魏枯雪站在一场大雨中。
他抬头,看见老君庙的屋檐上垂下来的水幕,茫茫的像是放下的珠帘,在空气中跳荡四溅的水花落在他脸上,冰凉彻骨。
皖南的春天总是这样,雨一夜一夜地不歇,天下笼在同一片烟雾中。夜色深沉,家家闭户,细而长的小街上看不见一扇打开的窗子。魏枯雪站在屋檐下,后背紧紧地贴着老君庙的墙壁,地下溅起的水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想要一个温暖的火炉烤干他的衣服,如果可以,他还想要一个温热的饼,里面卷着一些碎肉和香菜。他饿了,胸腹里空荡荡的凉着。
他想自己也许应该离开这里了,离开老君庙窄窄的屋檐,这里已经很破旧了,庙里空荡荡的,没有道士,只有一口缺损的铜钟,乌鸦在里面做了窝,难听的叫声才为这个老庙增加了一点生气。以前魏枯雪喜欢整日坐在这里,想东想西,直到日色昏黄。因为这里谁也不会来打搅他,这里是他的天地。
而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天地了,他想自己或许应该沿着小街一路前行。小街两侧都是关闭的窗,小街也没有岔道,他将这么一路走下去,路的尽头迷蒙在一片瓢泼大雨中。
而这样的天气里居然还有一个人从容地漫步在雨中。他像是一个潦倒的书生,他的长衣已经湿透,他在大雨中来回踱步,他背着古剑提着酒壶。他昂首对着天空喝一口,摇晃着那只壶,壶里的余酒“咣咣”地晃着响。那个人侧耳听着那声音,像是惋惜。
他来回踱步,他喝酒。
魏枯雪看雨,想那些日色昏黄的下午。
酒壶里的声音越大,酒越来越少,雨渐渐地就要停了,魏枯雪想天就要亮了。也许他可以趁着天亮前出发,这样日过晌午,他就可以到乌头镇。他没有去过乌头镇,但是他听说过那里,很多和他同样年纪的孩子去那里的码头上帮工。那也许不算很好,但是也是一种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可以忘记。
雨中踱步的书生灌下了最后一口酒,他把酒壶抛出去,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魏枯雪想这个人就要离开了,他们两个将一起出发,去向各自不同的地方。
他站直了,后背离开了老君庙的墙壁。
“你听说过昆仑么?”那个人问。
“昆仑?”魏枯雪问。
“昆仑是一座山,在西边很远的地方,要骑快马才可以到。那里整年都是白雪,冷了一点,可是很安静,没有人会打搅你。那里传说是西王母所居,山顶有只大鸟,名曰‘希有’,背阔一万九千里,每年西王母从羽翼登上大鸟的背,和她的丈夫东王公相会,但是我却从未见过。你愿意和我同去么?”
魏枯雪出了一下神,书生转头直视他。
也许是很冷的地方吧?但是很安静,就像是老君庙的那些下午,还有雪,魏枯雪很少看见雪,皖南的冬天只是湿湿的冷,却很少下雪。那里听起来要比乌头镇好些。
魏枯雪点了点头。
书生也点了点头:“那好,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弟子。我叫方忏轩,你要记住我的名字。你也不再叫魏原,你需要一个配得上你身份的名字,你便叫魏枯雪。我要看见你一拔剑,风雪枯萎。”
他向着魏枯雪走来,从怀中摸出了一只油纸包。魏枯雪认得那是后街王麻子家的卷饼,一张白面的大饼,里面裹着碎肉笋丁和香菜。王麻子是个好人,总是在外面裹着好油纸,这样饼便不会湿。那个人把油纸包递给了魏枯雪。
魏枯雪愣了一会儿,抓过油纸包打开来。卷饼还带着那个人的体温,魏枯雪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那样狠狠地咬了下去,当面饼、碎肉和蚕豆酱混合着的香味在他嘴里弥漫开的时候,魏枯雪觉得浑身的力量一瞬间都消失了。他捧着卷饼呆了一会儿,靠着墙壁滑坐下去,他的哭声哽咽在喉咙里,而后他放声大哭起来。
这天下到底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多讨厌他的人?他想。
“不要哭,从今以后你都不必哭,因为你是魏枯雪。而你的老师是方忏轩。我会给你天下第一,而你为我杀了光明皇帝,这便是你我之间的交易。”书生摸着魏枯雪的头顶。
他转身而去,魏枯雪站了起来,跟在他背后。年轻人带着孩子,消失在晨雾弥漫的皖南小街上。
魏枯雪被雨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客栈的屋顶,乌黑的椽木堆积而成的屋顶,漆黑得如同一个大洞。简陋的小桌上放着空酒壶,昨夜他喝了太多的酒,做了很多老旧的梦。魏枯雪已经很多年都不做梦了。
他推开窗子,放进新鲜湿润的空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分辨着是否还有熟悉的桂花香气。
窗外夜色深沉,雨一直下。
魏枯雪从枕下提剑,飞身一跃,跳出了窗口。客房在三层,他的身形在半空展开,衣袍烈烈飞动,有如大鹏。他无声地落在小街上,一路前行,两侧的屋舍相邻、门窗紧闭,没有人声。
小街的尽头,破败的庙宇仿佛一个巨大漆黑的巨人,躺在雨中。魏枯雪停步,抬头看着门楣上的牌匾。
“老君庙”。
魏枯雪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伸出手去。他的手没有触到门,门却自己开了,“吱呀”的一声。睡眼惺松的老人从门缝里打量魏枯雪。
“外乡人?有事?”老人问。
“这里居然有人住了?”魏枯雪有些吃惊,转而笑笑,“我不是外乡人。我来这里,是找一个道观。”
“这里不是道观了,改文庙了,祭孔圣的地方,你找错了,你找什么道观?”老人被从梦里吵醒,没有好脾气。
“改文庙了?”魏枯雪哑然失笑,“我不知道,我只是找一个道观,不管什么道观,有人在道观等我。”
老人像是看见了疯子,上上下下打量了魏枯雪几眼,急急忙忙地要闭门:“穷乡僻壤,这里没有道观。”
魏枯雪按住了门不让他关上:“那么附近哪里有道观?”
“乌头镇,白水观。”门“哐”地一声合上了。
野草萋萋,随风摇曳。夕阳低垂,远处老树昏鸦。
一座废弃已久的道观立在斜阳深处,断壁残垣,屋角锈蚀的铁马在风里叮叮当当的作响。道观前是一片白茅地,魏枯雪拨草而入,抬头看见歪斜的牌匾——“白水观”。
魏枯雪以手遮头而过,似乎那牌匾随时会掉下来砸在他头顶。
观里庭院开阔,却也是白茅丛生,看起来久已没有人居住,大概这么偏僻荒远的地方,连叫化子和野狗也没有兴趣光顾。殿堂上尤然坐在漆皮剥落的三清,只不过老君的手指断了,手掌秃得可笑,原始天尊却没有了鼻子。
魏枯雪一笑:“看这三清的雕刻,倒是唐时的古物了。”
他双手持剑柄背在身后,在夕阳下踩着白茅踱步,且行且吟: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首传为李白所写的,是灞陵折柳怀古思旧之作,本意悲凉,而在魏枯雪口中却平添萧瑟疏狂,仿佛叩击铜甑。
他转身坐在白茅间的一块大石上,扣剑而歌,歌声裂云烁日:
“你说箫声咽,你说秦楼月,你说灞陵年年折柳绦,不见有当年楼头帘中人如月。你说清秋节,你说音尘绝,你说咸阳古道汉家阙,何处是男儿唱尽梨花心如铁?”
他低笑一声:“闲来看三清坐土里,老猿扶断墙。”
歌声激扬,天日昏黄,却无人应答,最后只剩下风声细细。魏枯雪起身四顾,目光迷离,似乎就要转身离去。
他忽然驻足转身,吐气发声:“我就是魏枯雪!”
声如雷霆,气息仿佛十万利剑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以他为中心,野草被劲风扯得笔直,直指周围。
寂静。只有远处老树上的乌鸦被惊起,“呀呀”地叫着在天空中盘旋。
魏枯雪昂然而立,目光森然。
脚步声由远而近,魏枯雪一转眼,看见夕阳中缓步而来的一个影子。那是一个黑衣的道士,年纪轻轻,微微带笑,并未带兵器。
“掌教已经恭候多时了。”道士恭恭敬敬,向魏枯雪揖手。
“我听一个朋友说,中天散人一声令下,重阳道宗两万子弟天南海北地找我,只要我随便走进一处道观大喝一声我就是魏枯雪,便有人出来迎接。于是我就找了这么一个荒郊野观试试,想不到还真的应验了,不愧是家大业大的终南道统。”魏枯雪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直视道士。
道士微带笑容,目光一迎复又分开,并不畏惧魏枯雪的逼视:“魏宗主说笑了,一剑雪枯魏宗主这样的绝世高手,如果不想让我们找到,便是重阳门下有两百万弟子也是枉然。不过师尊前日传下法旨,说法驾停在此处,魏宗主一日不来,便等一日,十日不来,便等十日。”
“我这样的路痴,以前想去天池去看雪,结果一路北行却到了碎叶,掌教等我还真是得好耐心。”
“不怕。这里虽然是个荒废的道观,不过远山孤树草里莺飞,荒芜中独有意趣,苏某在这里等上一生也不会觉得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在殿堂中,清瘦的黑袍道人已经站在三清像下了,宽袍大袖,仿佛仙人。
魏枯雪再次见到中天散人苏秋炎的时候,苏秋炎身上有种感觉赫然如利剑一般。走出了忘真楼,这个老人忽地就变了。
“掌教法驾亲临,别来无恙啊。”魏枯雪大笑。
“终南山上忘真楼中你我有约,岂敢畏首畏尾,不尽全力?”苏秋炎也笑,“宗主词曲精绝,令人钦佩。”
“不合词牌曲牌,不入方家眼目,俗人的东西,想不到掌教居然不吝赞赏。”
“换作个俗人唱宗主的曲子,就是真的俗了。宗主唱来,剑心旷古,没有人会说俗。”苏秋炎脸色郑重。
魏枯雪淡淡笑过:“有远客吧?”
苏秋炎微微比了一个手势,魏枯雪回首,断壁之上、晚风之中,一袭白色的僧衣猎猎飘动,年轻的僧侣手掌一串念珠单掌立在胸前,低低地唱了一声佛。而后他缓步而下,过峭壁如履平地,一步踏下,便行云流水般走近。
“白马天僧,拜见魏宗主。”僧侣合十为礼。
“你是忘禅的弟子?真是年轻啊。”魏枯雪笑,“我平生见过一次忘禅,老得可以作我的师爷,想不到弟子却年轻到这般地步。”
“昆仑剑宗、重阳道统的人都到了,自然也不能少了心灯的传人。”苏秋炎笑,“天僧和我赌谁能压下气息不令宗主发觉,不知道是谁输了呢?”
“掌教输了。”魏枯雪道,“我一走进这里,便知道掌教在殿上等我。”
“果然。”苏秋炎也不以为意。
“不过我也并非不知道还有第二人,”魏枯雪指着天僧,“不过他的动静随风而动,若有若无,始终捉摸不透到底在哪里。而掌教终究有好胜之心,有一瞬间掌教放出本命真魂,以天心之术探我,那时候我就知道掌教在哪里了。”
他又转向天僧:“和尚也赌胜负么?”
“佛陀亦赌,和尚怎不能赌?”天僧答得恭敬。
“佛陀亦赌?”魏枯雪沉思片刻,微微摇头,“倒是不知道这段典故出于何种经典。”
“佛陀在菩提树下,将成佛时,有天魔恐惧,前来诱惑。曰若不成佛,则为转轮圣王,坐拥天下,佛陀不允。天魔以大军来袭,天地崩裂,狂风雷电,而佛陀不畏。天魔又遣膝下三女,各具妍态极尽妖娆,而佛陀照以不净观,美女不过骷髅脓血,亦破之。佛陀成就菩提,天魔复来,曰当入无余涅槃,得大解脱,毋庸拯救众生,佛陀终不允,毕生传教。此便是赌,连赌四局,皆胜。”天僧微笑。
“这也算赌?”魏枯雪大笑挠头。
“其一,赌的是权贵;其二,赌的是生死;其三,赌的是色欲;其四,赌的是苦痛。佛陀舍权贵、生命、色欲,而取苦痛,教化众生,难道不是赌博?我们来到这里,天下苍生命悬一线,难道不是赌博?宁可押上自己的命,来赌众生的安危。”天僧合十再拜,“所以贫僧不怕赌。”
“和尚好机锋!”魏枯雪拊掌大笑,“但不知有赌胆,可有赌术?”
他食指忽地一立,一道霜气从指间射出,凝然如淡烟,挥手扫向天僧。
“贫僧修为浅薄,不敢接魏宗主的剑气。”天僧合十念佛,缓缓退了一步。
他一退之中仿佛乘烟摩云,丝毫不带烟火气。魏枯雪指间剑气走空,瞬息再变,翩翩如蝴蝶穿花,再度划了出去。他举动之间也看不出杀气,带着文人雅客指点山水人物的风流。天僧这一次已经退避不及,眼看剑气扫到眉心,他眉心忽然微微一凹,剑气紧贴着皮肤划过,天僧眉间凝着一道霜色。
他默然良久,再退一步,合十长拜:“昆仑剑气,百代之下无虚士。”
魏枯雪也不再进攻,看着自己的指间低笑几声:“如意通……好!你师父武功却不如你,我那时候要和他试手,他对我念了七个月的经,任凭我剑气如潮,他便如一段只会念经的木头。我这辈子遇见过无数对手,只是拿那个老和尚没办法。为你这身武功,忘禅重开了‘三界修罗堂’吧?那‘修罗禁’还是他传承心灯时亲手封上的,估计他也想不到这一生还要再打破。”
他仰天叹息:“造化弄人。”
“师尊毕生不通武功,圆寂时做辞世诗曰:‘耄耋一老衲,无处问长生。窗外天将暮,池上开白莲。’师尊看自己,不过一个老僧,哪里敢和昆仑剑宗的主人争胜。”天僧道。
“窗外天将暮,池上开白莲……”魏枯雪苦笑,“忘禅大师这诗从来做得云山雾罩,当日我听说他精研‘漏尽空’,算得出现在过去未来,于是求他赐一个明白。他答应了,给了我一首诗,说我一生都在这首诗里,我拿到了兴高采烈,可是读了那么些年,还是不懂。也不知道是我傻,还是和尚太狡猾。”
“敢问师尊赠给魏宗主的诗是如何的?”
“也不是诗,是首偈子,说‘君有宝剑一枚,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天僧深思片刻,摇头:“贫僧佛法浅薄,解不出。我师兄弟五人,惟有大师兄大灭得师尊的智慧,能观想过去未来。”
“大灭禅师?也曾听过他的名字,可惜无缘相逢。”魏枯雪眉峰一挑,兴趣盎然,“若有机会倒要请大灭禅师提点一二。”
“贫僧踏出白马寺,师兄便圆寂了。”天僧合十念了一声佛。
“死了?”魏枯雪皱眉,而后长叹了一声,“我这首偈子,是解不得了吧?”
“师兄不在,还有施主自己解得开。”天僧笑。
魏枯雪愣了一下,放声大笑:“和尚,还是称我为宗主吧,魏枯雪剑下有冤魂,胸中有戾气,布施也是无用,不敢当你的施主。”
天僧合十微笑,并不回答。
“宗主远来,我弟子殿上备了一点素酒一席素筵,不沾荤腥,天僧大师也同坐吧。”苏秋炎道。
“释、剑、道三宗都已经到了,尊客也同坐吧?”魏枯雪忽然转头对那个年轻的黑衣道士说。
年轻道士微微愣了一下,忽地微笑起来:“宗主果然目光如剑!”
他此时一笑,容光粲然,已经不是刚才修道人拘谨沉稳的模样,却是个典雅清贵的少年公子,一双瞳子澄澈如秋水。
“掌教真人和天僧大师这场赌局中的第三个人便是阁下吧?”魏枯雪笑,“掌教压制气息,大师的气息却飘移不定,终究还都是以修为取胜,你却是以谋略周旋,更胜一筹。你冒充道士坦然而出,反倒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先人所谓大隐隐于市,是不是有点这个意思?”
“但是不知道宗主怎么看出来的?”
“说起来也简单,你太镇静了,反而有些奇怪。魏枯雪小有名声,中天散人苏掌教见到我尚且会驱出本命元气探我的虚实,你若是一个年轻道士,如此坦然自若反而奇怪。而且……”魏枯雪忽地笑了笑,上下打量了年轻道士一眼。
年轻道士一愣,小退了一步,忽然大礼长拜。
“呵呵呵呵,好说,好说。”魏枯雪笑,“我不说。”
“谢魏宗主留在下一分颜面。”年轻道士也笑。
魏枯雪转头向苏秋炎:“掌教的弟子谢童妆扮起来也是风姿绝世的少年,胆略不逊于男儿,不过和这位小兄弟相比,还差了几分。”
“阿童儿不过是个孩子,娃娃心思。”苏秋炎不以为意。
“敢问称呼?”魏枯雪又转向那个年轻道士。
“不花剌拜见诸位尊长。”年轻道士再次长拜。
他摘去头上的道冠,解开身上道袍,立刻就变了装束。道袍下是一身蒙古式样的箭衣,贴身扎袖,手工极细,更显得他身形纤长挺拔,神采烁人。这时候他和天僧并立,仿佛美玉同列。
魏枯雪微微吃了一惊,而后点头:“不花剌?原来你是当朝宰相明里董阿的次子,钦天监鼎鼎大名的祭酒博士,我们这些草民不敢擅称尊长。既然都是为了光明皇帝而来,就不必计较尊卑长幼,一起坐下来聊聊吧。”
“是。”所有人都收敛了表情。
日落月升。
月圆之夜,浑圆的冰轮挂在深蓝的夜空中,一丝丝月光漫溢出去,中天一片通明。
酒饮过了三轮,众人说话不多,只有苏秋炎和魏枯雪说勒几句终南山分别后的所闻。不花剌坐在下首侍酒,神色恭谨。天僧白衣广袖,手把一串念珠,酒到便饮,其余时候阖着眼睛纹丝不动,仿佛坐佛,月光洒下,脸缘一抹辉光照人。
魏枯雪饮得快,不花剌再次提起酒壶为魏枯雪斟酒,半杯斟下,酒壶已经空了。魏枯雪看着酒壶悬在半空,最后一滴在壶口挂了许久,滴落在杯中搅动了水面。
“酒喝完了,有话现在可以说了罢?”魏枯雪环视周围。
天僧缓缓睁开了眼睛,苏秋炎坐直了身体,不花剌点了点头,放下了酒壶。三清殿上四人对坐,死寂了片刻。
“我先说吧,我辈份小,年纪也小。”不花剌忽地笑了笑。
“我是朝廷的人,但也不是。”他接着说道。
“怎么说?”魏枯雪挑了挑眉宇。
“魏宗主听过我的名字,知道我在钦天监为祭酒。不过光明皇帝这件事,却不是我的职司,我这次来,也不是受大皇帝的委派。我父亲大人虽然知道,也不同意我来。所以敝人开诚布公,不花剌和诸位师长之间,绝无所谓草民和官府。大皇帝也并未授权我调动各行省的人力物力协助诸位。”
“这个倒是不敢想,大皇帝不认我们为乱党私聚,我们便该庆幸了。”魏枯雪哂然道,“魏某是个南人,仗剑行于江湖,不敢期望闻达于官府。不过我想问,大皇帝对于光明皇帝的旧事,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大皇帝不知道。”不花剌说得坦白。
“不知道?”魏枯雪愣了一下,失笑。
“八月丙辰朔,天相巨变,那时候正是钦天监轮值,轮到我推算历书,我已经知道大难临头。六日之后,掌教的弟子快马从终南山来大都,请我向大皇帝进言。而我在一月之内连续七次求见,不过大皇帝沉迷于后宫,始终不肯赐见。”不花剌摇头。
“大概是沉迷于新编十六天魔舞一类的淫戏吧?”魏枯雪道。
“不瞒魏宗主,外面的传闻不假,正是一些密教喇嘛,曲解经文,劝大皇帝行淫。”不花剌神色肃然。
“那么祭酒大人是如何知道光明皇帝故事的呢?”天僧问。
“其实朝廷并不像诸位所想的那么昏聩。”不花剌笑笑,“怪力乱神的东西,历朝历代,对外是扑灭,对内却有人秘密司掌。钦天监所辖中,有一个‘中平司’诸位可知道。”
魏枯雪和天僧均摇了摇头。
“所谓‘中平司’,乃调和天地阴阳之气,维持中平的意思。这个司的官员皆是钦天监中的悍将,入则君子端坐,出则持刀杀人。一旦地方上有神异之说,立刻便要出发,尽早扑灭。中平司所辖官员军马,共计五百七十二人。”不花剌解释道,“而中平司的制度,我们蒙古人原先自然是没有的,这个是因袭宋朝。忽必烈大汗精通汉学,进攻中原,每过一城必令官员立刻清点宋朝的历书密典,封存之后送往北方。临安陷落,旧朝的谢太后带着小皇帝投降,第一支进城军队的要务就是去搜罗星相密典。不负大汗的期待,他们取得了唐朝所留的《光明历》。”
“《光明历》?”天僧问。
“《光明历》是唐时剿灭白铁余之后所得的一本逆书,又是一本历书,其中分为前中后三际,开天辟地以前是一际,天地毁灭后是一际,我们现在所处又是一际。书中说第一际光明和黑暗各为一世界,互不相容,第一际末黑暗魔君来犯,大明尊不欲五大荣耀出战,遂派遣五明子。然后五明子战败,被暗魔吞噬,虽然后来明尊再次召唤诸神击溃暗魔,可是五明子的光明融入暗魔的精血中,遂生人类。”
“这么说我等是魔了?”魏枯雪点头,“最好不过是神魔各半。”
不花剌点头:“这是第二际。然后光暗终究不能共融,末世之时支撑天地的光耀柱倾覆,天地焚灭。被暗魔身体拘禁的光明诸子又要返回天上,光暗再次分开,此为第三际。”
“难怪是逆书了。”天僧神色平静。
“但是这本逆书不曾在唐后的战乱中不曾毁去,宋人也不曾毁去,反被秘密供奉在宫中,以为至宝,不是其中并非没有理由。”不花剌环顾众人,“因为其中预言的星辰运势变化,后来都一一得到印证,真实不虚。钦天监诸位博士厚颜,有时候我们推算的星相还不如这本唐代的逆书准!”
“这么说来,那三际之说,天地毁灭之说,没准也是对的了?”魏枯雪的声音变得枯涩冰冷。
“不知道。”不花剌摇头,“但是只怕很多人都这么猜测,所以那本逆书才被奉为珍宝。大汗在草原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本书,当时也曾以为是西域的算学和星学胜于中原,因为这本书是明尊教大教主摩尼从西域传来。所以后来从大食请来十位星学家一起参详这本书,可是没有一个星学家可以理清其中的推演思路。换而言之,他们完全说不出这本书是怎么写出来的。”
“不是中原的东西,也不是西域的东西,是没有人能写出来的东西。”魏枯雪深深吸了一口气,“难道是……神谕!?”
殿上的空气忽然冷了下去似的,众人皆是沉默。
良久,天僧正了正身上的僧衣,苏秋炎食指在桌面上一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神谕!”
他起身,背着手走到门边看月。
“掌教和博士原本认识,想必已经知道了,我们还有更多的疑问请博士解说。”天僧道。
“且慢,”魏枯雪打断了天僧,“博士刚才说忽必烈汗在草原就已经知道这本《光明历》,难道这天地毁灭的传说,并非只有中土才流传?否则忽必烈汗远在蒙古,怎么知道大宋宫里的密典?”
“宗主敏锐!”不花剌赞道,“忽必烈汗确实在蒙古就知道《光明历》,也知道所谓天地焚灭的结局。因为明尊教不是中土的神教,而传自西域。唐时,明尊教一度是回鹘国教,举国上下,莫不信奉。当初明尊教便是借了回鹘使者的传播,得以在长安设置大云光明寺,直到‘会昌法难’,才销声匿迹,转而秘密传教到南方。忽必烈汗便是从回鹘古卷中得知光明皇帝故事的,那时回鹘高昌国的遗民尚有流窜于斡难河地方的分支,他们把故高昌国的羊皮卷献给忽必烈汗,忽必烈汗大为震动,于是一直留心。因为高昌国的羊皮卷中所述,和我成吉思汗家族的《金册》不谋而合!”
“《金册》?”天僧问道。
“那是一本书,称为《金册》,其实是成吉思汗家族的谱系。蒙古语有音无字,前面都是口口相传,语焉不详,直到忽必烈汗令耶律楚材以畏兀儿体拼写蒙古语,方得以成书。所以必须同时精熟蒙古语和维吾尔文的人方能解读,恰恰在下为了研究星相历法,学过畏兀儿体,这才有机会得知这段故事。对于那段往事的描述,金册中说,”不花剌深深吸了一口气,“‘河水也开始燃烧,透明的颜色仿佛太阳,皇帝高踞在空中的宝座上,他的敌人手持霜与火的荆棘!’”
“手持霜与火的荆棘……”魏枯雪沉声道。
“宗主悟了,那段往事的时间正是‘光明圣皇帝’白铁余起事的大唐高宗永淳二年,我们成吉思汗家族的先祖,在斡难河边看见河水开始燃烧,有着太阳一样的光耀,有一个皇帝端坐在半空中,有敌人追逐他,手持武器,武器上有冰霜和火焰。”不花剌环视众人,“持霜的是剑宗先师常笑风,持火的是道宗先师空幻子。他们这一路的追逐,曾经在斡难河边惊动了我们蒙古人的祖先。”
魏枯雪默然良久,微微点头。
“记载中还说,‘皇帝坠落了尘埃,像是天鹅被拔去了翅膀,他向着西方奔跑而燃烧,他的铁面熔化剥落’。”不花剌低声说着,把随身的包裹提了起来放在桌上,推向了魏枯雪。
那件包裹以紫绫缠绕,其上无不书写着道家符咒,与魏枯雪手中古剑毫无二致。魏枯雪沉吟片刻,缓缓的解开包裹,其中又有一只精巧的铜匣子,整个匣子像是用精铜一次灌注而成,没有一丝接缝的痕迹,也不带任何花纹,只在匣子正中有一件罗盘似的转盘,一圈一圈的铜环上文字密布,却都是魏枯雪看不懂的。
魏枯雪伸手拨动那件罗盘,罗盘转起来毫无滞涩,他尝试着揭开匣子,匣子却像是用铜汁封死了似的。
“这是西域名匠也里牙思所制造的铜盒,也里牙思曾侍奉贵霜地方的国王,在西域有‘火者’的称号。”不花剌解释,“这里面的东西就是当年斡难河边的先祖所捡到的神物,后来被供奉在宫中,单辟一间宫室,称为‘铁神殿’。可是这件东西令人畏惧远超过令人崇敬,忽必烈汗于是请也里牙思打造了这个铜盒,用来封禁它。而历代只有钦天监中最聪慧的官员,才得明白打开铜盒的手段,研究一下这张铁面。”
他缓缓地把手按在转盘上,他的手纤细修长,五指按在转盘不同的地方。手势微微旋转,诸圈铜环随之一起转动。不花剌收回了手,可是铜环尤自转动不休,隐隐约约有齿轮咬合又分开的声音。
魏枯雪微一皱眉,天僧神色肃然,两个人不约而同离座退了一步。
铜环停止旋转的一刻,忽然从匣子中心弹了起来,盒子打开了。
“西域机关巧术,名不虚传,这只盒子,想必也用尽了苦心。”魏枯雪赞叹。
“这只匣子曾用圣徒之血洗过,穷尽也里牙思火者毕生,这样的匣子也只造出一只。”不花剌微微闭目凝神,伸手进铜匣中,取出了一件东西。
铜匣里面似乎满是灰烬,拿出来的时候一阵烟尘扑鼻。不花剌手中,是一张铁色的假面。魏枯雪和天僧不顾灰尘,凑上去细看。那件铁面似乎是生铁铸造,可又经过高温熔化,表面坑坑洼洼,半边扭曲变形。上面看不到任何花纹以辨认这件东西的来历,只怕即使原来有花纹,也在高温中化去了。
“皇帝坠落了尘埃,像是天鹅被拔去了翅膀,他向着西方奔跑而燃烧,他的铁面熔化剥落。”魏枯雪低声道。
不花剌点头:“不错,这个就是我们蒙古人的祖先拾到的神物,而对于你们中原人来说,就是唐时叛党首领白铁余的面甲。”
“可以借来一观么?”
“请!”不花剌比了一个手势。
魏枯雪伸出手去。
“魏宗主,”不花剌却挡住了他的手,“请镇静心意。”
“魏某的心,已经在昆仑之寒中浸冷了。”魏枯雪伸手接过了铁面。
天僧露出戒备的神色,看着魏枯雪缓缓把铁面举到面前。他感觉到魏枯雪身上那股凌厉如霜的剑气忽地大盛,四射而出,门边的苏秋炎也不禁回头。而魏枯雪神色凝重,没有丝毫变化,双手缓缓地摸索着铁面的角角落落。他所摸过的地方,俱留下一抹淡淡的霜白色。
“宗主。”天僧低声道。
魏枯雪却不回答。他忽然把面具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一瞬间,苏秋炎向魏枯雪扑去,天僧猛地起立,不花剌惊惧地连退几步:“宗主不可!”
魏枯雪也暴起,如遭雷亟。苏秋炎扬手一道飞炎,火弧绵展开来,直指魏枯雪的后脑。可是魏枯雪旋身拔剑,剑气火光相撞,苏秋炎魏枯雪各退一步。天僧一搭不花剌的肩膀,引他退在自己背后,立掌合十。
火弧剑气相撞激出的冰霰火花在他面前如同遇见了一层障蔽,反弹出去。
魏枯雪飞身而起,在空中倒翻,纯钧古剑垂直下刺,击碎桌面直入地面,魏枯雪暴喝一声:“禁!”
他忽地静止不动,脸上的铁面脱落,砸在地上。
苏秋炎袖手独立,天僧依旧合十,各自戒备。而魏枯雪缓缓起身,已经恢复平常的慵懒,只轻轻吸了一口气:“惑人心智,真是神魔之器!”
不花剌从惊恐中恢复过来:“魏宗主这是……”
“不身入魔道,怎知魔道可怕,不曾感觉过长剑凌身,生死一瞬,又哪里有剑气?魏某不过大着胆子试试这件东西。”魏枯雪摇头,“不过对于魏某,却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这便是三件神器中的最后一件了吧?”
不花剌点头:“剑、甲、面三神物,这就是最后一件,铁神面。”
“魏宗主剑气绝世,不过这种冒险的游戏,还是不要多玩为好。”苏秋炎低声道。
魏枯雪笑笑,回归己座,天僧、苏秋炎和不花剌也各自归座,面前的酒席却已杯盘狼藉。
“公子可以把这件东西带出皇宫,看来也不是普通人啊。”魏枯雪道。
“在下一不懂道术、二不通佛法,昆仑山剑气神妙,更是无缘结识,魏宗主一根手指的剑气足以杀死在下千百次。只不过这件东西在宫中已有多年,远道而来的喇嘛、道士、火者都看过,总算是有了些经验。”不花剌拱手。
“哦?”魏枯雪眉心一挑。
“并非所有人持此物都有感应,有人强,也有人弱,但是一旦接近此物之人心有敌意,此物就会震动不安,夺人心智。”
“魔由心生。”魏枯雪道。
“不错。魔由心生,心不动,魔亦不动。”不花剌点头,“当持此物,必先诚心静意,若生敬畏心、恐惧心、得失心、喜乐心,纵然不碰,也难免为它光明所惑。魏宗主拿着的时候,便有好胜心和争斗心,原本和此物正面对冲,胜算微乎其微,不过昆仑山剑气果然神妙,宗主修为绝世,逢有外魔入侵,强行克制,放声喝破,也合乎佛家顿悟的道理。”
天僧合十:“确是我佛家真意。”
“我晓得了,你学的是儒学。”魏枯雪声色不动,微笑着看向不花剌。
“宗主从哪里看出来?”不花剌似乎饶有兴致。
“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你一个蒙古贵族,有这般的勇气,不怕光明皇帝的邪力;有这般的宽大,不介意和我们这些僧道南人同坐,也算是大儒的风范。”
“是。在下师从崔夫子学五经六艺,历二十一年。”不花剌神色肃然,低头拱手。
“那么,轮到我展示七百年前的所藏了。”苏秋炎道。
“掌教带出了清净光铠!?”魏枯雪神色震动。
“不安份的东西啊!我能够感觉到,它在紫薇天心阵里,已经等得焦躁不安。”苏秋炎解开了自己身上的道袍。
道袍下赫然是一件森严沉重的铁铠,护心处双狮守护树木的花纹清晰可辩,甲胄上护领口,披甲盖过双腿膝盖,关节精巧,就像是贴着苏秋炎的身体敷上的一层钢铁,乌光渗人。
苏秋炎起身,缓缓走到月光未及的黑暗角落里,另外三人这才看清楚他身上的铠甲上流转着一层荧光,变化不定。
“这就是清净光铠?”天僧的脸色也惊恐不安起来。
“不错,惟有把它穿在身上,我才不至于担心这件东西落入明尊教的手里。魏宗主上过忘真楼,也知道我在那里坐了十九年,却未必知道忘真楼下,就是重阳道宗最隐秘的所在。空幻子祖师临终前设下紫薇天心大阵,以镇压这件铠甲。贫道在上面端坐了十九年,没有一刻不在担心它重获自由。”苏秋炎低声道。
“最后一件神物是由常宗师带回昆仑山收藏的吧?”天僧问道。
魏枯雪点头,神色肃然:“然而光明海剑是杀千百人的凶器,魏某平生也并未见过几次,更没有这个胆子带来此地。”
苏秋炎不言,走到魏枯雪面前,忽地跪拜。
魏枯雪眉峰一挑,离座避开了苏秋炎:“掌教何以如此?”
苏秋炎不答,起身击掌三次。
脚步声远远传来,那是四个精壮的年轻道士扛着一具棺木。魏枯雪看到棺木,不禁愣了一下。
苏秋炎上前抚摸棺木:“为了后辈人打搅祖师的清净,总是忤逆。”
他猛地掀开棺板。里面的东西暴露出来,魏枯雪一惊之下,竟然拔剑。他这次拔剑毫无犹豫,剑锋寒气飞射,直刺苏秋炎。苏秋炎并不惊慌,单手逼出一片火光顶住了魏枯雪,另一只手的掌缘忽然涌出火影,他的手如同燃烧的利刃,对着棺材里的物件切下。
重阳宫的先意剑被他用手掌施展,更胜于利刃。躺在棺材里的竟然是一句以紫绫包裹的尸骸,从头到脚无处不写满咒符。此时天气尚没有转寒,而那具尸骸外却结着厚厚的寒冰。
魏枯雪被阻挡的一瞬,苏秋炎已经剖开了那具尸体。单手从中抓出了一件东西,也带着冰棱的长条,在冰下闪烁着铁光。
魏枯雪一怔,收回了剑,向着尸体跪倒。
苏秋炎也跪下叩首:“晚辈无礼,伤害常先师的法体,罪无可恕,寄此一命,将以有为。”
天僧大惊,他已经明白,那具尸体竟然是七百年前昆仑剑圣常笑风的遗骸。
魏枯雪面无表情,横剑踏上一步:“苏掌教,你要逼我决战于此么?”
苏秋炎长拜:“不敢。”
“那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魏枯雪厉声大喝,“在这一切背后,重阳道宗还有多少事不可告人?你为了神魔之器,不惜盗尸求剑。你不能解释清楚,我们二人便有一人不能踏出此门。”
苏秋炎再次长拜,捧着古老的剑跪在魏枯雪面前。他全无防御,魏枯雪一剑若果真劈下,即使他的护身火劲强横,也难免重伤。
魏枯雪横剑不动。
“这件事,我和魏宗主都知道,祭酒大人和天僧大师或许还不完全明白。”苏秋炎缓缓说道,“神魔之器,夺人心魄,绝非凡人可以镇压。我教以紫薇天心阵镇压清净光铠,足足用了六十年。空幻子祖师和光明皇帝一战之后,身体缩如幼童,却依旧强撑着活了六十年,以不可思议的绝大勇气修建了紫薇天心阵。阵势既成,他便撒手尘寰。”
“那么魏宗主,光明海剑是如何镇住的?”他转向魏枯雪。
魏枯雪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常先师没有空幻子祖师的福气,大战光明皇帝后他只活了一年。当时他尚能动弹,但是看不见听不见,五感皆失。他的所有感觉都像是被封在了身体里,就像魂魄被封在躯壳中。他知道自己将死,却没有办法镇住光明海剑的邪力,于是只能以身体为祭器,他手书令弟子将剑从他自己的颈部生生插下,以身封剑,再把他的尸体以紫绫包裹,沉入寒潭。他以剑心魂魄镇压光明海剑,这件事是我昆仑山绝大的秘密,却终于也不免暴露于世。”
不花剌惊悚,转而有敬仰之色,来到棺木前跪拜。天僧也合十,低低地念诵。
“我知道这件事已经冒犯了昆仑剑宗,百死难赎。可我向宗主乞命,也不是没有原因。”苏秋炎再次向魏枯雪跪拜,而后扭头,“请你们的玄重师兄。”
又是四个道士抬着一具小辇从断墙后而来,走近了,看见小辇上是一个银灰色头发道装的道装色目人。他瘫软在那里,只能以眼神示意。
苏秋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我最心爱的弟子之一,薛玄重。我请他去取光明海剑,他临行告诉我必将不辱使命。他确实带着常先师的尸骸归来,可是因为他自己下寒潭取剑,为光焰所伤,从此全身瘫痪,终生只能坐在这具辇上。”
他回到魏枯雪面前:“魏宗主,愿意为了天下人牺牲的,并非只是空幻子祖师和常先师。这一战,我们同样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然而我希望这一战,让一切都结束,不要再有一个七百年,再有太白经天,飞星犯紫薇。”
“可是掌教汇聚了所有三件神器,到底为了什么?”魏枯雪声色俱厉。
“魏宗主你应该已经猜出来了。”苏秋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三件神器,均非打造而成。它们生于光明,也只能毁于光明。惟一可以毁掉它们的地方,便是明尊教的圣地。”
“毁掉?”不花剌大惊,他也没有料到苏秋炎的计划竟是这样。
“是!我要毁掉这三件神器!有它们在,普天之下,终无宁日!”苏秋炎断喝。
寂静,殿堂上的温度像是瞬间降低到了极点,无人出声。
良久,魏枯雪长叹一声:“掌教诛魔之心如此炽烈,与魔道何异?”
苏秋炎冷笑:“魏宗主,光明皇帝真的是魔么?我们哪里是诛魔,我们是杀神!可笑世人愚昧,拜佛求神,想以一些小恩惠换得大回报。可是神是什么?神高高在上,怎会体谅人的死活?”
魏枯雪沉默,而后摇头:“掌教,你的杀气太盛了。修道之人,连神也不放在眼里么?”
“苏某眼里,无神也无魔,只有人而已。魏宗主,我们不是要救天下人么?所以我们如何有退路?”苏秋炎昂然而立,声如磨铁,“神来杀神,魔来杀魔!”
月色下,他须发皆动,面无表情却又如同狮子般愤怒。
此时无人已可以折苏秋炎的锋芒,他已经将这锋芒藏了十九年。
“掌教,你终要把天下的人头都押在你的赌桌上啊!”魏枯雪叩剑轻叹,在常笑风的尸骸前一个长拜,缓缓走出野观。
不花剌抬眼看着他渐行渐远,忽然觉得那高大的背影竟有一份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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