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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

        天渐渐凉了,督办府上下有些萧瑟之意。昭如这才恍然,在天津客居,已经有了一年。昭德的身体时好时坏,反复无定,她于是有些去留两难。每每委婉说起襄城的风物,昭德便说,再住些日子。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和家睦且有些年岁要熬。咱姐俩儿有多久没在一起过年了,迟些便到大连的公馆越冬去。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见了石玉璞走进来,脸是阴沉的。见昭如在,勉强笑一下,抿一抿嘴。坐下,从木匣子里抽出一支雪茄,打起火,却点不着。昭德走过去,帮他点上,一面说,心浮气躁的,有什么事说吧,小妹也不是外人。

        石玉璞深深抽了一口,竞呛住了,咳嗽了几声,将雪茄狠狠地碾熄在茶杯里,说,这个柳珍年,还真不是个凡人,当初真该毙了他。到头来走在我前面了。

        昭德冷笑一声,你造出了时势,就莫怪时势造出他这个英雄。

        石玉璞呼啦一下站起来,他竟然投了蒋。当年我嘴里衔了大刀片子,攻下山海关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团副,如今竟断了我的后路。

        昭德也变了脸色,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石玉璞苦笑一声,那几个英国人,是怕我丢了直隶军务督办的名号,来跟我探听虚实的。没承想,这中国人的事情,倒让这帮洋鬼子截了和。看来跟老蒋的仗,是有的打了。

        以昭如的性子,未感觉到此时的山雨欲来。石玉璞匆匆离家而去,其中的缘故,她也并没有问。

        她倒实在有一桩心事,就是笙哥儿已经三岁了,生得壮健可人,却还没有开口说话。这孩子的沉默是一贯的,加之举止的伶俐,众人只道他禀性静和,是疏于言语。昭德摸一摸外甥的头,说,不说话也好。跟娘姨孩子们,学了一口卫嘴子,倒难收拾了。

        可到底是这么大了,不叫一声爷娘,究竟是不成话。昭如便每天后晌午,在偏院的檐廊下,对着他说话。说自己,也说他爹,说自己家的“德生长”,还有记得的襄城的林林总总。说完了,便又读书给他听。读《唐诗三百首》、《千字文》,后来便是《朱子家训》、《淮南子》。这孩子坐在她膝上,望着她,安安静静,眼睛也不眨一下。她就当他听进去了。说是读给笙哥儿听,倒像是自己温故知新。

        这一日,读着读着,便觉得有些乏。耳边远远的,有秋蝉嘶哑着嗓子叫了两声,紫藤萝的清香气隐隐约约,都是让人安适的。就这么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待醒了过来,太阳已经西沉。蒙咙间,书本掉到了地上,才一个激灵,不知笙哥儿跑到哪里去了。

        她这才有些着急,沿着来路寻过去。一直寻到了“凤梧阁”跟前,见假山边上有个小人儿,蹲在地上,正是笙哥儿。她便过去牵起他的手,却见这孩子手里有一片纸掉落。她捡起来,是一张照片,依稀辨认出是《赵氏孤儿》的剧照。这扮程婴的老生,白髯丰茂,眉眼十分相熟,不知是在哪里见过。她将照片翻转过来,心下一惊。因为背面有一个笔走龙蛇的签名:徐汉臣。

        昭如警醒间,望一望左右,四下无人,便问笙哥儿,这照片是在哪里捡的。笙哥儿引着她,穿过一道月门,慢慢望风梧阁里走。

        昭如手心里出了密密的汗。她略一思忖,将照片塞到自己的大襟里,抱起了笙哥儿。转过身,她又回望了一眼。

        凤梧阁的一株合欢,花已经败尽,叶子倒还生得层层叠叠。听闻是五姨太小湘琴喜欢,石玉璞特命人移栽过来了的。

        晚上,待笙哥儿睡下,昭如一个人出了门。一路上,只觉得夜里格外的静,白天里的假山,这会儿成了些奇形怪状。远处潺潺的流水,和着她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不多久,又停到了凤梧阁跟前。

        灯还亮着。她抬起了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

        门开了。

        小湘琴显见是有些吃惊,微微低了头,让进了她。坐定下,给她斟了一杯茶,嘴里道,这么晚了,卢夫人赏面到这儿来,可真是我的造化。

        话说得热烈,语气却清寒得很。昭如这才觉出她声音的好听,是软糯的吴音。在这督办府上,挨着住了这些时日,两人并未有过一言半句。

        昭如问,你老家哪里?

        苏州昆山。小湘琴拿起挑子,拨弄了一下灯火。火光忽地在女孩的瞳仁里亮了一下。

        昭如说,离天津不近呀。

        小湘琴应了一声,轻轻说,若是好人家的女儿,便算是远嫁了。

        昭如一时接不上话,抬起头,打量了她。比来时丰腴了不少,眉目虽不十分柔和,但因为体态的圆润,也真是个好看的妇人了。

        她执起桌上一颗枇杷,剥了皮,递给昭如。昭如让过,她便送进自己的嘴里。昭如见她双唇翕动,一忽儿吐出了一粒核,用掌心接住。这时飞过一只蚊蚋,她便随手扬了一扬。这一瞬间的曼妙,竞让昭如有些散了神。

        这房间不大,处处是布置过的痕迹。昭如想,这小湘琴,骨头里是个过日子的里手。到底未脱孩子气,罗帐上挂着一头披红戴绿的布老虎。还有一只巴掌大的葫芦,昭如也给笙哥儿买过,上面烫着王常月的小像,是为辟邪用的。见她墙上悬着一把月琴,昭如便问,你会弹琴?真好,人如其名。

        小湘琴用手帕拭一下嘴角,声音冷下去,卢夫人这会儿来,该不是想要听曲儿吧。

        昭如沉默了一下,终于问,你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小湘琴愣一愣,眼锋竟变得十分锐利,说道,我的东西,都是老爷给的。丢不丢,可是我能说了算的?

        昭如叹了一口气,拿出了那张照片。

        她看着这女孩的脸色,猛然红了一下,又慢慢变得青白。昭如心里有了数,将照片推到了她面前,自己的东西,要记得收好。

        女孩拿起照片,愣愣地看。眼神里的空洞,好像要将照片中的人吸进去。突然,她将照片迅速搁在灯火上。昭如没有拦她,却见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整个人也现出了颓然的形容,喃喃道,烧了也无用,落到了你手里,想必大太太也知道了。

        她扶着桌子,默默地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了抽屉,将照片郑重地搁好。再看昭如,眼神里又有了一种坚硬。

        昭如摇一摇头,用平静的声音说,说到底,我是一个外人。你好自为之。

        转眼到了中秋,菊黄蟹肥。因为石玉璞人在冀东前线,督办府便不如往年热闹。节还是要过,一大家子,便在中庭摆宴赏月。还未开席,原本好好的天,影影绰绰飘过来一块阴霾,月亮不一会儿便被裹了进去,渐渐连个光影也看不到。昭德抬起头,呆呆地望一望,放下了筷子。娘姨们一径说着应景的话。昭德说,老爷不在,吃得差不多就散了吧。

        昭如便扶她回房。昭德回身,望着院子里通明的灯火,还听得见孩子们的嬉闹声,苦苦地笑了一下,说,好个“良辰美景奈何天”。昭如便说,大姐,月有阴晴,朝朝岁岁各不同。现时是清静些,明年便是要分外地热闹。

        昭德便拉她坐下,说,如,你是个明白人,可在这院子里,哪知道今夕何夕。这个家,已大不如往。自打夏天张大帅殁了后,奉军的情势便急转直下。这天津,如今已经是蒋中正的天下。张宗昌手下的人,大半投了革命军。傅作义逼得紧,孙传芳逃去了关外。而今这直鲁联军,便只有你姐夫还在死守着。日本人和英国人,这会儿都装聋作哑起来。这津东,怕也已然是个空壳了。

        这时吹过一阵凉风,头顶的树叶便都簌簌地响。昭如便将身上的斗篷揭下来,给昭德披上,说,我一个女人家,虽不懂得修齐治平,但总信船到桥头。人往大处活不了,小处还有一方天地。大姐,你只管将身体将息好。

        昭德便握紧她的手,说,有你在我身边,便宽心了许多。

        第二日一大清早,就听见云嫂的咋呼。昭如急忙起身,披了衣服开门去。看见她气喘吁吁,手中比画着,昭如也着了急,问她,出事了?

        云嫂摇头,抚着胸口叫阿弥陀佛。昭如瞧着外头,半个人影子都没有。前后都是一片静寂,远远地还听见打早更的人,敲打了一下。声音便在巷弄里头回荡不去。她人也醒了,心里怪云嫂一惊一乍。

        云嫂有些平静下来,说,哥儿,哥儿他……

        昭如刚落下去的心,又吊起来,急声问,笙儿怎么了?

        云嫂捉住她,太太,大喜了,咱哥儿说话了!

        昭如眼角一热,霎时间浑身冒出了细密的汗。她顿了一顿,问云嫂,他说了什么?

        云嫂热烈地说,我也听不懂。可是,听得出说的是咱们山东话,不是天津腔。

        昭如静静地站在栏杆后面,看着笙哥儿。她感觉得到云嫂还捉着她的衣袖,大气也不敢喘。这小小的男孩,站在落满了梧桐叶子的院落里。四周还都灰暗着,却有一些曙光聚在他身上。他就成了一个金灿灿的儿童。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却已经有些惊奇。因为笙哥儿扬起了头,在他的脸庞上,她看到了一种端穆的神情,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小童,甚至与她和家睦都无关。那是一种空洞的、略带忧伤的眼神,通常是经历了人生的起伏,无所挂碍之后才会有的。这一瞬间,她觉出了这孩子的陌生,心里有一丝隐隐的怕。

        她慢慢走向他。这时候笙哥儿蹲下来,捡起一片枯黄的叶子。她停下了脚步。这孩子用清晰的童音说,一叶知秋。

        笙哥儿回转了身,望着她。这时候天渐渐亮了起来,眼前的景物也变得轮廓真实。昭如盯着男孩手中的树叶,在枯败的皱褶里,是一柄黄绿相间的经络。

        笙哥儿扔掉了树叶,抬起头,对她唤,娘。

        这声音在她心头击打了一下。无知觉间,她竟后退了一步。短暂的迟疑之后,她张开了臂膀,将这男孩搂在了怀里。她让自己的脸紧紧贴着他。他的睫毛闪动了一下,潮湿而温润。她听到两个心跳,在冲突间渐渐平稳合一,啐啄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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