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不可一直望着明月哟。账屋的林藏道。
为啥?
这一问的语气,怎么听都不似纯粹的上方口音,像是仓促之下的造作之举,刚右卫门自觉有些羞愧。
在上方的生活,到今年已是第二十五年。这里的口音已深深同化进身体,即便不做考虑也能极为自然地脱口而出,就连自言自语时也是。反而每当刻意为之时,听上去十分做作,好似拙劣的模仿。这一点让刚右卫门觉得反感。
为什么不能看呢?他又问了一遍。
为了掩饰羞愧,他试着让自己的话更接近江户口音,可如此一来反倒又像是上方人刻意模仿江户话了。真是怪事。
据说会被取走哟。林藏道。
“被取走什么?”
“嗯……被取走什么呢?”林藏面带难色地笑了。他是个优质的男子。并不是指他的容姿。当然,他的外表清新脱俗,面容也精致。深邃的眼眶透着高贵之气,鼻梁笔直而挺拔,一双薄唇泛着与男性不符的朱红,诡异而完美地嵌在白皙的脸庞上。据说,主动来找他的女人相当多,可是,这个上佳的男子总也不为女色所吸引。他的身份背景并不差,颇具男子气概却不近女色,行事正派,为人正统却又未成家,也没有娶妻的打算。因此不少人在背地里嚼舌,说他是男宠,但那不过是出于嫉妒而已。
当然,刚右卫门亦不好男色。刚右卫门赏识的是林藏的为人。不,准确来说,应当是他的经商手腕。
林藏在天王寺经营账屋。所谓账屋,是经营纸、账本和笔之类文房用具的买卖,一般在店门处插赤竹为标示。可是林藏店门口的赤竹上还缠了樒草。虽然招牌上只写了“账屋林藏”几个字,但附近百姓都称其为“樒屋”。最初,林藏只做账本生意。
刚右卫门不知听谁说起过,樒屋的大福账兆头好。究竟是谁呢?其实他更在意的是,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亲密了呢?
“明月内有荫翳之处。”林藏继续道,“那该是个男人。”
“男人,那不是兔子么?”
“兔子?您可是说那捣年糕的传说?”林藏说着,走至刚右卫门身旁,双手搭在扶栏上。
此处是设于刚右卫门府邸内的观景台。它位于这片区域的最高处,视野亦是极好。然而因建于城市当中,所见景色称不上绝佳。登上此处就如同登上火警瞭望台一般,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景色皆为街道市井。尽管如此,此处无疑是最接近天空的所在,最适合用来观星赏月,于是自然而然地被叫作“向月台”了,跟慈照寺庭院当中的向月台并无任何关联。
看上去并不像是兔子呢,林藏道。“握着杵吗?”
“大家都这么说。唉,究竟哪里是头哪里是杵,我也不清楚,不过要真说起来,那里看上去不就像是有两只长耳朵似的吗?玉兔捶年糕的故事,还是儿时所闻呢。”
“有人告诉在下那是只蛙,一只跳跃的蟾蜍。唉,不管哪样都只不过是比喻而已。”
“正是。”那里怎么可能有那些东西呢?刚右卫门说罢,林藏便笑道,说得好像您很了解月亮是什么。
“那么,它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呢?说白了也就是个球吧。”
“不管从哪里看都那么圆,应该是个球吧。”
“不过这月亮,看久了还真是觉得不可思议。它那副模样,究竟是为什么呢?而且,也不知它距离大地究竟有多远。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很远哟。”林藏将脸朝向刚右卫门道。
“很远吗?”
“东家,刚才不是说了嘛,万不可那样一直盯着它看。这可是唐土传来的古话,不可视作儿戏啊。”
“哦?”刚右卫门赶忙将视线从月亮上移开。他也觉得,再这样凝视下去,似乎连魂也要被勾去了。不知是眼花还是光晕的关系,那轮圆月竟似在缓缓蠕动。
是错觉吧。
林藏啊,那东西应该是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吧?刚右卫门好像孩子似的问道。
是飘着的吧。林藏答。“一定是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既然我们在大坂看到的,跟在唐土和鞑靼看到的是同样光景,那它一定离我们相当远。肯定比从大坂到江户远,不,应该是到长崎或虾夷之类更远的距离。大雕和秃鹰都飞不上去,哪怕拿大炮打都打不到呢。”
“那自然是打不到。”刚右卫门开怀大笑起来,“连吹牛皮都没听说过把月亮打下来的。别说打不下来,就算炮弹够得到,顶多也只能开个洞吧。”
正是。林藏应道。“明明距离那么远却还那么大,东家,那一定是个庞然大物。巨大的月亮上,那些荫翳的部分看上去也是那么大。如果说那是兔子或蟾蜍,也必定十分巨大吧。或许有这个国家的一头到另一头那么大呢,那可真是个不得了的妖兔啊。”
那是。刚右卫门应着,再次抬头看天。他从不认为那样的巨兔真的存在。他不觉得有,也从没认真地思考过那样的事情。在他眼里那并不像兔子,只不过是化开了的阴影而已。至于将其看作蟾蜍,他更是不甚理解。
“那些黑暗的部分……究竟是什么呢?”
“那些嘛,应该是高山的阴影,或是深谷的凹陷之类吧。反正,就是球面上的一些凹凸。”
哦,应该是吧。不过,“刚才,你说那该是个男人?”
“是。那些图案像不像男人,或者那里有没有男人,在下也并不十分清楚,不过东家,据说月亮上长着一棵桂树。”
“桂树?就是我们平日所见的桂树么?”
“正是,就是那桂树。月桂树。据说那可是棵硕大的桂树呢。至少有五百丈。”
五百丈的树,实在难以想象。
“不过……倒是比五百丈的兔子现实些吧。”林藏道。
那倒是没错。树木和禽兽不同,只要不枯萎,就可以成长至无比巨硕。生长在神社里的御神木就很高大,深山幽谷里该有更为巨大的树木。
“听说那桂树的果子落得四处都是呢。是真是假自然不得而知。而负责收拾那些的,就是桂男。”
“桂……男?”
“他本是唐土某地的男子,听说是修仙之人。不过在唐土,怎么说呢,修仙似乎是有违王法的。”
“有违王法,那就是被禁止了?”
“正是。擅自学道修炼是不可以的。”
“仙人好像是有的吧?久米仙人还会使法术呢。不过,先别管那种无稽之谈是真是假,唐土和天竺不是修道成仙的起源地吗?”
“是啊,不过那些人或许都是未得应许而私自为之?总之,传说那个人最终受到严惩,被罚到月亮上砍桂树去了。”
真是个稀奇的异闻,刚右卫门说着,坐到铺有毛毡的长椅上。
“不光稀奇,更是难上加难啊。那可是棵五百丈的树,就算找几百个园丁来也砍不完啊。所以,他就要使仙术啦。在下觉得他的方法很有效。据说那桂男,嗯,如果像东家刚才那样,一直盯着月亮看,他便会有所察觉,知道有人在看。那时他就会朝着看月人的方向招手呢。”
“招手?”
“是。就是招手。那片荫翳,会发出召唤。”
会吗?刚右卫门道。慢着。刚才……它看上去像在蠕动。那是召唤吗?
“要是被它召唤了……又会如何?”他问道。
“会死。”
“死!你说的会被取走原来是这个意思?这可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可是,并没听说过有人因为看月亮而死啊。”
“并不是当场死去。”
“那是如何死去?”
“真要说的话,所谓明月,实为彼方之物,是相对于此岸的彼岸。与旭日不同,月光对于活物来说并不是好事。月亮之上并无生机,如同黄泉之国一般。那么被召至彼处,即是要折寿了。”
“折寿……”
多半是。林藏道。“阳寿会被取走。余命从十年变成了八年、五年变成两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唉,不过这桂男,终究也只是个传说。或许是某种隐喻,又或是编给孩童的故事,仅此而已。不过,折寿之事,却是千真万确。”
“你说一直盯着月亮看会折寿?”
“如若不然,人们为何煞有介事地编出这等无稽之谈呢?虽不知是何道理,但自古以来,月圆月缺不都是跟凡世间的种种变故相联系吗?观月相可比观日相重要得多。在下觉得它具有妖力,所以才说阳气会被其吸取。所以呢,东家还是听在下一句劝。可以尽情观看月亮的,只有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赏月之时。”
“赏月就可以?”
重阳时节也是可以的,林藏答道。“所以人们才特意称之为赏月呀。还要摆团饼插芒草,要郑重其事地看。”
“原来是这个道理。”
东家如果折寿,在下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林藏蹙眉道。
“不好过吗?”
“当然了。”
“或许吧,不过你肯定有办法解决。你还年轻,最重要的是有经商的才能,而且你的本行不是账屋吗?现在虽然将你雇来给我些生意上的意见,但你也不是只靠这个吃饭。就算我这边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没多大损失……”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林藏说着,露出哀伤的神情,“在下是敬仰东家的为人,才这样替东家效力。”
“为人?什么为人?”
“杵乃字屋刚右卫门,那可是人如其名的强者,众人口中的豪杰。”
你还挺会夸嘛。刚右卫门说。
千真万确,林藏应道。“在下之所以竭尽全力,就是因为佩服东家,跟利益得失没有关系。如果是为了钱,不如直接讨好您让您招做女婿了。”
“确实。不过啊林藏,不是自夸,我可是从身无分文开始,靠吃苦打下江山——正如你所说的,现在可是高高在上了。”
“在下当然知道。还有人将东家比作太阁呢。”
“可是我已经爬到顶了。现在已经是我最好的时候,不会比这再好了。如日中天之后就是江河日下了吧。”
“您说什么丧气话!东家,杵乃字屋的好日子才刚开始。买卖还会越做越大。”林藏道。
“唉,你的才能我自然清楚。既然你都这样讲,那或许没错吧。不过,我已经渐有退隐之心。该做的都已做到,没什么欠缺。我是幸运的,已经没什么遗憾了。剩下的,就是愉快地度过余生。”
林藏苦笑。“又讲这些清心寡欲的话。”
“本就没什么欲望可言。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有什么可求?钱也赚了,家里那气派,简直跟我这身份都不相称,光仓库就有六个。家人亲戚也都健康,而且万幸的是也没招人嫉恨。生意兴隆,自己的身体又好,真是幸福啊。”
“真想沾沾您的光。”
“是吧。林藏啊,我已经心满意足啦。”
“心满意足了?”
自然是心满意足。“我觉得,现在收手是最好的选择。不管做人还是做生意,都是结果最重要,教给我这个道理的,是林藏你啊。月有阴晴圆缺,所以我觉得,不如在生出缺憾之前收手。换句话说,就是在最圆满的时候引退啊,免得再劳神。”刚右卫门道,“把所有一切都抛在脑后,轻松地过完余生,就是我对幸福最后的追求。”
“那店里怎么办呢?”
“自然不必操心。哎,不是曾经跟你提起过嘛,家里的大番头,是个可用之人。”
“东家手下的人都大有作为,在下真是深有感触。别说大番头了,就连最不起眼的小杂童,都是勤勤恳恳,人人都仰慕您。这样的店,还真没见过第二家。”
是,这的确是事实,自己被无限地眷顾着。刚右卫门打心底里这样觉得。“不管是谁来接班,店里的事都无须操心。现在也大半都交给手下打理了,所有人都做得很好。我只需要站在一边看着就好。”刚右卫门道。
“正因如此,”林藏接过话来,“才更要长寿。这家店,最少不得的就是东家您。归隐和西去可完全是两回事。现在东家若有不测,那可如何是好?店可就要四分五裂了。从手下到客人,所有人都要成无头苍蝇。我也不好过。就连令千金……”
“哦。阿峰。”女儿的脸庞浮现在眼前。
“阿峰可就要哭惨了。没看到她嫁做人妻之前,不,没抱外孙之前,您可得好好活着。”
是,正是这件事。林藏特意叫自己来这向月台,既不是为了共赏明月,也不是为了聊家常。“唉,我的事就不提了。闲话先放一边,林藏,那个,尾张的城岛屋的事……”
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据说城岛屋是尾张屈指可数的商船大户。城岛家的次子对刚右卫门的独女一见倾心。至于对方是在哪里一见倾心,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刚右卫门并不知道,对方为人如何也不清楚,只知道似乎并不是个轻浮之人。一来二去,他竟给刚右卫门送上了亲笔书信。
虽说闻名不如见面,但这样也不坏。从他的信里,看不出叵测的居心。不管是字面还是字里,一字一句似乎都浸染着诚恳的人格,写这封信的应该是个好人吧。而且其他姑且不论,对方也是大户人家。如果是真心实意,那这就是段再好不过的良缘了。
但是,刚右卫门只有阿峰这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将女儿嫁去城岛屋,必须要让女婿入赘杵乃字屋,代以继承家业。就算不谈这些,他也不愿意让一手养大的女儿离开自己。尾张其实并不远,在刚右卫门看来却是遥远至极。如若对方真想结缘,那只有让其上门,却又不甚了解对方的情况。他本人的打算,跟父母的心思、家业等又是两码事。就算他不是长子,但既然家业显赫,恐怕不会轻易上门入赘。
事虽不是坏事,但若因此而起纠纷则是刚右卫门不愿见到的。于是他托正好去尾张办事的林藏顺便打探一下风声。
“对方可是诚惶诚恐,”林藏道,“行了大礼,还说自家孩子做了傻事,竟想只靠一纸书信换取如此宝贝的女儿,哪有如此失礼之事。都说得满头大汗了。”
“如此说来,他家人还不知道这事?”
“也不是。”林藏继续道,“知道是知道。只不过,可能觉得招人生气了吧。”
“招人生气?我吗?”
“嗯。他们似乎正思量着该怎么赔礼道歉,因此还以为我是专程从大坂去兴师问罪的呢。我像是上门问罪的人吗?”林藏说着,笑了。
“兴师问罪?遇到这样的事,一般情况下会动怒吗?”
“动怒应该也不为过吧。”
是吗。
“东家的生活那么幸福,恐怕也不会动怒吧。有钱人家都是以和为贵嘛。”林藏半开玩笑道,“话虽如此,可对方竟然肯低头赔罪,也算是十分重视。依在下看,城岛屋的主人应该也想遂了儿子的心愿吧。”
“那就是说……他爹也有那个意思?”
“岂止是有意思,简直是十分赞成。唉,父母总是宠孩子的。那个小儿子看上去也是个老实人。而且,的不谈,光是能跟杵乃字屋攀上亲戚,他们就已经感恩戴德了。从生意角度来看,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事。”
真是这样吗?“再好不过的事……”既然林藏这样讲,那应该没错。不,不管从什么角度,明眼人都清楚,这是段良缘。
“对方说了,如果可能,想尽快亲自拜见东家,不过……”
“不过什么?”
林藏略有深意似的沉默了一会儿。
“你——反对?”
林藏摇头。“反对倒不会。”他说。
“那为何欲言又止?”
刚右卫门问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林藏又回答说没有隐情。“作为替东家的买卖出谋划策的人,在下自然是再赞成不过。放过这样的好事那简直是傻子。不过,这可是家事。”林藏说道。
“家事?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这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买卖上的事。是亲事。嫁人的不是杵乃字屋,而是阿峰小姐。东家,这可是令千金阿峰的亲事啊。如果是算账,再难的事在下都可以替东家分忧。因为那是要收钱的,是赚是赔,是入是出,自然说得头头是道。但在下能插嘴的,也仅限于那些事而已。说媒的事在下做不来,更何况这还是东家的家事,就更没这个道理了。此事,恕在下实难插手。”
“也对。不过林藏,我现在就以朋友的身份问你,你怎么看?那个……”
“不,东家,这我实在……不知道。”林藏说。
“你回答得倒是干脆。”
“嗯。”林藏答。“现在最重要的是阿峰小姐的心思。还有店里上上下下的看法。再怎么赚钱,也不能光因为钱就应承下来。不是吗?恕在下失言。”林藏补充道,“唉,在下都听东家的。只要东家一句话,不管什么时候在下都可以去牵线搭桥。所以,还请东家好好考虑。”说罢,林藏低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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