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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雌性的草地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死了半群马后,牧马班按沈红霞的意思向更远的地方迁徙:一直涉过黑河。对这次迁徙,所有人都闷闷不乐,脸上带着痛苦而心甘情愿的表情。过黑河时,正逢开冻,一匹马驹掉进冰窟窿,老杜一声不吭就扎下去,大家回过头,看见她青头紫脸在那里挣扎,肩膀还死抵住马驹的臀部。大家后悔不该把她撇那么远,以致她什么时候扎进冰窟窿都无人觉察。人们想起几个月来对她的冷落与鄙薄,都扭头向她拥去。在人们跑下河床时,整个河发出巨大的迸裂声,霎时出现无数裂纹。老杜用冻大的舌头嚷着:“莫过来了,我这里冰一扒就塌。”她们却仍向她拢去,眼看一条固态的河动荡起来。

        “老杜,别扒!等我们来拽你!”

        “莫过来!莫找死了你们!”她涕泪乱流,被渐渐浮动起来的冰挤来撞去。

        她们一看脚下,发现每人都站在一块漂移的冰上。河水从龟裂的冰封中泛上来,整个冬天瓦解了。她们手拉住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老杜孤单单地死掉,她已被集体孤单单地撇开很久。当然,起初是她先撇开集体。她为了撇开集体逃脱艰苦的牧马生活,居然一连三次佯装从马上跌下来,然后她就推说脑壳跌坏了,天天发晕。她不再参加出牧,却天天快马加鞭地往场部跑,挤在等指标的人群里混了近半年,直到有天人们发现她被窝里塞了件大衣代替她养病,才发现上了她的当。那间泥坯屋只开一孔小窗,因此屋里终日昏暗,她竟用那把戏将大伙戏耍了半年。

        有天场部来了个人,说:“你们铁姑娘牧马班还存在不存在?”

        她们说:“你废话!”

        他说:“你们班有个叫杜蔚蔚的,扒车摔伤了。那车上装的是招工回省城的知青,她没拿到指标,硬扒车,结果摔下来啦!”

        她们隔着白河骂他:“你扯啥靶子,我们的老杜好好在屋里呢。”

        那人走后,她们一撩墙角的被窝,这才知道貌似痴傻的老杜玩的计谋真可以!老杜瘸拐着回来,见她的所有行李都打成一包,扔在门口。大家照样读语录唱歌出牧,没有一个人指责她,看也不看她一眼,走来走去从她行李上跨;她坐在行李上,她们便从她身上跨,仿佛根本看不见她这个大活人。铺位本来就挤,把她的铺挤掉,她们照样挤挤撞撞一个挨一个躺下去,似乎本来就没她的位置,少了她也没什么空缺好补。她只好搬进头一年盖的泥坯房里。这种泥坯屋住一年就坏,就漏雨变形,再不就让厚雪越压越矮,它不值得维修,一般住一年就被遗弃,再盖新的。旧屋用来堆放柴草和粮食。老杜从此单立门户。扭伤的脚踝愈合后,她对大家说可以安排她放马了,把她编到哪个组都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个姑娘认真地指着她问同伴:“这人是谁?”她只好作为一个真正的陌生人独自过活。迁徙那天谁也不通知她。天亮时,她见大伙的屋顶上没冒烟,也听不见朗读和歌声。她跑过来一看,屋里最后一丝集体的体温也散净了。她慌慌张张地追上来,一面哭喊:“你们等等我!等我收拾收拾就跟你们走!”

        马群和人谁也不来应她。她又追一截,喊道:“等下子我嘛!”她被褥家当一件都不要了,只要集体要她。“你们等下我哟……”

        终于有人问:“你是哪个?!”

        她决心拿出生平最厚的脸皮,答道:“我是老杜!”

        那边说:“老杜是哪个?我们认不得!”就这样一路撵一路赶,还是差好大一截追不上。她发现一只失群的小马驹往河下游跑,便企图捉住它,却被它带进了冰窟窿。当她落进冰窟窿冻得面目全非时,她们才猛地记起:这个陌生人叫老杜,是她们不该忘却和忽略的丑姑娘老杜啊。

        当叔叔赶来,将她们一个个拉上岸,又将老杜救起时,老杜已死得差不多了。叔叔说:“扒光她的衣服。”大家把她从层层冰壳般的外衣内衣里扒出来,像剥一棵竹笋,剥到最后几乎什么都没了。所有人惊呆了,在被集体遗弃的半年里,她竟瘦成一把骨头。她瘦小的身躯被叔叔揣进油腻腻热腾腾的怀抱,暖了一天一夜才睁开眼,睁眼的头句话就说:“我是老杜。”

        大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春天的第一个早晨,红马回来了。它在原先空荡荡的草场和空荡荡的泥坯屋逗留一会儿,便熟门熟路地找到这里。它在黑河对岸刚一露面,绛杈带着它的金黄色流星驹飞一样离了群。

        沈红霞跟着突然离群的绛杈一直追到河边,看见一个红色东西正泅渡过来。它在水里游动时,高昂的头加之飞扬的鬃简直像神话中一条红色的龙。

        红马的归来给大家出了难题,这样恋群恋人恋旧的骏马,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再送出去。但沈红霞却一边爱抚它一边温柔低哑地说:“那怎么行?”

        沈红霞如今所说的“是”或“否”已开始让人猜不透她实质上想说什么。有人开始受不了她的一贯无私高尚、自始至终的温和。她拄着木杖行走或摔倒或爬起,人们尽量扭过头,不敢看她,因为一看她人们就会惭愧:为自己的健康、贪睡、视力正常。她从不逼迫谁,而她整个形象和作为放在那儿,就是对每个人最深的责罚,最紧的逼迫。有人开始指出:正是沈红霞的榜样作用,使她们只能过一种苦不堪言的生活。一有人起头,指责很快得到普及,一直为人敬重的沈红霞被人用不无恶意的眼睛瞅着。她们一致表示:红马若再被送走,她们情愿集体退出牧马班。

        柯丹说:“红马恐怕跑了几百里、上千里才找到我们的。”红马应征的那个部队几乎在白河黑河的源头上。自从失去布布,柯丹变得更随和更顺从。这是她在失去孩子后头一次当众发言。“恐怕你也送不走它了,跑回来的马一般很难再送它走。你送,它又跑。蒙上眼也不行。你们当马是用眼认路的?”

        沈红霞依旧爱抚着红马,她的温柔恰恰是她决心已定的表示。

        指控她的声音尖锐起来:“红马是每个人的马,不是谁个人的。你忍心拆散绛杈和它吗?就是指导员叔叔,也未必有那么硬的心。”

        叔叔一来,未下马就问:“这两天出啥事没有?!”大家说:“还算太平,有时候狼叫把声。”“没有马跑回来?”没人吱声了。叔叔说:“骑兵部队打了长途电话到场部,说上次从这里应征的二十几匹马跑掉一匹,我猜是红马。”

        她们紧张地盯着他。他知道自己猜中,便用那只发红的假眼挨个盯她们一遍问:“你们打算咋办?”仍是没人吱声。叔叔理解地吁了口气。这匹红骏马是她们最可靠的伴侣,是她们无言的朋友。牧马人宁可让一匹骏马在自己胯下度过无所作为的一生。在此刻,你去对他们说,眼光不要太短浅,你们这样,无异于葬送一匹良马的锦绣前程。你们骑它牧马简直大材小用,太屈了它。但这番充足的道理牧马人是不接受的。这些很在理的话你当着这群牧马姑娘说不出口,你要说出口也全等于废话。沈红霞此时从马群中奔出来,看也不看大家便对叔叔说:“红马当逃兵该我来负责!”这下她得罪了集体。

        集体从没对她这样公开怨愤过,包括她带她们远远迁徙,在这块更荒无人烟的草场驻扎。迁到此地第二天,她就写下一纸誓言,发誓不恢复马群的匹数绝不回场。自从她发明宣誓这活动,发现它果真有效,几年来凡是写到纸上被焚烧又被吞下的誓言,很少有人违背。虽然大家对如此遥远的迁场有些伤心——本来就远的故乡亲人这下变得更远了,但她们仍旧发了誓。

        她太无视这个集体的感情了:它并不是一种私情。远远望去,绛杈和红马面对面立着,都勾下脖颈漫不经心撕吃同一丛草。一雌一雄两匹红色骏马使草地对称起来,去掉哪一半都是不应该的。

        小点儿突然站起来,尖声叫道:“你们别说了!”所有人都吓一跳,谁也没见过小点儿有这样正言厉色的时候。她看了沈红霞一眼,心想,她为什么不申诉?当人们如此误解她,说她没有一点爱马之心的时候,她为什么不辩解?只有小点儿知道每个人的每句话都在戳向她的至痛点。“你们……”小点儿的语气低了一个调,大家见她想说什么,显然临时改变了主意,“莫说了吧。红马应征的前夜,你们谁为它流过泪……”

        僵持到最后,还是沈红霞赢了。她沉默地承受所有人的批判,她们从激烈转为悲愤,从悲愤又转为疲惫,再转为与她一模一样的沉默。人人都讲够了。一切话都倒尽了。沈红霞等她们沉默了一阵,又轻又柔地说:“送。”这时谁也打不起精神、使不出力气来反对她了。

        然而红马再也送不走了。头天将它送到场部,第二天一早就见它又与绛杈耳鬓厮磨。过几天,来了位兽医,所有人都跑开了,也好歹拉走了绛杈。等她们回来时,红马已不再是过去的红马。

        兽医说:“现在它老实了,刚才下刀时差点让它踢死。现在可以给它喝点水,过会儿可以给它吃点料,然后就牵它去遛遛。”

        把水端过去,它一动不动,人们按它一下头,它才木头木脑勾下颈来饮。给它吃料时,它也是不紧不慢地嚼。最后抓来一把盐,它缩头缩脑迟疑一阵,竟在人的手心里舔吃起来。不知怎么,它一举一动都透着没出息劲。傍晚,绛杈被松了绑,老远便撒着欢向红马跑来,它四蹄有意相互绞绊,使步子花哨许多也娇媚许多。它想以此博取红马的欢心,挑起它的激情。绛杈感到所有雄马都不能像红马这样既不失体面又充满激情。

        但红马木木地看着绛杈,像完全不认识它;又像太熟识了,熟识得已疲沓,失去了任何兴致。甚至,当绛杈最后逼近一步时,它居然害怕似的后退起来。绛杈不解了:这是它的红马、它暴君一样威严的情侣吗?它又凑近些,发觉它只有原来的形,神却失去了。它跟着人们规规矩矩地走了,一举一动都显得被动,容易摆布。绛杈跟着它走了一段,它对它种种亲昵都无所谓。

        绛杈委屈地冲天高叫一声。这是过去的红马最熟悉的歌喉,而红马只顾跟人规规矩矩地走,遛着弯,连头也不回。

        绛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天地颠倒的变故。它蹦跳着,被一腔无以抒发的情欲折磨得要死要活。

        红马悲惨地长嘶一声。它看着苍天,天不是蓝色,而是紫色;紫色渐黯变黑,一滴巨大的雄性血渍溅在天幕上。它不动了,不挣扎了,疼痛一过去,什么都平息了。随着苍天上那滴血越来越大,它感到世界彻底变了个样,平平的草滩,淡淡的山影,全都惨白惨白。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单调平淡的世界,一切生命都还这样兴致勃勃地活在其中。它感到乏力、乏趣。当它慢慢支撑起身体,天和地调整了位置。那巨大的血滴干了,成了块不干不净的血痂。它站稳,同时感到了毁灭和新生。人们渐渐拢向它,它觉得他们个个都顶天立地,强壮无比。

        它头一次认清人。人就是永远凌驾于马之上,掌握着马的生死甚至性别的力大无穷又足智多谋的两足动物。

        人后面走来了那匹红色的母马。你欢蹦乱跳什么呢?你这匹傻里傻气的母家伙。我走了。人要我往哪走我就往哪走。烦恼和欢乐一齐去掉,也挺好。别这样跟着我,别来烦我,以后属于我的就是吃喝与卖命。请离开我吧,因为我再也不认为你美。

        小点儿匆匆从牧点赶回,一见兽医就愣住了。“不认识啦?我是你姑父。”他忧郁地笑笑,其实是解嘲地咧了咧嘴。

        “你还是那样。”他说。其实他几乎不敢认她了。她很黑,双颊上也有了两块发亮的高原红。黑黑的小脸盘上,五官似乎都经过了夸大,暗影比过去显著,使她美丽的轮廓更清晰。她乍一看已经不美了,仔细看却更美。行啦,她既保住了美貌又获得了永久性的面具,看来她如愿以偿把自己彻底地隐藏了。

        “谢谢你,姑父。我知道我的正式职工身份是你搞到的。”她避开他的目光说。他与她并排骑着马向前走。

        “主要还是靠你那张假证明。”他说,“再说现在这事好办极了,知青都在闹着回城,人走得差不多了。”

        “恐怕你还是破费了……”

        “真有礼貌。”他爆发性地笑了几声,突然收住声说,“我戒了酒,戒了烟,你还想我怎样呢?”

        她频频闪动着睫毛,像躲打。他的意思是我洁身自好一直苦等着你,你可不要做得太过分。小点儿一下抬起头,正视他:“你赌博。”

        “但是没有赌赢过。”他也正视她,“你知道我赌?很好。知道就好。恐怕也晓得我为啥去赌。现在好了,输得好干净。古时人说:‘赌近盗,奸近杀。’”他冷笑着打量她,“你不要谢我,我没为你的工作花一个钱渣。”她穿一件大军装,头发梳得简单利索,马颠动时,她胸部竟失去了以往迷人的颤动。“好家伙,你可真像个好姑娘。”

        她为他这句话羞恼地红了脸。接着她对他说了你好生些、别再念我之类的话。她说着便勒转马头。他一把拉住她的缰,既而攥住她的手。直到她答应某天晚上赴约,他才放她转去。

        自从阉了红马之后,绛杈越来越狂躁。它在发情期,却对任何一匹深怀诚意的雄马都又踢又咬,它无端地跑来奔去,搅得一整群马都六神无主。没人能止住它,它不吃不喝,嘴唇绽出无数细碎的血口,脚跛得更凶。人们说,绛杈成了个疯婆子。叔叔这天来了。他送走红马,现在有足够精力来收拾这匹害相思病的痴母马。

        他冷冷地抱着膀子,看它疯够。它那种既悲哀又风骚的尖叫让他腻透了。他向身后伸出手:“把那根老牛皮鞭给老子拿来。”那条鞭子被柯丹扔到他脚边,未等他去拾,它已在原地自行扭动伸缩,如一条噬血的巨大水蛭。

        叔叔掂起它,大步走进马群,随意跨上一匹壮实的白阉马。绛杈见他冲过来,以及那根动弹不已的紫红发黑的皮鞭时,顿时胆怯了,一步步退缩,然后站住。三长一短的腿使它胯与肩扭着,极度的痛苦中仍透着几分妖娆。叔叔想:它真像个又美又贱的小妇人。

        叔叔突然从身后舞出长鞭。对处罚做了充足准备的绛杈仍被这一鞭抽得直打跌。它惨号一声便跑。但它毕竟是匹残马,很快被叔叔的肥壮白马追上。叔叔使白马与它平行,这样抽起来十分方便。绛杈的红鬃被抽断,血光一样飞溅起来。

        一直追打到牧马班的宿地。绛杈投奔一般一头扎进房门。这下它的祸惹得更大了,屋里被它冲撞得一片狼藉。

        它知道已无处可逃。叔叔跳下马,将它牵出门。任他抽打得皮开肉绽,它也不再动一下。每一鞭带来的剧痛都使它猛地打个挺。正打草的姑娘们一齐赶来,她们被惊天动地的鞭笞声所震慑,立在旁边像一群木偶。老皮鞭抽得地皮一阵阵发麻。绛杈美丽高贵的皮毛渐渐成了斑驳的瘌痢,它除了痉挛着打挺,不作任何逃避和躲闪。它那样子是任凭他打到死。

        “别打它了!”几个姑娘为绛杈的惨状痛心,她们对它连日来的反常表现怀有一种极难言喻的理解。她们甚至根据某种共通的信号,感知它内心的痛楚远甚于肉体,因此叔叔打得再痛,无非是使它内外两种痛苦渐渐协调。

        “你会打死它的!”老杜喊道,泪水顿时淌了满脸。

        叔叔用极其平淡的声音说:“打死它就安生了,你们也安生了。”

        老杜突然“啊”地一声双手捂住脸,人们见她手缝里大股的泪溢出来。她蹲下,然后跪下,那溢出的泪水中渐渐渗进了血。姑娘们不知她怎么了,用力掰开她的手,又一股鲜血从她嘴里涌出,泛着温吞吞的泡沫。她的喘息越发像胸腔里揣了个水泵。大家想起,从她掉进冰窟窿被救活,喘气声就变得古怪,此刻总算泵压出血来。

        所有姑娘都呜呜大哭。叔叔奇怪地歇下手,扭头一看,她们都哭矮了一截;再仔细看,她们原是齐齐地跪在那里。他感到见了鬼,打匹马,治治这匹骚母马的无理取闹,她们闹什么。“都给我立正!”

        “别打啦……”几条尖嗓门一齐哭叫。

        “立正!”叔叔仍喊。

        “别打啦!别打啦!”这锐声的哭叫变得重重叠叠。一时间叔叔疑惑不只是几个女子在叫,而是一个庞大的雌性阵容在哀求和威胁他,逼他放下手里的鞭子。他头一次在女性面前发怵,但他不相信这种刹那间的怵然是真实的。他抑制着内心的虚弱,面对她们,“啪”地甩了个炸耳的空鞭。透明的空气水纹一样波动起来。他甩空鞭的技术是第一流的,这下比喊口令还灵,她们被镇住了。

        但是突然,不知谁领的头,抑或是不谋而合,她们一下冲上来,迎着他啪啪响的长鞭,扑到他身上,踢打撕咬,闷声不响地替绛杈报复这条好汉。他并不还手,岿然不动。他向来认为:跟娘们儿干架的男人算个什么东西。他从容地抱住膀子,似乎挨揍的不是他,他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他一边看她们打自己,一边用亲密动人的嗓音说:“打吧。打得不错。打死他才好。母牲口们,妈的。”

        之后,他整整衣服,虽然已撕得七零八散。那个被扯掉了帽檐的军帽被深深踩进土里,他用脚将它刨出、拾起,土也不掸就毕端毕正戴到头上。然后,他用两个手指从上衣兜里夹出那只发红的假眼珠,在嘴里消毒后投入眼眶。她们想不起叔叔是在哪一刻抽空摘下它的。

        她们没想到,这个被撕打得稀烂却更显得威严的男子汉叔叔,就这样在她们的记忆和永远的怀念中留下了最后一个形象。

        身心重创的绛杈流产了。起初并未引起人们注意,因为它并没有征兆,仍是远离马群呆呆地踱步。它昼夜不停地踱步,一股股汹涌的血就这样涌,最后一个不成形的肉团出来了,它仍是呆呆地踱步。绛杈漠然地看着那肉团,不知凭了什么,它认定它将是匹红色的马。它想:多么侥幸,它终于没有沦为一匹马。

        人们用最精的料喂它,它懂得她们的每个眼神每个手势,它知道那里面饱含怜悯和安慰。她们轻轻用一把鲜红的梳子替它梳理鬃毛。它想:她们这样做是一无所图的,因为她们已明白它不会再有价值。它跛足,并很可能因为这次流产而失去生育功能。她们这样关怀一匹等于报废的马实在是不必啊。

        它用美丽的睫毛掩住它的眼。

        她们酸楚地看着正值青春的绛杈一眨眼工夫已变成一匹衰老的马。她们对一匹无利可图的病残母马怀有如此深切的同情,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情感实质上超越了人畜间的正常关系。绛杈闭了闭眼,或许表示它领了情。

        绛杈从此失去了美色。它默默随马群东奔西走,无可奈何地熬着命定的寿数。

        小点儿隔着一大群马与沈红霞谈话。

        “听说杜蔚蔚走了,去场部治病了。”小点儿对久疏消息的沈红霞说,“你晓得不,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

        沈红霞不知道,但她猜到了。

        她望着明显壮大的马群,不置可否。其实此时暮色垂降,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小点儿递给她干粮,她的动作一再失误才接住。她的动作像个梦游者,在空虚中认真地做这做那。小点儿见她提起水壶想给自己倒一缸子水,但把水全倒在了地上。尽管这样,仍是没人忍心把这一事实告诉她本人:她的夜盲症已无药可救。但这毫不妨碍她放马:马在她无视觉的看守下从不犯规。夜里,她总是坐在那儿轻唤:“别跑远,黑子;回来,黄马……”

        小点儿这时绕过马群走到她身边,说:“总有一天知青要走光,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走……”

        沈红霞将脸慢慢转向她,刹那间,小点儿感到自己卑劣的往昔被这双没有视觉的眼看透了。

        她对她俩说:“正是她。我肯定她是那个犯罪集团的女魁首。”

        陈黎明咬咬嘴唇,想说又有点怯的样子看一眼芳姐子。三人中间,她最年轻却带有久远的历史。芳姐子开口了:“按你说的那样,她不是已经变成了个好人了吗?”

        陈黎明这才鼓起勇气说:“她用她如今的行为证明,她是能够脱胎换骨的……”

        “红军里活捉的白狗子也不杀哩,只要他肯把枪口调转去。”芳姐子说。

        “一个人将功赎罪了,你还要拿她怎样?”陈黎明语调激动起来,因为她发现沈红霞不为她俩的劝说所动。

        “不,你们不懂我们现在的生活。她在一天,我们的集体就不纯一天。我怎么能让一个社会渣滓,一个女罪犯逃避应有的下场,躲到我们这个光荣神圣的集体里呢?我当然要把她交出去……”

        “你太狠心,你难道是冷血动物……”陈黎明叫起来,但芳姐子制止了她们的冲突。

        芳姐子因为刚才的争辩越发口干舌燥,她就近喝几口水,顺手把一些腐败发红的草茎从嘴里扯出。然后她用手慢慢理头发,慢慢站起身,对沈红霞说:“那就按你讲的去做吧,我们——”她凄然一笑看看陈黎明:“对你们的事没有多少发言权。”她独自走了,背后还在大股淌血。沈红霞突然感到她满头花白的头发中,被刺刀割断的那撮分外触目;而纪念馆里一位老将军的遗物中,却有一绺正值青春年华的黑发,系着红色线绳。

        陈黎明郁悒地吹着她的口琴离开了,沈红霞没去管她的不悦,没在意她们的分歧。她始终望着越走越小的女红军。她想,原来牺牲过的人也会越来越苍老,越来越瘦削。但她相信她最终会走到她想去的地方,哪怕是副骨骼。

        冬天到来之前,山路已白雪皑皑。老杜半躺着,望着车厢外。她已被“病退”回城。沿路不断有衣着臃肿肮脏,甚至将棉被捆在身上的人拦截车辆。他们用有节奏的声音喊:“老子是知青,老子要回城。”

        老杜熟练地历数途经的每个站。同车的人吃惊:这条路你走过几百回了吧。她呼呼喘息,答不上话。她毫不意外地看着车外景色与她的梦境重合。车走得很慢,公路上长长的车队前不见首后不见尾,车低而长地鸣了一声笛,开出最后一个山口。老杜惊回首,见蜿蜒曲折的路已在身后消失。她闭上眼,感到方向变了,不是背离山口而是面向山口。长长队伍在向山口开进,每个人滞重而机械地移动脚步,他们不是在走,而是被传送带自动向前输送。队伍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唱着悲壮的歌。有人说:“风真大呀。”有人说:“这风算什么,进了这山口风才大哩。”

        两滴泪珠从她漫长的脸上淌下来。车上人一个挨一个,又叫又喊:这下好了,出来了!出了这个山口前面就平展了!车上的人也想鼓动她笑,却发现她在流泪。一时全车肃静,相互探听这姑娘怎么了。“她有病。”有人一语双关地说。于是车上又快活起来。

        “啥子病?炭疽还是口蹄疫?”人们又笑。

        有人说:“夏天那场瘟疫太吓人,险些把人都瘟倒了。牲口一死就是一群,说是要先烧后埋,埋还要挖地一米。哪整得赢!后来死多了,还不就寥天野地扔着,等狼吃,狼吃了又去瘟乌鸦。我的妈呀,瘟得黑糊糊一片!最开始是从河上游跑来匹红马,瘟是它带来的。”

        老杜突然睁眼问:“女子牧马班的牲口遭瘟了没有?”

        人们答道:“哪还有什么女子牧马班,早就没听说了。恐怕早解散了。军马场移交给地方,人家老百姓就认票子,才不贴老本搞什么先进!早就没有女子牧马班喽!”

        老杜又闭上眼,看见一面被风撕烂被雨淋旧的旗。人们静下来说:“这个人才不值,眼看爹妈在城里等着迎接了,她咽了气。”他们不知道老杜并没有爹妈在等她盼她,因此她也没必要把一口气坚持到城里。

        老杜回城那天,柯丹领女子牧马班全体姑娘到场部参加冬宰,一大批死羊一望无际地摊在那里,死羊全都在凄惨地傻笑。她们不约而同地发觉它们的脸很像老杜,她们感到是杀了无数个老杜。

        大家都很奇怪,一面旗也会衰老病弱,红颜残褪。其实也就是头年牧马班成立那阵插过,第二年就一直好好地收藏起来。现在把它插出去,它竟不飘不摆。这使她们惊异:难道一面旗也会死?就像美丽温存的小点儿的死一样,令人不可思议。小点儿死在秋天的一个傍晚。

        小点儿的死使人意识到太美的东西或许与生俱来就带有罪恶。

        小点儿站在这里,这时是草地的夏末。她已经在这里站了许多天,因为瘟疫正势不可挡地吞吃草地,半个草地已葬身瘟神之腹。牧马班的姑娘日夜巡逻,严禁任何一匹瘟疫地带的牲口过河。小点儿守在白河边上,多日前点种的葵花已绽放。远远望去,正处瘟疫的草地上东一处西一处地开着金色的葵花。它们越来越矮,花盘越来越小,但越开越密实。没有人相信它们是葵花。

        这时,她看见两个骑马的身影跑过来。近了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点,她看清男的是那位骑兵营长。久违了,营长。她浑身一阵乏力,突然感到自己的双手非常粗糙肮脏。她慌忙将手插进衣兜,又发现衣裳也脏得可怕,浑身都脏得难受。与营长身后那个相貌平庸的女军医相比,她感到自己邋遢得无地自容。

        营长并没注意到她,甚至还朝她看了一眼。她相信他这次不是装作认不出她,而是真正的、彻底的忘却。他们停下马来饮水,谈话声被河水反射,跳荡着流向小点儿。那女军医的声音听上去少有的圆润清朗。她一口代表她那个阶层的南腔北调的标准普通话。

        “要走了,就觉着这鬼地方还不错。”

        “本来就不错。”营长说。见她欲下马,他立刻跳下鞍来扶她。他的体贴与周到令小点儿暗自吃惊,她本以为他不会把任何女性放在眼里。他几乎是把她抱下马的。

        “喂,我问你,要不是我死活坚持,你肯定想在这里跟牲口过一辈子吧?”女军医咯咯笑着,走到河边捧水洗脸,顺手把军帽扔给营长。军帽里垫的一块清洁的粉红色手帕落下来,风一刮便刮到小点儿脚边。营长追过来,小点儿拾了手帕迎上去。

        营长在接手帕时看见了她的脸。她肯定他没认准她,因为当他面色刚一紧张她就扭头走了。她知道营长从她背影上认准了她。

        “你怎么连谢谢都不会?”女军医说。

        “我认识她。”

        “那你怎么没跟人家说话?”

        小点儿装作撩鬓发用手捂住顺风的那只耳朵。她怕听见营长的任何解释。

        估计他们已走远,她勒转马,吃了一惊,因为营长和女军医都原地不动地望着她。她忽然意识到营长什么都没对妻子隐瞒,或许他对她真实的感情只有他妻子了解,抑或他把那场什么也没发生的往事当作一次初恋来纪念。总之,他们肯定毫无恶意地谈到过她,营长把对她淡淡的一点怀念如数交给了一位理解他的妻子来存放了。小点儿望着他们,用默默的祝福来感激他的诚实和她的善良。

        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说最合适。女军医并没有阻止丈夫,她甚至鼓励他把这个美丽的少女看够。既然是告别,值得告别的不仅仅是草原和战马。小点儿微微一笑。

        营长搀扶妻子上了马。

        以小点儿独特的敏感,她看出女军医已怀有身孕。明年这个时候,在世界的某一隅,营长就做父亲了。那时你在哪儿,营长……

        小点儿死后,人们想,她是罪有应得地去了。小点儿的死使人们意识到,正义本身就带有冷酷。

        小点儿站在这里尽心尽职地守着,这时是草地的盛夏。

        傍晚,她看见一个人骑马过来便喊道:“回去!从瘟疫地带过来的牲口一律不准越过我!”

        人马近了,她看清马身上梅花鹿样的斑纹。兽医说:“你骗了我整整五回。”他叉开修长灵巧的巴掌,“是五回吧?”她说:“就算是吧。”他说:“你心里根本就不想守信用,对不?”她说:“对。”他说:“那我每次约你,你为啥答应呢?”她说:“这还不明白?我要不答应你就敢当我们班的人死缠!”

        “你们班!”他笑道,“只怕是班房的班吧。你混得不错,上了画报封面。公安局这下逮着你了,已经派人到场部。你以为如今世道还乱得很是吧?万事都像前几年那样不了了之对吧?告诉你!血还血命抵命的时候到了。”

        她说:“我什么都知道。公安局的人三个月前就来过,又走了。”

        他说:“那是因为场里办移交手续乱麻了,一时找不出头绪。”据说因为女子牧马班是先进集体,档案单独存放,移交时竟被漏交了。因此现在的领导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帮牧马的铁姑娘。他们反而向公安局请教:女子牧马班是什么人?回答是知青。一听知青他们就头疼脑热。知青全是土匪,你们要逮全都逮走好了。兽医跨下马,收起玩世不恭的语气对她说:“我想了好久,还是决定陪你走。”

        “往哪走?”

        “到少数民族里头去。我俩都是牛马医生,好混事。”他伸过手臂,她顺从地让他摸着头发、脸蛋。

        “怎么走?”

        “手续我来办,你只管偷偷摸摸从班里溜出来。走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讲。”他见她眼巴巴望着河对岸很远很远的地方。“未必你还舍不得你那个班,那种不比母牲口强的日子?”

        她没有答话,她什么也讲不清。她已不善言辞,在那个集体里,她越来越觉得没必要保留她狡辩与扯谎的天赋。以诚相待的日子过起来很省心。“好,我跟你走。不过已经晚了。”

        “不晚,现在就走。”他搂住她。

        她却忽然推开他,厉声道:“先别碰我!再让我干净两天吧。老子跟你走就是了,你急哪门子?来不来就先上手,鬼晓得你那爪子有多卫生……”

        他浑身发抖,但极力抑制着。等她平静一会儿,他又靠拢过去,充满和解的诚意,却不料她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从一个小婊子变成了一个婊子。”

        她回敬道:“你从一个流氓变成了一个老流氓!”

        他想起他断送在这女子手里的清白的那一半生命。他的无耻堕落正是从头回见到她开始。她见他痛苦而凶狠地瞪着天空,便说:“我晓得,你不就是想强奸我吗?”

        他忽地扑过来。她怎么也没料到他对这句话做出如此迅速如此强烈的反应。她咬住他的肩,啃他那把被爱和欲熬干的骨头。他撕她的衣领,几乎勒死她。她开始哀求,他用吻堵严她的嘴。

        一个人骑马奔过来,在他脊梁上连抽两鞭。马来不及收蹄,那人半摔半滚地落了鞍。兽医已被小点儿挡到身后,他看见此人边站起身边往眼眶里抠什么。他从这动作省悟到他是谁。

        “畜生!”叔叔声音平缓地说,“这畜生看着怪像人,还像个斯文人。你跪下,畜生。”

        兽医一动不动。挡在中间的小点儿被叔叔一把拎开。“跑到老子地盘上来强奸?”

        兽医说了一嘟噜请不要多管闲事之类的话。这话让叔叔觉得可笑,既文绉绉又酸叽叽。“原来是个老小白脸啊。”叔叔冷笑道,“你强奸女知青,畜生。”兽医说:“她不是女知青。女知青里挑不出她这样品德恶劣的,她恶劣得敢跟她亲姑父通奸。她还……”

        叔叔打断他:“不用你废话,我晓得她是张勾魂牌,我还晓得她有双偷东西的巧手。老子不在乎,草地上欠过血债的人有的是。我晓得她在案,老子什么都晓得,你畜生给我省口唾沫。”

        小点儿完全傻了。兽医也因吃惊过度失了神志。他正欲张口说什么,叔叔却从兜里掏出个沉重的东西,顺手往他头上一敲。

        兽医倒下了。小点儿蹑手蹑脚走过来,试试他的鼻息,转脸对叔叔说:“他,就是和我通奸的亲姑父。”

        叔叔一听这话,连忙上来托起兽医的上半身,在胸脯上听听说:“你姑父没死!”

        “差不多死了。”她干巴巴地说,“你用什么打的,这么狠。”

        “就这把大锁。”叔叔一眼睁一眼闭地看着小点儿,“你跟这球男人好?”

        她点头。

        “你喜欢他?”

        她迟疑一会儿,还是承认了。叔叔厚厚的嘴唇顿时惊愕地启开,露出银牙。“那我救他。”叔叔说。然后他用套马绳将他捆在马背上,自己也跳上马。小点儿追了几步问:“你从哪里知道我的事,指导员?”他大吼起来:“问那么球清楚,他就死个球了!”然后他打马跑出去。

        小点儿是死在秋天那场大火里,只差一步,火把她包围了。有人喊她叫她,她没跑出来。人们始终没看见她被烧成了什么。那是秋天。

        小点儿立在那儿,那是初夏。她犹豫一会儿,走到沈红霞身边。天黑了,她想倒碗水喝却把水壶的水都倒在地上。

        “本来我谁也不想告诉,不过我还是要对你讲,红霞。说不定哪天,我就走了。她们问的时候你有数就是了,我是走了,不是死了。”小点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

        沈红霞慢慢向她转过脸,刹那间,小点儿明白她早就看清了她,对她卑劣的往昔早已了解。“你是谁?”沈红霞突然问。

        她感到无法再隐瞒,面对这位正直刚强的女性。在她俩共处的时光里,一种新的人格从她那里已渐渐移到她身上。她的新品行牢牢挟制着她,当沈红霞一句句问下去时,她便一句句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

        最后,沈红霞说:“你就是她。”

        小点儿惨笑一下说:“我是她,但我已经不是她了。”

        沈红霞说:“你到这里不过是逃亡、流窜,避开法网。”

        小点儿说:“我不愿坐牢。因为我知道从牢里出来的人再也不能重新做人,牢里只能使各类罪恶交叉感染。你带着单一的恶习进去,往往带着多品种劣迹出来。所以我知道公安局来人侦察我,就在场部,我没去投案。”

        沈红霞恳切地握住她的手:“你必须去。”

        她说她绝不。

        “那我就送你去。”

        她愣了,突然跪在沈红霞面前,说:“我愿意在这里辛劳地放一辈子马。”沈红霞用没有视觉的眼睛看着她,再一次说:“你必须去。我相信你不会逃的,我相信你会想通,自觉自愿地去。”小点儿慢慢从她滚热的手掌中抽出自己冰冷的手,现在要逃她是绝对看不见的,但她没有。“等我接完最后一批马驹,就去。”她说。

        沈红霞点点头,应允了。她拄着木杖站起来,跪着的她感到她在不断升高,升高。跪着的小点儿觉得她像一尊很高很高的女神石雕。

        叔叔没想到狼的复仇竟如此气吞山河。黑暗中,一望无际的狼群向他漫过来,他在狼呼出的恶臭气味中几乎窒息。从他把憨巴高悬示众的时刻,狼就在等待这天。他知道自己终于活到头了。

        他索性跳下马,又抽了马一鞭。马驮着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离去后,他才踏踏实实地投入这场最后的决斗。他不动,等狼先进攻。他所有的武器就是一根皮鞭和一把大锁。

        天亮时,一个名叫叔叔的勇士消失了。狼群散开后,地上竟连一滴血、一块骨头、一根毛发都没留下。只有一把很古很古的大锁头落在草丛里,凭它自身的重量,它将一点一点沉进土地,再作为历史,被后人一点一点挖出来。它没有匙孔,于是后人对研究它也就无处入手。

        天亮时,场部的人发现马驮着一团僵硬的东西。有人认出那是叔叔的马。解开层层缠裹的长绳,人们认出这东西实际上是个人:是那个高明的兽医。兽医睁开眼,神情漠然地看看周围。后来人们发现他并不是在东张西望。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无端地转转眼珠,休想从他嘴里问出一个字——他早年的光荣与理想,而后的失望与苦闷,最终的空虚与堕落,他有充分的时间躺在那里慢慢总结。人们只记得曾有个最兢兢业业的兽医,在他脑部受了莫名其妙的伤害后,靠鼻饲活完就死了。所谓鼻饲就是像浇灌植物那样按时灌给他各种养分。他像植物一样静悄悄地活着,一张病床就是他的土壤。许多年后,人道主义这观念发生了变化,他所有人为的新陈代谢就被停止了。他死时护理他的人全都老了,只有他把年华停留住了。他温文尔雅地死去时,仍像多年前送进医院一样年轻。他始终守口如瓶,没有叛卖给了他一记棒喝、把他从爱和欲的麻烦中解脱出来、使他彻底脱俗入梵境的那个人。他是葬得最冷清的一名青年垦荒队员。

        一个姑娘急匆匆跑来报告沈红霞说:“不知哪个关卡没把住,一匹瘟马游过河来了。”沈红霞骑马跑到河边见那匹衰弱至极的马刚登岸就倒下了。沈红霞眼里发出罕见的狂热之光:是红马!她忘了自己的腿几近报废,以几年前的敏捷迅猛的动作在马未停蹄时就往下跨,沾地时下肢如两片轻轻的羽毛,向前飘了飘便把她的上半身搁下了。她知道没有木杖她一时半会站不起来,便一点点爬向红马。红马已败了色,脱了形,水淋淋的像一摊肮脏的红色垃圾,或像一具陈旧的畜类标本。因此除了沈红霞,所有人都绝对否认它是原先那匹红马。

        “马上把它毙掉,不然它一接近马群就完了!”大家嚷道。大家认为沈红霞想念红马想出了癔症,居然把这么一匹架子塌完的老朽马当作红马。人们一致认为它根本不是红色毛皮,是棕色或紫色褐色鬼晓得是什么糟透的颜色。它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三步一跄、两步一跌,用畏缩而陌生的目光看着围着它严阵以待的人们。它的目光使沈红霞也对自己的直觉发生怀疑。再定睛看看,拿出过去那匹红骏马的印象比较比较:它确实不能算作红色。红色这个概念原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人们一致否定,它就成了非红色。但人们不知该把这被否定的红色叫作什么颜色。

        正如草地的太阳,人们一致认为它是白色。

        草地的月亮才是红色。

        现在不管它是不是原先那匹红骏马,却必须立刻处死它,因为它肯定是匹快瘟死的马。柯丹看看沈红霞的神色,她发现这个一贯冷静有主张的姑娘变得焦躁,甚至像小女孩一样任性。从傍晚到天黑,她固执地非要等天亮后看清它究竟是不是红马。柯丹说:“这好办,掰开它嘴看看牙口,就晓得它是否与红马同龄。”但这匹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马却不让柯丹靠近,柯丹被它踢肿了膝盖,看来垂死挣扎的生命有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似乎是柯丹激怒了它,它开始跑、蹿,竟向马群方向奔去。姑娘们围追堵截,一连开十几枪都未打中它。一旦她们堵它不住,让它冲进马群,整群马的健康都难保。她们辛勤经营,立了誓在这远离人世的地方使马群一点点壮大,眼看要接近她们预定的指数,而这匹瘟神附体的马正在毁灭她们的希望——她们回到场部、回到人群、回到社会中的希望。

        她们想只要马群一染了瘟,今冬的回迁计划就又砸了。她们已许久许久没看过《英雄儿女》了,她们不知道外部世界除了《英雄儿女》已有了许许多多可看的东西。她们不知道都市的大街上正流行着花裙子。

        柯丹抛出套马绳,却未套准;但绳套被沈红霞接住,这样就形成了它的路障。它出人意料地轻灵,腾身一跃而过。一看便知,这是匹训练有素的战马。柯丹知道这一招没缚住它就很难再将它挡住。它左右奔突,与人整整周旋一夜。眼看它倒下了,可另一个方向却有人喊道:“它在这儿!”眼看它被挡住,已掉头撤退,而最前面的人却喊:“它冲到前头来了!”一时她们精神也错乱了,感到根本不止一匹马,而是四面八方都有瘟马进犯。天亮时,它终于看见了马群。人们已彻底绝望。

        但它越跑越慢,等人们撵上它时,它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向一大群生机盎然的同类。它痴呆无神地望着它们,表白着对生的贪恋。马群之外,绛杈一跛一跛地啃着草,它总是落伍而不合群的。连它的金黄流星马驹也提前成年,追随马群去了。绛杈回头看一眼这匹外来马,又低下头啃草,人们悄悄接近它,这下断定它根本不是红马,因为绛杈连一点相识的表示也没有。

        奇怪的是这匹奄奄一息的马知觉竟异常灵敏,谁妄图接近它,它立刻挺身撞向谁,看样子它最后的劲头还能踏死个把人。

        沈红霞低声说:“都闪开,我来。”大家说:“你以为它会认你的账,它又不是红马。趁它安静,一枪打死算了……”但沈红霞一直走到它身边,伸手搔它脖颈,它也没有做出任何冲犯动作。“是红马。”沈红霞说。

        大家说:“它明明不是红颜色。”

        尽管它毛色污糟糟的,但它是红马,沈红霞心想。她引它转身,它就乖乖地转了身。它有气无力地跟着拄杖艰难向前的沈红霞慢慢走了,背向马群走了。偶尔马群里传来嘶鸣,它就停下,恋恋地转过头。

        沈红霞一直引它往前。“给我拿些料!”她转脸对姑娘们叫道。给她送料的姑娘顺手将枪递给她,她却不接。她甚至把别在腰里的鞭子也扯出扔下。她就这样引它一直走一直走,根本不用牵它的缰。人们看着她和它走上了坡,又走下了坡,就看不见了。

        她将生料豆嚼成稀酱,喂它,它没吃,渐渐卧下了,下巴颏贴着地,溃烂的口鼻流出黏液。沈红霞坐在它对面,并不打扰它,直等到黄昏,她才爬过去,用刀割开它浑身一切羁绊。

        它已死去,大家探头探脑地登上草坡:完了吗?沈红霞将那些笼头、嚼铁一堆网络般的东西扔向一边。意思是,完了。

        她们问:“你怎样整死它的?”

        沈红霞不说话。

        她们说:“你真行,不动刀不动枪就把这祸害整掉了。”这时听见身后有动静,所有人一齐回首,见蓝紫色的夕照中默默立着绛杈。它支着三长一短的腿吃力地站在草坡上。人们突然发现它也不是红色的,而是晦暗费解的某种阴冷色调。

        她们轻声问:“这死家伙到底是谁?”

        柯丹说:“去看看那些笼头口嚼就晓得了。”

        人们跑过去,未待辨清什么,却见那被割断的缰绳正从刀茬口涌出一股惨淡的血。

        人们看见一堆马具,乱七八糟地放在草地上。秋天白色的草静止了,一股血从缰绳的刀茬里涌出。她们想,原来没生命的东西也会流血。

        秋天,离场部不远的草场闹起大火。或许是雷击,或许是烧死牲口时留的火种。冲天火阵连远离现场的女子牧马班都看见了。柯丹说:“不得了,过去也烧过,非把草场烧光才止得住。”她们留下一个人守马群,其他人全部往火场赶。

        草地的风向不断变化,不等确定火的趋势,它已向你逼过来。许多当地牧民也赶来帮着挖防火沟,烧防火墙。灾难使整个草地的人同心同德。女子牧马班被指定到一个地段切断火路。这时柯丹看见远远跑来了一个娇小美丽的少女。她从一片密如墙垒的金色葵花里走出来。她一冷一暖的两只眼仍像头一次见到那样令柯丹赞叹震惊。

        柯丹放下工具,跑上去拦住她:“你不是偷偷走了吗?就偷偷走掉吧。”她说,她逃亡的一个月里,总是不放心那几匹病马。

        “快走!钻进这片葵花地你就没了。全班都知道你为啥偷偷逃走了……”柯丹说。

        这时所有姑娘都发现了她。她对柯丹说:“先救火吧。”她对沈红霞说:“先救火吧。”她对所有姑娘说:“先救火吧。”

        人被烤得一股股焦臭。所有人都成了一模一样的焦黑干燥。草地上一洼洼水沸腾了,开得咕嘟嘟响。火势突然转向。人们一看,那几个人完了,跑得再快恐怕也冲不出来了。看上去似乎是一群姑娘。

        她们烧光了全身衣服和头发,冲了出来。只有小点儿迟疑了一刹那,被火封住。柯丹意识到她是有意迟疑的。

        她静静地立着,时而看看金色的天,时而看看金色的地。她看见包围她、簇拥她的是冲天的金色葵花。

        天黑下来,烧了五六天的大火彻底熄了。焦黑干燥的人群在开裂,渐渐裂成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当地人归当地人,外来人归外来人,各自疏散。人群朝几个焦黑的辨不出眉目的身影喊:“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回答说是铁姑娘牧马班。

        后来人们拥进场部机关,说应该给铁姑娘牧马班记功。主事人说:“哪里来的什么铁姑娘牧马班,没有这个编制。”

        人们奇怪了:“真的没有?明明有嘛……”

        主事人一板一眼地说:“没有铁姑娘牧马班这群姑娘。根本没有。不存在。”他们拍了拍最权威的职工花名册,又指指最说明问题的全场编制表。于是就真实地不存在什么铁姑娘牧马班的姑娘们了。

        尽管仓库保管员照样严肃地在她们持着的领料卡上打钩,拨给她们料豆。食堂司务长照样在她们出示的集体粮簿上画押,让她们领口粮和副食。尽管一切照常,但实质上没有她们了。她们不存在了。

        小点儿盲目地在草地上走。在场部,她打听到兽医住了医院。一见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无端地转转眼珠,她就明白此生此世他再不会救济她、爱怜她、折磨她了。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在草地上盲目地走。

        一天,她走到几排熟悉的红砖营房前,设法混进了门岗。进了营地她大吃一惊。因为满院子金色,看上去让人气都透不过来,她记得曾经只是顺手撒了一把种子。

        她发现一架电话,看上去已老得不能使用。当她一把抓起它时,才发现它功能正常,她说出营长的名字,几经周转,一个梦似的男声传出来。这时她隐蔽着自己,看见很近的房子里有个高高的背影,她不敢肯定那必是他。

        “……喂,我就是。喂喂,你怎么不说话?”他说。她看着自己破旧邋遢、形同乞丐的一身,忽然意识到,她怎么敢爱他,怎么能把那么多情愫白白地、空枉地吐向他。她忽然意识到,从她头一次见到他永别就藏在其中,他们的认识、几年来的暗自倾心,不过是个太长的永别过程。

        她终于开口,对着他的背影说了道别的话。她已了解到这是他在草地上逗留的最后几天,明天或稍晚些,他就跟他怀孕的妻子离开此地了。“你在哪儿?”他口气急躁地问。

        她说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声音很清楚,就跟在跟前一样。她说路太远我就这样送送你啦。他又说:“真奇怪,就像在耳边说话一样。”她嗓音的确压得很低,没有距离感。挂断电话后,她眼泪唰地一下涌出来。

        她想,真正的流浪从此时开始了,她知道该沿白河往上游走,那里就是大山了。山里聚了不少“盲流”,有些盲流常用筏子漂下来,把黑河里的鱼捞出来卖给草地上的人。那些人什么口音都有。她走走停停,回首望望那些日子、那些人、那些马。

        下过第一场雪后,大家兴高采烈地回迁了。有人建议打出旗号来,让人们看看谁的马群这样壮阔。五百匹,连马带驹五百,已超出了她们誓词中的数目。

        偌大一群马渡过枯水的黑河,又渡过初步封冻的白河。再涉过一望无际焦黑的草场,一路看见小兽大兽各种烧得发脆的骨头,自然还有人的。小点儿在哪一块化作了一缕青烟呢?柯丹走在马群最后,左顾右盼。她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她觉得明年在那条小溪边,就是头次见她的地方,还会见到她。

        她不知道小点儿有句话未及告诉她。小点儿在一个月的流亡中看见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孩,她唤了声“布布”,他马上转过脸。但她再唤时,他却跑了。她追他,他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手枪,向她瞄。小点儿在临死之前想告诉柯丹:“布布活着。”

        布布出奇健壮地活着,虽然他脸上只剩了一只眼。他是他那个民族如法炮制的又一个神枪手。他大步流星地走着自己的路,那是条永远不可能与他母亲柯丹聚合的隐匿的路。就像若干年前的叔叔一样,他也将彻底忘却自己的来历。

        也许叔叔此刻在场能解释马群惊诧的原因。一大群马真是诧得莫名其妙,刚听马群侧翼的一个姑娘喊:“我这边诧马了!”另一边立刻就响应:“这一头也诧了!”五百匹马串通一气地诧了。也许叔叔能对付这群突然反目的马们,可他再也不来了。叔叔有许久没光顾牧马班了,谁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他的出没向来没人摸得清。只是她们很久没有读到过时的报纸、隔年的家信,很久没尝过野味,没得到外部消息,她们这才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没见过叔叔了。回迁的路一直很顺,马始终没诧过。此时引起马如此大规模惊诧的原因或许是这只驴,它浑身乌黑,忽然从光秃乌黑的草场蹿出来。抑或是乌黑的草场本身,还有这稠乳般的雾。

        从未见过这样稠得搅不动的浓雾。人和马都像被罩进一只灌满灰浆的瓮。一个姑娘尖声喊:“挡不住了,马从我这边跑了!”

        整个马群一致掉转方向向高处跑。刚追上去拦阻,它们又呼啦一下朝低处跑。浓雾使马群越来越恐怖骚乱,随它们怎样冲撞,也未能将这白色魔囊般的雾冲漏。

        一个姑娘被疯狂的马撞下鞍,幸亏柯丹及时将她一把夹起,不然她顷刻就会被马蹄捣蒜一般捣成泥。沈红霞低沙的喉咙已经出血,她吆马喝人,不顾死活地在马群中力图掌舵。但马群渐渐越过她,向草地尽头跑。她无声地“哦嗬”着,马蹄声滚雷一般从她身前身后、头上脚下轰轰隆隆而过。

        柯丹说,想拦住这样大一群疯马,还不如干脆就说去送死。沈红霞讲了什么,谁也听不见。但人们知道她实际上是说:就是死也不能失去一匹马。她倏然在马镫上立起来,姑娘们眼睁睁看着她渐渐升高,衬着洁白的雾,仿佛一座烟云缭绕的塑成神像的丰碑。

        她就那样高大无比,挺吓人地立在马镫上。

        她们悟到一种不可抵御的感召力。她们应召而去,即使一去不返。柯丹阴沉沉地看着她们,忽然发现她们多老啊,哪里还是一群年轻姑娘。柯丹说:“你们死也白死,根本没人知道你们,所有知青都回城了,现在早已不是军马场,早就被当地人接管了。再告诉你们吧,人家根本不知道还有你们几个女知青在牲口群里卖命,如今这个地方早就没有你们了。”

        姑娘们吃惊地看着她。

        而沈红霞却在说使命、信仰、责任,它们存在我们就存在。虽然她一声不出,但她们明白她正是在说这些。她高高立在那里,使她们谁也别想退缩。

        而柯丹却说:“不准去!都回去吧,你们本来就不该到这地方来……回你们的城里去!”她们无所适从,柯丹突然横过步枪:“都给我回去!”

        这个土生土长的草原女子吼声极恐怖。

        她们终于看见了她的爆发。她沉默了那么久,顺从了那么久,原来是在暗中蕴蓄最后这股爆发力。她瘦削了许多的脸孔又变得如初识她时那般阔大,她许久以来好不容易梳理服帖的头发又像过去那样飞张起来。她善良与凶狠的最初形象在这一刹那得到复原。

        她继续吼,谁不回去我就打死她!

        她们感到她在挽救她们又在驱赶她们,从一开始,她们就感到她对她们既爱护又排斥的矛盾情感。

        于是她们一齐掉转马头,随班长柯丹义无反顾地向场部方向跑去。

        沈红霞被孤立了。这种孤立有多彻底就有多光荣。轰轰的马蹄留下一阵热烈的风。她只身追去。她没有回来。姑娘们等了她许多天也未将她等回。直到柯丹替她们收拾了行装,办好回城的手续,催促她们说:“你们是最后一批返城知青了,再不走雪就封山了。”

        除了嫁给当地牧工的女知青和其他什么原因永远留下的男知青,牧马班姑娘为这场波澜壮阔的大进军、大撤退收了尾。她们在大雪天离去,留下最后一道为初衷送行的车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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