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既没有所谓神明,也没有什么救世主。”
坐在黑泽身边的调查委托人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位四十过半的家庭主妇说这句话时并不是回答“关于神明和救世主是否存在,您的意见是肯定呢,还是否定?”这一类提问,而是叹着气,带着无可奈何的口气说的。就好像好莱坞电影里面主人公深陷困境时会脱口而出一句“上帝!”或“我的天哪!”一样。
最近,黑泽一有时间就一个人拿着鱼竿跑去钓鲤鱼。他喜欢去位于仙台车站东口后街的钓鱼池,中央是一个形似小池子的水槽,周围摆放着几条长凳。黑泽来这里既不注重娱乐,也不在乎成果,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坐在长凳上垂下鱼竿。像现在这个工作日的大白天,这里几乎没什么顾客,经常出现在这里的自然就是那几个熟面孔,这位中年妇女就是其中之一。
当她得知黑泽从事侦探业务,就凑过来,对黑泽说:“我想请你帮忙调查一下我妹夫,希望能抓到他那些风流韵事的证据。”
鱼竿前端的浮标动了一下,往下沉。黑泽条件反射地转动手腕,提起鱼竿,但没有期待中的手感,结果是被鱼儿抢走了鱼饵。他收起渔线,把新的鱼饵挂在鱼钩上。
“虽然他是我亲妹妹的丈夫,但我真的不愿意把他那种人当成我的亲戚。”坐在黑泽身边的妇女握着鱼竿,继续说道,“实在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接下来,她像描述自己前半生的经历一样,热心地讲述起比她小五岁的妹妹。
“我妹妹年轻时当过护士,跟她照顾过的住院病人结了婚。唉,当初两人交往时也算是有过恋人之间那种甜蜜的时光吧。总之,那个男的用‘我爱你!’‘我的心中只有你啊!’这种甜言蜜语把我妹妹骗到手了。”
“是吗?”
“是啊。”
“你确定他当时说过这些话?”
“这我倒不清楚,但我想一定不会错。结果,一旦结了婚,嚯,那条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简直就是‘已经上钩的鱼何必再喂饲料!’的典型代表。”
“绝不上钩、净吃鱼饵的鱼也很多啊!”黑泽说着挥动鱼竿,让浮标在更远的地方沉入水中。
“黑泽,你怎么净跟我贫嘴!”这位妇女一边说一边提起鱼竿。也是个空竿,鱼饵被夺走了。不过她的鱼钩没有钩弯,所以与其说她在钓鱼,不如说是在喂鱼。她又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是来跟你讨论钓鱼的。”
不讨论钓鱼,讨论钓人,黑泽在脑子里回了她一句,嘴上却说道:“结婚以后,怎么样了呢?”
“那个男人的态度明显变得冷淡了。他在一家有名的企业工作,本来就很忙,经常顾不上家。结果稀里糊涂地,他就让我妹妹跟他老爹老娘住在一起了。他那个老爹,也就是我妹妹的公公,患有老年痴呆,已经瘫痪了。你看,这不明摆着早有预谋吗?”
“预谋?”
“因为我妹妹是护士,娶过来正好可以替他家照顾这个病人啊!”
“钓到手的鱼,派来照顾病人。”
“黑泽,你的钓鱼说还有完没完?”
“在钓鱼池说钓鱼,不是最应景的吗?”
“把你的应景先放到一边去吧。”
她的妹妹承担了所有家务,这家的两个老人也处处利用儿媳的善良,一会儿说肩膀胀啦,一会儿说想吃甜的啦,一会儿又说甜食吃多了牙疼啦,整天任意使唤儿媳妇,简直是毫无顾忌。
“而我妹妹又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即使心里再为难也忍着,尽心尽力地侍候这两个老人。”
“那个做丈夫的呢?”
“当然什么也不做,只是冷眼旁观啊。哎呀,旁观得那个彻底呀,真让人忍不住惊叹,这世上还有袖手旁观到这种地步的人!既不过问妻子的烦恼,也不慰劳妻子的辛劳。”
“丈夫家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可以分担你妹妹的辛劳吗?”
“兄弟姐妹倒有一大堆,他有哥哥、姐姐和弟弟,一个不缺,简直是完美版。”
“先暂且不说你这个‘完美版’用得是否准确。”
“但是,这些家伙,一个个都不着家。明摆着都算计好,把麻烦事推给我妹妹一个人承担。实际上,我妹妹全心全力照顾病人,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已经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建议我妹妹跟那家人商量,看能不能把瘫痪的病人送到疗养院去。”
“结果呢?”
“结果我妹妹被他们怒吼:‘亏你说得出这种话,是想让我们家丢人现眼吗!’”
“是谁吼她?她丈夫?”
“对,还有她丈夫的兄弟和姐姐。”
“亏他们还是完美版。”
结果,病人还是没能送到疗养院。她妹妹就一直侍候到老人去世为止。
黑泽再次提起鱼竿,结果还是被夺走了鱼饵的空竿。他重新装上鱼饵。
“从那时起,那个母亲,哦,我指的是我妹妹的婆婆,那位老人开始向我妹妹敞开了心扉。当然了,因为除了这个儿媳妇,再没有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来尽心竭力地照顾的人了。与此同时,她那个丈夫在忙什么呢?他一门心思地忙于结交其他女性,热衷于婚外恋。”
“精力充沛,令人钦佩不已啊!”
“简直丧尽天良啊!把病弱年迈的双亲推给妻子,自己却若无其事地到处拈花惹草。结果,前不久他母亲也去世了。老人家最终被送往医院时对她这个儿媳赞不绝口,离开人世之前还一直握着儿媳的手不放。”
“真是令人感动的温馨故事啊。”
“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温馨故事。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还算平稳,我还能心平气和地向你讲述。”
“还有精彩后续吗?”
“简直是急转直下。”
“可以跟《鼹鼠》媲美吗?”
“什么鼹鼠?”
“一部电影,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大相径庭的经典作品。”
“那部电影里也有鱼出没?”
“有没有呢……”
“你那套应景理论跑哪儿去了?”
她妹妹的故事,后续如下:
迄今为止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照顾一下亲生父母,只顾着自己享受不羁放纵、奔放人生的这位妹夫,最近突然向她妹妹提出了离婚:“我喜欢上别人了,所以要跟你离婚。”他说这话的口气不带半点商量的余地,几乎就是宣告、是命令。
“那个男的,家里以前是地主,所以父母去世后留下了一笔遗产。”黑泽身边的妇女继续说道。
“于是,遗产继承问题就接踵而来了。”
“他这种情况,按照法律规定,父母去世,财产会遗留给子女继承,跟儿媳妇并没有直接关系。这种法律规定是不是大有问题啊!你看,对一般家庭来说,照顾老年人这种苦差事不都是当儿媳妇的承担吗?可到继承遗产这一步,却与儿媳妇没有直接关系了!更不合理的是,如果这时候离了婚,那就彻底与其断了关系,成为陌路人。当然,我妹妹这些年付出如此多的辛劳,并不是图什么遗产。关于回报,她从来没有提过哪怕一字一句,也没有发过任何牢骚。但我这个做姐姐的,实在看不下去她丈夫那么没良心。自己的父母需要照顾的时候,妻子就必须理所当然地牺牲自己的青春和事业,把人生都耗费在照顾老人身上。等两位老人安度了幸福的晚年,就立刻毫不留情地对妻子甩一句‘我喜欢上别人了,所以要跟你离婚’。对他来说妻子没有用处了,就马上萨哟娜拉!那我妹妹成什么了,不就是一个免费的专职护理员吗?”
黑泽默不作声地听到这里,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啊”。
“听说,那个婆婆为了感谢这个细心照顾她的儿媳妇,还特地留下书信,表达了老人的遗愿:比起那几个从来没照顾过我们老两口、毫无孝心的子女,这个尽心尽力孝敬我们的儿媳妇应该得到最多的遗产。”
“真是温暖人心呐!”
“但是,因为这份书信没有被认定为正式遗嘱,所以毫无法律效力。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太可惜了。”
“老太太亲笔写的遗书却无效。这不是太荒唐了吗?”
这位替妹妹打抱不平的妇女,一方面是觉得妹妹太可怜,另一方面是对这种只会千方百计地利用妻子、毁了她的人生的妹夫怒不可遏,于是找到黑泽,想弄到那个男人搞外遇的照片作为证据。“至少要从他那里索取一笔离婚赔偿费,好歹也算替妹妹报个一箭之仇。”
黑泽找不到拒绝这笔交易的理由。鱼竿前端的浮标依旧毫无动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话又说回来,我真想不通他到底要怎样。”这位委托人也一动不动地盯着钓鱼竿前端那根下垂的线,说道,“他这种为所欲为的家伙,难道就没有丝毫罪恶感吗?我真想当面质问他:‘你也算是个人吗?!’”
“也算是个人吧。”
“作为一个人,难道不能活得稍微像个人样吗?”她说这话并不是针对谁,倒像是在倾诉自己内心的感受。黑泽望着她,心里不禁想:像个人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这世上既没有所谓神明,也没有什么救世主。”女人再次叹息了一声。此时,只见她那只渔竿的浮标忽地一下沉入水面,紧接着,鱼竿被她高高拉起。没有鱼儿上钩。由于她这一下用力过猛,鱼竿被甩得过高,鱼钩挂在了钓鱼池上部的柱子上。她慌忙叫店员来帮忙。
本私塾实行小班制,即严格控制每一个辅导教师负责的学生人数,以此来保证每一位学生的成绩。
坐落在东京市杉并区某车站背面的新建大楼二楼一角,就是这家小型私塾的所在地。宣传的就是以上教学特色。
他开始进入这家私塾学习,是升入初中三年级的夏天。也就是他所属的足球队在夏季大赛的第二回合败给了对手,因此足球队活动告终之后不久。正当他打算全心全力在学习上拼搏一下,应对中考之际,碰巧看到了被塞进家门口信箱里的这家私塾的广告宣传单,于是就定了下来。
但他没有想到,来到这里,他学到的并不是高中入学考试需要掌握的英语文法或者数学方程式的解法,而是另一门毫不相干的学问。
在这家标榜小班制度优越性的私塾,他所在的班级里除了就读于公立初中的他,还有三个学生。他们均就读于另一所私立初中。
三人中有一人名叫大河内,虽然身材不算魁梧,但肩膀厚实、身体健壮。他对发型很讲究,涂了整发泥,油光发亮。
另外两个男生个子都比较矮小,一个叫小岛,另一个叫中山。不知是他们所在的学校时下正流行,还是这两个人效仿大河内,总之三个男生都是相同的发型:把长长的刘海梳成中分,贴在脑门上。
刚开始到私塾上课的那几天还算平安无事。他按时来上课,听老师讲解,下课后骑自行车回家。仅此而已。
没想到因为一个橡皮擦,突然起了风波。
那天课堂上,他不小心把橡皮擦掉落在了脚边。他弯下腰去捡,一下两下没够着,正着急呢,没想到这时小岛突然袭击了他。小岛先举手,对老师说:“我想上厕所。”老师同意后,小岛站起身来,假装要去上厕所,实际上故意朝他用力撞了过来。
小岛假装道歉,说了声:“对不起。”但他的膝盖还在使劲,压着他弯曲的背部,并乘势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向他。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令他一时无法呼吸。
老师站在讲台上问了一句:“不要紧吧?”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并没朝他这边走来。
“哎呀,你没事吧?”小岛嘴上说着,在他身边蹲下来,脸上露出明显的笑意,同时准确地找到刚才膝盖撞击过的部位,伸手用力按下来。剧烈的疼痛再次令他全身扭曲,倒在了地上。
接下来,坐在他前面的中山也说着:“没事吧?”站起身来,同时故意用脚钩住身后的课桌。当时痛得只能弯着身子倒在地上发不出声的他,完全没有料到中山的举动是故意的。课桌翻倒,朝着倒在地上的他砸下来。只听中山装腔作势地“啊——”地大叫着,用表明“我不是故意的”、“这是意外事故!”的腔调和口气,同时转身扑向翻倒的课桌,把自身的体重也加在倒在地上的他身上。
嘴上装作关心的样子说着“没事吧”“没事吧?”,行动上却一次又一次地增加他的痛苦。倒在地上的他,瞬间被这接二连三的袭击弄懵了,仿佛置身于深渊一般无助。一句又一句的“没事吧”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似乎要将他压扁。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
讲台上的老师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再次远远地扔来一句“不要紧吧?”,完全没有一点用实际行动来表达关切的意愿,似乎问了那句,就完成关心学生的任务了。
“你怎么搞的,简直乱七八糟啊!”这次开口的,是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的大河内。他身穿一件色彩缤纷如彩虹的衬衣,接着对讲台上的老师说道:“老师,请继续上课吧。”
小岛和中山回到座位上。他也直起身来,从地上搬起翻倒的课桌。
“你们几个,上课要注意听讲,不要分心哦。”老师在讲台上说。
他看着身边的小岛打开笔记本,面向讲台,坐直身子,不禁在心里产生了疑问:你这个家伙,刚才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上厕所吗?怎么这么快就端端正正地坐回去了?你的小便蒸发到哪儿去了?
“到底是左边还是右边,根本无法分清楚。”
坐在黑泽面前的作家,用莫名其妙的语气说道。这位用真名窪田发表过小说的作家,年龄刚过三十,称得上是个单身贵族。在黑泽的印象中,窪田一个人住在仙台市内,好像并没有结婚的念头,独自品味着单身贵族的优雅生活。
他们结识的起因,是作家曾委托黑泽处理过一起与出版社的纠纷,追回了重要资料。
现在窪田貌似已经搬家。从仙台市沿国道一路向西,位于与山形县相邻的某个山脚下的一栋别墅,就是他的新家。他曾经热情地邀请黑泽:“黑泽,你有空时一定来我家玩啊。”或许因为黑泽也是单身,所以作家对黑泽抱有某种亲近感。尽管在黑泽看来,这种邀请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所以,当黑泽突然出现在窪田面前时,作家没有露出一丝不快,而是满脸喜悦地说:“能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这次去作并温泉处理一些事情,没想到在返家途中被堵在路上,回不去了。”
“等到明天,说不定路就能通了。这种事在这种乡下是家常便饭。我家反正有客房,你不嫌弃的话,住下来也没关系啊。”
黑泽没想到会在归途中遭遇天气突变,暴雨下个不停。尽管离市区只有三十分钟车程,可偏偏某段公路因为暴雨发生了塌方,路不通。束手无策之际,他想起这位作家窪田的家就在附近,于是作了回不速之客。
“你个单身汉住这么宽敞的一栋楼,真够奢侈的!”黑泽毫不掩饰内心的羡慕。
“我搬到乡下来,是为了给我养的锹甲虫宝贝们安排一间温室。”
“什么虫?”
“锹甲虫!咦,黑泽,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我这几年都热衷于钻研锹甲虫的繁殖呢。”
“繁殖。”黑泽重复了一遍这个意外出现的词。
“我就是为了寻求饲养培育锹甲虫的环境,才特地从城里公寓搬到这个乡下的山脚的。”
窪田介绍说,国产品种的锹甲虫在常温下就可以饲育,但来自国外的品种,就必须要注意温度管理。为确保饲养幼虫和成虫的温度环境,与其花费昂贵的开销在保温饲育箱上,还不如用这些钱来准备足够宽敞的房间,并装成温室。
黑泽应邀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他发现面前的电视屏幕上正显示着一部电影的暂停画面。
“刚才你敲门的时候我正在看电影。”窪田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遥控器来按键。
屏幕上静止的黑白画面开始动了起来。
“哦,这是卓别林的电影《消防队员》。”黑泽说道。
“没错。黑泽,你也很熟悉这部电影啊!”
“这个马车倒退的经典镜头,我印象太深了。”
屏幕上出现的镜头是卓别林乘坐的马车朝着后方华丽潇洒地倒退着跑动,就好像汽车在停车场里倒退着停车一样。当然马本来是不可能倒着跑的,这个镜头实际上是运用了镜头倒放的技巧来完成的。
两人一起看完电影时,窪田突然冒出了那句:“到底是左边还是右边,根本无法分清。”
“拿筷子的手是右边。”黑泽随口答道。
窪田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前不久,有份杂志约我写一篇随笔。”黑泽眼前的作家,留着发端略带卷曲的发型,脸上那个大鼻子令他有时显得很年轻,有时换个角度看又显得皱纹很深,有些老相。“我在这篇随笔中写了一句‘还是和平最重要’,我写这句话时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只不过你看,最近亚洲的某些国家又在研发新型武器,新闻里扰乱人心的事件也很多,所以我就写了这么一句‘还是和平最可贵’。”
“嘿,这世上居然还存在写写‘还是和平最可贵’这样的口号就能拿钱的好工作!”
“没想到,前几天我有机会去东京时遇上一位同行,被他嘲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写出那么软弱的文章,你可真有左翼倾向啊’!”
“原来如此。”
“你说,左翼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按照辞典上的解释,就是指共产主义思想吧。”
“我想也是。”窪田皱着眉头,点头说道,“但是,我信奉的是资本主义啊!如果有机会,我恨不得当个守财奴。”
黑泽在内心拼命点头同意他这句话。虽然他不清楚眼前这位作家靠写小说到底有多少收入,但只要看看他家外面停着的那些国产高级车,就完全能感受到作家向往与资本主义和平共处的强烈意愿了。
“这还不算,那位同行还指责我,说什么:‘像你这号没出息的,只会唱和平高调的窝囊废,说话时难道不扪心自问一下:你心里还有没有自己的国家,哪怕一点点?’可说实话,我觉得无论如何,我都比他更加爱国。因为我既热爱这个国家的风土,也热爱那面单纯的国旗,更热爱我们重视协调的国民性。而且,你看我为了替我们日本企业作贡献,平时总是尽量购买我们日本制造的商品。但是那家伙呢,他不光净买些外国进口品牌,连音乐和游戏都全部是违法下载的。”
“企业和国家或许是两码事。”
“举个极端的例子,难道还有比战争更能对国家的经济带来摧毁性破坏的行为吗?战争一旦爆发,不但要耗费巨大财力,经济活动也将停滞不前。现在少子化问题本来就已经够严重的了,年轻人还要被送到战场去送命,你说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搞头啊?”
“战争是个什么怪物,我并不清楚啊。”黑泽随声附和着,心里却并没对这个话题有多么关心。
“我原来也不明白战争到底是什么,不过看了那个作品以后,恍然大悟。”
“看了什么?”
“电影《拯救大兵瑞恩》,开头的那三十分钟。”
“哦!”黑泽点了点头,“那些战争场面确实太震撼人心。”
“看了那些镜头以后,我从内心里认识到,战争是能摧毁一切的。眨眼间,多少年轻的士兵失去了宝贵的生命,而且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看到那个场面,我明白了,这种残酷、这种血腥,就是战争。”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给你上了一课。”黑泽带着点嘲讽的语气说,“的确,在那个海滩对德军碉堡进攻的失败,令盟军遭受了惨痛的打击。那场战争虽然规模很大,但还不能算是标准的战争吧。”
“不对,黑泽。那场战役那么惨烈,可结果呢,你说到底该算哪一方胜利啊?依我看,德军和盟军,哪一方都不是胜者。”
“《最长的一天》这部电影里,有个士兵也说过同样的台词。”
“有吗?我只对诺曼底登陆这场战役感兴趣。”
“这部电影也是讲述诺曼底登陆之战的啊。”黑泽说完这句话,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最长的一天》里最后登场的那个士兵的台词。他作为伞兵部队的一员,成功空降。“天就要黑了,”他用手指敲了敲枪杆,无可奈何地苦笑道,“你知道吗,这一整天我还没开过一枪。自从我乘降落伞空降下来之后,就不停地四处奔跑。我不断地听到枪声,但每次等我赶到,对战已经结束了,没人了。”他说这话时一脸茫然。
而我,就像那个士兵。黑泽时常回忆起那个镜头,同时心里这么想着。
电影中那个士兵的处境是:尽管想用自己的枪在战场上发挥作用,却一次又一次失去开枪的机会。尽管想和战友们一样投身于战斗之中,却迷失了方向。而现实中黑泽的处境是:尽管浑身干劲,却总感觉自己没做到位。尽管一直极力地想理解别人的想法,却往往会错意。
“那些人为什么动不动就喜欢用左派或者右派来区分人呢?”
“如今用左派右派来区分人的这种人,并不常见吧!”
“我就偏偏遇上了这种人。”窪田像小孩一样鼓起腮帮,不服气地回答。
“你没必要如此担心啊。”黑泽无意安慰作家,只是随口敷衍,“爱国人士和战争反对者,这两种人的立场并没有什么大矛盾。相反,大多数情况下,这二者是一致的。”
“真如你所说吗?提到爱国人士,不是给人一种不畏战的印象吗?”
“你的这种印象也是一种偏见。”
“我呢,对那些所谓的右翼人士,并不反感。以前有一次,我在仙台市内某个路口就见过这样的一幕:一位老婆婆跌倒在人行横道上,当时率先从车里跑出、冲过去扶起这位婆婆的,就是一位坐在街头右翼宣传车里的年轻人。这位年轻人英勇果断的举动令我敬佩。不过,确实如你所说,既是爱国人士,又反对战争,这种情况的也大有人在。黑泽,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如果保卫自己的国家只有战争这一个办法,那么我也不会反对。只不过,战争应该是最后的、最不得已的无奈选择。这是我的观点。我并不是想宣扬所谓人人爱我、我爱人人的这种博爱精神,只是那种动不动就发表好战言论的人,他的内心到底是否真的在替自己的国家考虑呢?我看未必。你想啊,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对于国家,战争不都是最糟糕的选择吗?!”
“嗯,大概是吧。”
“我认为,学校应该把过去那些场战争中发生过的惨痛的历史事实,多告诉给我们的下一代。日本作为当事者参与过的那些战争暂且不提,因为会牵涉到许许多多复杂的问题。但可以列举其他国家的战争事例来教育国民,战争是多么残酷无情。一般老百姓的生活会失去正常的秩序,是多么悲惨不幸。国家会因为战争遭受重创。这一切,都必须让国民知道。”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大家就会考虑寻求一种伤害更小的方法。说穿了,也就是能巧妙取胜的方法。这才是真正为国家着想,这才是真正的爱国行为。有一些人提倡战争富国论。但那仅限于自己的国家不会沦为战场,并且战争不会变为持久战的情况。不认真考虑这些情况,动不动就鼓吹暴力言论的那一类人,最不可信。那些开口闭口就说‘你小子居然反对战争,还有没有爱国心了!’的人也不对。因为真心爱自己国家的,才会认真选择使国家受损最少的战略。”
“你那句‘还是和平最可贵’的口号,”这时,黑泽忍不住插嘴道,“就好像持‘我们全人类都是亲兄弟!’这种论调一样,有一种唱高调的空洞感,所以才会遭人反感吧。”
“就好比我读高中的时候,任凭学生会主席怎样扯着嗓子喊‘同学们,要团结友爱啊’,依旧没人理。而足球队的加藤君振臂高呼一声‘隔壁学校的家伙们太猖狂了,哪位哥们儿跟我去收拾他们一下?’就会立刻应者云集。你是这个意思吗?”
“说不定那是因为加藤君有声望。”
“这位加藤君,现在任职于电影制片公司,正在制作大屠杀电影。”
“真是适材所用。”
“我想,像那种不考虑前因后果、一味好战的人,他的目的就是战争,但其实并不一定善战。”
“说到底,还是追随慎重的胆小鬼寿命会更长。”
“比起那种感情冲动、一味鲁莽攻击的好战者,沉着冷静、善于思考的才更像个人样。”
“像个人样吗……”黑泽像是在细细咀嚼这个词的味道一样,缓缓说道,“但是,人不是和动物一样吗?很多时候,人类都不能保持沉着冷静,根据理性来行动。洛伦兹曾经引用过一句乌克兰谚语,‘一旦军旗飘扬,理性也会奏响嘹亮的号角’,不管是形容人还是动物,都十分符合。”
“号角?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正是狂热,才是促使攻击性萌发的原因。而引发狂热的最简单的办法,”黑泽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就是制造敌人。‘照这样下去,我们就会遭受敌人的攻击!这样下去,我们就会面临灭亡!’用这种言论来煽动民众的恐惧情绪。通常,愤怒是暂时性的,而恐惧是持续性的。为了能够直面恐怖,狂热应运而生。进一步说,其实这个敌人,并不需要真正存在。洛伦兹就曾经这么说过:‘准备好假想的敌人,只要挥动旗帜,理性立刻就会奏响嘹亮的进军号角。’奥妙就在于此。”
黑泽的这段说明,不知窪田有没有听进去。他接过话题,说道:“从动物的攻击性这个角度来说,锹甲虫这种动物的圈绳定界意识非常强。养育锹甲虫时,基本上必须要一只一只单独隔离开饲育,否则它们会立刻发生纠纷,甚至导致死亡。”说到这儿,他又提高声调说,“黑泽,我带你去参观一下我的锹甲虫饲育室吧!”
“算了,我还是免了吧。”
可窪田根本没听黑泽怎样回答,他一边抬脚开始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一边说:“来,这边请。”
补习班的课程一结束,他立刻就下了楼。从大楼出来,刚刚低头打开自行车的锁,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招呼:“喂,你小子!”自行车停放处在大楼背面,位于远离车站前宽敞大道的偏僻位置。他应声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站着的正是大河内,他后方站着小岛和中山两个随从。
“干什么?”
他刚一开口问,大河内就大声嚷着:“喂,喂!你这家伙装什么傻?”边说边板着脸伸手塞过来一个信封一样的东西。
他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纸,上面印着“付款单”三个字。再仔细看,上面还有手写的“三人学费五千日元”几个字。
“咦?”
“进补习班上课就要交学费,你小子该不会连这个常识都不知道吧?我们都是为了上课学知识,才交了学费来的。你可倒好,居然在课堂上演起独角戏,搅乱了课堂秩序,妨碍了我们大家的正常学习。这个损失该由谁来赔偿?除了你,还有谁?”
“什么,独角戏?”他惊讶得无言以对。进补习班要交学费,他不否认这个事实。但凭什么诬陷他妨碍了大家,又声称要他赔偿损失呢?简直是岂有此理。再说,还不是小岛撞过来?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一念头,不知是不是脸上流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小岛立刻板着脸,适时插嘴道:“我已经交过赔偿金了。”
这话鬼才信!虽然他心里立刻这么否定了,但也无法证明对方是在说谎。
“那么,这五千日元赔给谁呢?”
“当然是赔给我们三个人啊。”
一听这话,他忍不住在心里苦笑。小岛居然也算在受害者之列,这岂不荒唐吗?即使退一万步讲,照三个人来计算,这赔偿金都不能被三整除,难道不奇怪吗?
想到这一步,他主意已定。“不行,这太荒唐了。”他出口反驳,“这笔钱我是不可能付给你们的。”
话音未落,他就感到眼前“咔嚓”地闪了一下。不,确切地说,不是闪烁,而是一瞬间眼前变暗,随后又恢复了正常。
无情的拳头突然朝他袭来。
他首先感到来自左边脸颊的冲击,直袭过来。他头部摇晃着,同时身体失去了平衡。他睁开眼睛,眼前出现大河内那张涨得通红的脸,他正伸手推他的身体。他站立不稳,身体向后方倒去,而小岛就瞄准了这一刻,朝他直直撞过来。
遭到这番突如其来的连续攻击,他毫无防备,来不及反应,于是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随即全身躺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此时,中山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脚踏在他的胸部。随后,大河内也伸腿猛踢他的侧腹部。
大概是担心躺在地上的他容易引人注目,万一被人发现会带来麻烦。紧接着他被人抓住衣领,硬拉了起来。
“臭小子,还果真没钱呢!”中山在旁边一边抱怨着,一边从他的裤子口袋搜出钱包,打开查看。三人把他钱包里仅有的两千元钞票抽走之后,把钱包往地上一扔,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呆呆地站在原地的他,一边转动身体确认是否有外伤,一边用手拍去身前身后衣服上沾着的沙土和小石子。他感觉双腿发抖,几乎无力站稳。这种无力感不是来自于身上被殴打的疼痛,而是仿佛整个胸部从内部被掏空般的痛楚。对自己遭受到如此屈辱之事的愤怒,以及无能为力的绝望,使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涌上了眼眶。他低头踢起自行车的支撑,坐上去,正准备出发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等等,你还不知道吧,在你之前……”
他伸手拭去眼泪,转过头向身后望去。只见身后站着一名女性。她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眼睛细小,眉毛很淡,连声音都很微弱。不仅整个身影看上去十分单薄,似乎连全身的轮廓都显得模糊不清。一眼望去,仿佛她全身的“活力”都蒸发掉了。
“在你来之前,这家补习班曾经有过一个学生。就是因为刚才欺负你的那伙人下了毒手,他现在正处于濒死状态。”她突然开口,说出一段恐怖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他感到莫名其妙,只能惊讶地眨着眼睛听她继续说下去。他甚至开始怀疑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否在进行可疑的宗教团体招募活动。
“你来之前,那个学生就坐在你现在的座位上。”
“哦?”
“遭到那帮恶棍的攻击。”
听见“那帮恶棍”,他立刻明白她指的是大河内那帮家伙。他忍不住发问:“你刚才说什么毒手、濒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的毫无虚言,也不是夸张。就是濒死状态。他被人施加暴力,等到被人发现时全身已多处骨折,惨不忍睹。”
“哎呀!”
“他受那群恶棍的攻击远不止一次。暴力行为一次比一次恶劣,愈演愈烈。有时他们轮流用身体猛撞他,有时他们用房门猛力挤压他。他的鼻子被打骨折过,身体被压得不像样……”
“那不是已经构成犯罪了吗?”
“如果能够按照规则程序来处理的话……”
“规则?你指的是法律吗?”
“超越法律的规则。比如说,你小时候难道没有人教过你这句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像‘惩恶扬善’这种规则吗?”
“你认为怎么样?”
“如果有,当然再好不过。可是,我根本看不到有这种规则存在啊!”
“你凭什么断定一定没有?”
凭什么?他差点儿笑出声来。那三个恶棍如此专横跋扈,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甚至曾经使用暴力导致同学处于濒死状态,但他们至今依然逍遥法外,随心所欲地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就凭这个事实,难道还不能判断“惩恶扬善”这种规则仅仅是天方夜谭吗?这样的规矩,即使存在,在那三个家伙挥挥手、猛喝一声“又没人请你来,快点儿滚开!”之后,恐怕也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溜之大吉了吧!
“这世上既没有所谓神明,也没有什么救世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吐出一句话。
饲育锹甲虫,一定要注意一项基本原则,那就是:一个饲养箱里,只能放入一只锹甲虫。
窪田刚把黑泽带到二楼靠里边的饲养室里,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给黑泽上课。大概因为屋顶比较低的缘故,只听见阵阵暴雨敲击屋顶的声音。黑泽忍不住在心里犯愁:看外面这暴雨的架势,今天恐怕真的回不去了。
这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沿着四周墙壁排列着类似花园里用来摆放花盆的那种架子。而眼前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个个饲养箱。房屋正中央横放着一张桌子。窪田充满自豪地介绍说:“这张桌子,是我用来观察锹甲虫,以及清扫饲养箱的。
“我的这些架子,都能分别进行温度调节。国内的锹甲虫品种可以在常温下饲育,但那些海外军团,如果不调节到适当的温度,很快就会完蛋。”
“看起来你对调节、整理、整顿这一类操作很擅长呢。”
“呵呵,我也这么觉得。反过来说,平板电脑、智能手机这一类机器,对我来说就非常棘手,总是弄不明白。”
“你刚才说你还养育国外的品种,是吗?”
“当然啦!”窪田此刻双眼熠熠发光,精神抖擞,伸手指着贴墙的那一列架子,如数家珍般地说道,“排在远处的是安达幼实大锹,这边是黄金鬼锹,那边饲育的是鹿角锹甲……”
“又是鬼又是鹿的。”黑泽嘴里嘟嘟囔囔地点着头附和道,“饲育这一类昆虫,是一代接一代不断让它们繁殖下去吗?难道它们不是一到夏天结束,就销声匿迹了吗?”
“才不是呢。独角仙的确是过完夏季,这一生就完结了,但锹甲虫多半会经历冬眠,生命可以延续两三年之久。”
“真的吗?”
“独角仙和锹甲虫完全不同,可不要把它们混为一谈啊!”窪田兴奋得鼻孔翕张,滔滔不绝地继续讲课,“独角仙一旦成虫,就会精力旺盛,整日忙着交尾,同时每天吞食大量的饲料。
“对于这一类昆虫,只要买来现成的果冻饲料,然后每天不停地换就行了。”
不知不觉之间,黑泽的头脑中已渗入了他并不感兴趣的知识。
“相比之下,锹甲虫就安分多了。大锹属的一些大锹甲虫和小锹甲虫通常在树洞里生息,一到夜间就悄悄地爬出树洞,吃果冻。而且远比独角仙吃得少。饲育独角仙需要每天换新饲料,而锹甲虫一个星期只需要换一两次,最多三次而已。”
“那些拼命吹嘘自己公司的产品天下无敌的推销员,就是你这种口气。”黑泽脑海中浮现出“比起其他公司的同类产品,弊公司的这款产品有绝对优势”,“明智的你,一定要远离独角仙,锹甲虫才是你的首选!”这类陈腐的广告词,他忍不住调侃道:“你下一句该不会要说‘独角仙含有致癌物质’吧?”
窪田对黑泽的挖苦充耳不闻,他继续说道:“大锹甲虫的交尾也很有品位。”
“我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能有幸聆听一堂有关锹甲虫交尾的讲座。”
“大锹甲虫交尾的时候,雄虫和雌虫并排趴着,悄悄地把尾部接近,慢慢地凑到一起。从饲育箱上面往下看,就是一个漂亮的V字。而且整个过程一直静悄悄的,几乎一动也不动。而独角仙的交尾呢,雄虫会一下子趴到雌虫身上,转个不停,既粗鲁又不雅观。”此时窪田脸上洋溢着陶醉的神态,嘴上又强调了一句,“锹甲虫和独角仙,就是不一样。”
“你刚才不是想说明锹甲虫的圈绳定界意识特别强烈吗?”
“哦,是的、是的。”窪田连连点头,“我一开始就强调过,饲育锹甲虫,必须一只一只地单独饲育。否则,直言不讳地说,它们会互相残杀。”
“会到这个地步吗?”
“你不信吧?前不久,我曾经试着把一只大锹甲虫和一只小锹甲虫一起放到那个大饲育箱里饲养,两只都是雄虫。”窪田一边说一边指着一个大饲育箱。
“为什么不用两只大锹甲虫来试呢?那样会有什么不妥吗?”
听见黑泽发出这个疑问,窪田脸上焕发出光芒,那表情简直像在说:哈哈!终于等到这个问题啦!他开口答道:“两只大锹甲虫如果在一起,百分之一百二十会发生格斗。小锹甲虫同类相遇,结果也是一样。不过,大锹甲虫和小锹甲虫的大小相差太悬殊了,仅从体长看,大锹就足有小锹的两倍长。”
“那么,结果呢?”
“小锹甲虫显得很怯弱,它绝对不会主动找大锹甲虫的茬。”
“嘿,毫无意外嘛。”
“这只是我的预测。”
“原来如此。”
“当然,我事先考虑得比较周到。我特地在饲育箱里放置了两个树洞,给它们分别安了家。果冻也是分开放置的。”
“标准的两户共用住宅。”
“那个饲育箱足够宽敞,我预想着这二位应该能够树立一个和平相处的友邻榜样。事实上,分别住进自己的新家后,最初它们俩的确都比较安心满意,享受着新家的舒适和安逸。”
“如果能对它们二位进行采访的话……”
“可是,接下来事态的发展,竟然出乎我的预料。”窪田脸上渐渐露出寂寞的神态。
“难道它们开始互相残杀了吗?”
“万万没想到,小锹甲虫居然不安分,主动挑衅大锹甲虫。它特地找上门去,进到大锹甲虫的树洞里,对它发起了进攻。都说大锹甲虫性情温和不好战,但是,一旦敌人打上门来,它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只见它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奋力迎击,一瞬间,小锹甲虫就被掏空了,当场一命呜呼。”
“而你就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旁观这一幕?”黑泽问道,“如果后来没有变化,你的职业应该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吧?”
“是的,写小说。”
“你要忙着观察锹甲虫,还能顾得上写小说啊?”
“不是同时。饲育室隔壁是书房,我在那边写作。每到晚上,作品创作稍微告一段落,我就会到饲育室这边来。点亮那支光线微弱的手电筒,观察这些饲育箱里的动静。”窪田指着稍远处用红色玻璃纸遮盖住的手电筒,说道,“那景象,真治愈呐!”
“想不到锹甲虫还有香薰蜡烛的治愈效果呢!”黑泽的这句嘲讽被窪田当作了赞赏之辞,他得意地点着头。
“这个实验的结果是,可怜的小锹甲虫吃了个大亏。于是,我又考虑了新的作战方案。”
“真是不厌其烦呐。”
“这一次,我试着把不那么强的锹甲虫放在一起饲育。”
“还有不那么强的品种吗?”
“嗯,锹甲虫身体前部的那两子大钳子有个名字,叫作‘颚’。从颚的形状可以判断这个品种战斗力的强弱。我选了几只杀伤力比较弱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性格不那么粗暴的。把它们放在一起饲养,想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不管性格怎样,只要放在一起养,就肯定会产生纠纷。”
“锹甲虫跟人类可不一样。”
“人类也有来自本能的攻击性。”
“比如人类的欺凌现象为什么总是难以杜绝?你是想讨论这个话题吗?”
这时,突然从楼下传来吹笛子一样刺耳的声音。“水烧开了,”窪田对黑泽说,“我们下去喝喝茶,吃些点心吧。”
下一个到补习班来上课的日子,他一走进教室就感到一阵紧张,仿佛内脏被狠狠地搅动。前两天遭受那群家伙攻击所带来的恐惧感,似乎都刻印到了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上。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大河内、小岛和中山三个人看见他进来,仅仅板着脸道了句早安,并没有过来找茬。老师一进教室就开始上课了。
他禁不住开始怀疑:那天的遭遇该不会只是自己的错觉,或是梦里发生的事吧?然而,刚一下课,当他走进厕所,大河内一伙人就马上跟着闯了进来。一看见那三个人的脸上流露出不怀好意的冷笑和那神采飞扬的表情,他便顿时醒悟:噩梦这才刚刚开始。
他全身冷汗直冒,汗毛竖起,脑袋里不断闪烁着红色警灯,发出号令:前方危险,火速逃跑!或者赶快藏起来!但是,尽管接收到了指令,那些本该马上响应号召、紧急启动的肌肉和关节已被吓得缩成一团、不能动弹。连心脏勇士也惊慌失措地瘫在一边了。
“快,滚到那里面去!”大河内那伙人硬把他推进厕所的一个隔间,让他坐在坐便器上。“坐好了,不许动!”他被人摁住,动弹不得。“你可以乘机解个大便,啊哈哈!”
接着,他们三个人在隔间入口处站成一排,一个接一个地宣布:“开始攻击!”“看我的!”“让我来!”说完轮番猛踢坐在便器上的他的上半身。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猛冲过来,连踢带踩。
三个人一边兴奋地喊叫着,一边接连不断地朝他发起攻击。
每当他想站起来躲避,腿部和腰部就会受到更加严重的袭击。
“看我的,致命绝招!”大河内大声喊叫,双手握住隔间的上部门框,双腿用力蹬离地面,腾空而起,一招飞身踢直冲他的脸部而来。他顿时感到面孔裂开,仿佛整个头部都飞离了身体。
等到视野恢复正常,他才发现大河内就在他眼前站着。大河内皱着眉头,骂了句:“真他妈倒霉,手碰到便器上了!”说完直接把手往还坐在便器上的他的脸上擦。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站了起来。那些家伙大概是踢累了,没再向他发起进攻。
“对了,这小子来之前的那个笨蛋,叫什么来着?”
“哦,你是说背部骨折的那个倒霉鬼吧?”小岛笑着回答,“缺钙!”
他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前两天在自行车停车场遇见的那个女人。记得她说过,在自己来之前有个学生,被整成濒死状态了。
“真有这回事儿吗?”他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大声点!”中山很夸张地把手放在耳边,侧过身来嚷道,“一个字也没听见!”
“你们刚才说的,是真的?”
“臭小子你这是什么口气!‘请问,你们刚才说的确有其事吗?’这样请教才对吧?”
“请告诉我,那件事是真的吗?”
“当然喽!老子轻轻一碰,他丫的就躺医院去了。真他妈弱不禁风。碰上这臭小子,算我们倒霉。”
“针是的,没错!太他妈倒霉!”
“坐如针毡的‘针’!”
“顺便警告你一句:就算你小子现在去告状,也是白费劲哦!”“就是、就是。之前那个傻瓜就去告状了,结果还不是作为事故处理了,与我们毫无关系。”
“凭什么……”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大河内双手叉腰,一脸得意的神情,似乎非常欣赏这个社会的构成,用力地点着头说道:“你难道没学过吗——生物进化论、弱肉强食、自然淘汰?而我们的存在,就是专门为了对付你的,直到你粉身碎骨。别忘了!”
听到这里,他禁不住在心里长叹。
这世上既没有所谓神明,也没有什么救世主。
这句话再次掠过他的脑海。
但,就在这一刻,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他感觉所处的空间出现了莫名的空隙。
大河内突然消失了!刚刚还在他眼前眉飞色舞的大河内,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消失了一个人,感觉空间都变得宽阔了。
“咦?”小岛和中山惊讶地对望了一下,面面相觑。他也伸长脖子,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想理清一下头绪,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找不到答案。
大河内究竟是怎样消失的呢?
能想到的可能性不外乎以下几种:
比如,大河内以“比眨眼还要快”的神速,从他眼前飞跑开了。
要么就是刚才自己发生过短暂的失神、休克。大河内就趁他昏迷时迅速离开了。
再要么就是发生了时空扭曲,大河内碰巧钻了进去。
小岛和中山两人显然也都因为大河内的突然蒸发而忐忑不安,只见他们俩歪着头,左思右想却不得其解,最终从厕所走了出去。
他也只能一边在心里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边朝外面走去。正当他走出大楼,掏出钥匙、弯腰开自行车锁的瞬间,突然脑中灵机一闪,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莫非是这样……
大河内这个人,莫非原本就不存在?
大河内会不会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虽然还不至于是个妖魔鬼怪,但可能是类似于带有现实气息的幻觉这类的东西。
这念头太荒唐了!但即使他想极力否定,却再也想不出比这个结论更好的解释了。
又到了上补习班的日子。他脑子里装着那个结论朝教室走去,内心充满了紧张和不安。他情不自禁地想:大河内的课桌椅是不是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所有与大河内有关的事是不是都烟消云散了啊?
但这一切,都是杞人忧天。
他一脚迈进教室,一眼就看见了大河内那熟悉的身影。而令他意外的是:大河内头上缠着绷带。
“我刚才不是提到,洛仑兹有一部著作叫作《攻击》吗?”黑泽继续刚才在二楼的话题,说道。
“你说,读这本书,是否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眼前以执笔创作文学作品为职业的这个男人,嘴里却突然冒出“读这本书是否能得到好处?”这种问题,令黑泽极为不舒服。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裁缝衣破没人补,鞋匠反而不穿鞋。不过他暂时把这种矛盾带来的困惑放在一边,继续说道:“洛仑兹在这本书中就写道:‘所有定居的动物,都很在意自己的同类是如何分布的。’换句话说,就是所有动物都会在意圈绳定界。你刚才介绍的锹甲虫就是一个例子。而我们人类也不例外。”
“人类也一样吗?”
“当然。因为人类的攻击性不是后天形成的,而是本能,与生俱来的。所以无论怎样费尽心血、精心栽培,要想培养出不具有攻击性的下一代,都是痴心妄想。这本书还介绍说,美国的教育家中曾有许多人持有这样一种观点……”
“什么观点?”
“如果让我们的下一代在完全没有挫折、失意及压力的环境下成长,就能培养出理性的、性格开朗豪爽的、毫无攻击性的人。”
“是啊,我觉得有道理。那么结果到底怎样呢?”
“研究结果表明:不管怎样精心培养,人类的攻击性还是会自然萌芽。这是一项不灭的本能。攻击性冲动不是通过后天学习获得的,而是像性欲和食欲一样,人类自身无法控制的。而且,这种攻击性,人越是想压抑它,反而会越发不可收拾。”
“不可收拾?”
“如果强制性地去抑制某种本能,最终这种本能就会为了找到发泄目标而降低标准。”
“这是洛仑兹理论的观点吗?”
“正是。举个例子,失去了交尾对象的某些雄性动物,最终面对形似雌性对象的玩具时也会发情。”
“真的?”
“换句话说,如果强制压抑某种本能,就会使这种本能更加容易启动。攻击性就是这样的,越是被压抑,它就越容易爆发,哪怕只是非常微小的刺激。”
“就像人变得容易动怒。”
“所以,在我看来,发生在学校里的欺凌事件层出不穷,是必然的。你想,把那些成长期的孩子关在教室里,抑制他们的暴力行为,强迫他们互相关爱,甚至要求他们对原本没说过几句话的人也要和蔼可亲、友好相处。”
“这种要求又不是坏事。”
“不错,这不是坏事。为了维持共同体,这种要求是必要的。就像刚才谈论到的‘和平最可贵’理论,不是仅仅挂在口头上的辞藻华丽的口号,而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心愿。但同时,作为一种本能而存在的攻击性我们必须给它找到一个出口,让它发散出来。”
“体育运动怎么样?”
“哦,多么犀利的观点!”被黑泽这么一夸,窪田像少年一样眯起眼,满脸喜悦之情。“你说得对,体育运动是最恰当的发散方式。洛仑兹也是这么说的。在明确的规则下,全力以赴、奋力拼搏,是让攻击性发散的最佳选择。因此,为了促进青少年的健康成长和健全发育,推广体育运动是一种明智的做法。但我觉得,不擅长体育运动的人不会轻易尝试运动,这种办法说不定反而会增加他们的自卑感。你说是吧?而且,虽然体育运动本身给人一种健康的印象,但也有一部分人不把它当一回事,敬而远之。”
“人类可真麻烦。那你说,还有什么好办法?”
“要我说,应该推广求生游戏。”
“什么?”
“比如在学校,把学生分成若干个群组,给他们发游戏中必须要用到的武器,让他们进行求生训练。”
“你这个主意可真另类。”
“恐怖也好,兴奋也罢,还有攻击性,都能通过求生游戏得到彻底地发散。而且比那些特定的体育运动更容易让人融入其中。”
“女性也不例外?”
“攻击性这种本能不分男女,任何人都存在。通过虐待他人来得到快感,通过圈绳定界来确保自身的立脚点,这种愿望与性别毫无关系。因此,通过求生游戏,人类的攻击性得到发散,不就可以起到减少欺凌现象的作用吗?这项计划应该列入教育部的教学指导大纲!”黑泽说到这里,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微笑。似乎他本人也不清楚,这篇理论演讲中究竟含有多少真心。
“你这套理论绝对不可能实现,我敢断定。还没等正式公布,就会冒出一大堆反对意见来攻击教育部:‘学校居然启用生存游戏,太野蛮了!’”
“我想也是。”黑泽立刻应道,“这个行不通,那就来办庙会。”
“庙会?”
“各地居民应该每年举办庙会活动,大家齐心协力与恐怖的魔鬼做斗争。这样也能让人们的攻击性本能得到发散。其实传统的庙会不是原本就包含了这一目的吗?让人们积蓄已久的欲望和压力得以发泄。如今,人类或许已经改为在网络上发泄自己的各种郁闷、怨气和愤怒了,那也可以看成是模拟战争的一种吧。”
“说到攻击性,黑泽,我刚才才说到一半。”
“左边,还是右边,是那个话题吗?”
“不是,是说锹甲虫。”
“哦,你刚才是说到你养了一些杀伤能力较低的锹甲虫。”
“是的,正是!”一回到这个话题,窪田顿时恢复了神采奕奕的表情。既然锹甲虫比书籍更能让这个作家神采飞扬,他不是应该换个职业吗?黑泽暗忖,却没有说出口。
窪田首先把双手举过头顶,然后用力伸直,开口道:“有一种名叫美他力佛细身赤锹甲虫的,长这个样子。它全身带着金属的光泽,双颚很长,外形气派美观,却完全没有威力。即使被这双颚挟住,也会像被筷子夹住一样,没有丝毫疼痛感。”
“是吗?那它即使与别的品种发生纷争,也不会给对方带来致命伤喽。”
“还有一种叫彩虹锹甲虫,翅鞘透着绿色,光鲜亮丽。”窪田说着,弯曲双臂并到身体前方,看上去就像拳击手为了防御对方进攻面部而做的防护姿势一样。“它的颚长得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还能夹呀?”黑泽忍不住好奇地问,因为那个样子和通常所见的锹甲虫相差甚远,看上去就像独角仙的两根小触角一样。
“不能。这样的颚,即使发动进攻,也只能推一推敌方,或者从对方身体的下部往上掀。”
“的确,这种样子的颚简直毫无威力。”黑泽指着窪田的双臂说道。
“所以我就琢磨,如果从这些个外形和善的品种中选几只雄虫,放到同一个饲育箱里,它们是不是就能和平共处、相安无事了呢?哦,对了,还有一种名叫巴布亚金色锹甲虫的品种。”
“这名字,听上去怎么像你即兴命名的。”
“我要是有这种灵感,早就跻身畅销作家的行列了。”
“这话不假。”
“这名称太长,所以通常简称为巴布亚金。这个巴布亚金,外形很像迷你版的彩虹锹甲虫。只有小手指的第一个指节那么大。”
“那它的颚也和彩虹一样喽?”黑泽的脑海中浮现出刚才拳击手防御的姿势。
“对,同样色彩亮丽,光鲜可爱。我选了这三种锹甲虫,放在一个大的饲育箱里饲养。美他力佛和彩虹各一只,巴布亚金特别小,所以选了两只。果冻分三处放置。这样安置它们,我感觉完成的构图简直就是一幅完美的自然画卷。我的心被喜悦和充实感填得满满的,真是无法形容的美妙。”
“哼,还不知道算不算自然画卷呢!”
“黑泽,你没体会过那种感触!哥做的不是锹甲虫饲育场,哥做的是整个宇宙!不是有个这种题材的故事嘛,费森登还是什么的。”
“费森登锹甲虫?”
“什么啊!我说的是小说里人物的名字。那篇小说讲的是天文学家创造宇宙的故事。创造宇宙,一定是一件妙趣横生的事吧!”窪田似乎在描述一项全人类共同的乐趣,但没能引起黑泽的共鸣。
“后来呢?那个饲育箱从此平安无事吗?”
“很遗憾,”窪田摇了摇头,“结果一塌糊涂。”
“一塌糊涂?”
“最初,是彩虹和美他力佛在饲料场边怒目相对,互相牵制。接下来,他们俩像两个相扑力士一样斗成一团。这场面正是我所期盼的,于是我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和激动,目不转睛地观赏了全场搏斗。简直精彩极了!不过,令我意外的是,彩虹居然那么强。”
“你刚才不是说彩虹的颚无法用力夹住对方吗?”
“不错,它的颚力量不大,但能轻轻地夹住对方。它用这个办法抓住美他力佛之后,奋力把它甩出去老远。美他力佛的颚相当长,因此就直接六脚朝天翻倒在地。你要知道,对于锹甲虫来说,翻身倒地可是致命的。”
“致命?”
“一旦翻倒,它就只能躺在原地、慌里慌张地乱蹬乱动,白白耗费体力。就因为无法翻转回来而毙命的锹甲虫可为数不少。”
“它们不能凭自己的力量翻转过来吗?”
“如果是在没有任何支撑点的平坦地面,翻转的难度系数就相当大。所以通常饲育箱里面都会放进一些树枝和叶片之类的,作为锹甲虫翻身时的发力点。尽管如此,我去观察它们的生长情况时,还是会看到不少锹甲虫翻身在地、一个劲儿地挥臂蹬腿的事故现场,搞得手忙脚乱。”
“谁手忙脚乱?”
“还能有谁?当然是花了钱养育它们的主人我啊。对锹甲虫来说,翻倒是非常危险的情况。所以,我一看见翻倒的锹甲虫,就会马上伸手帮它翻回来。”
“你简直是一位神明啊!”听到黑泽的这一声长叹,窪田一时愣住了。他惊讶于自己是何时突然被升格成神明的。
“在渐渐体力不支、危在旦夕的锹甲虫看来,危难之际从外部突然降临一只手,打开饲育箱的盖子,把自己从翻倒在地、无法翻身的绝望状态中解救过来的神奇力量,不正是神明的力量吗!”
“我可比神明差远了。”窪田苦笑着说,“首先我不可能寸步不离、目不转睛地守护着这些饲育箱。”
“你是工作间隙才过来关注它们的?”
“写作注意力无法集中之时。”
“没想到你还有注意力无法集中之时。”
黑泽这句话里的嘲讽语气再次被窪田无视,他一本正经地点着头答道:“不骗你,真的有啊。话说回来,当时我一看,美他力佛被彩虹掀翻在地,不仅如此,那两只小巴布亚金还趁机跑来任意踩踏,美他力佛的体力已经相当虚弱了。”
“也就是说,那两只巴布亚金早已加入到彩虹的势力阵营了,是吗?”
“至少当时在我看来,是那样的。但事实上它们是否缔结了盟约,我无从考证。不过,过后想起来还是觉得非常恐怖,太可怕了。”
“什么恐怖?”
“最初我以为它们之间只是小小的摩擦,比如争夺饲料场的纠纷。但仔细观察它们的进攻方式,简直太露骨了。”
“怎样露骨?”
“它们把美他力佛一点一点地往前推,让它那长长的身躯正好碰到木块的尖端断口处,看上去彩虹是有预谋的,试图折断对方的身体。满满的恶意,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锹甲虫也会产生恶意,真令人意外!”
他发现大河内并没有从此消失踪影,而是像往常一样按时来补习班,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里。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那副模样显得非常异样。
他走进教室,大河内还像以前一样,用毫无表情、漠不关心的口气跟他打了个招呼。但大河内似乎立刻发现他的视线笔直地盯着自己头上的绷带,于是脸上流露出非常尴尬、不知所措的神色。
“你的头怎么了?”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受伤了呗。”大河内回答完这句,似乎不想被追问更多,便皱紧双眉,显出一副威吓的神态。
一上完课,大河内就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东西,走出了教室,简直有点逃离是非之地的架势。
大河内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问留在教室里的小岛:“大河内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啊?”
面对前两天才在厕所里被自己修理过的他,小岛似乎不屑于与他平等对话。但也小声地嘀嘀咕咕地搭了腔:“啊,好像是……他头部受了伤。”
“头部受了伤?这不是一目了然嘛。”他不由得笑出声来。就凭那触目惊心的满头绷带,如果谁冒出一句“告诉你吧,大河内的尾骨有裂痕”,才奇怪呢吧!
“大河内好像是被什么人突然拖到一个黑漆漆的,不,他说的好像是一个亮堂堂的地方,总之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小岛虽然说得不得要领,但似乎感受到了极大的恐惧,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据说他被一股怪力推压,头也被打了。”
“下手的是神出鬼没的拦路杀人魔?”
“大河内说他也莫名其妙。受到攻击时感受到的冲击比疼痛更剧烈,好像整个身体都嘣地弹跳起来了一样。”
“凶手还没有抓到吧?”
“应该还没有抓到。他又说,说不定整件事情都是他自己的错觉。”
“大河内的错觉?”
“对,你想,如果就这样被人整,大河内也太稀里糊涂了吧!就连在哪里遭的毒手、对方长什么模样都含含糊糊、暧昧不清的。”
听完小岛的这番话,他回了一句:“原来如此。”就背上书包,朝教室出口方向走去。途中,他突然想起什么,于是停住脚步,转身对小岛说:“说不定大河内是遭天谴了。”
小岛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上次他不是带着你们突然向我发动攻击、对我施加暴力了吗?而且不止对我一个人,他不是还曾经带头打伤过其他同学吗?屡次害人,却丝毫没有反省,因此现在才会遭天谴啊!”
“怎么可能?”
“所以,你们几个也……”“说不定很危险哦!”这后半句,他没有说完。
那天以后,他还是继续来这家补习班上学。虽说那天对小岛说出的遭天谴这种说法多半是随口说说的,但他的内心还是真切地期待着。常言不是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吗?真想亲眼看看这个理想变成现实。
如果那天发生的事确实是天谴,大河内是否能以这次头部受伤为契机,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呢!即使做不到改头换面,至少也会减轻蛮横粗暴的程度吧!
但,他所有的期待都落空了。
随着大河内头部的伤渐渐痊愈,到绷带拆除时,他之前的态度也渐渐恢复了。又开始定期找他茬,既有粗暴地口头威吓,也有暴力攻击。
大河内喷着唾沫朝他怒吼:“喂,你小子居然敢到处散布谣言,胡说我受伤是遭了天谴?”
束手无策的他只能选择忍受。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开始慢慢领会了巧妙回避大河内之流进攻的方法。渐渐地,大河内一伙人也不再对他嚷嚷着“让你的人生彻底粉碎”之类的恶毒言语了。
另外,正值成长期的他,体格日益增强变壮,这也是一个原因。
因此,与当初相比,他总算能够比较安静地继续在补习班学习了。年底到新年伊始的这段时期,他的成绩迅速提高,最终成功跨入了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高中校门。
进入高中以后,他通过勤奋努力,成功考入一所国立大学的医学部,最终成了一名脑外科医生。据说后来他妙手回春,拯救了许多被病魔折磨的病人的生命。皆大欢喜。
黑泽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电视上转播的拳击比赛。“裁判!你眼瞎了吗?对方手肘都过来了,居然没看见吗?!”窪田则在一边愤愤不平地向裁判抗议。不知是否因为裁判站立的位置不佳,他确实几次忽略了冠军几近犯规的动作。就连冷眼旁观的黑泽也差点儿忍不住脱口而出:“犯规了!犯规!!”“今天的裁判真不对劲!注意力到哪儿去了?”挑战者却对裁判一忍再忍、毫不抗议。最终,他以KO获得冠军。比赛结束之后,面对媒体的提问:“前冠军的攻击,不是有几次接近犯规吗?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这位新冠军冷静地答道:“裁判注意到的时候,也警告过对方的。”
“新冠军态度诚恳,精神可嘉!”窪田感慨着。
“注意到的时候,也会警告……啊。”黑泽嘀咕了一句。
“对了,黑泽,差点儿忘了!我还有样东西给你看。”窪田突然大喊了一声,啪地拍了一下手掌,领着黑泽再次向二楼的饲育室走去。
尽管兴致不高,可黑泽也只好一边感叹自己心太软,一边极不情愿地跟着窪田上楼。
窪田进入饲育室,指着放在架子一角的一个小型塑料饲育箱,对黑泽说:“你看,那就是我刚才说的美他力佛锹甲虫。”
黑泽走过去伸头看。只见饲育箱里有一只双颚相当长的锹甲虫,正像窪田形容的那样,那一对长颚,就好像两条向前伸直的手臂。相比之下,它的躯体部分就显得很短。“嚯,果然是个小帅哥!”黑泽发表着感想,“还带着光泽,这种颜色是叫铜色吧,还是叫亮茶色呢?”
“我没骗你吧!告诉你吧,这位帅小子,就是我刚才的故事里被彩虹推翻在地的那只锹甲虫。正是他本人!”
“你确定‘他本人’这种说法没有毛病吗?不过,真没想到它还活着呢!”待在黑泽眼前饲育箱里的那只锹甲虫,虽然算不上精神焕发,但看它正摆动着触角,把头伸向饲料,明显还活得好好的。
“那天我过来看的时候,彩虹正拼命朝它冲过来,企图一步步压垮它。于是我赶忙把它救了出来,单独放进了这个饲育箱。”
“享受单间特别待遇啊!”黑泽看了一眼饲育箱说道。
“后来我还让它享用特餐香蕉,它才渐渐恢复过来。”
“香蕉?”
“香蕉是它们的大爱。另外因为营养价值高,许多锹甲虫饲养家喜欢喂给产卵前的雌虫。不过香蕉容易发黑变质,我通常不太喂它们。”
“看来这家伙是因祸得福啊!”黑泽说完这句,望了一眼只有触角在摇动的那只小帅虫,又冒出一句,“真是大难不死。”
“曾经攻击过它的彩虹和那几只锹甲虫一定做梦也不会想到,被它们欺负的这只美他力佛正在VIP室里享受着它们梦寐以求的香蕉呢!”
窪田的话语中洋溢着仿佛是自己超越了彩虹甲虫们的自豪和优越感,黑泽听了,惊讶之余忍不住调侃了一句:“它们不也是你饲养的锹甲虫吗?”这位主人心血来潮地安排它们住在一起,结果它们发生了纠纷,他又随心所欲地偏袒其中一方,他玩得可真开心啊。
“你说得不错。不过彩虹这家伙啊,以大欺小、盛气凌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些只是你单方面认定的吧?”
“因此,我决定教训它一下,昨天我让它和另一只彩虹同居了。”
“你把它们混在一起了?”
“嗯,后来的伙计比先前那家伙还要健壮一圈,所以我想,派它来参战的话,不就能公平地让它们决一雌雄了吗?这样不就能让先前那家伙也体验一下遭人欺凌时的痛楚了吗?”
“你这家伙到底想搞什么鬼?”黑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道,“动物们的纷争永无止境,结果不就是引发新的战争吗?”
“难道你能对那种霸道的坏蛋视而不见吗?难道不应该好好地惩罚它一下吗?”
“那么,结果呢?”
“我叫你上来,就是为了和你一起确认这个。让我们来验证,最终结局究竟会怎样呢?”窪田欢快的声音简直像在唱小调。饲育室的架子正好位于与人眼睛高度平齐的位置,那里放着一只约五十厘米宽的饲育箱。窪田刚走近,就“哎呀!”地惊叫了一声。
“怎么啦?”
“黑泽,你快过来!好戏正上演,恰巧是精彩镜头呢!”
“什么戏?”
“战争大片。用你的话说,正好是攻击性得到发散的精彩瞬间。”
黑泽抬脚朝饲育室深处走去。这个饲育箱内也不例外地配有泥土,种植着青苔和小草,还错综复杂地摆放着像是漂流木的那种木头,简直就是一个小森林。黑泽睁大双眼望过去,预感到眼前出现的景象似乎会是《拯救大兵瑞恩》片头三十分钟的场景,不由得心里有些犹豫。他立刻就发现了锹甲虫,那带着独特绿色光泽的漂亮小身躯就在小森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地蠕动着。
就在饲育箱的这一角,一只锹甲虫正腹部朝天躺在地上,而另一只长相一模一样的绿色锹甲虫正拼命用自己的身体撞向它。原来这就是彩虹啊,看上去跟一般的锹甲虫形状不一样,它的头部前端并列着两个像独角仙的触角一样从下往上翘起的部分,此时那两只颚正拼命地推着已经翻倒在地的同类。
同时,一只小小的苔绿色小虫在处于劣势的那只锹甲虫身上爬来爬去。
“啊,黑泽,快看!巴布亚金也成了这只彩虹的爪牙,帮它一起攻击!这只狗腿子!”窪田怒气冲天,完全失去了冷静。他用手捂着嘴,愤怒地颤抖着。满脸“岂有此理,简直难以相信!”的表情。
“被打翻在地的是哪一只?”
“是后来的那只。虽然它看上去体格强大,但另一只是先到的,所以还是占了上风啊。”窪田一边说,一边伸手打开了饲育箱的透明盖子。
窪田打算怎么处理呢,黑泽冷眼静观。
只见窪田先捉住那只倒在地上的锹甲虫,把它移到稍远处的木头背后避难。接着再把气势汹汹展开攻击的那只锹甲虫捉住,拿到了饲育箱外。“你看,就是这个坏家伙。”他用右手捉住虫的背部,伸手过来给黑泽看。
“你把它骂成了万恶之源,可他不过是一只锹甲虫而已嘛。只不过带着光泽,长相帅气罢了。”
“居然做出那么恶劣的事,不好好教训它可不行。”窪田话音未落,就把这只彩虹放在桌上,伸出手指,在它的背上狠狠地弹起来。就像小孩子之间互相闹着玩时弹对方的脑门一样,“嘭嘭”地弹了两下。桌上的那只锹甲虫受到这突然的攻击,身体都僵住了。
“你这样下毒手也行啊?”眼前的窪田居然对一只小昆虫大动肝火,出手攻击。那样子看上去十分滑稽,完全多此一举。
“出现这种情况,若没人教训它,它怎么能明白呢?得好好惩罚它一下才行。”
“这种事怎么能与对小孩的教育,或者对犬类的驯服相提并论呢?”也不看对方是谁,仅仅是一只只会凭本能做出反应的小锹甲虫而已啊,“再说,这种事态还不是你自己好事,一手制造出来的?”
窪田一听黑泽这话,似乎恍然大悟。“是啊,你说得有道理。”他那张通红的脸有些扭曲,说道,“记得很久以前,我还小的时候,常常被父母敲打训斥。是不是那时候带给我的阴影对我现在的行为举止造成了影响呢?”
“不会影响得这么久远吧。是人,就会有情绪,会发火。当脑干的某个部位活跃时,就会产生攻击性,并因此而兴奋。谁都会有这种时候,和你小时候的经历无关。当然,如果你非要从年少时期去挖掘原因,我也不拦你。”
窪田“呼”地吐了一口气,把桌上的彩虹锹甲虫放回到饲育箱里。他脸上恢复了平静轻松的表情,心平气和地说道:“所以,把几只锹甲虫放在一起饲育,是不是不太明智呢?”
“这个问题,我可帮不了你。”
就在这时,黑泽的手机响了。他纳闷是谁打来的,一看,是委托他调查妹夫的那位中年妇女。电话刚一接通,就听对方问他:“黑泽,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锹甲虫的家里。”
“什么桥?”
“不是,我现在正在作并温泉附近。你那个妹夫不是跟别的女人去泡温泉吗,我刚拍完他们在一起鬼混的照片,在回仙台的路上。怎么了?”
“你是说你还在作并附近呀?那正好。你听我说,我刚刚从妹妹那里得到消息,所以马上跟你联系了。你能不能再跑一趟,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妹妹非常惊慌失措的样子,根本说不清楚。还是麻烦你再去一趟那家旅馆吧。”
虽然感觉天气情况似乎比刚才好一些了,但在车灯的映照下,大雨形成的一条条雨丝仍旧细细碎碎,丝毫未停歇。
通往仙台市街区的道路好像依旧处于禁止通行的状态,所幸相反方向,即通往作并温泉的道路目前畅通无阻。黑泽离开窪田家,行驶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已经可以看见稀稀落落的温泉旅馆了。
夜色深沉,夜幕笼罩下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零零星星的路灯照着眼前的道路。黑泽拐入左首边的一条窄路,继续前行。视野中刚刚出现要去的那家旅馆,他又看到前方一片耀眼的红色,在空中不停地闪烁。是红色的灯光。没有警笛声。一辆救护车停在旅馆门前,警灯不断发射出闪耀的红光,搅动着四周的黑暗。
黑泽把车停在路边。他定神朝旅馆方向望去,尽管已是深夜时分,却仍能看见那边有几个人影在来回走动。人影穿着浴衣,大概是入住旅馆的客人。或许是爱凑热闹和好奇心驱使他们从旅馆里跑了出来。
过去打一下情况吧,黑泽打算离开驾驶室下车。这时,他耳边回响起刚才临走时跟窪田的对话。
“这雨还会下得更大吗?”窪田面带担忧地把黑泽送出门时如此说道,“黑泽啊,说不定,所谓的神明,正是以这种形式出现呢。”
“神明?”黑泽皱了皱眉头,心里纳闷,这家伙,是不是又要发表什么奇谈怪论了?
“就是刚才的我啊!在锹甲虫看来,在饲育箱外部,为他们操心辛劳,每天守望着他们,身为主人的我,不正如神明一样吗?外面的世界与我们所处的世界不是同一次元的。黑泽,你刚才不也这样说过吗?就是你听我说,我把翻倒在地的锹甲虫轻轻救起的时候,你说了一句:‘你简直是一位神明啊!’”
“但你当时不是否认了吗?说什么,如果是神明,就应该寸步不离、目不转睛地守护着这些饲育箱。”
“这正是关键所在。”
“关键?”
“我突然想到,神明不就和我一样吗?”
“你居然和神明一样?从现在起,我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你过奖了。你看嘛,我通常都是专注于自己的创作,工作间隙,想起来的时候,才到隔壁去确认和观察锹甲虫的状况。”
“渴望得到治愈。”
“对。当我发现哪只虫翻倒在地时,就会伸手去拯救它;当我发现它们之间发生蛮横无理的纠纷时……”
“你就会出手解决。”
“遇上恶棍彩虹兴风作浪时,我就会用手指弹它给它教训。也就是说……”
“就是说什么?”
“天谴啊!”
“原来如此。”
“不仅如此,当我发现生命垂危的可怜弱者时,就会把它隔离保护起来,还给它喂特供品香蕉。”
“这就是神明的佑护啊?”黑泽开始琢磨如何迅速结束这段对话,尽快向作并温泉出发。
“于是,如果我从锹甲虫的心理角度出发来考虑的话……”
“不愧是作家,到底比我们厉害!还能理解昆虫的心理。”
“比如那只受彩虹欺凌的锹甲虫,它一定会想:万能的神明,快来救救我吧!为什么老天如此不长眼啊!再分析一下被掀翻在地、爬不起来的锹甲虫,它会在心里呐喊:为什么受这种不公平待遇的偏偏是我?我没做任何昧着良心的事,现在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只能这么一动也不能动地躺着等死,我到底哪点做得不对啊?”
“于是它会叹息:‘这世上既没有所谓神明,也没有什么救世主。’”
“此言极是。但这世上还是有神明存在的。只不过此刻他正好在隔壁专注于自己的工作,等他回过神来,就会过来视察。一旦发现危险,就一定会立刻出手相救。”
“他会对邪恶势力严惩不贷。”
“这么一想,不是很让人安心吗?神明并不是片刻不离地关注着我们。虽然这一点令人沮丧,但只要他发现了,就会严格地主持公道。只要有违反规则的行为,只要有不公平、不公正的偏颇现象,他就会立刻着手纠正。他会对邪恶施以天谴,而对于善者……”
“会赏赐香蕉。”
“也就是说,扬善惩恶的法则并不是不存在。如今心里有了这个想法,我感到极大的安慰。”
“你是说,神明会不时地俯瞰我们人类?”
“天网恢恢,疏而微漏。”
“微漏,也行得通呀!”黑泽此时已禁不住苦笑,他说道,“你不妨以这个为题材写篇小说,怎么样?你不是发愁没有创作思路吗?把锹甲虫当作人来描写。这叫作什么手法来着?拟人化描写?你可以创作一个寓言故事。”
“中心思想是关于神明的存在形态吗?”
“至于深度如何,再另当别论。”作家刚才所说的神明在隔壁屋子里忙工作,这段话的意味尚不明了,“你就尽量把锹甲虫描写得像人一样吧。”
“我才不会写这种东西呢!”窪田说出这句话时,口气有些恼怒。
黑泽中断回忆,下了车,朝旅馆前一位正在操作智能手机的白发男人走去。男人身上的浴衣上印着旅馆名。
“救护车停在这儿,是出了什么事吗?”
黑泽定睛细看,这才发现旅馆旁边还停着辆警车。尽管今天并没做任何违法的工作,黑泽还是感到内心忐忑不安。
“这家旅馆的屋顶上有一个供家庭使用的露天温泉浴室,听说有一对男女从那上面摔下来了。”白发男人用兴奋的语气回答。
“摔下来了?”
“下面是悬崖。”
“这种鬼天气,居然还有人冒着倾盆大雨享受露天温泉啊?”
“当时正巧这家旅馆周围雨停了。”
天下哪有这么荒唐的事!黑泽无心质问眼前的老人,想来老人也没有理由说谎。
那个男人和情妇一起,一丝不挂地摔下了悬崖,这是天谴呢,还是来自上天的嘉奖呢?黑泽想到这里,开始考虑遗产继承的事。
既然还没有离婚,婆婆的财产传至丈夫后,大概最终会归那位妻子所有。
“不过,”白发男人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继续说道,“奇怪的是,那个露天温泉所处的位置并不容易掉下去,而且周围有高高的防护栏。”
“恐怕,那是因为,”黑泽答道,“他恰好对隔壁房间的工作产生了厌倦之情,于是信步踱到这边来视察了。”
“谁啊?”
就连黑泽此时也有些犹豫,他不愿把那两个字轻易地说出口。一幅奇妙的光景此刻掠过黑泽的脑海:从天空中厚厚的云层之间忽地伸出一只巨大的手,一把揪住正在享受温泉之乐的那个男人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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