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七点半,唐斯迪大夫离开他位于中央公园南边的公寓,在第五大道上疾走,前往九十六街的“利人医院”,每天他都要求自己能比前一天快上一、两分钟走完这条三公里的路,可惜即便是用慢跑的,也破不了二十分钟的纪录。
他的身材高大结实,令人一见马上就会把他和牛仔皮靴、牛仔帽联想在一起,而他也的确是在澳洲一座养羊的牧场中长大的,一头黑发老是显得桀骜不驯,雪白的牙齿正好和古铜色的肌肤相映成趣,深邃的蓝眸配上浓密的睫毛,“漂亮”得连女人都要嫉妒。
从他开始学心理医学起,便立定志向要献身于“多重人格错乱患者”的研究,凭藉其不屈不挠的意志和三寸不烂之舌,终于在新南威尔斯建立起一间专门治疗MPD的诊所,不久之后,这间诊所便成为此类病人心中的殿堂,他发表在权威医学刊物上的论文,也很快的就为他赢得举世同业的认同和称许,所以三十五岁那一年,他才会被请到利人来成立一个MPD研究中心。
在曼哈顿住了两年下来,他觉得自己已渐渐染上纽约客的气息了,每天上下班所遇到的人事物,更是熟悉到几乎能够倒背如流:公园边的马车、走过六十五街时的动物园街景,和第五大道上各豪华建筑物前的门房,他们大都和医生熟到可以互唤姓名,现在他一边走,就一边和他们聊十月的天气有多好。
今天又将是忙碌的一天,本来斯迪一向把十到十一点之间的一个钟头空出来,充作和同仁开会讨论的时间,但今早他另有计划,周六一通来自纽泽西心理医生的电话挑起了他的兴趣,柯平医生想立刻见他一面,和他讨论一名疑有多重人格错乱病和自杀倾向的病人,斯迪答应今早十点跟他碰面。
花了二十五分钟才到达医院,只好自我开脱说是交通阻塞的关系,医院的正门虽在第五大道上,但MPD部门的人口却位于九十六街;斯迪照例是最早到的人,走廊底的套房是他的办公室,外面一间漆成清雅的乳白色,装潢简约,除了他的办公桌椅,两把供访客坐的宽大椅子外,就是一大排书架和档案柜,所幸还有几张雪梨港多彩的海报为室内增添了一丝活泼的气息;里面则是设有隐藏式摄影机的诊疗室。
今早第一个病人是来自俄亥俄州的四十岁妇女,她已被当成精神分裂患者治疗六年了,一直到最近才有位脑筋动得快的医生,认为她老是听到许多人在她心中跟她讲话的症状,可能和MPD有关,建议她到纽约来找斯迪,她的复元情况颇令人满意。
柯平医生准十点钟到达,对于斯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挪出时段来和他碰面深为感激,并且立刻切入正题。
斯迪听得仔细,不停的纪录,也插问一些问题,最后柯平作下结论道:“我并不是MPD方面的专家,但若有相关的徵兆,自问还看得出来,在近两次的诊疗过程中,她的声音、神态都曾起明显的变化,她说自己在睡觉的话显然是谎言,但她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每次出外几小时,都做了些什么,她常作一个尖刀梦,在我请她表演时,她却同时扮演了执刀者和受害者的角色,她的病例我全带来了。”
斯迪迅速看过,一觉得奇怪便圈起来或者想了想,这个案例已吸引住他。一个饱受疼爱的四岁孩子被绑,直到六岁才释回,对于其间两年的事竟忘得一干二净!还有那不停重复的恶梦,加上一位姊姊的刻意保护,她面对挫折时的稚气反应,父母过世后的自责。
放下档案后他说:“哈滋堡那家医院的报告书上说她可能曾受过长期的性虐待,并建议她立即接受心理治疗,看来这项建议并没有获得采纳。”
“她的父母亲对这项建议抗拒到底,”柯平答道:“她也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心理治疗。”
“典型的鸵鸟心态,不过想到那是十五年前的旧事,加上凯家夫妇的年龄,整件事似乎就变得比较容易理解了,”斯迪说:“能劝柔儿来接受诊治最好,而且是越快越好。”
“恐怕很难,若不是晚儿苦苦哀求,她连我都不想见。”
“如果她不愿意,那我倒想先见见她的姊姊,请她注意任何脱离本性的行为,还有对于任何有关自杀的话题,她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两位医生一起往外走,柯平看到接待室中有个双手全绑满绷带的年轻女孩站在窗前往外看。
斯迪压低声音说:“这一点一定要留心,大部分在童年曾遭受严重伤害的患者,长大后都会有严重的自我伤害倾向。”
同一天晚上晚儿下班返家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玄关小几上的一叠信件,葬礼后她家的长期家务助理苏菲亚便主动提议把本来天天都做的工作,改成每周两次。“平时只剩你一个人,一周两天就够了,而且我年纪也已经不小,体力不够。”
周一正是她得来的日子,所以信件才会整理得这么整齐,室内也充满着轻爽的气息,从楼梯旁发出的晕黄灯光,更是散发出浓浓的家庭温暖。
对于晚儿而言,下班回家的刹那,不啻是每天最难熬的时刻,以前她肯定会准时下班,爸妈一定会一人一杯餐前酒坐在客厅里等她。
晚儿咬咬下唇,暗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最上面一封信来自英国,在撕开封口时,她已确定这一定是白乔时写来的,迅速看过一遍后,再细读一番,乔时最近才得知那场意外,字里行间充满令人动容的同情,他跟晚儿说他有多么喜欢她的父母,在他们家度过的时光又有多么快乐,他也知道这段时间她和柔儿一定都不好过。
最后一段则颇令她不安。“晚儿,我打过电话给柔儿,她好像很颓丧,接着却尖叫着说什么:‘我不会,我不会。’,然后把电话给挂了,我很担心她,她是那么的柔弱,晚儿,我知道你已经很照顾她了,但我还是想请你更加留心一些,我会在一月时返回克林顿大学,届时一定去拜访你,最后附上我对你的爱,并请你代我亲吻那个女孩。乔时敬上。”
放下信后,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好厉害,明天最好打个电话给柯平医生,把这封信念给他听,她知道他开了些抗忧郁症的药给柔儿,但她会吃吗?晚儿走进书房,发现电话答录机上的灯一闪一闪的,有人留言,是柯平医生找她,还留下了电话号码。
这么巧,联络上他后,晚儿马上把乔时的信念给他听,并以惊惧不定的心情听他说明为什么要找纽约的唐斯迪大夫,请她尽快去和他碰个面,柯平把斯迪的电话号码给了她,并听她以虚弱、紧绷的声音重复一遍后才安心的收线。
苏菲亚帮她烤了鸡肉还做了盘沙拉,但她才叉起食物便觉得喉头紧缩。
接到她的留言的斯迪打电话过来时,她正好在啜饮咖啡,他说明天白天全满了,不过六点时可以跟她碰个面,挂上电话后,晚儿再看一遍乔时的信,突然按捺不住冲动拨了柔儿的电话,没有人接。
之后她每半小时就拨一次,终于在十一点时找到柔儿。“哈罗,”声音挺轻快的,两人闲聊了一下,然后柔儿说:“唉,你知不知道吃过晚饭后,我本来要写完这篇该死的报告,结果却睡着了,现在又得开夜车罗。”
同一时间里,葛亚伦教授正好在床上伸个大懒腰,顺手开亮灯,长长的窗子半开着,他却觉得还不够凉。以前他老婆苏茹就曾因他这项习惯而调侃过他,说他上辈子八成是头北极熊,苏茹最恨整个卧室冷冰冰的了,不过她现在已不太有机会再开任何同类型的玩笑,亚伦拉开被子下床来。
过去三年苏苑一直在曼哈顿一家隶属于麦迪森饭店的旅行社工作,起先只是偶尔待在纽约过夜,后来便越来越常在傍晚打电话过来说:“甜心,我们今天忙死了,还有一大堆文件要弄,你自己吃饭没问题吧!”
六年前和她在一次去义大利旅游中认识时,他已过了三十四年的单身生活了,自己吃饭当然不成问题;现在苏茹在饭店中已租下一间房间,工作天大约都待在那里,只有周末时才返家。
亚伦把窗子全部打开,任冷冽的夜风吹进来,觉得舒服极了,本想回床上去,想了一下后却往外走,现在一点睡意也无,上床去干什么?今天又有封信寄到他办公室来,蕾尔到底是什么人?在现在及过去的学生中,都没有叫作蕾尔的人啊。
他这间房子是乡村型的平房,早在娶妻之前就买下来了,有一段时间苏茹似乎很热中于装潢,尤其爱把旧家具全换掉,但经过几年下来,现在又开始回复单身汉住宅的味道。
他抓抓头皮,再把老是往下掉的睡裤拉高,经过客房,穿过客厅、厨房、起居室,直进书房,先把大灯开了,再摸出抽屉钥匙,打开来拿出那些信一封封从头看起。
第一封是两个星期前寄来的。
昨晚共度的缠绵时光令我恍如重生,真难相信我们不是一对热恋已久的情人,或许这该怪上帝没有让我们早日相识吧?你知道我要花多少力气才控制得住自己不跑上屋顶向着全世界宣布我有多爱你吗?我知道你也有相同的感受,可惜这段感情仍然不能公开,不过我能谅解,只要你继绉续爱我、要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其他的信是同一个调调,每两天就来一封,写的都是如何和他在办公室或家中狂热亲爱的事。
他常叫学生到家里来开小型的研讨会,所以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的住处,有几封信甚至提到他书房中这张老旧的皮椅,但是他从未单独叫一个学生到家里来,他才没那么笨哩。
亚伦曾仔细看过这些信,显然都出自同一台老旧的打字机,“O”和“”都有缺角,但他详细查过目前每位学生的报告,都看不出有谁用的是这台打字机,也认不出那潦草的签名。
他再次为要不要把信拿给苏茹或学校当局看而烦恼不已,苏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并不想让她跟着操心,也不要她因而辞掉工作回家来,几年前他或许会乐见其成,但现在不想,他正面对人生中一个重大的关卡。
至于学校当局,只要一找出写信的人是谁,他一定会马上告诉训导长,问题是他一点儿线索也没有,而且若有人误信这些信中有任何一丁点儿的实话,那他就得跟教授生涯说再见了。
他再把信看一遍,想从写信的风格中去找出蛛丝马迹,但仍一无所获,最后只好再把信收回去锁好,伸个懒腰打个呵欠,真是累了,而且还有点冷。盖热毛毯睡在冰凉房间中是一回事,只穿棉睡衣坐在书房中吹冷风可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些狗屁倒灶的信到底是谁写来的嘛!
苏茹在家时,总会把窗帘全拉上,他倒没这个习惯,书房通向庭院的那扇落地玻璃窗大半都开着他也知道,但因为那扇窗很重,要拉嘛,又没那么好拉,有时他就都任它开着,再说窗闩好像也老是扣不拢,实在伤脑筋,不过今晚他倒是把它拉上了,再按下窗扣,只是懒得去查看到底有没有扣牢而已,转身关了灯就回房里去了。
他满足的拉上被子,再深吸一口冷空气,闭上眼睛立刻就进入梦乡,恐怕任凭他的想像力有多么丰富,也猜不到不过是在半小时前,一个有着金色长发、修长个子的人影才蜷坐在他的咖啡色皮椅中,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才悄悄溜走了。
五十八岁的私家侦探欧托在纽泽西州号称“猎捕高手唐尼”,表面上看来是个好相处的醉鬼,其实他是个优秀的侦探,蒐集起情报来,堪称矩细靡遗。
一般人在请他调查自己的妻子或丈夫时总爱用假名,他也早就习惯了,只要订金交得快,帐单也付得干脆,顾客要自称什么姓名都无妨。
但周二早上接到这通自称为青青的电话,仍令他有些惊讶,她暗示自己和保险业务有关,请他调查凯家姊妹的日常活动:大姊回去工作了吗?小妹复学了?父母过世后有什么反应?有没有崩溃的样子?最重要的是,她们有没有去找心理医生?
唐尼觉得怪怪的,凯晚儿他认识,曾在法庭上见过几次面,听说造成她父母双亡的车祸,是一辆煞车坏掉的破旧巴士,说不定她正在控告那家汽车公司,但一般负责理赔的保险公司都有自己的调查部门,何必往外求呢?
管他的,工作就是工作,更何况最近离婚市场有些萧条,他经济正紧,何必跟钱过不去呢?
唐尼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要求高于平时一倍的费用,想不到对方表示支票会马上寄过来,他则必须定时把报告书和帐单寄到纽约一个秘密信箱去。
唐尼微笑着挂上话筒。
过二下午晚儿一下班就赶到纽约来,准六时进入唐斯迪医生的办公室,结果人才走到接待处,他已匆匆忙忙的赶出来。
他飞快的向她道歉,说临时有件急事,请她等他回来,只来得及给晚儿留下一个身高肩宽,黑发蓝眸的印象,人就不见了。
接待员显然早已下班,在看过杂志,觉得没什么兴趣的十分钟后,晚儿索性坐下来静静的想心事。
唐医生一直到七点过后才回来。“对不起。”他请她进办公室去。
不顾胃已在抗议,也不管头开始痛起来,晚儿仍保持她一贯的温婉笑容,想起自己中午只吃了份全麦火腿面包和一杯咖啡。
医生请她在他对面坐下,晚儿知道他正盯住她看,马上谈起重点。
“唐大夫,在来之前,我已经请我的秘书到图书馆去帮我影印回来一些多重人格错乱的资料,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所知的已足够吓坏我了。”
他等着她说下去。
“如果我的认识还算正确,那这种病通常是源于幼年期所受的伤害,尤其是那些曾经长期被性虐待的孩子,对不对?”
“对。”
“柔儿被捉去的两年间,一定曾受过类似的伤害,在她被找到后马上就检查她的医生便确信如此。”
“我可以直接叫你晚儿吧?”
“当然可以。”
“那好,晚儿,如果柔儿真是一个多重人格错乱患者,那病源至少要追溯至她被绑的那两年,假设说她真的被虐待过,那当然她免不了惊恐万分,才四岁不过的小孩,无法接受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逃避。你所认识的柔儿自动从痛苦、恐惧中抽离出来,让不同的人走进她心灵去帮忙她,这段记忆被牢牢的锁住,直到最近才再明显起来,据我所知,除了常作的那个恶梦外,回家后的柔儿几乎已恢复到失踪前的样子,现在你父母一死,让她再度经历人生至恸,于是柯平医生便看到了她呈现不同的风貌,他急着见我的主要原因,便是怕令妹可能会自杀。”
“这他怎么没跟我说,”晚儿觉得自己的口好乾。“柔儿是有些颓丧,但是……老天,她不会真的去自杀吧?”她咬住颤抖的唇问道。
“晚儿,你劝得动她来找我吗?”
她无助的摇头说:“劝她去看柯医生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父母一向身心健康,从不找心理医生,妈妈以前常爱引用大学时代一位老师所说的话,说世上一共有三种人,一种是一有心事就找心理医生的人,一种是找朋友、计程车司机或酒保吐苦水的人,还有一种则是自我解决型的,那位老师说其实这三种人复元的机会及比例全部一样,柔儿从小听到大,自然是同样的心思。”
唐斯迪笑道:“我想有这种观念的人一定还有不少。”
“我知道柔儿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忙,”晚儿诚挚的说:“问题是她不肯对柯医生坦白,她怕他会从她身上挖掘出真的问题来。”
“那至少在一旁注意她是很重要的,我已把她的档案资料全部看过。”
到了八点时,眼见晚儿满脸疲惫,斯迪便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晚儿,我要你小心注意任何有关‘自杀’的迹象,不管它是多么的细微,你都要告诉我或柯大夫,坦白说,我很乐意研究柔儿的病例,多重人格错乱本来就是我的本门,她又是初现病徵的人,等柯大夫再多见她几次后,我会再和他做进一步的讨论,除非有戏剧性的变化,否则我有预感从你身上应可比从柔儿身上得到更多的消息,好好注意她,并且不忘跟我联络。”他不明白今天自己的话怎么突然多出来,而且好像……舍不得放晚儿走?
晚儿迟疑了半晌后说:“医生,不是除非把柔儿封锁的过去全部打开来,否则她算不上全好?”
“这样说好了,晚儿,我妈妈有一次剪指甲时不慎剪至指肉,马上感染了细菌,不过几天整个手指头都又红又肿的,但因为怕人家会切开肿脓,所以她硬是坚持要自己敷药,等到被送进急诊室时,除了肿至手臂外,也快变成坏血症了,这样你明白了吧?就因为不肯马上就医,所以故意忽视最初的病徵。”
“柔儿目前的情况正好比精神刚受到传染,病徵还不十分明显?”
“对。”
他们一起走过长长的走廊,警卫帮他们打开门,斯迪再度为自己竟觉得这条平时他都嫌长的走廊好像变短了而在心中暗笑自嘲,外头的风虽不大,但空气仍略嫌冰冷,更显得身材苗条高?的她楚楚可怜,她觉得柔儿需要保护,那谁来保护她呢?晚儿浑然不知他紊乱的心事,开始道别。
“车子就停在附近吗?”
“就在十字路口那一边,算不算奇迹中的奇迹?”
他送她过去,看着她坐进车里。“保持联络。”
晚儿把车开上路后想:多么好的一个人,她很想分析一下自己对唐医生的感觉,但是如往常一样,柔儿的问题马上就占满她的心,说起来现在她因对问题有深一层的认识,所以理应更加操心才是,而她也的确忧心忡忡,但在忧虑之外,却又多了份因见了唐医生后才增加的信心。
她开过九十六街,转上麦迪森、公园大道,开往莱森大道,她快饿扁了,幸好“尼古拉的拿手菜”就在几条街外。
十分钟后她被请到一张小桌子边坐下。“嘿,好高兴再看到你,晚儿。”老洛是这里的老侍者,最清楚她的口味。
这家餐厅一向热烘烘的,看到一道道菜从厨房中送出来,晚儿的精神为之大振。“我知道我想点什么了,老洛。”
“芦笋、洋芹等的沙拉,浇上你们独门的酱汁,小面团,外加一杯酒。”
“没问题,马上来。”
几分钟后,就在她从竹篮中拿出热腾腾的长面包,并准备吃才送上来的沙拉时,她左手边的桌子也有客人了,声音再熟悉不过。“太好了,老洛,谢谢你,我快饿死了。”
晚儿抬起头来,迎上斯迪那张先是诧异,继而由衷开怀的脸庞。
七十八岁的盖里森几乎是从儿时就开始传教了,一九四七年时他突发奇想,说服纽约的杜门电视公司把周日早上的时段让出来供他开辟“空中教堂”,从那时起,他便固定在电视上为主宣扬教义。
现在他的心脏已经日渐衰弱,医生也警告他必须立即退休。“你已奉献了一生,盖里森,”他说:“你盖了圣经大学、医院、疗养院、退休社区,现在应该要对自己好一点了。”
盖里森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贪心起来,一个布道家多么容易将大笔钜款中饱私囊,他可不希望一生的志业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中。
“我们必须挑选有亲和力但不爱现的人,盖里森小心叮咛空中教堂的委员,虽然在霍金斯已上过三次节目后的十月下旬,他们已大致同意由他来接任了。”
但盖里森仍有最后的否决权。“我对于那个人还有些疑虑,”他有点不满的说:“总觉得他怪怪的,何必这么快决定呢?”
“他有基督般的魅力。”有人这么说。
“叫我们要小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不正是主祂本人吗?”盖里森从他们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中,知道他们都认定他之所以反对,只是为了恋栈这个位置,不肯退休。
他缓缓起身,突然觉得好疲倦——“随便你们了,我要回家去。”
当天晚上盖里森于睡梦中溘然而逝。
从他上次在纽约布道回来后,海青的脾气就很暴躁。“全是那老像伙在作梗,天白,”他跟她说:“因为所有的电话和信都是找我的,所以他很嫉妒,我问过一位委员,他就是这么说的。”
“也许我们比较适合待在乔治亚州,海青。”被他一瞪,她慌忙回去整理那一大堆信封。
“这个礼拜的捐款多不多?”
“很多。”每周四是他自己的节目播出的时间,海青都会选择一个海外的名目鼓励大家捐款,不过只有他本人和天白能碰这笔钱。
“和‘空中教堂’可没得比。”
十月二十八日有通来自纽约的电话,电话一挂上他就面对天白,双眼和面庞都发散出一股诡异的光彩。“盖里森昨晚死了,空中教堂邀我去当下任的主持人,他们希望我们能长住纽约,在找到房子前就暂住在威汉酒店里。”
天白兴奋的想奔向他,却被他那种“离我远一点”的表情震住,他迳自回书房去把门关上,几分钟后她踮起脚尖到门边去凝神倾听,知道他又在转动小丽那个音乐盒了。“环城游乐……男孩女孩……”
想瞒住晚儿,不让她操心越来越难,柔儿已不再跟柯医生或晚儿谈尖刀梦,谈也没有用,连晚儿也不明白刀子已越来越接近她。
和柯医生在一起时要小心一些,和他在一起共度的一个钟头若过得飞快,柔儿就知道自己一定又讲了些她其实不想说的事。
近来她老是觉得累,其实所有的时间全花在读书或休息上了啊,好像老有写不完的作业,但有时又会在桌上看到她不记得自己写过的功课。
脑袋中总像是有一大堆人似的嘈杂,一个声音说她又蠢又笨,只会惹祸,最好别再跟柯医生说话,另一个小孩的声音则老是哭个不停,有时小声,有时大声号哭,还有一个声音沙哑性感,活像色情片中的主角。
周末最难熬了,房子变得太大、太静,她绝不敢一个人在家,幸好晚儿已决定把老家卖掉。
只有在和晚儿打尔夫球,或者和一堆好友吃饭时,她才觉得安心,也不禁会回想和乔时一同打高尔夫球的情景,她想他想得心都痛了,却又怕和他见面,所有的爱意全被恐惧堵住,她尤其怕去想他明年一月就将回克林顿来的事。
从柯大夫的形容中,斯迪早就猜到凯晚儿是个坚强勇敢的女子,但真正相见时,心中仍大受冲击,坐在他面前的她可爱、温文、柔静,唯有双眼稍稍流露出心中的哀恸与紧张,而那套把她玲珑的身段完全衬托出来的深蓝斜纹软呢套装,也会让人忽略了她选择这个颜色,其实含有服丧的意思。
对于她不但肯接受他的推断,而且还事先做足准备工作,的确令他印象深刻,不知不觉便钦佩起她勇于承认并接受妹妹可能患有精神疾病的理性。
送她上车时,邀她共进晚餐的言辞明明已到舌尖,却又咽了回去,怎么搞的,三十七岁的男人,怎能再玩这种二十来岁的爱情游戏,况且她只是为了妹妹的事来求助于他,迷人的她一定早就名花有主。
等到他意兴阑珊的走进“尼古拉的拿手菜”时,却意外发现她也在座,而且是一个人!看到他似乎也觉得很开心,趁着把自己那张桌子让给一对老夫妻之便,他顺理成章换到她那一桌去。
晚儿笑着把面包推到他面前说:“我想你的中餐一定跟我的差不多,最近接了一个凶杀案,整天忙着找证人。”
她聊了几年来助理检察官生涯的种种,再不着痕迹的把话题转到他身上去,她只知道他是澳洲人,至于在牧羊场中长大的滋味,就得靠他描述了。“我爸爸那边的高祖是配着手铐脚链到澳洲去的,以前当然是不怎么名誉的事,但现在有个坐皇家海军的船,被放逐到荒岛上去的祖先,可是一种荣耀,我母亲那边的曾祖母则是在英国诞生的,三个月大时随家人移民到澳洲去,结果你猜怎么样?她一辈子都在弹思乡调,八十岁那年还曾回去两趟,算是另一种澳洲人情结吧。”
一直到喝义式咖啡时,他们才聊到他为何会选择多重人格错乱学。
那一晚以后,斯迪固定每周至少和柯平、晚儿各通一次电话,柯平说柔儿越来越不肯合作了。
“看得出来她在假装,”他跟斯迪说:“表面上她承认父母的死的确不该怪她,但我不相信,现在她把父母当成个安全话题,只谈感性的回忆,可是情绪一起,就开始像个小孩般又哭又闹,直到目前仍不肯接受催眠或罗沙哈测验。”
晚儿则说她看不出柔儿有任何自杀的朕兆。“柔儿越来越不想到柯平医生那里去,说那是在浪费时间和金钱,为父母去世而伤痛是任何正常人都会有的反应,不足为奇,一起去俱乐部时,她总是神采飞扬,又因为期中考有几科考坏了,所以她要我若有事找她,最好都能在每晚八点前打电话,之后她想读书,不想被打扰,我觉得这是她不要我追查她行动的另一种说辞。”
斯迪每一思及晚儿柔中带刚的模样,就不忍心跟她坦承与柯平早达成一个共识,那便是柔儿目前的行为,无异于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只有冷静的鼓励她,要她继续注意柔儿,而每次挂上电话后,斯迪都清楚的感觉到对她声音的眷恋,对她下一通电话的期待,也绝对与正事无关。
此时晚儿正忙于处理手上一件令人发指的凶杀案:二十七岁的莫梅在火车站的停车场上,被个强行上她车的十九岁年轻人勒死。
审判在即,对她而言不啻是件好事,晚儿仔细看过所有证人的证词,在提到看见被告进停车场去时,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指出他显然不怀好意,再加上验尸报告中显示被害人在死前曾拚命挣扎过,晚儿相信凭藉这些,已足以让陪审团留下深刻的印象。
十二月二日第一次开庭,被告那相貌忠厚、态度诚恳的六十岁律师似乎立意要打垮晚儿,在他巧妙十足的问题引导下,各个证人都承认当时天色已暗,他们并不知道被告是强行上她车的,或者是莫梅邀请他的。
幸好晚儿也不是省油的灯,轮到她询问证人时,她将问题的话锋一转,让每一个证人都肯定当被告詹姆士盯上莫梅时,曾遭她断然拒绝。
因为案件本身已够轰动,再加上对方律师是个很会做秀的人,所以法庭外不但布满了记者,也聚集了一大堆吃饱了没事,以案件输赢下注赌钱的无聊人。
五年的工作经验,已使得晚儿养成一定的敬业精神,这阵子不管吃、喝、睡,只要脑子清醒时,必定是在想詹姆士的事,柔儿这个礼拜在见过柯平后,也提早于周六回学校去。“尽量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也要努力一些才可以。”她跟晚儿说。
“和柯医生处得如何?”
“我开始相信巴士司机是罪魁祸首了。”
“好现象。”但在每周固定一通的电话中,晚儿跟斯迪说:“如果真的能相信她就好了。”
手执话筒,斯迪恨不得自己此刻就在她的身旁,可以直接拥她入怀,拍拍她的肩膀为她打气,而不只是说一些显得空洞无用的话……
等一下,斯迪甩甩头暗斥自己:想到哪里去了?拥她入怀?若被她一把推开,那不是很糗吗?
晚儿和柔儿在感恩节时齐赴康乃狄克州,与表兄妹们共度佳节,气氛之好,远超过晚儿原先的预期;到了圣诞节时,姊妹俩干脆飞到佛罗里达州去,参加一个为时五天的加勒比海豪华邮轮之旅,虽然每天在舱顶游泳池游泳的逍遥自在,让过往的圣诞记忆似乎一下子都变得遥远起来,但晚儿却发现自己仍然盼望假期赶快结束,以便回法庭上去,或者……以便和唐医生恢复联络?她突然强烈思念起他浑厚低沉的嗓音,那股蕴含于其中的安定力量,是她以前未曾感受过的,好像可以将自小背到大的责任感暂时抛开,倚着他彻底的放松。
倚着他?晚儿顿觉脸一热,不禁暗骂自己太会胡思乱想。
柔儿大部分的时间则都关在舱房里读书,她已选了葛亚伦下学期所开的课:“维多利亚时期的女作家”,并打算趁着寒假做足准备工作,连妈妈的手提打字机都带上船来了,好整理心得,但晚儿知道她除了打摘要外,也用来写信,写那些每次她一踏进舱房,柔儿就仓皇抽出来,并用手或找书盖住的信,她有新的对象了?就算有,又何必这么神秘呢?
然后晚儿又会笑自己:她都已经二十一岁了,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再说吧。
圣诞节对葛亚伦而言,却是个风波不断的假期,就在圣诞夜时,因为他忘了关抽屉,被苏茹发现了那一叠信,马上要他解释为什么要把信藏起来,为什么不交付学校当局处理,如果内容真是他所谓的纯属杜撰的话,那他有什么好怕的?
亚伦捺着性子跟她解释:“苏茹,我是怕你担心嘛,至于学校方面,虽然我十之八九能肯定是学生寄来的,但并没有证据啊,如果训导长的反应跟你现在一样,马上就猜疑内容有几分真实性时?那我岂不是在自讨苦吃?”
圣诞至新年假期中,信倒是没再寄来了。“更加证明信是学生寄来的,”他跟苏茹说:“现在我倒又希望能接到一封了,光是邮戳就能帮大忙。”
苏茹希望他能陪她到纽约去共度除夕夜,公司老板邀他们到饭店顶楼享受烛光晚餐及跳舞。
“你知道我最怕这种大型宴会了,”他跟她说:“而且老赖也请我们到他家去。”赖韦特是学校的训导长。
结果除夕夜下起大雪,苏茹从办公室打电话给他说:“亲爱的,打开收音机听看看,火车和汽车都脱班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亚伦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可别被困在小火车站中或高速公路上,不如你就留在城里算了。”
“你真的不介意?”
他真的不介意。
当初结婚时,亚伦的确有缔结永世盟约的诚意,因为父亲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即抛妻弃子,所以看尽母亲辛酸的他,很早便曾立誓绝不让其他的女人受同样的苦。
苏茹对于婚后仍能保有自我的安排显然相当满意,起先他也觉得不错,反正单身惯了,他已颇能自得其乐,但最近他却觉得越来越不满足,苏茹算是他平生所见最美丽的女人,穿起时髦服饰就好比模特儿一样耀眼闪亮,她和他不同,有很敏锐的生意眼,所以经济大权一向握在她手中,但近来他觉得她已不再能够吸引他,连她想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可以早一步猜到,或许是因为她平日举止言行都太一板一眼了。
他们到底有什么共通点?亚伦在穿衣准备赴训导长家参加宴会时自问,不过他随即把这件事抛开,想要好好享受一下和好友共度的夜晚,今晚的客人他每个都熟,个个都是风趣幽默,极具魅力的人。
尤其是新来的同事魏维拉。
新的一年是否该有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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