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阿巴雄夫人很喜欢诗。”帕尔马公主被德·阿巴雄夫人说话的热烈语气所打动,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不,她对诗一窍不通,”德·盖尔芒特夫人利用德·阿巴雄夫人忙于反驳德·博特雷耶将军,听不见别人说话的机会,悄声地回答帕尔马公主,“她被遗弃后,变得对文学感兴趣了。我要告诉殿下,我是替罪羊,只要哪天巴赞不去看她,也就是说几乎每天她都要跑到我这里向我诉苦。巴赞对她厌烦,这毕竟不是我的错。我总不能强迫他去看她呀,我倒情愿他对她忠实一些,因为我就可以少看见她几回了。但是她让他感到厌倦,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人并不坏,但您很难想象她有多讨厌。她每天都把我搞得头痛难忍,我只好天天服一片匹拉米洞。这一切都是巴赞不好,胡乱和她睡了一年觉。再加上我还有那么一位男仆,迷上了一个小婊子,只要我不请这个小荡妇离开她拉客的街道,来和我一起喝茶,他就要给我脸色看!啊!生活真让人感到厌烦!”公爵夫人无精打采地作结论说。
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德·阿巴雄夫人感到厌倦,主要是因为他又有了新欢。听说是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那位被剥夺了假日的男仆恰好正在上菜。我想他此刻仍然是闷闷不乐,心烦意乱,因为我注意到,他在给德·夏特勒罗先生上菜时,动作很不利落,胳膊肘多次和夏特勒罗公爵的胳膊肘相碰。男仆满脸通红,但年轻的公爵没有对他发火,相反,他用淡蓝色的笑眼看着他。我感到,客人不发脾气,是仁慈的表现。可他笑个没完,我不由得认为,他看到仆人神情沮丧,也许感到幸灾乐祸。
“亲爱的,您同我们谈维克多·雨果,可您知道,这又不是什么新发现。”公爵夫人看见德·阿巴雄夫人神色忧虑地转过脸来,便对她说道。“您别指望当这个年轻人的保护人了,他的才华早已尽人皆知。雨果的后期作品《历代传说》(我记不清书名了)是很乏味。但是,《秋叶集》和《暮歌集》却常使人感到他是一个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甚至在《沉思集》中,”公爵夫人接着说,自然,她的交谈者谁也不敢反驳,“也不乏优美的东西。但我承认,《暮歌集》以后的作品,我不敢妄加评论。再说,在维克多·雨果的好诗——是有一些好诗——中,经常可以看到有见解的诗句,甚至有精辟的见解。”
接着,公爵夫人以一种恰如其分的感情,缓慢地朗诵雨果的诗句,忧郁的思绪从她的语调,而不是从她的声音中流泻出来,沉思而迷人的目光凝视着前方:
痛苦是个果实,上帝不会让它生长在
哎!不等他们在棺木中灰飞烟灭,
公爵夫人的脸上露出了幻灭的微笑,痛苦的嘴角出现了妩媚的笑纹,明亮而迷人的、爱幻想的双眸凝视着德·阿巴雄夫人。我开始熟悉这双眼睛了,还有她的声音,无精打采地拖着长音,那样沙哑,可又那样悦耳动听。从她这双眼睛和这个声音中,我又领略到贡布雷的许多自然风光。当然,她的声音常常故意带点粗犷的泥土味儿,但却包含着深刻的内容。首先是出身。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祖辈是外省人,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分支,长久待在外省,说话更加大胆,更加野蛮,更具有挑衅色彩。其次是习惯。这是真正高雅的和有才智的人具有的习惯,知道高雅不等于说话不直率;同时也是贵族的习惯,更乐意同农民而不是同市民亲善。还有其他各种特征。作为社交界的女王,德·盖尔芒特夫人比任何人更容易炫耀这些特征,而她也竭尽全力让它们显露出来。据说,她的姐妹也有同样的声音。她不喜欢她们。她们不如她聪明,几乎是按照资产阶级方式结的婚(如果可以用这个副词的话,也就是说她们嫁给了名不见经传、无声无息的贵族,住在外省,或在巴黎,在毫无光彩的圣日耳曼区)。她们也有同样的声音,但尽量加以抑制和纠正,使它变得柔和,正如在我们中间,敢于标新立异的人凤毛麟角,一般都是努力模仿被人交口称赞的典范。但是奥丽阿娜比她们聪明得多,富裕得多,尤其是比她们时髦得多。当她还是洛姆亲王夫人时,就曾成功地使威尔士王子跪倒在她脚下。她深深懂得,这个不协和的声音是一种魅力,她用敢于标新立异、敢于成功的魄力,在社交方面施展声音的魅力,就像女演员雷雅内或雅娜·格拉尼埃(当然,这里不是在比较她们的价值和才华)在戏剧方面施展她们声音的魅力一样——这是富有特性的令人赞美的声音,但她们的姐妹(谁也未曾见过)也许会把这个特点当做缺点掩饰起来。
德·盖尔芒特夫人喜欢表现乡土特色,除了上述种种理由外,还应归功于她最心爱的作家梅里美、梅拉克和阿莱维。她喜欢“自然”的本色,喜欢平淡无奇的散文腔和单调乏味的社会风气,却把散文写得诗意盎然,把社会风气写得栩栩如生。此外,公爵夫人还字斟句酌,装腔作势,大部分词汇都要选择她自认为最具有法兰西岛和香槟省的发音特点,因为她使用的语汇如果比不上她丈夫的妹妹马桑特夫人,至少也得有几分像一位旧时代的作家才行。我们听腻了杂七杂八、混乱不堪的现代语言,若能听一听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闲谈,无疑——尽管知道没有什么新鲜东西——这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如果和她单独在一起,而她故意放慢说话节奏,使话语变得更加纯净,我们就会像听一首古老的民谣那样,感到轻松愉快。此刻,我凝视着德·盖尔芒特夫人,聆听着她的谈话,我看见法兰西岛或者香槟省的一块天空禁锢在她那永远像下午般宁静的眸子中。这淡蓝色的天空,倾斜成一个角度,就像圣卢的眸子中呈现的天空一样。
就这样,通过上述各种特点,德·盖尔芒特夫人不仅表现了法国最古老的贵族社会,而且,还让人看到了不久以前布洛伊夫人在欣赏和抨击七月王朝下的维克多·雨果时可能采用的方式,此外,还显示出对梅里美和梅拉克文学的浓郁兴趣。第一个特点和第二个相比,我更喜欢第一个,它更有助于我弥补我来到这个圣日耳曼区,看到它同我想象中的圣日耳曼区有天壤之别时产生的失望情绪。但是,拿第二个和第三个相比,我就更喜欢第二个了。然而,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表现盖尔芒特精神是无意识的,那么,她对巴耶龙和小仲马的兴趣却是审慎的,有意识的。她这个兴趣同我的恰恰相反,所以,她同我谈圣日耳曼区时,就像在同我谈文学,并且,只有在她同我谈文学时,我才觉得她比任何时候更愚蠢,更带有圣日耳曼区的特征。
德·阿巴雄夫人听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朗诵的诗,非常激动,大声嚷道:
心头的圣物也会变成尘埃!
“先生,您得把这句诗给我写在扇子上。”她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
“可怜的女人,我为她感到难过!”帕尔马公主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不,夫人不必为她难过,她只配这样。”
“不过……恕我直言……她确实很爱他。”
“她根本不爱他,她不可能爱他,却以为爱他,正如刚才她以为在引用维克多·雨果的诗,其实那是缪塞的诗。您瞧,”公爵夫人用一种忧郁的口吻说,“谁也不会比我更能被真实的感情打动。但是,我要给您举个例子。昨天,她对巴赞大发脾气,殿下也许会认为,那是因为巴赞有了新欢,不再爱她的缘故。根本不是。是因为他不愿意把她的儿子介绍给赛马俱乐部!夫人,您觉得她太爱巴赞了,是吧?才不是呢!我要告诉您,”德·盖尔芒特夫人明确地说,“她是世上少有的无情人。”
但是,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即席”谈论维克多·雨果和朗诵他的诗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双眸闪出了得意的光辉。尽管公爵夫人常使他恼火,但是,每逢这种时刻,他总是为她感到自豪。“奥丽阿娜真了不起。什么她都能谈,什么书她都看过。她事先不可能猜到今天会谈维克多·雨果。不管大家谈什么,她都应付自如,最有学问的人也不是她的对手。这个年轻人大概被她迷住了。”
“换个话题吧,”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她这人爱疑神疑鬼。您大概觉得我很迂腐吧,”她对我说,“我知道,喜欢用诗表达思想,喜欢有思想的诗,在当今是被看作缺点的。”
“迂腐?”帕尔马公主说道。她意想不到会有这个新浪潮,微微感到震惊,尽管她知道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谈话会不断地给予她这种美妙的冲击,让她紧张得透不过气,使她感受到这种有益于健康的疲劳,之后,她会本能地想到必须去浴室洗洗脚,以便轻脚上阵,赶快“作出反应”。
“我不这样看,奥丽阿娜,”德·布里萨克夫人说,“我并不怪维克多·雨果有思想,正相反。但他不该在丑恶中寻找思想。事实上,是他使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了丑恶的东西。生活中的丑恶已经够多的了。为什么还要在书中再见到它们呢?我们在生活中不敢正视的痛苦,对维克多·雨果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维克多·雨果毕竟不像左拉那样现实主义吧?”帕尔马公主问。
左拉的名字没有在德·博特雷耶先生脸上引起丝毫反应。将军的反德雷福斯立场太根深蒂固了,不屑于在脸上显露出来。听到有人谈及这些问题,他大发慈悲,保持沉默,以示对世俗者的关怀和体贴,正如神甫尽量不同你谈宗教义务,金融家尽量不向你推荐他领导的企业,大力士尽量显得温文尔雅,不向你伸出拳头一样。
“我知道,您是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亲戚,”德·法朗邦夫人说。她是帕尔马公主的伴妇,是公爵的母亲替她物色的,心地善良,但愚昧无知。她还没有同我说过话。后来,无论帕尔马公主怎样申斥,我怎样抗议,她终究也未能消除我和那位海军上将有亲戚关系的看法。可是,我压根儿不认识这位法兰西学院院士。帕尔马公主的伴妇坚持把我看作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侄儿,这确实庸俗可笑。但是,她的错误不过是千千万万有意无意犯下的微不足道、大同小异的错误中的一个标本似的极端例子罢了。在社交界为我们建立的“卡片”中,我们的名字伴随有无数这样的错误。我记得,盖尔芒特家的一位朋友,在急切地表达了想同我认识的愿望后,随即辩解似的说我认识她的表姐妹德·肖斯格罗夫人,“她非常迷人,非常爱您。”我犹豫地强调说,他弄错了,我不认识德·肖斯格罗夫人,但白费口舌。“那么,您认识的是她的姐妹。这是一回事儿。她在苏格兰遇见您的。”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的交谈者,我从没去过苏格兰,但仍然是白费力气。是德·肖斯格罗夫人亲口对他说认识我的。第一次搞错了,以后也就真的相信认识我了,因为每次见到我,她总是主动和我握手。既然我经常出入的圈子总的说来是德·肖斯格罗夫人的圈子,因此我大可不必自卑自贱。说我同肖斯格罗家关系密切,严格地说,这是个错误,但从社会角度看,却等于是我的地位,如果对于像我这样的青年可以谈地位的话。因此,尽管盖尔芒特家的那位朋友关于我所说的事都是错误的,但(从社交观点看)他对我的看法依然不变,这既不会贬低我,也不会提高我。不管怎样,对于我们这些不会演喜剧的人来说,当别人对我们有了错误看法,认为我们同一位夫人有来往(其实我们不认识她),非说我们是在一次趣味盎然的旅行中和她认识的(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进行这次旅行),这时,我们仿佛也登上了舞台,那种一辈子扮演同一个角色的烦恼暂时会烟消云散。这些错误层出不穷,只要不像帕尔马公主的伴妇所犯的错误那样一成不变,应该说是可爱的。这位蠢妇不管我一再否认,坚持认为我是令人讨厌的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亲戚。“她没什么了不起,”公爵对我说,“况且,她不应该狂饮,我觉得巴克科斯对她有点起作用了。”其实,德·法朗邦夫人只是喝了点水,但公爵喜欢在讲话中插进心爱的熟语。
“夫人,左拉不是现实主义者!他是一位诗人!”德·盖尔芒特夫人从近几年读的评论文章中受到启发,并尽个人才能进行改编,发表了这个看法。晚上,帕尔马公主不停地受到思想的沐浴,情绪振奋而紧张。她认为这种思想浴对她的身心健康大有裨益,听凭接踵而来的奇谈怪论将自己弄得晕头转向。这次,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又发表了一个特大怪论,她怕被这股浪潮推翻,就惊跳起来。她断断续续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左拉是一位诗人!”
“那当然。”公爵夫人满面笑容地回答道。帕尔马公主惊呆的样子使她很开心。“殿下应该注意到,他把他写的一切都变成了高尚的东西。您会对我说,他尽写……给人带来好运的事。但他把这些事当做大事来写。他把粪堆变成了诗史!他是掏粪工荷马!他没有足够的大写字母书写康布洛内。”
尽管帕尔马公主已经疲惫不堪,但却心醉神迷,乐不可支,感觉空前地好。盖尔芒特府的晚宴,真是妙趣横生,令人精神振奋,她决不肯放弃这超凡脱俗的晚宴,而到申布鲁恩城堡待一天,尽管这是她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他写这个字用了一个大写C。”德·阿巴雄夫人大声喊道。
“我想可能是大写M,亲爱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并且和丈夫交换了一个愉快的眼神,仿佛在说:“瞧她有多蠢!”“喂,”德·盖尔芒特夫人用温柔的微笑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因为作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主人,她想把话题引到她最感兴趣的画家身上,一来可以炫耀她的学问,必要的话,还可以让我露一手,“喂,”她一面说,一面轻摇羽毛扇,因为此时此刻,她意识到她在尽地主之谊,为了照顾周到,她还示意仆人再给我添一些拌有荷兰调味汁的芦笋,“喂,我想,正好左拉写了一篇关于埃尔斯蒂尔的论文,您刚才看了这个画家的几幅画——再说,他的画我就喜欢这几幅。”她补充了一句。事实上,她并不喜欢埃尔斯蒂尔的画,但她认为,她家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我问德·盖尔芒特先生知不知道那张民俗画上戴礼帽的先生叫什么名字,我认出这人和旁边那张华丽的画像上的人是同一个。埃尔斯蒂尔画这幅肖像的时候,个性尚未完全形成,有点受马奈的影响。“上帝,”德·盖尔芒特先生回答道,“我知道,这个人在他那一行不是个无名之辈,也不是个笨蛋,但我总记不住人名。他的名字就在我的嘴边。叫……叫什么来着?算了,我想不起来了。斯万也许能告诉您。是他鼓动德·盖尔芒特夫人买这些画的。我妻子太好说话,怕拒绝人家,人家会不高兴。我是私底下对您说,我认为,他把一些蹩脚画让我们买下来了。我能告诉您的是,此人对于埃尔斯蒂尔先生就好比是米西纳斯。他使他成名,经常买他的画,帮他摆脱困境。出于感激——如果您把这叫作感激的话,这要看各人的爱好——埃尔斯蒂尔把他画进了那幅画中。他穿着节日盛装,一副矫揉造作样,与整幅画面很不协调。也许他是什么权威,学识渊博,但他显然不知道什么场合才能戴礼帽。他周围的姑娘都光着脑袋,就他一人戴帽子,看上去活像一个有三分醉意的外省小公证人。可是,您跟我说实话,我觉得您非常喜欢这些画。早知道这样,我就事先了解一下,向您透露些情况了。其实,没有必要为埃尔斯蒂尔的画大费脑筋。这又不是安格尔的和保尔·德拉罗什的《爱德华的孩子们》。埃尔斯蒂尔的画观察入微,趣味盎然,巴黎味浓郁,这一点很令人赞赏。但看过也就完了。谁都能看得懂,不需要有渊博的知识。我知道这些画都是速写,但我不认为是精心之作。斯万厚着脸皮要我们买下《一把芦笋》。那些芦笋甚至在这里放了几天。画面上除了芦笋,其他什么也没有。就和您正在吞食的芦笋一样。可我拒绝吞食埃尔斯蒂尔的芦笋。他要三百法郎,一把芦笋卖三百法郎!一个路易就够了!还是新上市的芦笋哩。我觉得那把芦笋画得很呆板。要是在上面再加几个人,又显得庸俗,悲观,我不喜欢。令我吃惊的是,像您这样颖慧敏锐、见微知著的人,怎么会喜欢这种画。”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样说,巴赞。”公爵夫人说。她不喜欢别人贬低她客厅里的东西。“我对埃尔斯蒂尔的画绝不是不加区别地全盘肯定。应该有所取舍。但这不等于说他没有才华。应该承认,我买的这几幅画有着无与伦比的美。”
“奥丽阿娜,在这一类风俗画中,我最喜欢我们在水彩画展上看到的那幅维尔贝先生的作品。那张小画算不上什么大作品,您可以说只有巴掌那么大,但是画上看得出画家手指的工夫;那位瘦骨嶙峋、肮脏不堪的传教士,站在一个弱不禁风的主教前,主教在逗他的小狗,这画面组成了一首精美而深奥的短诗。”
“我想您认识埃尔斯蒂尔,”公爵夫人对我说,“他很讨人喜欢。”
“他很聪明,”公爵说,“当您同他谈话时,您会感到纳闷,为什么他人这样聪明,画的画却如此平庸。”
“不只是聪明,甚至相当风趣。”公爵夫人说,神态就像是一个内行的品尝家。
“他没开始给您画一张像吗,奥丽阿娜?”帕尔马公主问。
“画了,把我画得像只煮熟的虾。但是,这幅画不会让他名垂史册。难看死了,巴赞曾想把它毁掉。”
德·盖尔芒特夫人经常说这句话。但也有几次,她的评价截然不同:“我不喜欢他的画,但他给我画过一张漂亮的肖像。”这两种评价用在不同的场合:当有人同她谈她的画像时,她就用第一种评价;如果不同她谈这张画像,她又想让人知道有这张画像,她就用第二种。前一种为了卖俏,后一种是虚荣心作祟。
“把您的肖像画成这样!这那里是肖像,明明是谎言嘛!我几乎不会捏画笔,但我觉得,如果我来画您,只要把我看到的画出来,也肯定是一幅杰作。”帕尔马公主认真地说。
“他看我大概就像我看自己一样,毫无可爱之处。”德·盖尔芒特夫人装出忧郁、谦卑和温存的眼神说。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她和埃尔斯蒂尔画笔下的她显示出不同。
“这张肖像画不一定使德·加拉东夫人不喜欢。”公爵说。
“是因为她不懂绘画吗?”帕尔马公主问。她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很瞧不起她这个表姐妹。“但是,她人很不错,是不是?”公爵装做大吃一惊的样子。
“得了,巴赞,您没见公主在嘲笑您(其实公主没这个意思)。她和您一样清楚,加拉多内特是一个瘟神。”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道。她用的词汇别有滋味,一般都是古老的表达方式,就像在邦比耶的书中可能发现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再存在的菜肴:肉冻、黄油、肉汁、肉丸,样样货真价实,不掺任何杂质,甚至连盐都来自布列塔尼的盐田。从公爵夫人的口音,从她选用的词汇,可以感到她谈话的基础直接源自盖尔芒特家族。这一点,她和她的外甥圣卢有根本的不同。圣卢满脑子新思想,满口新词汇。一个人如果满脑子康德思想,念念不忘波德莱尔,是很难写出亨利四世时代绝妙的法语的。因此,公爵夫人语言的纯洁正说明她的局限性,对于新事物她的智能和敏感是永远不敞开的。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思想使我感兴趣的,恰恰是这种局限性(这是我思想的本质),以及由于这种局限性而保留下来的一切,她那柔软躯体的诱人的魅力,任何费神的思考,任何道德上的忧虑或精神上的不安,都没能使她躯体的魅力减色。她的思想比我的思想要早形成许久,但我觉得,她的思想所给予我的和海边那群妙龄少女的轻盈步态使我产生的联想是完全一样的。德·盖尔芒特夫人为了显得驯善、和蔼,同时也出于对才智的尊重,在我面前显示出了贡布雷附近贵族世家的无情少女的活力和魅力。她从小骑马,摔断猫腰,挖兔子的眼睛。多年前,她也许一面恪守道德,一面却成了萨冈亲王最迷人的情妇,因为她雍容华贵,美丽动人。只是她不可能明白我在她身上寻找的是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魅力,而在她身上发现的只是盖尔芒特城堡乡土气息的残余。我们的关系是建立在误会基础之上的。她认为我向她表示敬意,是因为她是一个贵妇人,而我却把她看作一个平凡的、散发出淳朴魅力的女人,这样势必会产生误会。这种误会是极其正常的,永远会在一个想入非非的青年和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之间存在。但是,只要他还没有认清他的想象力的本质,没有认识同人打交道也和看戏、旅行和恋爱一样,势必有失望的时候,那他就会被误会搅得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德·盖尔芒特先生在对埃尔斯蒂尔的芦笋和刚端上餐桌的芦笋(上一道菜是用高级佐料制作的童子鸡)发表议论后,又说,绿芦笋生长在野外,“不像它们的姐妹那样硬”(这是署名为E.德·克莱蒙多内尔的作家,一位杰出人物说的俏皮话),应该和鸡蛋一起吃。德·布雷奥代先生听后回答说:“一些人喜欢的,另一些人不一定喜欢,反过来也一样。在中国的广东省,腐臭的雪蛋是筵席上的佳肴。”德·布雷奥代先生曾在《两个世界》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关于摩门教徒的论文。他从来只和贵族世家来往,但只限于那些被公认为才智出众的人。因此,只要看到他至少是常去一个女人家里,就可以确定这个女人有没有沙龙。他声称讨厌社交生活,分别向公爵夫人们保证,他追逐她们,是因为她们才貌双全。公爵夫人们都信以为真。每当他不得不强忍痛苦,到帕尔马公主家参加盛大宴会时,他总要把她们都召集到公主家里,为他增添勇气,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知己中间。为使他的知识分子的美名在社交地位消失后继续存在,他应用盖尔芒特精神的某些格言,在舞会季节和风雅女人一起长途跋涉,进行科学考察。当一个迷恋社交生活的,因而也是没有地位的人初涉社交界时,德·布雷奥代先生绝对不会愿意同他认识,坚决不让别人把他介绍给自己。他仇恨迷恋社交生活的人,是因为他自己迷恋社交生活,但他却竭力让那些天真的人,也就是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对社交一点也不喜欢。
“拔拔尔总是什么都知道!”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嚷道,“如果有人愿意相信有个地方乳品商卖给你的鸡蛋是臭的,是彗星年的鸡蛋,那我觉得这个地方很迷人的。我在这里就已经看见我的涂了黄油的面包片沾上臭鸡蛋了。我应该说,在马德莱娜姑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有时能吃到腐烂的食品,甚至吃到臭鸡蛋(她看到德·阿巴雄夫人有异议):难道不对,菲利?您和我一样清楚。鸡蛋里都长小鸡了。我真不明白那些小鸡怎么会在鸡蛋中待着不出来。那不是一盘炒鸡蛋,而是一个鸡窝,至少这不是菜单上有的。您前天没来吃晚饭,算您运气。有一道菜是散发出石炭酸气味的菱鲆!这哪里是在上菜,分明是在散布传染病菌嘛。说真的,诺布瓦的忠诚已到了英雄主义程度;他竟连要了两次!”
“她数落布洛克先生的那天,我看见您也在场了(也许是为了使这个以色列名字更具有异国情调吧,德·盖尔芒特先生把布洛克的克读成了德语中的赫)。布洛克先生也不知说哪个司人(诗人)举世无双。夏特勒罗拼命用膝盖碰布洛克先生的大腿,都快把他的胫骨碰碎了,可他丝毫也不明白,还以为我侄儿是想用膝盖碰他身边那位年轻女士哩(说到这里,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脸微微红了)。他哪里知道,他随便乱用‘举世无双’让我们的姑妈不高兴了。总而言之,伶牙俐齿的马德莱娜姑母反驳他说:‘喂,先生,那么您对德·博叙埃先生又该如何评价呢?’(德·盖尔芒特先生认为,给一个遐迩闻名的名字冠以先生和表示贵族身份的介词‘德’,从本质上说是忠于旧制度)活该,谁让他这样说来着?”
“那位布洛赫先生是怎样回答的?”德·盖尔芒特夫人漫不经心地问。她此刻因为拿不出新花样,认为只好模仿她丈夫的德国式发音。
“嘿!我向您保证,布洛赫先生转身就跑,他现在还在跑呢。”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看见您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用强调的口吻对我说,仿佛她记得这件事是我的无上光荣。“我姑母家的聚会向来是很有意思的。上一次,也就是我恰好遇见您的那个晚上,我很想问您,从我们身边经过的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弗朗索瓦·科佩。您想必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她对我说,一方面是她真心羡慕我的社会关系中有诗人,另一方面是出于礼貌,为了让我这个精通文学的青年更加受到她的客人的重视。我向公爵夫人保证,我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晚会上没有看到一个知名人士。“怎么!”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冒失地说,这就等于承认她对文人的尊敬和对上流社会的蔑视远比她所说的,甚至比她所认为的要表面得多,“怎么!没有大作家!您让我感到吃惊,明明有几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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