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他是相当漂亮的小伙子,”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可他真叫我讨厌!”
我从未想过布洛克会是美男子。不过他确实是。他的头有些鼓,鼻子有鹰钩,神情非常高雅,又显出对自己的高雅十分自信的样子,他的面部叫人看上去很舒服。但是他不会讨阿尔贝蒂娜喜欢。说不定这是由于阿尔贝蒂娜的缺点所致,由于这一小帮子人生硬,无动于衷,由于她们对凡是小圈子以外的东西全很粗暴的缘故。后来,我给他们作介绍时,阿尔贝蒂娜对布洛克的厌恶有增无减。布洛克属于某一阶层,在那个阶层里,一方面对上流社会任意诽谤,一方面对一个“双手干干净净”的人应该有的良好举止又表示出充分的尊重,结果在二者之间来了个特别的妥协,既有别于上流社会的举止,又不管怎样,总是显出一种特别可憎的交际客套。人们将他介绍给别人时,他弯腰鞠躬,既带几分怀疑地微微一笑,又带着过分夸大的恭敬。如果对方是一位男子,他总是说:“先生,很荣幸。”那嗓音似在嘲笑自己道出的话语,同时又意识到这嗓音属于一个并非粗野的人。这第一秒钟用在一个他既遵守又加以嘲笑的习惯上(就像他一月一日时说“我祝您一年称心如意”一样),然后他露出机敏而狡猾的神情,并“高声道出很微妙的事情”。这些事情常常饱含真理,但是叫阿尔贝蒂娜“受不了”。那第一天,我对她说他叫布洛克时,她便大叫起来:
“我可以打赌,他是个犹太鬼。装出彬彬有礼的德行,正是他们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后来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尔贝蒂娜恼火。正如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不会将简单的事情简简单单地说出来。他为每一事物寻找一个讲究的形容词,然后又大而化之。这叫阿尔贝蒂娜十分讨厌,她不大喜欢别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欢她扭伤了脚,安安静静待着的时候,布洛克说的那句话:
“她坐在长椅上,但是作为普遍现象,她不停地同时来往于隐隐约约的高尔夫球和普普通通的网球之间。”这无非是“文学手法”而已。但是阿尔贝蒂娜感到这会在她与一些人的相处中造成困难。她拒绝了那些人的邀请,说她动弹不了。正因如此,这便足以叫她讨厌那个说出这些话的小伙子的面孔和嗓音了。
我与阿尔贝蒂娜分手,相互许下诺言要一起出去游玩一次。我与她谈过了话,但是不知道我的话语落在何处,不知道我的话语起什么作用,仿佛不知道我是否将石头扔进了无底的深渊一样。一般来说,倾听我们话语的对象,用他从话语要旨中提炼出的意义来充实这些话语,而这个意义与我们赋予这些话语的意义又很不相同。这是日常生活不断向我们揭示的一个事实。更甚之,如果就在一个人的身旁,而我们对这个人所受的教育觉得无从想象(如阿尔贝蒂娜所受教育之于我),对他的爱好,读的书,做人原则都不了解,我们就不知道,是否我们的话语会在他身上唤起某种感觉,这与要在动物身上唤起某种感觉更为相似,因为对动物,还是可以叫它们明白某些事情的。因此,设法与阿尔贝蒂娜交往深厚起来,在我看来,似乎是与未知数接触,如果不说是与不可能接触的话。这似乎是与驯马一样艰难,与养蜂或栽种蔷薇一样费劲的事。
几小时以前,我还以为阿尔贝蒂娜以后只会对我的招呼远远应答。刚才我们分手时已经作出了一起出游的计划。我在内心里向自己许下诺言,以后再遇到阿尔贝蒂娜时,我要对她更大胆一些。我要对她说什么,甚至(既然我完全得到她大概很轻佻的印象)要向她要求什么快乐,我全都提前订出了计划。但是人的思想,像花草,像细胞,像化学元素一样,是可以受影响的。如果将思想深入环境之中,那么改变思想的环境,便是情境,一个新的环境。当我再次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时,由于她的在场这个事实本身,我便与平时不同了,结果我对她说的话与我事先计议中的话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后,我回忆起那发炎的太阳穴,我又自问是否阿尔贝蒂娜会更欣赏另一种殷勤,她会明白那是不图什么的殷勤。总而言之,在她的某些目光,某些微笑面前,我感到尴尬。这些目光、微笑既可以意味着作风轻浮,也可以意味着一个天性活泼但秉性正直的少女的快活。脸上同一个表情,语言上同一表达方式,可以具有不同的含义,我简直就像一个学生面对拉丁文翻译练习的重重困难一样犹豫不决。
那一次,我们几乎立刻就遇到了那个高个子的姑娘。她叫安德烈,就是从首席审判官身上跳过去的那个女孩。阿尔贝蒂娜不得不将我介绍给安德烈。她这位女友双眸极为清澈明亮,仿佛在绿荫遮掩的一套房间里,从一扇敞开的门走进面向阳光和阳光普照的大海那绿莹莹的反光的一间卧房一样。
五位男士走过去,自从我来到巴尔贝克,经常看见他们,非常面熟。我心里经常琢磨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不是很阔的人,”阿尔贝蒂娜现出蔑视的神情冷嘲热讽地对我说,“那个染头发的小老头,戴黄手套,长得还可以,是不是?他很会作怪相,他是巴尔贝克的牙科医生,人很正直。那个胖子,是市长。不是那个小矮胖子。那小矮胖子,你大概见过,他是舞蹈教师。他长得怪难看的,对我们很受不了,因为我们在游艺场太吵闹,不是把椅子弄坏了,就是想不用地毯跳舞什么的,所以他从来不让我们得奖,虽然只有我们会跳舞,牙科医生是个正直的人,我本应该跟他们打个招呼好气死那个舞蹈教师。可是不行,因为还有德·圣克瓦先生和他们在一起,这个圣克瓦先生是董事长,出身于贵族家庭,可是为了金钱,这个家庭和共和党站到一边去了。没有哪一个正直的人和他打招呼。由于内阁的关系,他认识我叔叔。但我家其余的人都不理睬他。那个穿风雨衣的瘦子,是乐队指挥。怎么!你不认识他?他弹琴简直是仙乐。你没去听Cavalleria Rustia。啊!我觉得那真是尽善尽美!他今晚还举行音乐会,可是我们不能去,因为今晚的音乐会是在市政府大厅举行。和游艺场没关系,但在将基督像摘走了的市政大厅,如果我们要去,安德烈的母亲说不定会气得中风的!你会对我说,我的姨父也在政府中任职嘛!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姨母就是姨母。并不因此我就得喜欢她!她从来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我甩了。真正给我当母亲,而且具有双倍功德的,倒是一位女友,因为她与我一点亲戚关系也没有,我就像爱母亲一样爱她。以后我给你看她的照片。”
有一阵,高尔夫球冠军和玩巴卡拉纸牌戏的奥克达夫走过来和我们说话。我以为发现了我们之间有一种关联,因为从谈话中我得知,他与维尔迪兰家沾点亲,而且还相当为他们所喜爱。但是他谈起那大名鼎鼎的星期三时,满怀蔑视地加上一句:维尔迪兰先生根本不知道穿无尾常礼服,他还说:在某些杂耍歌舞剧院碰到,真叫人难堪。在那种地方,可真不喜欢听到一位身穿平时的上装、系着黑领带、乡村公证人模样的先生大喊大叫地对你说:“你好啊,淘气的孩子!”
后来,奥克达夫离开了我们。过了一小会,我们又碰上了安德烈。散步了一程,她一句话也未对我讲。走到她家那木屋别墅前,她便进去了。我要阿尔贝蒂娜注意,她的女友对我是多么冷淡,并且阿尔贝蒂娜好像很难在我和她的女友们之间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与埃尔斯蒂尔为了实现我的期望似乎第一天就撞到了敌意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正在这时,一些少女经过,这是昂布勒萨克家的各位小姐。我向她们打招呼,阿尔贝蒂娜也向她们问好。这种情形,使我对安德烈的离去更感遗憾。
我想,在与阿尔贝蒂娜的关系上,我的地位会即将得到改善。这几位小姐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位亲戚的女儿,这位亲戚也认识德·卢森堡亲王夫人。德·昂布勒萨克夫妇非常富有,在巴尔贝克有一所小小的别墅,但是他们过着最简朴的生活,丈夫总是穿着同一件上装,妻子总是穿一件深色长裙。夫妻二人见了我外祖母总是恭恭敬敬地问候,但并无所图。女儿们,天生丽质,衣着更为华丽,但那是城市的华丽而不是海滨的华丽。她们身着长裙,头戴很大的草帽,与阿尔贝蒂娜相比,那样子属于另一种人类社会。她们是谁,阿尔贝蒂娜知道得清清楚楚。
“啊!你认识昂布勒萨克家的小姑娘?嘿,你还真认识一些很棒的人呢!不过,她们很简朴。”她补充一句,似乎这二者是相当矛盾的。“这些姑娘对人很好,但是家教那么严,不许她们去游艺场。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我们太不像样子。这些女孩讨你喜欢吗?天哪,说不准。她们完全是小白鹅。说不定她们有她们的魅力。如果你喜欢小白鹅,你算是如愿以偿了。看上去,她们也会讨人喜欢,既然有一个已经与德·圣卢侯爵订了婚。那妹妹也爱上了这个小伙子,这可叫她够难受的。我呀,她们讲话那嘴唇几乎不动弹的样子就够叫我腻味的了。她们的衣着也真可笑。她们穿着丝绸长裙打高尔夫球。小小的年纪,衣裳穿得比一些很会打扮的上了年纪的妇女还要自命不凡。你看埃尔斯蒂尔太太,人家才是衣着华丽的妇女呢!”
我回答说,我似乎觉得埃尔斯蒂尔太太衣服穿得简朴得多。阿尔贝蒂娜听了,大笑起来。
“确实,她衣服穿得很简朴,可是她穿得叫人心里快活。为了达到你认为的简朴,她花好多钱呢!”
埃尔斯蒂尔太太的长裙,在一个对于衣服饰物没有踏实而简朴的审美观的人眼中,不会引起注意。我正缺乏这种审美观。照阿尔贝蒂娜的说法,埃尔斯蒂尔具有这种审美观,而且达到了最高的程度。这我倒没有料到。我也没有料到,充塞他画室的那些华丽而又简朴的东西,都是他向往已久的珍贵文物。他密切注视这些物品屡次出售的情形,了解其整个的历史,直到有一天,他攒到了足够的钱,才终于把这些东西买到手。但是在这些事情上,阿尔贝蒂娜与我一样无知,不能教我学会什么东西。而对衣着打扮,出于爱俏姑娘的本能,也可能出于贫苦姑娘的遗憾心情,更能以无利害关系的观点,更有高雅口味在富人身上去欣赏不能用来打扮自己的东西。她谈起埃尔斯蒂尔的讲究真是头头是道。埃尔斯蒂尔是那么挑剔,以致他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打扮得很糟糕。他把比例、细微的差别摆在最重要的地位上,不惜出重金叫人给自己的老婆制作阳伞、帽子、大衣。他教阿尔贝蒂娜学会了欣赏这些东西的迷人之处,而一个没有审美能力的人则不会比我更能注意这些。此外,阿尔贝蒂娜也搞过一点绘画,虽然她自己承认没有任何“天分”。她对埃尔斯蒂尔佩服得五体投地。多亏了埃尔斯蒂尔对她之所言以及给她看的东西,她在欣赏绘画上很是在行,这与她对“Cavalleria Rustia”的热衷形成强烈对比。这是因为,虽然现在还不大看得出来,实际上她非常聪颖。她谈吐中的愚蠢,并不是她自己愚蠢,而是她那个环境和她的年龄所致。埃尔斯蒂尔对她产生了很好的影响,但不过是局部的。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不是所有的智慧形式都达到了同一开发水平。对绘画的欣赏能力几乎赶上了对衣着以及华丽高雅的各种形式的欣赏能力,但是对音乐的欣赏能力则没有跟上,远远落在后面。
阿尔贝蒂娜知道昂布勒萨克一家是什么人毫无用处。正像一个人可做大事不一定就能做小事一样,我向这家的各位小姐施礼之后,并未感到阿尔贝蒂娜就比从前更积极准备叫我与她的女友们相识。
“你对她们很看重,你心地真好。不过,不要注意她们,不值得。对于你这样有身份的人来说,这些小丫头能算得上什么呢?至少安德烈倒是聪颖过人的。她是一个善良的小姑娘,虽然完美地想入非非。其他的几个确实愚蠢到家了。”
离开阿尔贝蒂娜,我骤然感到一阵心酸,因为圣卢向我隐瞒了他订婚的事,而且他竟要干出与自己的情妇并未断绝关系就结婚这样的坏事来。
没过几天,我被介绍给了安德烈。她谈了不少时间,我利用这个机会对她说,我很想第二天再与她见面。但她回答我说不行,因为她母亲身体很坏,她不想让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中。两天以后,我去看望埃尔斯蒂尔,他对我说安德烈对我极有好感。我回答他说:“是我从第一天起便对她有好感,我要求第二天再与她见面,可是她不能来。”
“对,我知道,她对我说了,”埃尔斯蒂尔对我说,“她为此十分遗憾。但是她先答应了人家到十里以外的地方去野餐,她必须坐四轮大马车去,无法再取消邀请。”
安德烈太不了解我。这种谎言虽然无关紧要,但是,一个竟然干出这种事的人,我是绝不应该继续与之来往的。干得出来第一次,还会干无数次。你每年去看一个朋友,第一次他未能赴约或者说他伤风感冒了。下一次,你会发现他又感冒了。再与他约会,他又没来,原因总是同一个,而他以为这是根据情况临时想出来的、不同的原因。
安德烈对我说她不得不留在母亲身边的那天早晨之后,又一天早晨,我远远看见阿尔贝蒂娜手上牵着一段丝绳,上面吊着个莫名其妙的物件。这使她与乔托笔下的《偶像崇拜》那幅画很相像,这物件叫“小鬼”,早已停止不用。面对手里拿着这个玩艺儿的少女肖像,未来的评论家们对于她手里的这个玩艺儿,可以像面对竞技场圣母院那幅寓意图一样,发表长篇大论。我与阿尔贝蒂娜走上几步。过了一会,她们那位看上去较贫困、表情严峻的女友走过来对阿尔贝蒂娜说:“你好,我是不是打扰你们?”她就是第一天安德烈大步擦过那个老先生头顶时,恶意讽刺“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里难受”的那个小姑娘。
帽子碍事,她把帽子摘了。她那头发,有如丰富多彩而又叫不上名字来的花草,四处散开,精巧优美地贴在前额上。阿尔贝蒂娜大概见她光着头,而心中有气,一言不发,一字不答,保持冷冰冰的沉默。
虽然如此,那个女孩仍留下未走。阿尔贝蒂娜总叫她与我保持一段距离,她一会设法单独和她在一起,一会又设法跟我一起走,将她甩在后面。为了叫阿尔贝蒂娜将我介绍给这个女孩,我不得不当着那女孩的面向阿尔贝蒂娜这么请求。待阿尔贝蒂娜道出我的名字时,刹那间,我看见那女孩的脸上和碧蓝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热情、爱恋的笑容。她向我伸过手来,而在她说“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里难受”那句话时,我觉得她的神情是那样冷酷!她的头发闪着金光,而且不只是她的头发。她那粉红的双颊和碧蓝的眼睛,也像清晨朝霞红遍的天空一样,到处闪着金光。
顿时我浑身发热,心中暗想,这是一个爱恋起来很腼腆的姑娘。阿尔贝蒂娜那么粗暴无礼,她依然留下来,为的是我,是出于对我的爱。她终于能够用那含笑而充满善意的眼神向我供认,她既能对我十分温柔,也能对别人十分凶狠,大概心中十分快活。甚至在我还不认识她的时候,她大概早就在海滩上注意到我,从那时起心中就想着我了。她之所以嘲笑那位老先生,说不定就是为了让我好佩服她;说不定后来那些日子她神情抑郁,就是因为她无法与我结识。傍晚,我从旅馆里经常望见她在海滩上散步,很可能她期望着与我相遇。正如过去整个一小帮人在场使她局促一样,现在,阿尔贝蒂娜一人在场。她也感到局促。尽管阿尔贝蒂娜的态度越来越冷漠,她仍然紧跟我们不放,很显然,她指望着留在最后,与我订个约会,找个她能溜出来的时间,而又不让家里和女友知道,在望弥撒之前或玩高尔夫球之后,与我在一个可靠的地点幽会。由于安德烈与她关系不好而且很讨厌她,要与她见面就难上加难。
“对她那可怕的伪善、卑鄙,以及对我干的卑鄙勾当,我忍了很久,”安德烈后来对我说,“为了别人,我全都忍下来了。但是,终于有一次,我忍无可忍了。”于是她给我讲了那个女孩掀起的一场轩然大波,这件事确实可能有损安德烈的形象。
但是,希塞尔眉目传情,望着阿尔贝蒂娜会让我们聚在一起好对我讲的话,始终无法道出,因为阿尔贝蒂娜固执地置身在我们两人中间,继续越来越简短地回答女友的话,后来干脆根本不回答她的话了。最后希塞尔只好放弃了这个位置。我责备阿尔贝蒂娜为何如此别扭。
“教训教训她,要她放谨慎些。她不是坏女孩,可是叫人讨厌。用不着她到处管闲事。又没请她来,她干吗死缠着我们?再过五分钟我就要叫她滚蛋了!再说,她头发那个样子,我很讨厌,看上去很不正经。”
阿尔贝蒂娜与我说话时,我凝望着她的双颊,心里琢磨着:她那脸蛋会多么香甜,多么有滋味!——那天,她的面颊不是鲜艳,而是光滑,连成一片的粉红,稍带紫色,如奶油一般,仿佛某些花瓣上带着一层蜡霜的玫瑰花。正如有人对某一品种的花朵极为热衷一样,我对那双颊产生了狂热。
“我从前没注意到她。”我回答她说。
“你今天倒对她看得很仔细,人家简直要说,你想给她画像呢!”她对我说。明明我此刻仔细凝望的是她本人,可是这也无法叫她情绪平息下来。“不过,我不认为她会讨你喜欢。她一点不会调情。你大概喜欢会调情的姑娘吧,你!无论如何,她再也没有机会耍黏乎,也没有机会叫人甩开她了,她马上就要回巴黎了。”
“你那些别的女友也和她一起走吗?”
“不,就她一个人。她和Miss,因为她要补考。她得闷头用功了,这可怜的孩子。我向你保证,这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可能会撞上一个好题目。偶然性太大了,我的一个女友就碰到过《叙述一下你目击的交通事故》这样的题。嘿,真是好运气!可是我也认识一个姑娘,她要阐述(而且还是笔试)的题目是:《在阿尔赛斯特和菲兰特之间,你更喜欢谁做你的朋友?》我若是碰上这个题目可就傻眼了,首先,什么都不说吧,就不该向女孩提这样的问题。女孩应该和别的女孩关系密切,而不应该认为她们应该找男士做朋友(这句话向我表明,接纳我进那小帮子的可能性很少,真叫我浑身颤抖)。不过,不管怎么说,即使向一些年轻人提出这个问题,人家能找出什么话来说呢?有好几位家长都给《高卢人报》写了信,抱怨这类题目太难了。更不像话的是,在一本得奖最佳学生作业集中,这个题目竟然做了两次,而做法完全相反。一切取决于考官。有一个考官要求回答说菲兰特是个交际老手,溜须拍马,骗子;而另一个考官则要求回答说,不能不赞美阿尔赛斯特,但是由于他太好寻衅,脾气太坏,要作朋友嘛,最好还是挑菲兰特。连老师之间意见都不统一,你怎么能叫可怜的学生搞清楚呢?这还不算,问题是一年比一年难。希塞尔恐怕非得走后门才能过关了。”
我回到旅馆,外祖母不在,我等她很久。待她回来,我央求她让我出去远游一次,条件很好,时间大概是四十八小时。与外祖母吃了午饭,叫了一辆马车,吩咐将我拉到火车站去。希塞尔在车站看见我,大概不会感到惊讶。待我们在东锡埃尔换上了去巴黎的火车,便有带单独过道的车厢。待Miss打盹时,我就可以将希塞尔带到僻静的角落去,与她订我回巴黎以后的约会,我尽量赶快回巴黎。然后根据她向我表示的意愿,说不定我会一直将她送到冈城或埃夫勒,然后再坐下一趟车回来。可是,如果她知道了我在她和她的女友之间曾经长期犹豫不决,又想钟情于她,又想钟情于阿尔贝蒂娜,又想钟情于那个明眸少女,又想钟情于罗斯蒙德,她会怎么想呢!既然我与希塞尔彼此有情,即将结为同心,我对上述的事一定感到悔恨不已。何况我可以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我已经不喜欢阿尔贝蒂娜了。今天早晨我见她对我扭过头远去,为的就是我与希塞尔说话。在她那赌气垂下的头上,脑后的头发与别处不同,颜色更深。头发闪着光,似乎她刚刚出水。这使我想到一只落汤鸡,这样的头发使我从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另一种心灵的体现,与迄今为止那略显紫色的面孔和神秘的眼神完全不同。她脑后闪亮的头发,有一阵,我能从她身上看到的,就是这个,我继续看见的也只有这个。有的商店在橱窗里这次陈列着某一个人的这张照片,下次又陈列出她的另外一张照片。我们的记忆与这些商店十分相似。一般来说,在一段时间内只有最新的照片摆在那里供人观看。
车夫扬鞭催马,我倾听着希塞尔对我道出的细言软语,这完全是从她那嫣然一笑和伸过来的手中衍生出来的。这是因为我在生活中处于还没有钟情于人而希望钟情于人的阶段,我不仅心怀肉体美的理想——诸位已经看到,我从每个过路女子身上远远辨认出这种理想美,但这过路女子距离要相当远,以便她那模糊的线条与这种认同不要发生矛盾——而且心里怀着一个精神幽灵。这幽灵随时准备化身为人,那就是即将钟情于我,即将向我道出爱情喜剧台词的那个女郎。这出爱情喜剧,自童年时代起,在我头脑中已全部写就,我似乎感到所有可爱的少女全都一样愿意扮演这出戏,只要她们外形过得去。在这个戏中,不论我召来创造这个角色或重演这个角色的新“星”是谁,剧本,剧情变化,甚至戏文,都保持着不变的形式。
虽然阿尔贝蒂娜并不热心为我们介绍,过了几天,我还是认识了第一天的那一小帮子人。除了希塞尔之外,她们依然齐集在巴尔贝克(由于在车站道口前马车停留时间很长,加上列车时刻表的变化,我没有赶上火车,我抵达车站时,火车已开走五分钟了。再说,这时我已经不再想着希塞尔了)。此外,我也认识她们的两三位女友,是应我的要求,她们给我介绍的。这样,通过一个少女再认识另一个少女,希望与这个新认识的少女一起得到快乐,于是那刚刚认识的一个,便好似通过另一品种的玫瑰而得到的新品种的玫瑰花了。在这一系列的花朵中一个花冠一个花冠地溯源而去,认识了一朵不同的花得到的快乐,又使我转回到通过哪朵花认识了这朵花的那一朵上去,感激的心情中又夹杂着向往和新的希望。过了不久,我就终日与这些少女相伴了。
可叹!在最鲜艳的花朵上,也可以分辨出无法觉察的小斑点来。今日绽成花朵的器官,经过干燥或结实的过程,会变成籽粒。对于一个老练的人,这无法觉察的数点已经勾画出籽粒那不变的、事先已经注定的形状。人们的目光追随着一艘船,如醉如痴。涟漪以其优美的姿态吹皱清晨的海水,似乎一动不动,可以入画,因为大海是那样平静,根本感觉不到海潮的汹涌。那船只犹似涟漪。在注视人的面孔的一瞬间,人的面孔似乎是不变的,因为这面孔演变的进程太慢,我们觉察不到。但是,只要看看这些少女身旁的母亲或姑母,就能衡量出这些线条在一种通常很可怕的内部引力作用下,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内会走过多少距离,直到目光无神、面庞已完全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再也沐浴不着阳光的时刻。即使在那些自认为完全摆脱了自己种族束缚的人身上,犹太爱国主义或基督返祖遗传都是根深蒂固而且无法避免的。我知道,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烈那盛开的玫瑰花之下,与上述思想根深蒂固、无法避免一样,隐匿着粗大的鼻子、隆起的嘴、臃肿的身躯。这个,她们自己也不知不晓,将来是要伺机出现的。那时会叫人大吃一惊,但是实际上已在后台随时准备出人意料、定人生死地登场了,正像什么德雷福斯主义、教权主义、民族和封建英雄主义,一俟时机呼唤,便骤然从先于本人个性的本性中跳出来一样。一个人按照本性思考,生活,演变,强壮起来或死亡,自己都无法从因本性而采取的特殊动机中将这本性分辨出来。甚至在精神上,我们也受到自然规律的制约,其程度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我们的思想,像某种隐花植物,某种禾本科植物一样,事先便拥有某些特点,而我们以为这些特点是选择而来的。我们只抓住次要的观念,而意识不到首要的原因(犹太人种,法兰西家庭,等等)。首要的原因必然产生出次要的观念来,到了希望的时刻我们会将这首要的原因表现出来。有的观念我们觉得似乎是思考的结果,有的似乎是不注意卫生而得来。正像蝶花科植物其形状来源于其种子一样,说不定不论我们赖以生存的观念也好,我们因之死去的疾病也好,全是从我们的家庭传下来的。
就像一株花期成熟时间各异的植物,在这巴尔贝克的海滩上,我从那些老妇人身上,看到了坚硬的籽实,柔软的块茎。我的女友们有一天可能就要成为这般物品。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此刻,正是开花时节。所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邀我出去散步时,我总是寻找借口说我不得空闲。我去拜访埃尔斯蒂尔,也只有我新交的女友伴我同行时才去。我甚至无法找出一个下午按照我对圣卢许下的诺言去东锡埃尔看望他。交际聚会,严肃的谈话,甚至友好的闲聊,如果要占去我与这些少女外出的时间,对我产生的效果,简单得就和到了早餐时间,不是带我们去吃饭,而是去看画册一样。我们以为和他们在一起得到乐趣的男子,青年人,老年或中年妇女,对我们来说,只触及到一个不坚固的表平面,因为我们只通过压缩为这个表平面的视觉感受去认识他们。这种视觉感受朝少女奔去时,则是作为其他感官的代表前去的。其他感官将到她们一个个身上去寻找色、香、味的各种优点,将品尝这各家之长,甚至无需借助于双手和双唇。借助于情欲十分擅长的移植艺术和综合天才,各种感官足以在双颊或酥胸的色彩下还原成手的接触,初次品尝和严禁的接触的感受,会赋予这些女郎甜美而坚固的形态。在玫瑰园采美或在葡萄田里用眼睛吞食着一串串葡萄时,也是如此。
坏天气吓不住阿尔贝蒂娜,人们有时见她在瓢泼大雨下仍然身穿雨衣骑着自行车飞奔。虽然如此,如果下雨,我们则到游艺场去度过白天。那些日子,我不去游艺场简直就不行。我对从来不进游艺场的各位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蔑视到了极点。我心甘情愿地帮助我的各位女友耍弄舞蹈教师。我们一般总是受到老板和攫取了领导权的雇员的申斥,因为我这些女友从衣帽间到礼堂去,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非要从所有的椅子上跳过去不可;回来的时候,又非要一溜坡滑下来不可。她们用美妙的手臂动作保持平衡,一面唱着歌,犹如古老年代里的诗人那样将各种艺术形式糅进这青春年少的时光。对于古老年代里的诗人来说,各种文学体裁尚未分开,他们在一首史诗中可以将农谚和神学训示混杂在一起。我说“我这些女友”,就连安德烈也不例外。正因为如此,我第一天时还以为她是充满激情的女孩呢!实际上与此相反,她瘦弱,聪颖,那一年身体极为不适。即使如此,她仍不顾自己的健康状况,为那个年龄的特点所驱使。在这种年龄,不顾一切,快活时将病人与身强力壮的人混为一谈。
这个安德烈,第一天时我觉得她最为冷淡,实际上她比阿尔贝蒂娜文雅、多情、细腻多了,她对阿尔贝蒂娜表现出大姐姐那种抚慰、温存的疼爱。她来到游艺场,坐在我的身边,与阿尔贝蒂娜相反,她懂得拒绝跳一场华尔兹,甚至在我疲倦时,放弃去游艺场,到旅馆里来看我。她表达对我的友谊,对阿尔贝蒂娜的友谊,都有着细微的差别,证明她对内心情感的体会极为聪慧,令人心情舒畅。这种聪颖可能部分源于她的病体。她总是面带快活的微笑原谅阿尔贝蒂娜的孩子气。快活的事对阿尔贝蒂娜产生的不可抗拒的诱惑,她都天真有力地表现出来,她不会像安德烈那样,坚决拒绝,而宁愿与我谈天……
去高尔夫球场吃茶点的时刻即将来临,如果我们大家都在一起,阿尔贝蒂娜自己作好准备,然后朝安德烈走过来,说:
“喂,安德烈,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走?你知道的,我们要去高尔夫球场吃茶点。”
“我不去,我留下来和他聊天。”安德烈指着我,这样回答。
“可是,迪里欧太太请了你,你是知道的。”阿尔贝蒂娜大叫起来,似乎安德烈打算与我待在一起,只能用她不知道人家邀请了她这一点来解释。
“你看,我的小姑娘,别那么傻。”安德烈回答道。
阿尔贝蒂娜并不坚持,生怕人家也劝她留下来。她摇摇头: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她回答,“对一个喜欢慢性自杀的病人,就是这么说的。我可跑了,我想你的表慢了。”说完拔腿就跑。
“她叫人着迷,可她也是一大怪。”安德烈说道,对女友微微一笑。这微笑既抚慰她,又对她作出评断。
在爱好消遣娱乐这一点上,阿尔贝蒂娜与少年时期的希尔贝特有些相似。在我们相继爱恋的各个女子之间,总存在某种相似之处,虽然也有所变化。这种相似,与我们气质的固定化有关系,因为这些女子是我们的气质所选择的,而将所有与我们既不相反,也不相辅的女子,也就是专门既满足我们的官能享受又折磨我们的心的女子全部淘汰掉。这些被选中的女子,是我们气质的产物,是我们感性的倒影、反成像、“底片”。因此,一个小说家,在描写他笔下主人公的生活时,可以将他历次的恋爱描绘成几乎完全相似,而并不给人以自我抄袭的印象。相反,给人的印象是他在创造,因为虚假的革新总不如旨在暗示一个崭新真理的重复更有力量。在堕入情网者的性格中,小说家还应该指出变异的迹象,随着进入人生其他纬度上新的地区,这种变异的迹象更加突出。如果对自己笔下的其他人物,他描绘出不同的性格,而对自己心爱的女子,则没有赋予她任何性格,说不定这位小说家就再次表达出了另一条真理:对于无关紧要的人,我们了解他们的性格。但是对一个与我们的生命合而为一的人,很快我们就再不能将她与我们自己分开的人,对于她的动机,我们不断地作出各种令人不安的假设、对这假设又不断作出修改,对这样一个人,我们怎么能够捕捉住她的性格呢?对于我们爱恋的女子,我们的好奇心是从理智之外升腾起来的,其驰骋大大超越这位女子的性格。即使我们想停留在这个问题上,恐怕也做不到。我们惴惴不安调查研究的目标,要比这些性格上的特点更为紧要。这些性格上的特点与表皮上那些小小的菱形十分相似,其变化丰富的组合构成了肌肉花纹般的特点。我们直觉的辐射穿透了这些,带给我们的影像完全不是一张特殊的脸的影像,而代表着一副骨架那阴沉而痛苦的普遍性。
安德烈非常富有,阿尔贝蒂娜则贫穷而又孤苦无依,因此安德烈怀着极度的慷慨让她分享自己的奢华。说到安德烈对希塞尔的感情,则与我所想的不完全一样。果然不久阿尔贝蒂娜拿出她收到的希塞尔的来信,大家便有了这位女大学生的消息。此信是希塞尔专门写来,要将她旅途和抵达的消息告知这一小帮子人,同时也请大家原谅她的怠惰,尚未给其他人写信。安德烈说:
“我明天就给她写信。如果等她先来信,可能要等很久,她那么粗心大意。”
本来我以为她与希塞尔龃龉得要死,听到她道出这番话来,我真是大为惊异。
安德烈朝我转过身来,补充了一句:“显然你大概不觉得她如何出类拔萃,可她是一个非常正直的姑娘,我对她非常有感情。”
我由此得出结论,安德烈与人龃龉时间不长。
除了这些下雨的日子,我们应该骑自行车到悬崖上去或到乡间去的时候,提前一个小时,我就要极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弗朗索瓦丝没有将我的衣物准备好,我就要叽哩咕噜地埋怨。弗朗索瓦丝受到夸奖,自尊心得到满足的时候,她是谦恭、谦虚而又可爱的。但是,哪怕你挑出她一点点错,即使在巴黎,她也要骄傲而气恼地挺起腰板——年迈已开始使她弯腰驼背了。这自尊心是她生活中最大的发条,她满意和快乐的情绪与要她做的事的难度成正比。她在巴尔贝克要做的,都是那样轻而易举的事,以致她几乎总是现出不快的神情。我要去会我的女友,抱怨我的帽子没有刷,或者我的领带没有整理停当时,她那不快的神情会突然增加一百倍,还要加上冷嘲热讽的表情。本来她能做到千辛万苦而并不因此就觉得自己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可现在,只要指出一件上装不在应在的地方,她就不仅要自吹一通她是怎样精心将这件上装“收藏起来,而不是叫它在外面落灰尘”,而且还要对自己的活计照理夸奖一遍,抱怨她在巴尔贝克可不是度假,在这里就找不着第二个人过她这样的日子。
“我真不明白怎么能叫自己的东西这么乱,你去瞧瞧,是不是换个别人,在这乱七八糟之中就能找出个头绪来。就连魔鬼自己恐怕也要晕头转向。”
要么她就摆出女王的面孔,火冒三丈地瞪着我,一言不发。可是一关上房门,进了走廊,她的沉默就立即打破了。于是话语响彻走廊,我猜想那是骂人的话,可是又跟剧中人上场以前在边幕上道出的头几句台词一样,叫人听不清楚。何况我这样穿衣打扮准备与女友们外出,即使什么也不缺,弗朗索瓦丝情绪也很好的话,她也要表现出叫人无法忍受的样子。在我感到有一种需要,要对人谈谈这些少女的时候,我在她面前曾就这些女孩说过一些开玩笑的话。现在,她利用这些笑谈,摆出向我透露什么的样子。其实,如果是真的,我肯定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可她说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像所有的人一样,她有自己的性情。在人身上,这种性情永远不会与一条笔直的道路相似,而是以其莫名其妙而又不可避免的弯弯曲曲令人惊异。别人发现不了这些弯路,我们要从这些弯路走过,很困难。每次我走到“帽子不在原处”,“安德烈或阿尔贝蒂娜的名字”这个点的时候,弗朗索瓦丝就要强迫我走上弯弯曲曲、莫名其妙的小路,使我迟迟动不了身。我吩咐给我准备夹cer和生菜的三明治和买点心时,也是这样。这是准备到了吃茶点的时候,我和这些少女在悬崖上吃的。可是弗朗索瓦丝宣称,她们如果不是这么看重物质利害的话,本可以轮流出钱买嘛!外地的贪婪和庸俗这整个返祖现象倒来救了弗朗索瓦丝。在她看来,简直可以说,死去的欧拉莉那分裂的灵魂在我的女友这一小帮子人那迷人的躯体上找到了比在圣埃罗瓦身上更优美的化身。听到这些谴责,我真是火冒三丈,感到撞到了这种地方,从这里开始,这乡间熟悉的小路竟变成无法通行的死胡同。幸亏时间不太长。这乡间熟悉的小路,便是弗朗索瓦丝的性情。后来,上装找到了,三明治准备好了,我便去找阿尔贝蒂娜、安德烈、罗斯蒙德,有时还有别人。于是,我们动身,步行或骑自行车。
如果是从前,也许我更喜欢天气不好时这样去散心。那时,我极力在巴尔贝克重新找到“西梅利安人的故乡”,风和日丽的天气在那时大概是不存在的,美好的时光便是洗海水浴的人在普普通通的夏天这个为云雾笼罩的古老地区。现在,我从前鄙视的、视野中避开的一切,不仅是阳光的变幻,甚至还有竞渡、赛马,我都狂热地追求了。与我过去只希望看见风暴席卷的大海原因是一样的,这些都与美学观念相关。这是因为,我和女友们有时去拜访埃尔斯蒂尔。少女们在场的时候,他更喜欢拿出来给大家看的,是根据驾驶快艇的俏丽女郎画的几幅速写或取材于巴尔贝克附近一个跑马场的一幅草图。我首先腼腆地向埃尔斯蒂尔承认,说我从前不愿意参加那种地方的集会。
“你错了,”他对我说,“是那么美,又那么奇!首先,那个特别人物,骑手,多少人的目光定睛望着他!他穿着鲜艳夺目的绸上衣,在遛马场前,神情抑郁,面色发灰,与他紧紧牵住的旋转跳跃的马化成了一体。分析出他那职业性的动作,显示出他构成的闪闪发光的一个亮点,该是多么有趣!在赛马场上,马衣也形成闪闪发光的一个亮点!在赛马场这个光芒四射的广阔天地上,各种事物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阴影,反光,这么多,光看见这个,简直叫人惊异!女人在赛马场上可以显得多么美!尤其是首场,真叫人心花怒放!在那种类似荷兰有些湿气的光线里,感觉到海水那刺骨的寒气在阳光里上升,这里还有衣着极为华丽的女子。这样的光线大概来自海滨的湿气。我从来没见过在这样的阳光中,坐马车前来或将望远镜按在眼睛上的女子。啊!我是多么希望将这阳光表现出来呀!我看赛马归来,就像发了疯一样,有那样强烈的工作欲望!”
然后他对游艇盛会发出赞美,比对赛马更有甚之。于是我明白了,盛装女子沐浴在海滨赛马场那海蓝色的阳光之中的竞渡,体育比赛,对一个当代艺术家来说,可以是与委罗内塞或卡帕契奥这样的画家那么喜欢描绘的节日同样有趣的题材。
“他们作画的城市,”埃尔斯蒂尔对我说,“这些节日有一部分具有航海性质,所以你的比喻就更准确了。只是那个时代登船的美经常存在于其沉重、复杂之中。有水上比武,和此地一样,一般这是为招待某使节举行的,与卡帕契奥在《女圣徒厄休尔的传说》中所表现的相仿。船体庞大,造得如同建筑物一般,似乎可以水陆两用,有如威尼斯城中小小的威尼斯城。借助于铺着深红锦缎和波斯地毯的可移动船桥,船只停泊了。就在镶嵌着各色大理石的阳台旁,身着樱桃红织锦或绿色花缎的妇女上船了。阳台上方,别的妇女身着黑袖白衩、缀着珍珠或镶着镂空花边的长袍,探身观望。人们再也不知道陆地在哪里终止,大海从哪里开始,什么是宫殿或船只,小帆船,威尼斯式帆桨大木船和彩船了。”
对埃尔斯蒂尔为我们描述的这些服饰细节,这些奢华的形象,阿尔贝蒂娜聚精会神、十分起劲地听着。
“啊,我真想看看你说的那镂空花边,威尼斯花边,太漂亮了!”她大叫起来,“我真想去威尼斯!”
“说不定你不久就可以欣赏到从前那里人们穿在身上的妙不可言的衣料了,”埃尔斯蒂尔对她说,“现在只能从威尼斯画派画家的画幅上见到这些,或者难得在教堂的珍藏中得以一见,有时甚至会有一种衣料拿出来销售。不过,据说有一位威尼斯艺术家,叫福迪尼的,他找到了织这些衣料的窍门。再过几年,妇女们就可以身着锦缎出来散步,尤其是身着锦缎待在家中了,与威尼斯为其贵族妇女设计的用东方图案装饰的锦缎一样精美华丽。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这个,对于今日之妇女,这种服装是不是太不符合时代,哪怕是为竞渡招徕看客。咱们那些现代化的游船,可与往昔那‘亚得里亚海的女王’威尼斯的时代完全相反。一艘游艇,游艇的内部陈设,艇上人的衣着打扮,最动人的地方便是其海上物品的简易、朴素,我是多么爱大海!我向你们坦率承认,比起委罗内塞,甚至卡帕契奥时代的服装式样来,我更喜欢如今的式样。咱们那游艇美的地方,就在于一色,简单,明亮,漆成灰色,阴天时,显得蓝莹莹的,奶油一般线条模糊——尤其是在中型游艇里,我不喜欢庞然大物般的游艇,船味十足。这就跟帽子一样,得有个尺寸。人活动的舱室必须像个小咖啡馆模样。一艘游船上妇女的打扮,也是一样。最优美动人的,是轻松、雪白和一色的打扮,帆布,上等细麻布,北京棉布,人字斜纹布,在阳光下,在碧蓝的大海上,变得跟白帆一样雪白耀眼。话又说回来,会穿衣服的妇女很少,可有的人真是妙不可言。在赛马场上,莱娅小姐戴一顶小白帽,打一把小小的白阳伞,真是迷人!为了得到这把小阳伞,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这把小阳伞与其他阳伞究竟有何不同,我多么想知道!阿尔贝蒂娜比我更想知道,但那是出于别的缘由,是女人爱俏。正像弗朗索瓦丝谈到蛋奶酥时说“这是耍魔术”一样,原来那差别就是剪裁不同。
“小极了,圆极了,像一把中国阳伞!”埃尔斯蒂尔说。
我提到某些妇女的阳伞,埃尔斯蒂尔都说完全不是那样,他觉得我说的那些阳伞都其丑无比。他是一个鉴赏能力高雅而又挑剔的人。四分之三女性打的阳伞,他都觉得难看得吓死人。这些人的阳伞与叫他着迷的一个小巧玲珑的玩艺儿之间小小不然的差别,他就能将这个说成了不得。在我看来,一切奢华都会使人思想贫乏。他与我相反,大肆鼓吹他那种“极力画出与这一样美的东西”的绘画欲望。
“你们看,这个小姑娘已经明白那帽子和阳伞是什么样的了。”埃尔斯蒂尔指着阿尔贝蒂娜对我说。阿尔贝蒂娜的双眼闪烁着觊觎的光芒。
“我多么希望发财,好买一艘游艇啊!”她对画家说,“内部装修,我一定向你请教。我要作多么美好的海上游!去看看考斯的竞渡该多美!有一辆汽车怎么样?女子汽车服装式样,你觉得漂亮吗?”
“不漂亮,”埃尔斯蒂尔回答说,“不过,将来会漂亮的。再说,时装大师很少,也就一两个:加洛,虽然花边用得有些太多;杜塞,谢吕伊,有时还有巴甘。其余的全都吓死人。”
“如此说来,穿着加洛店里的服装与着普普通通的裁缝做的衣裳,差别很大喽?”我问阿尔贝蒂娜。
“当然大极了,我的小傻瓜!”她回答我说,“噢,对不起。只是,唉!别处三百法郎的东西在他们那就要两千法郎。但是确实不一样,对于完全外行的人来说,看上去好像差不多。”
“完全正确。”埃尔斯蒂尔答道,他倒没有说,那差异之大,就和兰斯大教堂的一尊雕像与圣奥古斯丁教堂的一尊雕像之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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