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声停止了,劝慰声也停止了,武夷山医院的急救室内一片沉寂。敬畏死亡,是人类的本性。面对病床上那个由白布勾勒出来的人体轮廓,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尽管他或她想到的事情并不相同。
过了许久,李艳梅才目光呆滞地说:“我真傻!明知他感冒刚好,身体还很虚弱,根本就不该让他去爬一线天。我应该坚持让他跟导游一起走……”
钱鸣松打断了李艳梅的话。“这不能怨你,应该怨我。我不该取笑他,不该用话去激他。不过,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情啊!”
周驰驹连忙响应道:“这确实是个意外,也应了那句老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也不好,不该跟着起哄,弄得他没有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去爬一线天。其实,我当时觉得他心里并不一定真想去爬。如果咱们给他个台阶下,他大概就不去了。咱们这些老同学呀,聚到一块儿就忘了自己的岁数,净瞎胡闹!咳,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后悔也没有用哇。这世界上卖什么的都有,可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嘛!”
吴凤竹觉得丈夫的话不太得体,便瞪了他一眼,对李艳梅说:“我当时也觉得老孙的身体不适合爬一线天,挺虚弱的。我本来想劝他别爬了,可是又怕扫大家的兴,结果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现在想起来,真是很后悔。”
赵梦龙看了看大家,皱着眉头说:“这事儿也怪我当时反应太慢,太迟钝。老孙就从我前面的石头上摔下来,我居然没有抱住他。我真没用!”
“那不能怪你。这事儿来得太突然,谁心里都没有准备。再说,那里又陡又黑,没把你也摔坏,就已经是万幸了。”虽然李艳梅的声音还很低沉,但是她已经控制了自己的情绪。说完这话,她又对大家说,“你们都不用说了。这事儿已经发生了,大家没必要再责怪自己。我明白,这事儿谁都没有责任。这就是老孙的命!人活在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命里注定的。”
众人都沉默了,但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一些。
李艳梅想到另外一个话题,转身问周驰驹:“对了,我一直还没有机会问你。你当时在一线天里看见什么了?怎么还大喊了一声?”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周驰驹。后者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小声说:“我喊的是项链。我的项链让那个小孩儿给抢走了。”
“什么?”钱鸣松瞪大了眼睛,“就是你那根金项链?”
“是的。”周驰驹沮丧地点了点头。
“哇,那可值好几十万哪!”钱鸣松不住咂舌。
“你应该去报案。”赵梦龙在一旁说。
“咳,身外之物,就算了吧。”周驰驹摇了摇头。
钱鸣松用惊讶的目光看了一眼周驰驹,又把目光投向吴凤竹,而后者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周驰驹若有所思地说:“我那个护身符也不见了,估计是让那个孩子一把都给抓走了。没准儿,这个损失更大呢!”
赵梦龙说:“我们至少应该去找找那个孩子吧?”
周驰驹摇了摇头,“没有意义。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而且那个孩子肯定是有人指使。”
赵梦龙说:“你怀疑那个道士?”
周驰驹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房间里一片沉静。
钱鸣松又找到了一个话题:“对了,那洞里飞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周驰驹说:“好像是蝙蝠。”
“蝙蝠哪有白的?”女诗人不以为然。
“怎么没有?你在道士那里抽的签上写的不就是白蝙蝠嘛!一线天,白蝙蝠。看来那个道士的签确实很灵啊。我们应该给他钱。”周驰驹很认真。
众人都点了点头。
吴凤竹说:“那确实是蝙蝠。后来我问了导游。她说,那是一种白蝙蝠,非常罕见。她还说,白蝙蝠神出鬼没,通灵性,识善恶。谁要是干了坏事儿,或者得罪了它们,准得遭报应。”
“你的意思是说……”女诗人嘴快,但是没有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赵梦龙说:“算了,大家都别说了,也别胡思乱想了。我看,咱们还是商量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大家又都沉默了。原定的旅游该结束了,但是发生了这种事情,他们不能走了。尽管他们的心里都很想立刻离开这不祥之地,但事情没处理完,他们都不好意思离去。
李艳梅明白大家的心思,叹了口气说:“你们回宾馆收拾一下东西,该走就走吧。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处理后事就行了。真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咳!”
周驰驹看了看女诗人,见她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便一拍胸脯,对李艳梅说:“咱们是一起来的,就得一起走。艳梅,你也别不好意思。咱们都是老同学了,遇到这种事情,谁能拍拍手就走呢?没什么可说的,咱们帮你一起处理后事。你说呢,梦龙?”
吴凤竹抢先附和道:“对,咱们不能把艳梅一个人留在这里处理后事。”
赵梦龙说:“我看咱们还是先通知飞虎的单位吧。这种事情,由他们单位的人出面处理比较好。”
周驰驹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女诗人,奇怪地问:“鸣松,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得先回去呀?”
钱鸣松没有理会周驰驹的话,转身问李艳梅:“医生都到哪里去啦?怎么也没人给咱们一份检验报告啊?”
李艳梅问:“什么检验报告?”
钱鸣松说:“死亡原因呀。”
周驰驹说:“这不是很明确嘛。”
钱鸣松问:“明确什么?”
周驰驹说:“老孙是摔死的。这是大家都亲眼看见的。难道还有问题吗?”
钱鸣松摇了摇头,“我看问题没那么简单。”
赵梦龙问:“那你认为老孙是怎么死的呢?”
钱鸣松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是觉得老孙死得有些奇怪。挺大的一个人,一个跟头就摔死啦?”
周驰驹说:“那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告诉你,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
李艳梅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女诗人,“鸣松,你好像有什么想法。咱们都是老同学了。你心里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钱鸣松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总觉得老孙的死和那些白蝙蝠有关系。”
“为什么?”李艳梅又问。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种朦胧的感觉。”钱鸣松说。
“诗人的感觉,还是朦胧诗,对吧?”周驰驹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吴凤竹瞪了丈夫一眼。
“我不是开玩笑。我只是想知道鸣松到底有什么根据。”周驰驹解释之后又向钱鸣松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在乎。”钱鸣松宽容地笑了笑,但是那笑容不太自然。
吴凤竹说:“我觉得鸣松的话有一定道理。”
“为什么?”李艳梅又把目光转向了吴凤竹。
“你们忘了那个女导游说的话啦?”
“什么话?”
“白蝙蝠是通灵性,识善恶的,而且……”
“而且什么?”周驰驹用责怪的目光看着妻子,“你怎么能够相信那种话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吴凤竹解释说,“我是想,那些白蝙蝠的身上会不会带着什么有毒物质,把老孙给毒死了呢?”
“您这想象力可真够丰富的!”周驰驹苦笑道。
“有道理。”赵梦龙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李艳梅扫了大家一眼,“你们这是怎么啦?怎么说起话来都这么难懂呀!”
“我觉得你们的说法太悬了。不过,你们倒让我产生另外一个念头。你们说,这里会不会有医院的责任啊?”周驰驹这回没用他的大嗓门。
“你是说,医疗事故?”钱鸣松小声问。
“这是一种可能性,还有别的可能性呢。比方说……”周驰驹的话被开门声打断了。众人回头,只见两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
由于孙飞虎是局级干部,所以当地有关部门非常重视。这种级别的干部在北京很多,但是在武夷山这种小城市就绝对是“大官”了。
武夷山市医院的冯院长和负责给孙飞虎治疗的陈医生一起来到急救室。冯院长首先向李艳梅等人表示慰问,然后谨慎地说:“我们对孙局长的抢救工作是竭尽全力了。凡是能够采取的措施我们都采取了。陈大夫也是我们医院最好的医生。但是……我们没能救活孙局长。对此,我们感到非常难过,非常难过。”
李艳梅语音平静地说:“医院确实尽到了努力,这是我们都看到的。陈大夫这两天基本上没有睡觉。我心里非常感激。冯院长,您放心,我不会提出任何无理要求的。”
冯院长如释重负地说:“谢谢,谢谢!您能够理解我们的工作,我们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李艳梅说:“您太客气了。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您请问。”冯院长的表情又有些紧张起来。
李艳梅犹豫片刻,似乎是在考虑措辞,然后问道:“我想知道,老孙究竟是怎么死的?我是说,他真的是因为头部的摔伤而死的吗?”
冯院长说:“啊,这个问题最好由陈大夫回答。”
陈大夫看来早有准备,他向前走了一步,从容地说:“坦率地跟您讲,我现在也不能确定孙局长的死亡原因。根据我对病人的观察和我的经验,我认为孙局长头部的伤不足以导致死亡。”
钱鸣松在一旁忍不住问:“您的意思是说孙飞虎不是摔死的,对吗?”
“我们不是说摔伤和孙局长的死亡毫无关系,但是我们认为,摔伤可能只是死亡的诱因。”冯院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那么他死亡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钱鸣松追问道。
“到目前为止,我们也没有发现任何明确的致死原因。也许他是死于某种我们还没有发现的疾病。”陈大夫转向李艳梅问道,“李老师,孙局长以前有没有得过病?或者有没有过特殊的症状?”
“没有哇。老孙的身体一直很好,连他们单位的医务室都很少去。”
“所以,我们想跟您商量一下。”陈大夫看了一眼冯院长才继续说,“李老师,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想对孙局长的尸体进行解剖,以便查明死亡原因。您同意吗?”
“有这个必要吗?”李艳梅反问了一句。听声音,她似乎不想让医院解剖丈夫的尸体。
“当然有必要啦。孙局长在我们这里意外死亡,我们有责任查明他的真正死因。我想,您也愿意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对吗?”
“这个……”李艳梅犹豫了。
钱鸣松见状在一旁说:“我看应该查一查。反正尸体最后也得火化,解剖怕什么?把死亡原因查清楚,省得大家心里都闷得慌。”
另外几个人也都认为有必要解剖尸体。李艳梅觉得再坚持下去不太合适,就同意了,跟着陈大夫去办理了解剖尸体所需的有关手续。
五个老同学离开医院,坐车回五云仙宾馆。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仿佛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进入宾馆之后,周驰驹快步走上楼梯。其他人明白了,也都跟了过去。在两廊中间的平台处,他们看到了条案和神龛,却没有见到五云真人。就在他们四处张望时,一位值班经理走过来,问他们有何需要。周驰驹说,他们几天前在这里求过签,非常灵验,想找五云真人,表示感谢。值班经理说,五云真人外出云游了,不知何时回来。五人都有些沮丧,也都有些茫然。
来到黑云仙楼的二层,五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似乎都想说什么,又似乎都在等待别人说什么。后来还是钱鸣松说,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晚上6点一起去吃饭。于是,五个人分别走进自己的房间,而且都关上了房门。
站在安静的房间里,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从李艳梅的心底油然升起。那感觉中既包含着悲哀和恐惧,也包含着忧虑和不安,而且还有一些隐隐约约难以捉摸的东西。她觉得精神疲惫,便躺到床上,慢慢地闭上眼睛。她真想睡一大觉,但是没有困意。她的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突然,隔壁孙飞虎住过的房间传来关门的声音。虽然那声音很轻,但是李艳梅的听觉在内心恐惧的作用下显得非常灵敏,因此她毫不怀疑那声音的来源。于是她一翻身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没有人。她轻轻走到那房间的门前,仔细听了一会儿。她听到屋里有人走动,便打开房门。她看见姓沈的女服务员正弯着腰在床前打扫卫生。
沈小姐听见开门声,回过头来,见是李艳梅,就直起身来,微笑着问:“李老师,您有事情吗?”
“呵,没什么事儿。”李艳梅反倒觉得有些尴尬了。
“您需要什么东西吗?”
“不,不需要。呵,对了,这个房间先不用打扫了。”
“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会回来住了。”
“您是说孙局长已经走了吗?”
“哦,他……对,他是走了。”
“那需要退房吗?”
“暂时……先不用退了。我还得收拾东西呢。”
“那好吧,我先走了。”沈小姐知趣地告辞了。她从李艳梅的身边走过去,在门口又回过身来说,“李老师,打扰您休息了,请您原谅。”
服务员走了,门也关上了。李艳梅一个人站在孙飞虎曾经住过的房间里,默默地望着室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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