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额抵住显微镜的目镜,我看着眼前摇摇晃晃的橙棕色血清。
一直忙着找出妮塔的谎言,我险些忽略了一个事实:基因局必定先改进了这种血清,又想办法把它给了珍宁。我从显微镜前挪开。珍宁挖空心思地留在那个城市,想尽一切办法避免与外界接触,可她怎么又反过来跟基因局的人联手呢?
我想基因局和珍宁有着共同的目标,都想继续维持这个实验,都害怕它停止后的后果,都不惜把无辜大众的命作为代价。
我原本以为基因局基地是一个可称作“家”的地方,可这里面却到处是杀手。想到这里,我身体的全部重量都移到了脚跟上,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推了一把,接着走出了这个屋子,心怦怦直跳。
走廊里有几个身影在我面前晃着,我不予理睬,径直走向基因局基地深处,慢慢地一步步移向这恶魔的要害之处。
恍惚中,我好像听到自己对克里斯蒂娜说的话,这里会不会也可以变成一个叫家的地方。
“是这些人杀了你的父母。”托比亚斯的话一遍遍回荡在我的脑际。
我不知走向何处,只知道我需要空间,需要空气。我一手抓着身份识别卡,半走半跑地穿过安全栏,奔向那座雕塑。水箱上方的灯是熄灭的,水依然每过一秒便落下一滴。我立在那儿,只是看着它。突然间,在雕塑的另一边,我看到了哥哥。
“你还好吧?”他试探着问。
我一点也不好。我本以为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留下的地方,这里没有动荡,没有腐败,没有控制,以为可以在这里找到归属感。现在我也该觉悟了,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种地方。
“不好。”我道。
他绕过石雕,朝我走来:“怎么了?”
“怎么了?”我大笑起来,“这么跟你说吧,我刚发现这个世上还有比你更差劲的人。”
我猛地蹲下身子,双手抓着头发,身子变得麻木,又因为自己的麻木而恐惧。基因局是害死我父母的罪魁祸首,可为什么只有不断重复这句话,我才能让自己相信?我这是怎么了?
“哦,对……不起?”他说。
我挣扎了半天,嘴里发出一声冷哼。
“你知道妈妈曾告诉我什么吗?”他提起母亲时竟没有一点愧疚之色,好像从未背叛过她,听得我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她说每个人身上都有邪恶的一面,爱他人的第一步就是承认自己身上邪恶的那一面,这样我们才能够谅解他人。”
“你不就是想让我这样做吗?”我站起身,没精打采地回道,“迦勒,我是做过很多坏事,可我绝对不会亲手把你推向断头台。”
“你不能这样说,”他的声音像在乞求我,乞求我承认自己和他是一类人,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你根本不知道珍宁的说服力有多强——”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如紧绷的橡皮筋一般断掉了。
我再也抑制不住冲动,挥起拳头抡向他的脸。
头脑一阵发热,我只想着博学派摘掉我的手表,脱掉我的鞋子,带我走到那张空台子旁,他们将要夺走我的生命。或许,那张空台子的摆设也有迦勒的功劳。
我本以为怒火已经过去,可当他双手捂着脸踉跄着后退时,我还是追了过去,一把抓住他身前的衣服,用力把他摔向石雕,还尖叫着,骂他是个懦夫,是个叛徒,嘴里喊着要杀了他。
一个守卫忙走过来。她的手一碰到我的胳膊,我便从怒火中清醒了过来,放开迦勒的衣服,甩了甩有些发痛的手,转身离去。
在马修的实验室,一把空着的椅子上搭着一件浅褐色的毛线衣,衣服的袖子扫着地面。我从没见过马修的主管,所以不禁怀疑其实所有的活儿都是马修干的。
我坐在毛线衣上,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指关节,揍了迦勒之后,手上有些地方被划出了小口子,还有点点的淡淡瘀青。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一拳在我们两人身上都留下了印记。想来倒也合适,世界的运转方式真是奇妙。
昨天夜里,我回到宿舍,没看到托比亚斯,心中夹杂着怒气,睡不着了。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我只是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最后决定不参与妮塔的计划,可也不去阻止她。攻击情境模拟背后的阴谋激起了我对基因局的恨意,我想看着它从内部瓦解。
马修长篇大论地讲起科学理论,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做一些基因分析,其实还好,可在这之前,我们找出一个办法让记忆血清的化合物像病毒一样快速复制,通过空气传播。”他说,“之后又对症下药,发明出了疫苗,当然这疫苗只有四十八个小时的功效,可总比没有好。”
我点头道:“就是说……你们目的是更有效地开展其他的城市实验,对不对?能让记忆血清在空气中自行传播,就没必要给每个人注射了。”
“正是正是!”见我对他说的话有些兴趣,他神色中立即闪过一抹激动,“这种方式能更有效地把特定人群选出来。只要预先帮他们接种,病毒在二十四小时内传播,期间疫苗的药效还在,所以对他们没有影响。”
我又点了点头。“你没事吧?听说昨晚你打了谁,还是警卫人员把你拉开的。”马修把放在嘴边的咖啡杯搁下。“是我哥哥,迦勒。”“啊,他又做什么了?”马修问着,扬起一边的眉毛。“其实他什么也没做。”我用手指紧捏着毛衣的袖子,大概是穿久了的缘故,袖子有些破损,“我本来就快要爆发了,他又刚好碍事。”看他的面部表情,我似乎已知道了他想问的问题。我打算把妮塔的事情都向他解释明白,只是不知道他这人是否可信。“我昨天听到些风言风语,”我试探着说,“有关基因局,有关我的城市,以及情境模拟。”他微微挺了挺身板,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怎么了?”我问。“这些你是不是听妮塔说的?”他问。“正是。你怎么知道?”“我帮了她几次,还让她用那间储藏室。她有没有告诉你别的什么?”
马修竟是妮塔的线人?我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真没想到特意区分开我的“纯净基因”和托比亚斯的“受损基因”的男孩竟然暗地里帮妮塔。
“她说她有一个计划。”我慢悠悠地道。他站起身朝我走来,紧张得出奇,我本能地躲开他。“要开始了吗?你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吗?”“怎么了?你为什么帮妮塔的忙?”“还不是因为这一套‘基因受损’的谬论太荒唐了。快回答我,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是快要开始了,可我不知道具体时间,我想应该很快。”“啊,这事肯定没什么好结果。”“你要是还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可忍不住要扇你了。”我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我一直在帮妮塔,直到后来她告诉了我边界地带那些人的意图。”马修道,“他们想闯进武器实验室去——”“去偷记忆血清。是啊,她说了。”“不,不是。”他摇着头道,“他们要的不是记忆血清,而是死亡血清,类似博学派的那种血清,就是他们想处死你的时候差点往你体内注射的那种血清。妮塔他们要用死亡血清暗杀很多很多的人。喷雾罐很容易做的,明白吗?只要把这东西给了特定的人,局面就会失控,完全变成无政府状态。那正是这些人想要的结果。”
我确实明白。我看到了倾斜的药瓶,看到了喷雾罐上的按钮,看到了一群群无私者和博学者的尸体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和楼梯上,看到我们艰难依附着的世界燃起战火。
“我本以为我帮她做的是更明智的事。”马修道,“如果我早些知道这是在帮她筹划又一场战争,那我绝对不会出手相助。我们得想办法阻止她。”
“我告诉过他,”我轻柔地说,只是不是对马修说,而是对我自己,“我就知道她在撒谎。”“我们国家对GD的确不公,可杀掉一些人绝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道,“走,我们去大卫的办公室。”
我一时有些混乱,竟不知对与错。我不懂这个国家,不懂它的行事规则,更不懂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可我知道,让死亡血清落在妮塔和边界地带的人手中还不如在基因局的武器实验室存着好。我急忙赶上马修,疾步穿过走廊,走向基地的前门——我第一次踏进基因局时的那扇门。
穿过安检处时,我看到尤莱亚站在雕塑旁,他抬起一只手跟我打招呼,嘴随即抿成一条线,他若再努力一些,倒还算是个微笑。他头上的水箱折射着灯光,诉说着基因局缓慢、无意义的努力。
我刚刚穿过安检处,便看到尤莱亚身旁的墙砰的一声炸开。
火像是从花蕾中绽放开来,玻璃与金属碎片从花蕊处喷出,尤莱亚的身子也随它们一起被抛出,如同一颗无力射出的子弹。我张大了嘴,喊着他的名字,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周围的人也都蹲在了地上,用胳膊抱起头,我依旧站着,看着墙壁上的洞,却没看到有人从洞里进来。
几秒钟之后,所有的人开始逃离爆炸现场,向其他地方跑,我用肩膀顶着人流朝尤莱亚的方向跑去。有人的胳膊肘撞到我的身侧,我倒在地上,脸刮擦到了坚硬的铁制东西,像是桌子的边沿。我奋力站起身,抬起袖子抹了把眉毛上的血。其他人的衣服蹭过我的手臂,我只能看到四肢、头发和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睛,还有他们头顶写着的“基地出口”的标识。
“快按报警器!”安检处的一个警卫喊道。我急忙躲开别人的胳膊,跃向一侧。
“按了按了,没反应!”另一个警卫喊道。
马修抓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大声叫着:“你要干什么?别去——”
我加快了步伐,找到一条没人阻碍的通道,马修也跑起来追赶着我。
“我们不能去爆炸地点,引爆的人肯定已在这座楼里了。”他喊道,“我们现在赶紧去武器实验室!快走,没时间了!”
“武器实验室”,是那个他认为神圣的词汇。
满脑子是尤莱亚躺在玻璃碎片、铁片中的场景,我整个身子都不自觉地想朝他走去,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绷紧了,可我帮不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要用自己对混乱和攻击的熟悉阻止妮塔一行人偷取死亡血清。
马修说得对,这件事没什么好结果。
我跟在马修身后,冲进如一潭水般的人群里。我紧紧地盯着他的后脑勺,不想跟丢,可眼光不自主地扫向迎面而来的一张张脸,他们的嘴、眼都因恐惧而紧绷。因为片刻的恍惚,我有一小会儿没看到他的身影,定定神后往人群中扫了一圈,又看到了他,在前头几米开外的地方朝走廊右边拐去。
“马修!”我一面喊着一面拨开又一群人,追了上去,我终于抓住他上衣的后背,他却转过身反手抓住我的手。
“你没事吧?”他看着我眉毛上方的口子问。刚才走得匆忙,我差点忘了这个,于是抬起手按在伤口上,手挪开的时候,袖子已经全红了,不过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没事!快走吧!”
我们并肩沿着走廊跑去,这条走廊的人渐渐稀疏,地上躺着几个警卫,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有气息,这么看来,引爆这座大楼的人已来过这里了。我看到饮水处旁边的瓷砖地面上摆着一把手枪,便挣开了马修的手,冲过去拿枪。
我抓起手枪,递给马修,他摇着头连声拒绝:“我从没开过枪。”
“哎呀,老天爷!”我一边感叹着一边用食指勾住了扳机。这枪和我们城市的枪不太一样,它上面没有可以转动的圆筒,扳机也没有那么紧,就连各部位的重量也不同。所以这枪握着更容易一些,它不会激起从前握枪的记忆。
马修大口地喘着气,我也气喘吁吁,只是我与他不同,在喧嚣中逃生于我而言并不陌生。他又领我跑过一条走廊,这里只有地上躺着一个警卫,她一动不动。
“离这儿不远了。”他道。我将一根手指举到嘴唇边,示意他安静。
我们放慢了脚步。我紧握着手中的枪,手心的汗把枪弄得湿滑。我不知道这把枪里装有多少发子弹,也不知道怎么看。经过躺在地上的警卫时,我停了下来,在她身上搜武器,终于找到塞在她屁股下的手。她倒地时,臀部正好压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马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女子,看着我拿起她的手枪。
“喂,”我压低声音道,“走吧,一会儿再想。”
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打头阵沿走廊继续走。这边的走廊光线幽暗,头顶天花板上金属条和管道纵横交错。我能听到前方有说话的声音,压根儿不需要马修的指示就能找到,况且他的声音也太小了。
到了拐角处,我背部紧贴着墙,小心地往拐角那边张望,绝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
那边有扇双开玻璃门,看起来似铁门一般沉重,却是开着的。玻璃门前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里面只有三个人影,他们穿着厚重的衣服,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手中拿着的枪硕大无比,我怀疑自己都拿不动。
大卫在双开玻璃门前跪着,他的太阳穴被枪抵着,血顺着他的下巴滴下来。入侵者中站着一个姑娘,和其他人一样也戴着面具,乌黑的头发扎成了马尾辫。
是妮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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