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咱们说的不是爱情,而是她的女儿。”
“但是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我们所爱的人,”德·夏吕斯先生以权威性的、不容置喙的、几乎是斩钉截铁的口气接着说下去,“而是我们在爱。塞维尼夫人对她的女儿的感情,与其说与公子哥塞维尼和他的情妇们之间的那种庸俗关系相类似,不如说更类似于拉辛在《安德罗玛克》或《淮德拉》之中所描写的那种激情。因爱上帝而爱这种神秘主义,亦是如此。我们围绕着爱情划出的分界线过于狭窄,唯一的原因是我们对生活太无知。”
“你很喜欢《安德罗玛克》和《淮德拉》吗?”圣卢问他的舅父,语气微带轻蔑。
“拉辛的一出悲剧所包含的真理,比维克多·雨果先生的所有正剧还要多。”德·夏吕斯答道。
“这上流社会,不管怎么说,是够吓人的!”圣卢附耳对我说,“喜欢拉辛胜过雨果,不管怎么说,这太过分了!”他舅父的话真叫他心里难过,不过,道出“不管怎么说”和“过分”,他又得到了快乐,对他是一种安慰。
德·夏吕斯先生对于离愁别恨发表的一通感想,使我外祖母后来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子对某些作品的理解远远超过她的婶母,而这个侄子头脑中有点什么东西,使他远远超出大部分贵族俱乐部的人。从这些感想中,他不仅仅显露出情感的细腻,这在男人确实罕见,就连他的嗓音也与众不同,他的嗓音与某些女低音相像,这女低音的中音区训练得不够,唱起歌来似乎是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女人的二重唱。在他表达这些细腻的思想时,他的嗓音落在高音符上,显出出人意料的温柔,似乎包含着未婚妻、姐妹的合唱,发挥出她们的柔情。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是非常讨厌女性化的,如果说在他的嗓音里,似乎庇护着一群少女,他大概会心里很难过。但是这群少女不仅仅局限在对表现情感的文学片断的解释和音调转化上。他谈天时,人们常常可听到她们尖细而又爽朗的笑声,这些住宿生或爱俏的女孩正用风趣而幽默的语言、噘着小嘴向她们身边的男子进攻。
他说,有一幢房屋,从前属于他那个家族,玛丽-安托瓦内特曾经在那幢房子里住过,花园为勒诺特尔设计。现在这幢房屋属于富有的金融家伊斯拉埃尔家族了,他们将这幢房子买了去。
“伊斯拉埃尔是这些人的姓,可我总觉得这是人的分类、人种方面的一个词汇,而不是一个专有名词。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可能这类人没有姓,而只有用他们所属的集体来称谓的。这倒无所谓!可是从前是盖尔芒特家的房屋,现在属于伊斯拉埃尔家族!!!”他大叫起来。“这使人想到布卢瓦城堡中的一个房间,带人参观的城堡看守人到了那里,对我说:‘从前玛丽·斯图亚特在这里祈祷,现在我把扫帚什么的放在这里。’自然,对这所丢人现眼的房子以及离开丈夫出走的我的堂嫂克拉拉·德·希梅,我什么都不想打听!但是我还保存着这所房屋仍然完好无缺时的照片,也保留着亲王夫人的照片,那时她的大眼睛里还只有我的堂兄一个人。当照片不再是真实事物的复制品,向我们显示的是已不再存在的事物时,照片便赢得了某些威望。既然您对这类建筑感兴趣,我可以送给您一张。”他对我外祖母说。
这时,他发现自己口袋中绣花手帕那鲜艳的花边露出来了。他赶快将手帕放进袋中,惊恐的表情犹如一个过分腼腆而又绝非天真无邪的女子在遮掩自己的某些魅力。由于顾忌太多,她觉得显露这些东西不合体统。
“请你们设想一下,”他接着说下去,“这些人首先就把勒诺特尔的花园毁了,这简直和撕碎普桑的一幅画一样罪过!就为这个,这些伊斯拉埃尔家的人就该给关进监狱里去。”沉默了一会,他又微笑着加了一句:“当然还有许多事,为那些事,他们也应该进监狱,这是真的!不管怎么样,请你们设想一下,在这些建筑物前面,搞上一个英国式花园会产生什么效果!”
“可是那房子与小特里亚侬是同一款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玛丽安托瓦内特不是也叫人在小特里亚侬修了一个英国式花园嘛!”
“那英国式花园总是有损加布里埃尔那建筑正面的美观嘛!”德·夏吕斯答道,“显然,如今要将那田园房舍拆毁,几乎是野蛮的罪行!但是不论现代精神是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伊斯拉埃尔太太的一个什么异想天开的念头能与对王后的回忆具有同样的威信,我总归是怀疑的。”
这期间,外祖母已经向我示意,要我上楼睡觉去,虽然圣卢一再挽留。圣卢在德·夏吕斯先生面前暗示说,我常常晚上入睡前感到悲哀,他的舅父一定觉得这未免太缺乏男子气概,真是羞煞我也!我又滞留了一些时候,后来就走了。过了一会,我听到有人敲门。我问是谁。令我惊异的是,我听到的竟是德·夏吕斯先生的声音。他干巴巴地说:
“是夏吕斯。先生,我可以进来吗?”他走进来,关上房门以后,仍是那样干巴巴地说下去,“我外甥刚才说,您入睡以前有些烦闷,另外,您又非常欣赏贝戈特的著作。我箱子里有一本贝戈特的书,很可能您没有读过,我就把这本书给您送过来,以帮助您度过这段您觉得不大快活的时光。”
我非常激动地向德·夏吕斯先生表示感谢,并对他说,相反,我怕的是,圣卢对他说我在夜晚来临时感到不适,会使我在他眼中显得比我的实际情形更加愚蠢可笑。
“没有的事。”他答道,语气更温和一些。“您可能没有什么个人才能,我对此一无所知。可是有才能的人是何等罕见!不过,至少有一段时间,您有青春年少,这本身就总是很有诱惑力的东西。再说,先生,最大的蠢事,是认为凡是自己没有感受的情感,便都是滑稽可笑的或值得谴责的。我喜欢夜晚,可是您对我说,您害怕夜晚。我喜欢玫瑰花的芬芳,可是我有一位朋友,玫瑰花的香气会使他发烧。您难道会以为我因此就觉得他不如我吗?我尽力理解一切,我避免谴责任何事物。总而言之,不要过分抱怨。我不是说这种忧郁感不难受,我知道人可以为某些事情非常痛苦,而别人却不理解。但是至少您已经把自己的爱寄托在您的外祖母身上,您经常看见她。而且这是一种得到别人允诺的柔情,我的意思是得到回报的柔情。有许多人,他们还不是这样的呢!”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看看这件物品,举起那件东西。我的印象是他有什么事需要对我宣布,但是找不出适当的词句来说。
“我在这儿还有另一本贝戈特的书,我叫人给您拿来。”他加了一句,便打铃。
过了一会,来了一个青年侍者。
“去把你们的侍应部领班给我找来!这儿只有他办事机灵。”德·夏吕斯先生高傲地说。
“先生,您是说埃梅先生吗?”侍者问。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噢,对,我想起来了,我听见人家叫他埃梅。快去,我有急事。”
“他马上会来,先生,我刚刚在楼下看见他。”侍者回答,想作出消息灵通的模样。
过了一会,侍者回来了。
“先生,埃梅先生已经就寝了。我可以替您去办。”
“不,不,你只要叫他起来就行了。”
“先生,我没办法,他不在这儿过夜。”
“那,算啦,你走吧!”
“先生,”待侍者走后,我说,“您太好了,贝戈特的书,有一本对我已经足够了。”
“对,看来是这样。”德·夏吕斯先生还在走来走去。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然后,他又犹豫了一会,又改口好几次。最后,他原地打了一个转,说话的嗓音又变得很粗暴刺耳,对我说了一句“先生,晚安!”就走了。
这天晚上,我听他表达了各种高尚的情感。第二天他要走了。上午,在海滩上,我刚要去洗澡,德·夏吕斯先生走到我身边提醒我说,我一出水就要去找我外祖母,她正等着我。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扭住我的脖子,用庸俗的随便而又嘲弄的口气对我说:
“你对年迈的外祖母才不放在心上呢,是不是,小滑头?”
“先生,您说什么,我十分爱她!……”
“先生,”他迈开一步,冷冰冰地对我说,“您还年轻,您应该好好利用这青年时代学会两件事:第一,您要避免表达一些过于自然的情感,以免让人听出弦外之音来。第二,别人对您说的话,在您未明白那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之前,不要趾高气昂地去回答。前些时候,如果您采取了这样小心谨慎的态度,您就不会显得聋子模样胡说八道了,同时也就不会在游泳装上绣上船锚这样可笑的事情之外再干别的滑稽可笑的事。我借给您一本贝戈特的书。我现在需要。请您叫那个名字可笑、对他很不合适的侍应部领班,过一个小时,把那书给我送回来。我想,他总不至于这时候还在睡觉吧!您使我感到,昨天晚上对您谈什么青春有诱惑力为时太早了,如果我向您指出青春年少的人的傻气、前后不一和不解人意,也许倒会给您更好地帮点忙。先生,我希望这个小小的冷水澡会比您的海水浴对您更有好处。不过,别站在这儿一动不动,您会着凉的。再见,先生。”
显然他为这些话感到后悔。因为过了一些时候,我收到他寄来的一本书,就是他借给我,我又请人还给他的那本书。不过那本书不是埃梅去还的,他碰巧“出去了”,而是开电梯的人去还的。这本书是高级皮面精装,书面上,又夹镶了一块皮革,半凸起,呈一枝勿忘草形状。
德·夏吕斯先生一走,罗贝和我终于能够去布洛克家进晚餐了。在这次小小的晚会上,我明白了,原来我们的伙伴轻易觉得滑稽可笑的那些故事,正是老布洛克的故事;“完全莫名其妙的”人,正是他的一位朋友,他总是这样评论他。有一部分人,人们在童年时代很佩服他们,例如比家里其他人更聪慧的父亲啊,向我们揭示了玄学、而在我们眼中他本人即受惠于玄学的一位老师啊,成绩比我们好(布洛克就比我成绩好)的一个伙伴啊等等。我们还喜欢缪塞的《上帝的希望》时,他已经看不起写了《上帝的希望》的缪塞了。而当我们喜欢勒贡特老爹或克洛岱尔时,他又只为
在圣·勃莱兹,如祖埃卡模样,
你是那样、那样轻松自如……
这样的诗名所陶醉了。还要再加上:
帕多瓦是美丽的地方,
伟大的法学博士
但我更喜欢玉米粥……
夜幕降临,托帕黛尔双眸柔情似水,
身着黑色化装长外衣走过。
可以走近她身边,毫无危险。
而且对她说:“我是异乡人,您真美。”
从各首《夜诗》中,他只记得这几句:
在哈佛尔,面对大西洋,
在威尼斯,可怕的丽都旅馆,
苍白的亚德里亚姑娘,
死在一坟墓的青草上。
对于发自内心信任而佩服的某个人,人们满怀钦佩之情收集、引用一些句子,实际上这些句子还不如人们发挥自己的天才写出来的东西。可是对后者,人们却严厉地拒绝接受。一位作家在一本小说中,借口真实,使用了一些“词”,一些人物,在有血有肉的总体中,这些词、这些人物反倒构成死沉的重物,平庸的部分,实际情形亦是如此。圣西蒙笔下的人物肖像,他自己并不欣赏,却非常精彩;而他认为迷人的笔触,他了解的聪敏过人的人,却很一般,抑或变成了无法理解的人。关于戈尼埃尔夫人或路易十四,他写的那些文字,本人是不屑于去杜撰的,却如此细腻或如此生动。这种现象值得提出,在许多作家身上也同样存在。对此有各种解释,此刻我们记住下面这一种解释也就足够了:这是因为在“观察”的精神状态中,人们远远低于创作时的水平。
所以,我的伙伴布洛克与他那比儿子落后四十年的老子完全是一个模子塑造出来的,他讲些莫名其妙的轶事,放声大笑。外露的真正的老布洛克也是那样,他一面放声大笑,一面将最后一句话重复两三次以便使听众完全品出那故事的味儿来。他的儿子此时也放声大笑,总是这样在餐桌上对父亲的故事表示敬意。就这样,小布洛克道出最富有智慧的事情,显示出他从自己家中得来的财富。此后,他又第三十遍道出几句俏皮话。这种俏皮话,老布洛克是只在非常隆重的日子才往外拿的(同时还有他的燕尾服),那就是小布洛克带来一个什么人,值得向这个人炫耀一番:他的什么老师啊,门门得奖的一个“同学”啊,或者像那天晚上那样,圣卢和我啊……例如他说:“一位了不起的军事评论家,提出了种种证据,由于某种不可置辩的原因,大作文章地演绎出日俄战争中,日本必败,俄国人必胜。”或者说:“这个人很了不起,他在政界中被认为是一位大金融家,而在金融界中被认为是一位大政治家。”这一类的笑话还可以换成关于罗特希尔德男爵的故事和鲁弗斯·以色列军士的故事。用模棱两可的方式将这些人物搬上舞台,暗示布洛克先生对这些人本人都认识。
我自己也上了当。从老布洛克谈论贝戈特那模样看,我也相信了贝戈特是他的一位老朋友。而实际上,所有的名人,老布洛克都是“并不相识”地认识,即在剧场里,在马路上,远远看见过他们。此外他还想象,以为他自己的面孔、名字、人品对那些人来说并不陌生,那些人看见他的时候,常常不得不控制自己隐隐要与他打招呼的欲望。上流社会的人,因为认识有才华的人,第一流的人,他们接待这些人共进餐,却不因此就对他们更了解。但是如果在上流社会中稍微过上几天,这个社会中居民的愚蠢就会使你希望生活在那个“并不相识”地认识人的默默无闻的阶层中,使你想象他们有许多智慧。我在谈到贝戈特时,马上就体会到了这一点。
老布洛克在家中很有名气,但并非他一个人如此。我的伙伴在他姐妹面前更是如此。他把头埋在盘子里,以咕咕哝哝的语气,不断盘问她们,搞得她们笑出眼泪。她们也采用兄弟的那种语言,说得很流利,似乎这种语言实为必须,而且是聪明人所能使用的唯一语言。我们来到时,大姐便对一个妹妹说:“快去向我们谨慎从事的父亲和令人尊敬的母亲禀告。”
“母狗们,”小布洛克对她们说,“我来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圣卢骑士,他手持锋利的标枪,从东锡埃尔来到石头磨光、雕满奔马的住所度过几日。”他既庸俗又识文断字,他的演说一般总以并非那么有荷马味的玩笑结束:“喂,把你们那别针华丽的无袖长衣裹紧点。哟,这位装腔作势的家伙是什么呀?反正不是我父亲!”于是布洛克家各位小姐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对他们的兄弟说,他推荐我读贝戈特的书,给我多少快乐!我对贝戈特的书真是喜欢至极。
老布洛克只是远远见过贝戈特,对贝戈特的生平只是道听途说有些了解。看样子,对贝戈特的著作也是借助于肤浅的文学评论,间接了解。他生活的世界,是“差不多”,在空虚中致意,在虚假中判断。在这个圈子里,不准确,不在行,并不会降低人的自信,相反,只会使之增加。这是自尊心受人欢迎的奇迹,能够有显赫熟人和精深学识的人很少,所以缺乏这二者的人仍可自认为了不起。因为从社会阶梯的视角望去,似乎处于某一地位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地位最好。对那些最伟大的人,他可以指名道姓,虽然不认识却可以诽谤他们,虽然不理解他们,却可以对他们评头品足,予以蔑视,认为他们没有自己地位优越,运气不好,值得可怜。自尊心可以将微薄的个人利益扩大几倍,即使在这样仍不足以保证每人都有一份幸福时,每人所必不可少的幸福,总是要高于给别人的份额,便有嫉妒来补充那差额。确实,当嫉妒用蔑视的语句来表达时,就必须将“我才不愿意认识他呢!”翻译成“我无法与他结识”来理解。这是理智上的意思。但感情上的意思确实是“我才不愿意认识他呢!”明明知道并非真的如此,但是,就这么说,并非只是出于虚假,而是确实如此感觉,这也就足以消除上述那个差距,即幸福上的差距了。
自我中心主义使每一个人将自己看成国王,使他们这样去看待比自己低的那个世界。布洛克先生赋予自己一种奢侈享受,就是当一个无情的国王。每天早晨他喝可可时,从刚刚打开的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底下署着贝戈特的名字,便满怀蔑视地对他简短开庭审判,宣布对他的判决,赋予自己以舒适的快感,每喝一口滚烫的饮料,便重复一句:“这个贝戈特写的东西简直没法看了!这个畜生真叫人讨厌!这报不能订了!这真是叫人上当受骗!写的什么破玩艺!”说着又吃一块涂了黄油的面包片。
老布洛克这种幻觉式的自觉了不起一直扩展到他自己的感受圈子以外。首先,他的子女将他视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子女对自己的父母总是要么倾向于看不起,要么倾向于歌颂、赞扬。对于一个孝顺儿子来说,自己的父亲总是最好的父亲,甚至超出佩服他的一切客观理由之外。而对布洛克先生来说,这些客观理由并不绝对缺少,他受过教育,敏锐,对妻子儿女非常有感情。在家族近亲中,人们跟他在一起非常愉快,因为在“上流社会里”,人们根据十分荒谬的标准和错误却又一成不变的规则来评断人。与其他那些体面华贵的人相反,在资产阶级的这个小圈子里,晚宴、家庭晚会总是围绕着人们宣称令人愉快和好玩的人进行的,而这些人在真正的上流社会里,两个晚上就要垮台。总而言之,在这个不存在贵族阶级又故作了不起模样的阶层里,人们用更加莫名其妙的与众不同来代替贵族的装模作样。在其家庭,甚至直到很远的远亲看来,据说老布洛克的唇髭模样和鼻子上部与某贵族相像,因此人们都称老布洛克为“假奥马尔公爵”(在“骑士”俱乐部圈子里,某一个人歪戴着制帽,穿一件紧身的上装,以显示出外国军官的模样,对于他的伙伴来说,难道不是一种人物吗?)。
这种相像是最捉摸不定的,但是可以说这毋宁是一个头衔。人们反复地说:“布洛克?哪一个?奥马尔公爵吗”就像人们说“缪拉公主?哪一个?(那不勒斯)王后吗?”一样。某些其他细小的迹象最后又赋予他那与什么人物相似的眼睛以某种所谓的与从不同。布洛克还没有富到拥有一辆马车的地步,某些日子他从马车公司租一辆两匹马拉的维多利亚式敞篷马车穿过布洛尼森林。他有气无力地斜躺在马车里,两个手指头按在太阳穴上,另外两根手指托住下巴。如果不认识他的人因此认为他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家伙,家里人则确信,要论“帅”,所罗门大叔简直可以胜过格拉蒙加德鲁斯。他属于那种人:因为他们曾经和《激进报》主编在巴黎林荫大道一家饭馆中同桌用过饭,所以他们去世的时候,这家报纸的“交际纪事”栏里会称他们为“巴黎人熟悉的面孔”。
布洛克先生对圣卢和我说,贝戈特对于为什么他——布洛克先生,不和贝戈特打招呼知道得清清楚楚,以至每当贝戈特在戏院里或俱乐部里远远看见他时,总是回避他的目光。圣卢面孔绯红。因为他考虑到这个俱乐部大概不是自己父亲曾担任主席的赛马俱乐部。另一方面,这可能是一个相对说来很封闭的圈子,因为布洛克先生说,如今贝戈特要去的话,人家是不会接待他的。所以圣卢诚惶诚恐地生怕“低估了对手”地问道,这个俱乐部是不是王家街的那一处。圣卢家族认为那一处是“不上等的”,他知道有某些犹太人在那里受到接待。
“不是,”老布洛克先生回答,一副不在意、骄傲而又羞愧的神情,“是一个小圈子,但是令人愉快得多,叫加纳什俱乐部。那里的人对画廊评头品足相当厉害。”
“俱乐部主席不是鲁弗斯·以色列爵士吗?”小布洛克向父亲问道,为的是给他提供个机会,叫他撒个体面的谎,同时他也没有料到,这位金融家在圣卢眼中并不具有在他家里人眼中那样的威信。实际上,加纳什俱乐部根本没有鲁弗斯·以色列爵士,只有他手下的一个雇员。但是这个雇员与自己老板的关系非常好,他可以使用大金融家的名片。布洛克先生要出门旅行,那条铁路的董事长正好是鲁弗斯·以色列爵士,那雇员便送了一张名片给布洛克先生。因此老布洛克常说:“我到俱乐部去,向鲁弗斯·以色列爵士请教一下。”那张名片叫他把列车长搞得晕头转向。
各位布洛克小姐对贝戈特更有兴趣,谈话又回到他身上,而不是继续谈“加纳什”。妹妹以极其严肃的口吻问哥哥:
“这位贝戈特确实是令人惊异的一个椰子吗?他是属于大人物,维利埃或卡蒂尔那样的椰子一类吗?”她认为,为了说明有才华的人,除了她哥哥使用的那些词语以外,这世界上便没有其他词语。
“我在好几次彩排时见过他,”纳西姆·贝尔纳先生说,“他很笨拙,是施莱米尔式的人物。”
对夏米索寓言故事的这种影射倒丝毫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是“施莱米尔”这个形容词是半德语半犹太语的方言组成部分,在自己家里用一用,叫布洛克先生心花怒放,但是在外人面前,他觉得太庸俗,不合适。所以他狠狠瞪了自己的叔父一眼。
“他很有才华。”小布洛克说。
“啊!”他妹妹表情严肃地说道,似乎是说,如果这样,我说的话是情有可原的了。
“所有的作家都有才华。”老布洛克轻蔑地说。
“据说他就要自荐进法兰西学院呢!”他儿子说,举起叉子,眯起眼睛,魔鬼般冷嘲热讽的表情。
“算了吧!他的学问不够。”老布洛克答道。他对法兰西学院似乎不像他的儿子和女儿那样怀着轻蔑,“他的口径不够。”
“再说,学院是一家沙龙,贝戈特没有立足之地。”布洛克太太的叔父宣称。她就要继承他的遗产了。这是个无害而温和的人物。只要听到他的姓贝尔纳,说不定就能唤醒我外祖父的诊断天才,但是这个姓又与他那面孔不够协调。他的面庞似乎是从达里奥斯宫带回来,又经过迪欧拉富瓦夫人复原的,如果他的名字纳西姆,被某个热切希望给这个苏斯面孔加冕的业余爱好者选中,没有让霍尔萨巴德的兽身人面雄牛翅膀在这面孔之上翱翔的话。但是布洛克先生不断地侮辱他的叔父,也许是因为他这个出气筒那和善的面孔叫他来火,也许是因为纳西姆·贝尔特先生已经付清了别墅的款项,受益者希望表现出自己保持着独立,根本不想用什么甜言蜜语去竭力保住自己要从这位阔佬那里继承来的遗产。
使这位阔佬特别不快的,是人们当着旅馆侍应部领班的面那样粗暴地对待他。他咕咕哝哝地道出一句谁也不明白的话,人们只能辨别出“米煞在的话”几个字。米煞在《圣经》中是指上帝的侍者。在他们内部,布洛克家的人使用这个词来指仆人,每次都为此而嘻笑,因为他们确信,无论是基督徒还是那些仆人自己都不明白,这使纳西姆·贝尔纳和布洛克先生更加突出感到他们作为“主人”和“犹太人”的双重特点。但是有客人的时候,这后面一种心满意足的原因便变成了不满的一个原因。所以,布洛克先生听到他的叔父说“米煞”时,觉得他未免过分暴露了他那东方人的一面。这与一个卖身的女人请了自己的几个女朋友和一些像样的人前来做客,如果那些女朋友影射她们自己干的营生或者使用一些难听的字眼时,她会着恼是一样的。所以,叔父的请求根本没有对布洛克先生产生任何效果,布洛克先生大发雷霆,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不失任何时机地辱骂这位可怜的叔父。
“当然,有什么平庸而一本正经的蠢话可以说的时候,可以肯定,你是不会错过这种时机的。如果他在这儿,你肯定第一个上去舔他的脚!”布洛克先生大叫起来,而伤心的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将他那萨尔恭国王的鬈胡子朝盘子低下去。我的伙伴自从也留了胡子以来,与他的叔祖父十分相像,他的胡子也是短而鬈曲,微微发蓝的。
“怎么,你是德·马桑特侯爵的儿子?我与他很熟。”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对圣卢说。
我想,他所说的“熟”,那意思与老布洛克说他认识贝戈特是一个意思,就是说,见过。
但是他又加了一句:“你的父亲是我的一位好朋友。”
这时小布洛克已经满面绯红,他的父亲看样子深深不快,各位布洛克小姐掩口而笑。这是因为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喜欢吹嘘,已经养成了不断说谎话的习惯。布洛克先生及其子女也有这种爱好。例如,出门旅行,住在旅馆里,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待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餐厅里,正吃午饭的时候,要他的贴身男仆将所有的报纸送到餐厅里来,好叫人看清楚他是带着贴身仆人出门旅行的。老布洛克有条件的话,也会这样做。对于他在旅馆里交上的朋友,这位叔父说自己是参议员,这个嘛,他的侄子可永远不会这么干。他可以肯定人家有一天会知道这个头衔是假冒的,但是这也无济于事,他在当时无法抵制要把这个头衔授予自己的那种需要。
布洛克先生对他叔父的谎言和这些谎言给他惹来的麻烦深以为苦。
“你们别在意,他特别好吹牛!”他低声对圣卢说。这么一说,圣卢倒更有兴趣了,因为他对说谎者的心理活动非常想知道个究竟。
“雅典娜称伊塔克人是最会说谎的人,他比伊塔克人还要厉害。”我们的伙伴布洛克又补充了一句。
“啊呀!这可真是!”纳西姆·贝尔纳大叫道,“我怎么会料到和我朋友的儿子一起进晚餐呢!在巴黎,我家里,有一张你父亲的照片,还有多少他的信!他一直叫我‘我的叔父’,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是个风度迷人、神采奕奕的人!我还记得在尼斯,在我家的一次晚宴,那天有萨杜,拉比什,奥吉埃……”
“莫里哀,拉辛,高乃依。”老布洛克冷嘲热讽地说下去。他的儿子继续完成这一串列举,又加上了“普鲁塔克,米南遮,迦梨陀娑。”
纳西姆·贝尔特先生自尊心受伤,故事戛然而止。这位禁欲主义者自我剥夺了一项极大的快乐,直到晚宴结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戴钢盔的圣卢,”布洛克说,“这鸭子大腿很肥,著名的家禽献祭者又在上面洒满了祭奠的红酒,来,再吃点!”
一般来说,老布洛克先生为儿子一个杰出的伙伴,抛出了关于鲁弗斯·以色列爵士及其他人的故事以后,感到儿子已经感激涕零,便自行撤退,以便不要在“中学生”面前“破坏自己的形象”。不过,如果有什么特别重大的理由,例如他的儿子通过了考试,布洛克先生便会在惯常的轶事系列之上增加一个讽刺性的感想。这个节目,更确切地说,他是保留给自己的私人朋友的。小布洛克见到父亲为自己的朋友表演这个节目,为此而感到极度骄傲。只听得老布洛克说:“政府简直不可原谅,竟然没有征求戈克兰先生的意见!戈克兰先生已经告知,他对此极为不满。”(布洛克先生自吹是反动分子,非常看不起戏子。)
老布洛克为了表示自己对儿子的两个“拉巴登丝”郑重其事到底,吩咐送上香槟酒来,并且马马虎虎地宣布,为了“招待”我们,他已经为一个喜剧剧团当晚在游乐场的演出订了一个楼下前排座。听到这话,各位布洛克小姐和她们的哥哥满面红光,这简直太出乎他们意料了!老布洛克为未能搞到包厢而遗憾。所有的包厢全让人租去了。再说,他经常光顾包厢,坐楼下前排更舒服。只是,如果说儿子的缺点,即他的儿子以为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是粗俗的话,父亲的缺点则是吝啬。他称之为的香槟酒,是他叫人用一个水瓶给大家斟的一种小汽酒;他称为楼下前排座的,实际上是正厅后座,票价较之便宜一半。他像相信奇迹一般坚信通过神的干预,不论在餐桌上,还是在剧场里(实际上所有的包厢都空着),人们都发现不了差异。
布洛克先生让我们将嘴唇在平酒杯——他的儿子以“坡深且陡的火山口”这个名称来形容这酒杯——内浸了一下之后,又让我们欣赏一幅画。他是那么喜欢这幅画,以至把它随身带到了巴尔贝克。他对我们说,这是一幅鲁本斯的画。圣卢天真地问他画上是否有画家的署名。布洛克先生红着脸说,由于画框大小的缘故,他叫人将署名裁掉了。不过这无关紧要,反正他不想将画卖掉。然后很快就把我们打发走,以便专心致志去阅读《政府公报》。各期报纸充塞房间,他非看不可。据他说,这是“出于他在议会中所处的地位”使然。究竟这地位的确切性质如何,他并未对我们加以说明。
“我带一条围巾,”布洛克对我们说,“因为西菲洛斯和波瑞阿斯正在争夺着盛产鱼类的大海,而且散戏以后我们只要耽搁一小会,就等得到紫红手指的厄俄斯初放晨曦时归来。对了,”待我们走出门外,他向圣卢问道(我浑身发抖,因为我很快就明白布洛克用这种冷嘲热讽的口气谈论的人正是德·夏吕斯先生),“前天上午我看见你在海滩上跟一个身着深色上装的潇洒幽灵散步,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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