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右卫门看上去是个十分难相处的人。他面相干练,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但总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在这间好似空旷的剑道训练场般的房间里,这位人形师纹丝不动地跪坐着。
正合我意——丰二郎心想。嬉皮笑脸、吵吵闹闹的家伙我不喜欢。虚张声势的、低三下四的也不喜欢。所以丰二郎讨厌武士和商人。他也姿势端正地跪坐好,彬彬有礼地低下了头。“在下人形使二代藤本丰二郎。”
没有回答。对方抬起头。“东西呢?”只有这简短的一句。
嗯?丰二郎刚一应声,林藏便在背后说道:他说的是那颗头。
“这位先生虽看起来难缠,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并没有不高兴。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说过了。”
“头在这里。”丰二郎打开面前的包裹,推到身前。“请您过目。”他说道。小右卫门伸手抓起那颗几乎可说是丰二郎命根子的头。
“啊!”丰二郎不自觉地喊出声来。
不必多虑。林藏说道。
小右卫门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那颗头,眼神仿佛箭矢一般。丰二郎觉得自己的胸膛似乎都要被射穿了。“这……”小右卫门还是简短地说了一句。
“能修好吗?”
“修不好。就算修复了伤痕,这颗头也不再是原先那颗头了。不能继续使用。”
“是吗?那么……”已经——
此时小右卫门才抬眼看着丰二郎。“不过,同样的东西可以做出来。”
做出来……“真、真的吗?”
“只不过……”
“什么?只要那颗头能恢复原样,要在下做什么都可以。钱的话,要多少都有。”
钱我不需要。小右卫门道。
“不需要?”
“是。”
“您这是什么意思?恕在下失礼,钱还是会给的。江户人动不动就说大坂人掉进了钱眼里,不过钱可是劳动过的证据。劳动了就该得钱,得了多少钱就做多少事,我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这颗头对我来说价值千两万两,甚至还高。只要您能将它复原,我就愿出相应的钱,这理所当然。”
我懂。小右卫门道。
他是如此安静,又带着威严。“阁下不必多虑,钱该多少便收多少。而且我并不是江户人,只是个深山老林里的村夫。乡野村夫不懂得钱的价值。不过阁下的执着,却是万分理解。”人形师平静地说道。
“执着……”
“正是。人往往会为有形之物夺去心思。人会衰老,随后死去,此乃众所周知。而人又深信外物永恒不变,认为即便四季更迭、时光流转,外物皆能永存。可惜,那只是一厢情愿。的确,没有生命之物便没有死亡。但任何事物皆有损伤、腐朽、消逝。天地间没有永恒不变之物。要么执着之人先死,要么事物先行消亡,仅此而已。”小右卫门说着,将那颗破裂的头颅猛地伸到丰二郎眼前。“你觉得呢?这东西……已然破损。”
丰二郎垂下眼帘。“的确,它是坏了。您也正是因此才出现在这里。在下身边的人都听过您的传说。隐姓埋名数十载,您的名声却还流传在外。在下觉得这才是真本事。您是不是人如其名,或者说到底是不是小右卫门,这无从知晓。可那无所谓。只要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在下什么都愿意做。”
“嗯。”小右卫门盯着丰二郎看了一会儿,像是认可了一般,发出一声沉吟。“看起来,你的执着并不是一时冲动。”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算哪门子回答。您到底觉得如何?是不是能按原样做一个完全相同的东西出来?”丰二郎问道。他探出身子,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到底如何?”
“做出同样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难事。”小右卫门道。
“并不是什么难事……真、真的?”
“我只问一件事。”
“问什么?您还担心什么?”
“这颗头,受伤并不止一次。”
“您说什么……”
“最初的伤痕要如何处理?”
什么意思?林藏在丰二郎背后问道。
“这个嘛,确实修复得很好,根本看不出来。只是这右脸颊上,有一道笔直的刀伤。”小右卫门道,“不是大刀。应该是短刀或者小刀所为。”
您……“竟然能看到那些?”
“不看清楚又如何制作?”
“迄今为止从未有人看穿这一点。您竟然一眼就……真是多有失礼。”丰二郎俯下身去,“您真不是一般人。方才多有失礼,还请您万万海涵。在下……说实话最开始并不相信您的本事。我一直认为您肯定也办不到,只不过觉得万一能行自然皆大欢喜才来到这里。真是多有得罪。”
那都无所谓。小右卫门道。“这次已经不能算作伤痕,既有裂纹又有划伤,已经无法修复。这如果是人,早该没命了。所以,若要重做一个,必然得将它复原为受损伤之前的状态。那么,这最初的伤痕又要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最初的伤痕也要消去吗?这颗头是要复原为完好如初的模样,还是连最初的伤痕也要重现?我问的是这个。”
“您……您是说连伤痕也能再现?”
“并不是要重现一条伤痕,是做成伤痕被修复过后的样子。那边的林藏要求的可是——分毫不差地恢复原貌。”
“可……”
“他来求我并不是要做个一模一样的,而是恢复原貌。那么我必然不能只做出看上去一样的东西,而必须做出同样的东西来。”
“这的确没错,可是……”
“相似的东西和同样的东西,差别可就大了。”
“同样的?”
“所谓相似,也就意味着并不是同样的东西。就算外表完全一样,若重量不同,也是两样东西,有一个是另一个的仿制品。而我所受之托,乃是恢复原貌,没错吧?”
“是。”错是没错……
“你是人形使,而我是人形师。”小右卫门继续说道,“做出外表一样的东西实在太容易,掩人耳目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你是人形使,是操控人偶之人。人偶便是你的手足、你的血肉。重量、软硬、色彩,甚至干湿和气味,即便有些微差别,在你眼中必然也是大相径庭。所以我才要问你,这旧伤是保留还是除去。”
伤。“连这您也能做到吗?不,能替在下做到吗?”
“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应承。”
“那么您会答应在下的要求吧?”
这样见你就代表我愿意接受。小右卫门道。“所以,你如何抉择?”
“在下得以作为主使去操控那颗头,是在最初的伤痕落下之后。补好伤痕,完全地修复好之后,那颗头才跟在下的手法和技艺愈发熟悉,最终如您所说一般成为了在下的血肉。所以那旧伤……”
“也是这颗头的一部分?”
对于在下来说是的,丰二郎再次俯身。“没有那伤痕之前,在下甚至从未碰过它。”
“明白了。”小右卫门无声地站起身,显得高大威猛,“头我收下了,材料我会准备。你在此等候一日。林藏……”
在。林藏应道。
“你负责照看。”
请留步。丰二郎拦下试图离开的小右卫门。“刚、刚才您说一日,那是……是搜集材料需要一日吗?”
“非也。”
“那么……”
“是一日完工。”
“只需一日……”
“若非如此便不会让您在此等候。”
人形师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伟岸的背影。
“一、一日?真的吗?他说的是真的吗?”丰二郎问仍留在房间里的林藏。林藏的表情不置可否。既然先生这样说了,应该不会错吧。他说道。“他可是位令人生畏的大师。”
“简直不敢相信。工序烦琐不说,另外还有木材的干燥程度等问题需要考虑呢。就算是涂漆,一天时间也不可能做到多么细致吧?再加上天气等因素……”
“嗯,不过天气状况现在不是挺好吗?若是梅雨季节恐怕也做不到这样。那位先生一定是早已将这些考虑在内才那样说的。”
“当真能做到吗?”那颗头那处伤痕。“你……是叫林藏吧?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跟那位小右卫门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我吗?我本是经营账屋的。”
“账屋?卖文房的那种?”
“是。唉,如今这世道太不景气,光靠那个实在活不下去,所以便接些倒卖小物件的买卖,手工艺品、装饰品也都做,包括南蛮玉之类也可以弄到。负责服饰制作的德三师傅常常需要道具和装饰物件,长久以来都很照顾我的生意。”
“账屋还能搞到那些东西?”
“嗯,或许只有我是这样,主要是因为我从小就对义大夫节十分痴迷,所以常常不务正业,偷空去帮着制作一些道具。没想到我做出来的东西,竟然能被天下闻名的藤本丰二郎和米仓巳之吉用上,实在是叫人精神振奋。”
是这样吗?哦,那应该是吧。
只能说一直以来都承蒙各位照顾,在下实在惶恐。林藏谦逊地说。“经我手的这些小玩意儿,在这个世界看来都是假的,属于谎言和欺骗,没什么价值。可是,一旦到了舞台上,就变成了真的。包括您所驱使的人偶,在那种时候也都能成真。扇子能扇出风来,本不锋利的刀也能将人斩杀。对于痴迷于观看净琉璃表演之人来说,这简直完美,是无上的欢喜。没有生命的人偶也栩栩如生,虚假成为真实。”
“原来是这样,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第一次见识上代人形使的表演时,我也是同样的心情。最开始看的是《苅萱桑门筑紫轹》,实在堪称完美。”
以假乱真。那么,真也就成了假。比人小、又没有生命的木偶人形,竟然可以像人一样活动,可以嬉笑怒骂,可以取人性命。他们活了过来。在舞台上,没有生命的东西活了过来。而操纵他们的人——是黑衣,是不存在的。
对于丰二郎来说,再没有比那更完美的事物和场景。
“我第一次看丰二郎先生担任主使的剧目是《一谷嫩军纪》。”林藏道,“总之,大致原委就是这样。小右卫门先生是以前很关照我的某位先生的客人,长期隐遁于北林,听说这次是出于某个特殊原因才来到大坂。他的手艺若是被埋没,那实在是暴殄天物。”对了,林藏说着站起身,打开了一个看似沉重的木箱。里面有一位女子。
“这……”不对。“这是人偶?哎呀,这千真万确是人偶。虽是人偶,可为何……”
明明没有人操纵她。“这……简直像活物一般。不,这就是活的。这就是生人形吗?”
这才不是什么生人形。林藏道。
“不是?”
“生人形是活人的仿制品。据说从大小到色泽到毛孔,全都仿照人身制作。可这东西不是那样。这只是普通的人偶。”
确实,这不是人。白色的皮肤是涂上去的,眼睛、鼻子和嘴唇也是人造的。即便如此,这女子看上去却是活的。
“就这样放着,您不替它可惜吗?”
“岂止是可惜。可是这……如此了得的东西我……”无法操控。她是如此完美,甚至让丰二郎觉得自己绝不能去操纵一个活人。
早料到是如此啦。林藏说道。“这东西并不是你们这样厉害的大人物所用的人偶。这只是市井卖艺的山猫回的人偶。”
“山、山猫回?”
“听说是这样。所以这并不是用在高贵场合,而是更为卑微的场合下的人偶。说白了就是不入流的手艺。”
“那、那些根本无所谓。这东西有魔性,是妖物。”丰二郎觉得后背发凉。“世上竟有能做出这种东西的人?”
是不是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林藏说。
“小右卫门先生……莫非不是人?”
“他倒是曾经开玩笑说自己就跟天狗差不多。别管那些了,丰二郎先生,刚才提到的那旧伤是怎么回事?”
“那……”
“方才乐屋里众人提到的八年前的人偶之争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时我正好因为有一事端而离开大坂去了东边。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能说给我听听吗?”林藏问道。“客房正在准备膳食。您反正也得在这里等上一日。不如就在那边……”林藏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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