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丁格尔大楼寄宿的护士长和实习护士只在学校的食堂里吃早饭和下午茶。他们的正餐和晚餐要和其它职工一起在医院的自助食堂吃。除了会诊医生外所有的人都在那里,在那种一成不变的吵吵闹闹的亲近气氛中进餐。食物永远讲究营养,适合烹调,为了满足几百号人的不同口味而变化,还得避免激化宗教的或个人口味的禁忌的敏感问题,还得保持在管理伙食人员的预算范围之内。控制菜单安排的原则是不变的。那天要是有泌尿外科医生做手术,肝和腰子是决不能上桌的。护士们的菜单也决不能和她们刚刚端给病人吃的菜食雷同。
自助食堂的制度自从推进到约翰卡朋达医院以来就遭遇到了来自各个等级员工的强烈反对。八年以前,各个等级员工都分别有各自的食堂,一个是给护士长和护士的,一个是给行政人员和非专业人员的,还有一个给门房和工匠等人的临时餐室。这个安排适合了每一个人,因为它在各级别间作了一个合适的划分,这样就使得人们在合情合理的安静中进餐,使他们在各自的团体中高高兴兴地度过午餐时的休息时间。但是现在只有高级医务人员才能在他们自己的餐室里享受宁静和个人的隐私。这个受到小心翼冀防卫的特权不断地受到来自部里的审计员,政府的伙食承办顾问以及劳动研究专家的攻击。他们手握成本核算的武器,毫不困难地证明这种制度是极不经济的。但是迄今为止,医生们还是赢了。他们最强有力的辩辞是他们须要私下里讨论病人的情况。这就意味着他们决不停止工作,哪怕是在吃饭。这种说法遭到了一些人的置疑,但也很难将其驳倒。需要保守病人情况的机密,这就涉及到了医患关系的问题,医生们总是敏捷地利用医患关系为自己谋利益。以前这个奥秘甚至连财政部的审计员也无能为力将其揭穿。而且他们还得到了女总监的支持。泰勒小姐公开地说她认为高级医务人员应该拥有他们自己的餐厅,这是最合理不过了。泰勒小姐对医院管理委员会主席的影响是如此明显,而且长期以来都在产生作用。这个影响几乎已经平息了大家激烈的议论。马科斯柯恩(Marcus )先生是一个富有的,风度翩翩的鳏夫。至今唯一令人感到奇怪的就是他和女总监还不结婚。一般人认为,一方面是因为马科斯先生是国内犹太人界的公认领袖,所以他为了信印选择了不结婚;另一方面是因为泰勒小姐嫁给了事业,所以也选择了决不结婚。
但是泰勒小姐对主席的影响,从而对医院管理委员会的影响,人们也很难猜测得到。大家只知道这使得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大为光火,因为它大大地降低了他自己的作用。但在会诊医生餐厅这件事上,实行得对他很有利,已经证实了他的决定性的影响。
如果说其它人员被迫要亲密相处,他们也未能亲热得起来。等级制度的存在依然是显而易见的。巨大的餐厅已经被划分为许多小的进餐区域,它们用花格屏障和一木桶一木桶的植物给互相分隔开来。在每一个这样的凹室里,餐室的隐密气氛又重新建立了起来。
罗尔芙护士长,自己取了鲽鱼和薯片,放在她的托盘里来到桌边。这张桌子,过去八年来一直是她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吉尔荣护士长分享的地方。她把坐在这个奇怪世界里的外来人看了一圈。在最靠近门边的凹室里坐着的是实验室的技师们,他们穿着沾上了污渍的工作服,在那里生气勃勃地,吵吵闹闹地吃着,喝着。紧挨着他们的是老弗莱明,他是门诊部的药剂师,他用他那沾满了尼古丁的手指将面包搓成像药丸一样的小球。下一张桌子上坐着四个穿了蓝色工作服的医务速记员。高级文书赖特小姐,她已在约翰卡朋达医院工作了二十年了,她正像往常一样,偷偷摸摸地快速吃着,一心想尽快回到她的打字机旁。临近的花格子屏障后面是一小群非专业人员班扬小姐,她是放射室的头;内森太太,医院社会工作者的头;还有两个理疗室的工作人员。他们正不急不忙地吃着,营造一种平静的气氛,小心地维系着他们的地位。他们对于正在吃着的食物全都明显地表示出毫无趣味,他们选择了这张桌子,尽可能地远离那班办公室的低级人员。
那么他们全都在想着什么呢?大约是法伦的事了。现在医院里上至会诊医生,下至病房女工,不可能还有人不知道南丁格尔的学生里面又发生了第二件神秘的命案,苏格兰场的人都已经被叫来了。法伦的死大约是今天上午大多数餐桌边正在议论的话题。但这并没有阻止人们吃他们的饭或是继续干他们的活。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有那么多压头的事情要操心;还有那么多的话题要来飞短流长。并不只是生活还得过下去,在医院里面陈腐的话题人们说起来特别地意味深长。生活在进行着,出生和死亡以其排山倒海的势头在推动着它前进。新登记入院的进来了,救护车每日里从急救室开出去;手术单被签发,死人被抬走,痊愈者出院。死亡,甚至突然死亡和意外死亡,对于年青的新鲜面孔的学生来说,他们比最有经验的高级侦探更为司空见惯。死的威力能叫人震惊的力量是有限度的。你要么在第一学年就和死亡达成协议,要么你就放弃做护士。但是凶杀?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了。即使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凶杀仍然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原始的力量,叫人震惊。但是在南丁格尔大楼里有多少人真正相信佩尔斯和法伦是被谋杀的呢?恐怕不光是苏格兰场那个神奇小子和他的随从出面就能使人相信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想法的。还有太多其它可能的解释,它们都比谋杀更简单,更令人信服。达尔格里什尽可以爱怎么相信就怎么相信;但是要证实它却是另一回事了。
罗尔芙护士长低下头开始无情无绪地切割她的鲽鱼。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口味。空气里满是食物的浓烈气味,使得人胃口全无。食堂里的嘈杂声音敲打着她的耳膜,它无休无止,不可逃避,形成一团驱不散、赶不走的绵绵不绝的混沌,个人的声音浸淫在里面很难听得清。
挨着她坐的是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她将斗篷整整齐齐地折好,放在她椅后的座位上,那个和她形影不离的不成样子的织锦手提袋砰的一声落在她脚下。她恶狠狠地吃着她的清蒸鳕鱼和欧芹沙司,仿佛在怨恨人为什么要吃饭,她正将她的怨气发泄在食物上。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总是一成不变地选择清蒸鱼。罗尔芙护士长突然觉得看着布鲁姆费特吃鳕鱼,她再也不能面对着她吃下去了。
她提醒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叫她应该坐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她坐到别的餐桌上去,只有这个僵化的意志使得拿起她的托盘走到三英尺之外的另一张餐桌上去这一简单的动作成为了一个不可能发生的,不可能改变的大灾变。在她左边吉尔荣护士长在玩弄她的燉牛排,把楔形的白菜叶剁成整整齐齐的正方形。她一开始真的吃起来,就像一个馋嘴的女学生吃得那样贪婪。但她总会有一个穷讲究,分泌唾液的前奏。罗尔芙护士长想起她曾经有多少次压住自己的冲动几乎要说出:看在上帝的分上,吉尔荣,别糟践它了,吃了吧!总有一天她会说出来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另一位也是中年的不讨人喜欢的护士长就会宣称:只会越来越别扭了,大概是她的年龄的缘故。
她也曾考虑过从医院里搬出去。这是允许的,她也负担得起。买一套公寓或小屋子是她为退休之后的生活所作的最好的投资。但是朱丽亚帕多的几句不咸不淡的摧毁性的评论就把她的想法给赶走了,那就像是几颗冷石子掉进了她的希望和计划的深谭。罗尔芙护士长还记得她那高音调的孩子气的声音。
搬出去?你为什么想要那样做?那样一来我们俩便不能经常见面了。
但我们应该这样做,朱丽亚。这样我们便能有更多的隐私空间,不必冒所有的这些风险,也不必再去骗人了。我会买一所舒适宜人的小屋子,你会喜欢它的。
那总不如现在这样方便,当我想要的时候就可以溜到楼上去看你。
当她想要的时候?她想要什么?罗尔芙护士长拼命在脑中赶走这个她决不敢让自己去问的问题。
她深知自己两难困境的特性。毕竟这对她一点也不奇怪。在任何情爱关系中总有一个人爱和一个人允许自己被爱。这仅仅只是表明了残酷的情欲经济学: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但是希望接受的那一方知道所赠送的礼物的贵重,希望自己没有把爱浪费在一个乱交的背信弃义的小骗子身上,而这个小骗子随心所欲地乱采野花,这样想是不是有点太自私太专横了?她说过:
你可以一周大约来两至三次,也可以更多。我不会搬太远。
啊,我不能保证做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为一所屋子去努力,去劳神,你在这里一切都很好呀!
罗尔芙护士长心想:但是我在这里并不好,这个地方令我讨厌。这不仅仅是因为长住病人形成了一种制度,这是我倒运。对于大多数我不得不在一起共事的人,我讨厌他们,瞧不起他们。即便是工作本身也失去了对我的吸引。每一届新召进来的学生变得越来越傻,教育得越来越糟。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要干的工作还有什么价值。
在柜台附近传来一阵摔碎东西的声音。一个女仆把一盘子用过的陶瓷器皿给掉地上了。罗尔芙护士长出于本能地看过去,看见了那个侦探刚好走进来,在排队的人群的末尾拿起了他的托盘。她看着这个高个子,那一群排着队正在叽叽喳喳讲个不休的护士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动手拿起一个黄油面包卷,一边夹在一个穿白衣的男杂工和一个学生助产士之间随着队伍慢慢移动,等待女服务员递给他,他选中的主菜。看见他在这里出现,她很吃惊。她决没有想到他会在医院食堂里吃,还会自己亲自来取饭。她的眼睛跟随他走到了尽头,他交过了餐卷,转过身来寻找一个空座位。他显得十分自在,几乎完全忘记了他对于这个周围的世界是一个外来者。她想他大约是这样一个男人,不管身处何种人群中他都不会认为自己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在他的内心世界里他是安全的,具有那种内在自尊的核心,而这就是幸福的基础。她在思考着他有一个怎样的内心世界,对于他在她心中产生的非同寻常的兴趣大惑不解,于是把她的头低向盘子上去。或许在大多数女人看来他是英俊的,有着一张瘦瘦的骨感的脸,既傲慢又敏感。这大约是他的一笔职业上的资产,作为一个男人他会充分利用它的。无疑这也是为什么把这个案子交给他的原因之一。如果说那个傻比尔贝利对这个案子一筹莫展,那就让这个苏格兰场的奇妙小子来接手吧。在这满满一屋子的女人,还有三个作为他的主要怀疑对像的中年老处女之中,无疑他会幻想他的机会到了,好吧,祝他好运!
但是坐在桌旁注意到他的到来的人不止她一个。与其说她看见还不如说她感觉到吉尔荣护士长僵在那里了,一秒钟后听见她说:
好!好!这个漂亮的条子!他最好和我们坐在一起吃,要不然他就会坐到一群嘎嘎乱叫的学生中去了。总得有人去告诉这个可怜人儿这里的潜规则吧。
此刻,罗尔芙护士长心想,她定会向他飞出一个从街角上发出的到这儿来吧的眼风,我们便不得不忍受他要和我们一起吃完这顿饭的负担了。眼风送出了,发出的邀请也没有受到拒绝。达尔格里什托着他的盘子,若无其事地,而且显然完全自在地从餐厅中穿梭而过,来到了她们的桌边。护士长吉尔荣说道:
你们那个英俊的警官,你把他怎么了?我想警察也该像修女一样成对地出去吧。
我们那个英俊的警官此刻正在研究报告单,并且在办公室里正吃着三明治,喝着啤酒呢,而我则来享受你们资深人员的果实。这张椅子没人吧?
吉尔荣护士长把自己的椅子移到更靠近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地方,朝他笑着说:现在没人了。
达尔格里什坐下来,很明白吉尔荣护士长欢迎他,而罗尔芙护士长则并不欢迎,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呢,则简单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接受他的到来,并不在乎他是否和她们一起进餐。罗尔芙护士长板着一张脸将眼睛横扫过来望着他,并对吉尔荣护士长说:
不要以为达尔格里什先生和我们共享餐桌是为了讨你的欢心。警长先生心里正盘算着要向你讨教他的燉牛排的事呢。
吉尔荣护士长格格地笑起来:我亲爱的,警告我是没用的。如果一个真正具有魅力的男子下定决心要从我这里骗走一样东西的话,我是无法做到不放手的。叫我去犯谋杀那完全无用。我没有脑子干那个。这一点也不是说我认为有人干了那个,我的意思是说谋杀。不管怎样说,吃饭的时候还是不要谈那个吓人的话题罢。我已经受过严历的盘问了,不是吗,警长先生?
达尔格里什把他的刀叉放在燉牛排的盘子周围,把椅子翘起来,这样就不必起身了,把他用过的托盘放在附近的架子上那一堆托盘上去。他说:
看来这里的人对护士法伦的死反应很平淡。
罗尔芙护士长耸耸肩,说道:难道你希望他们戴上黑袖圈,说话用耳语,拒绝吃午饭吗?工作还得干。毕竟只有少数几个人认识她本人,知道佩尔斯的人就更少了。
或者明显地喜欢她些。达尔格里什说。
不,一般来说,我认为人们不喜欢她。她太自以为是,过于笃信宗教。
如果你把它叫做笃信宗教的话,吉尔荣护士长说:这并不是我对宗教的看法。虽说有人死莫言过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但这个女孩的确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她总是他妈的老把别人的缺点挂在心上,而不去想想自己的缺点。这就是为什么其它的女孩子都不喜欢她的缘故。她们尊敬真正笃信宗教的人。大多数人都这样,我发现。但是他们不喜欢被人暗中监视。
她暗中监视她们吗?达尔格里什问。
吉尔荣护士长似乎有点后悔她刚才说过的话。或许这句话说重了点。可是只要哪里出了差错,你可以打赌保准佩尔斯护士全都知道。她通常总是会设法让权威方面注意到这件事。无疑,总有最好的动机。
罗尔芙护士长冷冷地说:她有一个使人遗憾的习惯,喜欢干涉他人的事情,还说是为了他们好。这就使得她人缘不好。
吉尔荣护士长把她的盘子推到一边,拉过一碗葡萄干和牛奶蛋糊,开始仔细地从水果里挤出籽核来,那样子就像在做外科手术。她说:
尽管如此,她不是一个坏护士。佩尔斯是信得过的。病人也似乎喜欢她。我以为他们觉得那比你们的看法所担保的更神圣。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把头从盘子上抬起来,第一遭开口说话:
你没有站在评价她是否是一个好护士的立场上说话。罗尔芙也没有。你们看见的只是在学校里的她们,而我看见的则是在病房中的她们。
我也看见了她们在病房里的表现。要记住,我是临床导师。在病房里教导她们是我的工作。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仍然顽固坚持她的说法:任何学生在我的病房里受到的教导都是由我做的,这你们知道得很清楚。其它病房的护士长只要她们喜欢,她们可以欢迎临床导师。但是在单人病房里,由我来做教导。我看见你似乎在向她们的头脑中灌输出格的想法,所以我宁愿按我的方式来教导她们。顺便说一句,我碰巧知道,实际上是佩尔斯告诉我的,元月七号这一天,我不在病房,去主持一次教学活动去了,你趁我不在,来过了我的病房。以后在把我的病人用作临床素材时,请提前来和我商量一下。
吉尔荣护士长脸红了。她极力装出笑模样,但是她的笑声听起来很做作。她把眼光向罗尔芙护士长扫过去,仿佛在向她求援。但罗尔芙护士长的眼睛紧紧盯在了她的盘子上。然后,她挑战般地,有点像个孩子似地决心要说出决绝的话来,她用明显生气的腔调说:
佩尔斯在你的病房里发了一些事令她不安。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那锐利的小眼睛抬起来瞪着她:在我的病房里?我的病房里没有什么东西叫她不安!
这句坚定的断言明确无误地传达出一个意思,那就是说任何一个名副其实的护士都不可能被单人病房里发生的任何事情给弄得心神不安;只要有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在负责,任何令人心神不安的事情都不会允许存在的。
吉尔荣护士长耸耸肩:嗯,有东西叫她不安。它可能是某种与医院完全无关的东西,我想。但是没有人会十分相信可怜的佩尔斯在这里的高墙之外还会有什么真正的生活。还是在这一批人入校之前的那个星期里的星期三,我恰好在五点钟之后去教堂弄花儿,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记得是在星期三的缘故,看见她正独自个坐在那里。她并没有下跪,也没有祷告,只是坐着。得,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便没有和她说话走出去了。毕竟,教堂之所以开放是为了让人们进来休息和反省的。如果一个学生要来沉思默想,这在我看来很好。但是将近三个小时后我又回来,因为我的剪刀落在圣器室里了。发现她还在那里,就在同一张椅子上,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也不动。嗯,反省是非常好的行为,但是一坐就是四个小时有点太过了。我想那孩子肯定没吃晚饭。她看起来也十分苍白,于是我走过去问她还好吗,是否有事须要我的帮助。她回答时,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她说:不,谢谢你,护士长。有些事情叫我心烦,我得仔仔细细地通盘想一想,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求得帮助的,但不是向你。
在吃饭中间第一次听到罗尔芙护士长愉快的声音。她说道:这个刻薄的小猴崽儿!我猜想,她的意思是来向一个更高的权威请教而不是请教一个临床导师。
意思是管你自己的事。这也是我的意思。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仿佛觉得她同事在礼拜堂的出现需要作出一点解释,于是她说:
吉尔荣护士长善于侍弄花儿。所以女总监让她照料小教堂。她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六就负责去照料花儿。她为每年的护士长周年聚餐做的安排真是漂亮极了。吉尔荣护士长瞪了她一秒钟,然后笑起来。
啊,小梅维斯不光是长着一张俏脸蛋。谢谢你的赞美。
一阵沉默。达尔格里什一心去对付他的燉牛排,他没有为一时无人对话而困窘,也无意提出一个新话题来帮助她们走出这个困境。但是吉尔荣护士长似乎觉得不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保持沉默。她愉快地说道:
我从地会记录上看到医院管理委员会已经同意了引进萨蒙(Salmon)委员会提议。来得迟总比不来好。我想这就意味着女总监将是这个行业所有医院的护理事业的头了。护理学总长(Chief Nursing Officer)!这对她来说可是一件大事,但是我不知道科布会如何来接受它。要按照他的方式的话,女总监不会被给予更多的权力而只是更少。这样她就更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说:现在到了该做点什么来唤醒精神病医院和老年病疗养所的时候了。但是我不懂为什么他们要改变这个头衔。如果佛洛伦丝·南丁格尔最多也就是做到了女总监的位置,那么总监这个头衔对于玛丽泰勒来说也就足够了。我不以为她需要特地叫做什么护理学总长。那听起来像是一个军衔,很别扭。
罗尔芙护士长又耸了耸她那枯瘦的双肩。别指望我对那个萨蒙报告会产生热情。我越来越感到奇怪,不知道护理事业正在发生什么变化。每一份报告和推荐似乎都在把我们从病床边推得更远。我们有营养学家来保证饭食,理疗专家来为病人作康复锻练,医学社会工作者来倾听他们心中的苦恼,病房护理员来为他们整理病床,实验室的技师来为他们抽血,病房接待员来安放鲜花和接待亲属,手术室的技师来为外科医生传递器械。如果我们不去小心留意的话,护理工作就将会成为残存的技艺,成为所有技术人员轮番工作过后剩下的那点活了。现在我们有了这个萨蒙报告以及它所谈到的第一级、第二级、第三级处理。处理什么?技术行话太多了。问问你们自己,今日护士的职责是什么?我们实实在要拿什么来教给这些女孩子们?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说:绝对服从命令,忠于她们的上级。服从和忠诚。教给孩子们这些,你就会得到一个好护士。
她恶狠狠地将一个土豆切成两块,刀子都把盘子刮出刺耳的声音来。吉尔荣护士长笑起来。
你已经落后时代二十年了,布鲁姆费特。这在你们那一代人是可以接受的,但是现在这些孩子们在他们开始服从命令之前,他们会要问这个命令是不是合理呀?他们的上级做了什么配得到他们的尊敬呀?一般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究竟你怎么能指望这些聪明的女孩子能被吸引到护理这一行当来,如果你把她们总当低能儿对待?我们应当鼓励她们来质问既成的传统做法,甚至偶而也可以顶嘴。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神气仿佛是在说,如果聪明的表现形式是如此地难以对付,那么作为她个人来说,她是一点都不要这种聪明的。
聪明不是唯一的东西,这就是今日之麻烦,人们以为它是一切。
罗尔芙护士长说:给我一个聪明的女孩,我会把她培养成一个好护士出来,不管她是不是有使命感。你可以要蠢笨的学生。她们会侍奉你的意旨,但她们决不会成为好的职业女性。当她说这话时看着布鲁姆费特,那种轻蔑的语气再明显不过地表达出来。达尔格里什垂下眼光看着他的盘子,假装他对于把肥肉和软骨剔出去更感兴趣。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不出所料地反击了:
职业女性!我们现在谈的是护士。一个好护士总的说来只想到自己是一个护士。她当然是一个职业女性!我想如今我们都会承认这一点的。但是现今人们想得太多,谈得太多的就是地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好工作。
但是准确点说是什么工作?那不正是我们刚才在问自己的么?
你也许是的。我却十分清楚我在做什么。此刻那就是管理好一个危重病房。
她把盘子推到一边,用轻快熟练的动作把她的斗篷披上肩膀,给她们一点头算是告别,那看起来又像是警告又像是说再见,就以轻快的庄稼汉的蹒跚步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餐厅,织锦手提袋在她身体的一侧摇晃着。吉尔荣护士长笑了起来望着她走。
可怜的老布鲁姆!要按她的说法,她管的总是危重病房。
罗尔芙护士长冷冷地说:她一直是一成不变地做着危重病房。
他们几乎是在沉默无语中吃完了这顿饭。然后是吉尔荣护士长离开了,她先是咕噜了一些什么关于在耳鼻喉科病房的一次临床教学课的事情,就走了。达尔格里什发现自己是和罗尔芙护士长一起走回南丁格尔大楼的。他们一起离开了餐厅。他从挂衣架上取回了他的外套,然后他们走下一个长长的走廊,穿过了门诊部。门诊部显然是新近才开放的,家俱和装饰依然明亮、崭新。巨大的候诊大厅里成堆的塑料贴面的桌子和安乐椅,一盆一盆的木桶栽的植物和平凡的油画都足以使人感到愉快,但达尔格里什却不想在这里多作停留。他有着健康人的那种对医院的不喜欢和厌恶,这一方面是出于恐惧,另一方面是出于厌恶,他发觉这种有意营造出来的愉快气氛和虚拟的正常状态令人心生狐疑,令人害怕。消毒水的气味,在比勒小姐看来是生活中的万应灵丹,只会使他感到郁闷,向他暗示着死亡的命中注定。他并不认为自己害怕死亡。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曾经有一两次与它擦肩而过,它也不曾使他过分地灰心丧气。但是他真的害怕衰老,害怕得绝症和身患残疾。他害怕失去自由,衰老后失去尊严,被迫放弃个人的隐私,憎恨疼痛;他害怕看到病人的表情,当他们从亲朋的脸上看出他们的纵情欢乐不再长久,看出亲朋脸上露出的怜悯,此时病人的脸是最不能看的。这些东西迟早会面临,除非死神迅速而轻易地将他带走。好吧,他会面对它们的。他并不是过于自负,认为自己可以免除其它人的命运。但是现在,他宁可不要去想这些。
与门诊部紧挨着的是急诊室。当他们经过时,一辆担架正向里面推进。病人是一个衰弱的老人,他那沾了分泌物的双唇正搁在一只呕吐盆的边沿上,虚弱地向外呕吐着,他巨大的眼睛在骷髅似的头上毫无意识地转动着。达尔格里什意识到罗尔芙护士长正在看着他。他及时转过头来,捕捉到了她那猜测的眼神,他想那里有一种轻蔑。
你不喜欢这个地方,是吗?她问。
那当然,在这里我不会感到快乐。
此刻我也不会感到快乐,但是我怀疑你会有着完全不同的理由。
他们沉默着继续走了一分钟。然后达尔格里什问起伦纳德莫里斯,当他在医院里时是否也在职工食堂吃午饭。
不经常来。我相信他自己带了三明治在药房办公室里吃。他只和他自己那一伙人在一起。
或许也有吉尔荣护士长?
她轻蔑地笑了起来。
啊,你连这个也知道了吗?但是,当然!昨天晚上她就招待了他一餐,我听说。要么是那食物,要么是随后的活动都够叫那小男人消受的。你们警察真是一群彻彻底底的小清扫工!那必定是一个奇妙的工作,围着邪恶嗅来嗅去,就像一只狗围着大树转。
用邪恶这个字来形容伦纳德莫里斯的性偏好是不是有点太重了?
当然。我只是显了一回聪明,不该拿莫里斯吉尔荣事件来麻烦你。一直地打嗝儿,打得太长久了,也就变得体面起来。它甚至不配拿来作饶舌的话题。她是属于那类女人,一定要有个人在身边,而他呢,也喜欢有个人可以向她吐露心中的秘密,说他的家庭如何地可怕,他医院里的同事如何地没有人性。他对自己的评价,他的同事们都并不十分认可,不把他看做一个称职的职业男人。顺便说一句,他有四个小孩。我猜想如果他的妻子决心和他离婚,他和吉尔荣都会自由了,可以结婚,因为再没有什么可以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了,吉尔荣当然想要一个丈夫,这是无疑的。但是我认为她心中选定的那角色不会是可怜的小莫里斯,更可能……
她打断了自己的话头。达尔格里什问。你认为她心中还有更合适的候选者吗?为什么不去问她自己?她从来都不信任我……
你不是负责她的工作吗?临床教师可是在高级护士导师的领导之下的,不是吗?
我只负责指导她的工作,不负责指导她的道德。
他们走到了急诊室远处的另一张门,罗尔芙护士长此时伸出手正要把它推开,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横扫进来。他身后跟着五六个正在谈论着的低级职员,他们穿着白大褂,颈上吊着听诊器。他身边一边一个,正在恭敬地倾听这位伟人的讲话,一边点着头。达尔格里什想他很自负,神态上有点粗野,还微微有点粗俗的圆滑,他把这些结合到一个成功的职业男人身上,形成了一个典型。罗尔芙护士长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
他们并不完全都是一样的,你知道。就拿莫拉威(Molravey)先生来说吧,他是我们的眼外科大夫。他叫我想起了一只睡鼠。每周星期二的早上,他吧嗒吧嗒地跑进来,站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五个小时,从不多说一句废话,连鬓胡子一抽一抽地,用那双爱挑剔的小爪子在一连串病人的眼睛上摘除掉什么。干完之后他要恭恭敬敬地谢过每一个人直至手术室里最低级的护士,脱下手套,又吧嗒吧嗒地跑开,去玩弄他的蝴蝶收藏品去了。
他实际上是个谦逊的小男人。
她向他转过身来,他又一次在她眼睛里窥测到那种叫人不舒服的晦涩的轻蔑的眼神在闪烁。
啊,不!决不是谦逊!他只是在作不同的表演而已。莫拉威先生只不过像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一样被人们看作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外科大夫。从职业的意义上来讲他们都很自负。达尔格里什先生,骄傲自大是一个外科医生常常容易重犯的恶习,这正像奴颜卑膝是一个护士的恶习一样。我所看到的成功的外科大夫,无一不自以为全能的上帝之下就是他了。他们全都染上了骄傲自大的恶习。她停了一下,说:
是不是可以认为杀人凶手也是如此?
某一种类型的杀人凶手。你必须记住谋杀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罪行。
是吗?我还以为动机和方式在你看来都是一成不变地再熟悉不过了。但你,当然是行家了。
达尔格里什说:看来你显然不太尊敬男人,护士长?
相当尊敬。我只是碰巧不喜欢他们。但是你不得不尊敬一个性别,它把自私自利演变成了如此一种技艺。就是它给了你力量,这种能力使你完全投身到你自己的兴趣当中去了。
达尔格里什稍带故意地说他有点奇怪,既然罗尔芙小姐明显地憎恨她的工作的奴性,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更具有男子气慨的职业,比如内科医生?她苦笑了笑。
我本来想当一个内科医生,但是我有一个不相信妇女应受教育的父亲。记着,我四十六岁了。在我读书时,还没有普遍的免费中学教育。父亲挣得太多,所以我不能申请免费,于是他得出钱。当我十六岁时,他认为过得去了,便停止为我付学费了。
达尔格里什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说。这种对于他的信任叫他大吃一惊。他本以为她不会是那种向陌生人倾诉个人苦情的人,他不敢自奉自己被她发现富有同情心。她会认为男人都是没有同情心的。这种倾诉也许是由于一时冲动,将被抑制的痛苦暴发了出来,也许是反对她的父亲,反对一般的男人,或者是反对她的工作受到的限制和屈辱,这很难说得清。
他们现在已从医院里出来,正沿着那条通向南丁格尔大楼的窄窄的小路走去。直到到达大楼前他们俩都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罗尔芙护士长将她的长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拉上了兜帽,仿佛这样更能抵挡寒风的侵袭。达尔格里什沉浸在个人的思绪里。就这样他们两人中间隔着宽宽的距离,默默地在树下一起向前走去。
办公室里警探马斯特森正在打一份报告。达尔格里什说:
护士佩尔斯在入学之前就已经在护士长布鲁姆费特的单人病房里工作了。我想要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意义重大的事情。我还要一份她上周值班的详细情况报告,以及她在最后一天每一个小时里做了什么的记录。查出在那个病房里工作的其它护理人员还有谁,她在那里的职责是什么,她什么时候下班,她在其它同事的印象中表现如何。我要一份她在那里护理时病人的名单,以及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你最好安排一下和其它护士进行谈话,以及研究一下护士报告,看看能发现什么。她们必定有一本记录本逐日记录情况的。
要不要我去找女总监要呢?
不,问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要。我们直接和她打交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放老练些。你那些报告准备好了吗?
是的,先生,已经打印好了。你要不要现在看一下?
不必了,你讲一下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我今晚再来看它们。我想要知道我们的嫌疑对象中是否有人有过警察局案底?我这样也许是期待得太多了。
先生,如果有,它也不会记载在个人档案材料中。很明显他们中大多数人的档案中几乎没有什么信息。朱丽亚帕多是从学校开除的。她似乎是他们中唯一犯有过失的人。
上帝呀!犯了什么错?
她的档案上没有说。看来是与一位聘用数学教师有关的事情。这姑娘开始在这里读书之前她的女校长给女总监寄来了一份材料,她认为她应该在这份材料中提到这件事。它说得不是很明确。她写道朱丽亚受到了超过应得程度的惩罚,她希望医院将会给予她培训的机会,因为这是唯一一门她曾经表示过一些兴趣的职业,从一些迹象来看也是唯一适合她的职业。
好一个意义双关的评语。看来那就是那家伦敦教学医院不要她的缘故了。我想罗尔芙护士长在这个原因上作了一点假。关于其它人还有什么吗?她们之间先前有过什么联系吗?
女总监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在北方的内瑟卡索(le)皇家医院一起受过培训,又在市立产科医院学的产科学,十五年前来到这里,都是在病房里当护士长。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1946年时在开罗,吉尔荣护士长和他一样也在开罗。他当时是皇家陆军军医队的一名少校,而她则是亚历山德拉王后皇家护理队的一名护士。没有迹象表明他们在那里就已经互相认识了。
如果他们的确认识,你也很难指望在他们的个人档案里找到事实记载。但是他们有可能认识。1946年的开罗是一个亲密友好的地方,我在军队中的朋友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怀疑泰勒小姐是否也曾在亚历山德拉王后皇家护理队中服务过。她现在戴的帽子就是一顶军队中的护理人员的帽子。
如果她去过,她的档案中却没有记载。最早的文件是当她到这里来做护士长时她的培训学校给她写的材料。他们对她在内瑟卡索的表现评价很高。
他们对她在这里的评价也很高。你查过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吗?
查过了,先生。门房对午夜之后每一辆汽车的出进都作了记载。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是凌晨12点32分离开的。
比他叫我们相信的要晚一些。我要核对他的时刻表。他做完手术的精确时间在手术室的登记册上有记载。他的初级医生助理大约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科特里布里格斯这等人在离开时会有人护送他上汽车的。那么你去按照他的路线开车,测定他的时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把那棵树移开了,但是应该还是能看出它是从哪里倒下的。他把围巾系上去应该花不了几分钟。去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在这样一件容易被查实的事情上他不应该会撒谎。但他是一个极傲慢自负的人,他会认为任何事情他都能侥幸做成,包括杀人。
可以叫格里森(Greeson)警察去核查,先生。他喜欢做这些情景再现的工作。
告诉他控制一下,不要为了追求貌似真实而冲动。对于他来说,穿上手术衣,走进手术室,就没有这个必要。这并不是说他们会让他这样做。迈尔斯先生或者实验室里有什么消息吗?
还没有,先生。但是我们已得到了和护士法伦一起在怀特岛上度过一星期的那个男人的姓名和地址了。他是邮电总局的一个夜间话务员,住在北肯辛敦(Norton)。当地的人几乎立时就认出了他们。法伦使得他们很容易被认出来。她用她自己的名字订的房间,他们要了两个单间。
她是一个很看重自己隐私的女人。她要是一直呆在自己房间的话,是不会怀孕的。在我拜访过法伦小姐的私人律师之后,明天上午我要去见见这个男人。你知道伦纳德莫里斯到医院来了没有?
还没有,先生。我到药房查过了,今天早上他打电话来说他身体不适。显然他正害着十二指肠溃疡呢。他们说他又犯病了。
如果他不尽快回来把见面的事搞完,他还会犯得更严重呢。我不想到他家去拜访,以免弄得他很尴尬。但我们也不能无止境地等下去,不把吉尔荣护士长说的故事查证落实。这两起谋杀案,如果它们是谋杀的话,关键在于时间的问题。我们必须知道每一个人的行踪,如果可能的话,落实到每一分钟。时间是决定性的因素。
马斯特森说:我感到奇怪的是那有毒的滴液。没有特别地小心专注,石炭酸怎么可能灌到牛奶里面去,特别是在替换瓶盖的封口时更得小心翼翼,还必须保证浓度要合适,那东西还必须具有牛奶的质地和颜色。这一切不可能在匆匆忙忙中完成。
我丝毫不怀疑一定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小心操作才完成的。我想我知道它是怎样做的。
他把自己的推理作了一番描述。马斯特森警官对于自己居然错过了这样明显的迹象大为生气。说:
当然是那样,一定是那样的。
不是一定,警官。只是可能是那样做的。
但是马斯特森警官找出了一条反驳的理由,把它说了出来。
达尔格里什回答:但那不适用于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做起来很容易,而一个特别的女人做起来就更容易了。我承认要一个男人来做会很困难的。
所以可以假定那牛奶是被一个女人给掺了东西的了?
可能性就是两个女孩是被同一个女人给谋杀的。但这仍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你听见说护士达克尔斯完全好了没有?能不能和她谈话?按说斯耐林医生今天上午在照看她。
女总监午饭前打过电话来说那女孩仍在睡,但是她大约已经恢复过来了,只要她醒来就可以了。她吃的镇静药,药劲还没有过呢,天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来。我去单人病房楼时要不要去看看她?
不,我等一会儿去看她。你可以去核实一下法伦在元月12日返回南丁格尔大楼的经过。也许有人看见她离开。当她在病房住院时她的衣服放在哪?会不会有人穿了她的衣服冒充她?这个看起来不太可能,但应该去查实一下。
贝利巡官查过了,先生。没人看见法伦离开,但她们承认她可以从病房中溜出去,不被别人看见。大家都很忙,而她住的又是一间单人病房。如果发现病房里没人,他们会认为她去了浴室了。她的衣服就挂在她病房里的衣柜中。任何有权待在病室里的人都可以拿到它们,当然只要趁法伦睡着了,或是没在病房中。但是没人相信可能有人那样干了。
我也不相信。我想我知道法伦为什么要返回南丁格尔大楼了。护士戈达尔告诉我们说法伦是在她生病前两天才拿到她怀孕的化验单的。也许她还没有毁掉它。如果是这样,那它就是放在她房间里的一件她不愿意让它人得到的东西。它一定没有放在她的文件中。我的猜测是她回来取走它,把它撕掉,然后把它从盥洗室里冲走。
她就不可能打电话要戈达尔护士帮她毁掉它吗?
这种激发人猜测的怀疑也并不是不可能。只是她不能确定她一打电话就能让戈达尔本人接听,她不想再让其它人知道这个信息。她坚持只对某一个特定的护士说,又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这种做法是显得相当奇怪。但这只不过是我们的推测。对南丁格尔大楼的搜寻做完了吗?
做完了,先生,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毒药和盛毒药的容器的一丝儿痕迹。大多数房间里都有阿司匹林瓶子,吉尔荣护士长,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泰勒小姐她们都有少量的安眠药片。但是法伦确实不是死于镇静药或催眠药中毒的,是吗?
不是,比那死得快些。我们在拿到实验室报告之前,只能耐烦镇定住自己。
在单人病室的一间最大、最豪华的病房里,下午,准确点说是,二点三十四分,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失去了一个病人。她总是那样子想到死亡。病人走了;战斗结束了;她,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从她个人来说,被打败了。她的许多次战斗都注定要失败,敌人,即便是在目前的小战役中被击退了,也总是要获得最后的胜利的,这个事实决没有减轻她心中的失败感。病人到布鲁姆费特的病房里来不是等死的,他们是想要使病情好转的,以护士长不屈不挠的意志来增强他们的力量,他们通常总是变得好起来,常常令他们自己都感到吃惊,偶而也与他们自己的料想相违背。
对于要赢得这场特别的战斗她本没有存多大的希望,但是直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抬起手来关掉了输血管,她才接受失败这个事实。病人肯定作了相当的努力;这是一个难弄的病人,苛求的病人,但却是一个好斗士。他曾经是一个富有的商人。他对他未来的通盘筹算肯定不包括他死于42岁这件事在内。她记起他那疯狂地吃惊的眼神,几乎是暴怒,在这种暴怒中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明白死亡既不是他也不是他的会计能够安排的。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常常看见他那年青的寡妇,她每天都来病房探望,心想她不知会有多么悲痛,或者心烦意乱。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为了挽救他作过许多英勇而持久的努力,对于他的努力的失败,只有病人自己才会大动肝火,但对于外科大夫幸运的是,病人现在是一个既不能要求别人作解释,也不能要求别人向他道歉的人了。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将要会见他的寡妇,向她献上经过他精心推敲的慰问辞,这在他已是一种习惯了。他的安慰话里会说起一切人力所能做到的办法都做过了。在这种情况下,账单的多少就会是这句话的一个保障了,无疑也是对不可避免的丧失的罪过的一剂强有力的解毒药。科特里布里格斯的确对所有的寡妇都非常和善,替他说句公道话,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会受到他的安慰,那就是一只手搁在她们的肩上,叫她们接受陈规老套的表示遗憾和安慰的话。
她将被单拉过来盖上那张突然变空了的脸,她用有经验的手指合上死者的眼睛,她感觉到在那起皱的眼皮底下眼球仍然有点热气。她既没有感觉到悲痛也没有感觉到愤怒。只有像往常一样,感觉到失败像一个沉重的包袱拖拉着她,压在她的肚子上和背上,感到肌肉的疲倦。
他们一起从病床边转身走开。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向外科大夫的脸上晃眼一瞧,看到了他憔悴的面容,不免心中一动。这是第一次,他也因为失败和年龄的缘故显出害怕来。对于他来说这当然是很不寻常的,让他亲眼看着一个病人死去。病人死在手术台上的事并不是经常发生的,即使从手术台爬到病房常常是有点儿有失尊严。但是科特里布里斯先生不像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不必守着病人直至他咽最后一口气。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相信这次特殊的死亡会使他变得沮丧起来。毕竟这是不曾料到的。即使他也对自己作过自我批评,但他没有什么值得要责备的。她感觉到他受着某种微妙的焦虑的重压,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与法伦的死有关。他丧失了一些活力,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心想,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在她前面走下了通向她办公室的通道。当他们走近病室的厨房时听见了嘈杂的声响。门是开着的,一个实习护士正将装下午茶的托盘往四轮手推车上放。马斯特森警官正斜靠在洗手槽上注视着她,脸上完全是一副男人在家时的神气。当护士长和科持里布里格斯先生在门口出现时,女孩子脸红了,低低咕噜了一声下午好,先生便推着小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急急忙忙地走进走廊里去了。警官马斯特森用一种宽容的屈尊态度注视着她身后,然后眼睛直视护士长,他好像不曾注意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存在。
下午好,护士长,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主动性此时受到了挫折,她压抑着自己说道:请到我办公室里去说话,警官。那才是你首先应该等的地方。人们不得随意在我的病房中荡来荡去,包括警察。
马斯特森警官不以为意,好像对这番话微微有点满意,仿佛它证实了什么东西使他感到有点儿得意。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赶忙走进她的办公室,抿紧双唇,作好了作战的准备。令她奇怪的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也跟在后面来了。
马斯特森警官说:护士长,我不知道能否看一下佩尔斯护士在病房服务期间的病房记录册?我对于她在这里最后一个星期的情况特别感兴趣。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它们不是机密档案吗,护士长?警察必须先申请一张传票才能叫你拿出来给他们看,这是一定的,不是吗?
啊,我不这样认为,先生。马斯特森警官的声音平静,里面几乎有太多的尊敬,然而却含有一丝调侃的意味在里面,这一点没有逃过听者的耳朵。病房护理记录在正常的意义上来说显然不是医疗记录。我仅仅只是想要看一看在那段时期护理了哪些人,有没有发生什么会让警长感兴趣的事情。有人说护士佩尔斯在你的病房护理期间发生了一些叫她不安的事情。请记住,她是直接从这里去的学校。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气浑身直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这倒使得她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我病房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什么都没发生!这全是无稽之谈,恶意中伤。如果一个护士做好了她的工作,服从命令,她就没有必要不安。警长到这里来是调查谋杀案的,不是来干涉我病房里的工作的。
科特里布格斯先生温和地插嘴进来说:
即便她有不安,我想,不安这个字是你使用的,警官,我也看不出它与她的死有什么关系。
马斯特森警官朝着他微笑,仿佛在哄骗一个任性而固执的儿童。
佩尔斯护士在被杀害之前那一个星期里发生的任何事都有关系,先生。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求看病房记录的原故。
看到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外科大夫都没有去照做的意思,他又补充说:
这只不过是要核实一下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而已。我知道她上个星期在病房里做了些什么。我听说她全部的时间完全用来照顾一个特殊的病人,一个名叫马丁德廷捷(Martiinger)的人,对他进行特护,我想你们是这样叫的吧。我听来的信息说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里,只要她在这里轮值,她就极少离开他的房间。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心想,看来他已和实习护士们聊过了。那是当然!警察就是这样工作的。还想把任何东西藏着不让他们看是毫无意义的了。一切的东西,甚至她病房里的病案机密以及她自己的病人的护理记载,都会被这个无礼的年青人给嗅出来,并报告给他的上司。任你病房记录里有什么东西他都会通过更不正当的手段给找出来;把它们发现出来,加以放大,误解,并用来造成伤害。在她气得哑口无言,几近于惊慌之际,听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温和而宽慰的声音说:
那么你最好把册子交过去吧,护士长。如果警察一意坚持要浪费他们的时间,那我们就没有必要鼓励他们去浪费我们的时间了。
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走到她的书桌边,弯下身来,打开右手边那个很深的抽屉,拿出一个大大的硬皮本来。她一语不发,看也不看他就把它交给马斯特森警官了。警官一迭连声地说着谢谢,又转过身来对着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说:
那么先生,如果病人还和你在一起的话,我想和德廷捷先生说句话。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对于他自己声音里流露出来的得意毫不掩饰:
我想看来连你的机灵也受到挑战了,警官先生。马丁德廷捷先生在护士佩尔斯离开这间病房的那天死了。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他死时她就在他身边。因此他们两人都可以安全地从你们的搜索盘查网中逃脱出来了。现在,可否请你发善心原谅我们,护士长和我都有工作要做。
他打开门,用手扶住它,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出去了,只留下马斯特森警官一个人,手里拿着那本病房记录。
该死的杂种,他高声说。
他站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便去病历档案室查找去了。
十分钟后他又回到了办公室。他的臂下夹着病房记录本和一个浅黄色的文件夹,上面用黑色大写字母印着一个告示,说此文件不得交给病人本人。上面还印有医院的名称和马丁德廷捷的医疗档案号码。他将本子放在桌上,把文件交给达尔格里什。
谢谢,你拿到它没费什么周折吧?
没有,先生。马斯特森说。医疗档案管理员不在档案室,于是他半是说好话,半是威吓地让负责的低级职员交出文件夹,理由是有规定说医疗档案的机密性当病人亡故后不再继续适用,还有就是当一个苏格兰场的警长要一样东西时他有权得到它,不得违抗也不得耽搁。这理由他自己是一刻也不相信的。这整个过程他认为没有理由向警长说起。他们两人一起研究起文件来。
达尔格里什说道:
马丁德廷捷,年龄46岁,他写下的地址是他伦敦俱乐部的地址。信仰是英国国教,婚姻状况,离婚。最近的亲属:母亲路易丝德廷捷太太(Louise Dettinger),住址:梅利本区(Marylebone)塞维勒(Saville)公寓大厦23号。你最好去见见这位女士,马斯特森。就约在明天晚上见面吧。白天我在城里时须要你待在这里。对她费点心吧。她儿子住院时她必定经常来看他。护士佩尔斯是他的特护。这两个女人大约互相见过许多次面。佩尔斯护士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在单人病房工作时,发生了一些事令她很不安,我想要知道那是什么事。
他又转过身来看医疗档案。
这里有很多张呢。这个可怜的伙看来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病史。过去十年里他受结肠炎之苦,在那之前还记录有一段长时间的病因不明的经历,或许那就是使得他丧命的病因的前奏。他在军队服役期间曾有三次因病住院,包括1947年他在开罗一家军医院住院两个月。1952年他因病奉命退伍,移民南非。那样似乎也没有使他的病有什么起色。这里有他在约翰内斯堡的病历记录抄件,是科特里布里格斯抄写的,他一定费了不少麻烦。他自己作的记录却是相当地冗长。两年前他接手这个病例,似乎一直充当德廷捷的外科医生和全科医生。一个月前他的结肠炎急性发作了,科特里布里格斯为他作了手术,于元月2日星期五为他切去一大截肠子。手术后德廷捷活了下来。虽然当时他的状况相当糟,后来情况有所好转,一直到元月5日星期一下午早些时候病情突然恶化。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几乎没有知觉。元月9日星期五他于午后十二点三十五分去世。
马斯特森说:他死时佩尔斯护士就在他身边。
很显然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里几乎就只有她一个人在照料他。我来看看护理记录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但是护理记录提供的信息却比医疗文件要少得多。佩尔斯用她那细心的女学生的字迹记下了有关她病人的细节:如体温、呼吸和脉搏,他的失眠和短短的睡眠时间,他吃的药和食物。作为一份认真仔细的护理照料记录它是无可挑剔的。除此之外它就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达尔格里什合上本子。
你最好把它还回病房,医疗文件夹也送回它的科室。从这些里面该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了。但是我从骨子里相信马丁德廷捷的死与这个案件有关系。
马斯特森没有答话。像所有与达尔格里什一起工作过的侦探一样,他对这位老人的预感有相当大的尊重。这些预感也许看起来说不通,有点反常,有点牵强,但它们常常证明了是正确的,所以对它们不能加以忽视。同时他也不反对夜里去一趟伦敦。明天是星期五,贴在大厅公告栏里的时间表显示出学生上课时间在星期五很早就结束了。她们五点之后就没事了。他想,不知道朱丽亚帕多是否想要坐汽车进城。毕竟,为什么不呢?到他出发时达尔格里什还不会回来。只要小心安排一下就可以了。对于有些嫌疑对像单独和他们见个面,也绝对是个乐趣。
恰在四点半以前,达尔格里什冒着习俗和谨慎之大不韪,独自一人与吉尔荣护士长在她的卧室兼起居室内共进午茶。在经过一楼大厅时她偶然遇见他,那时正当学生上完了当天最后一堂研究班讨论课,从教室里鱼贯而出。她一时冲动毫不害羞地邀请了他。达尔格里什注意到这次邀请却并不把马斯特森警官包括在内。即便这次邀请是由发出浓烈香味的粉红色手写信纸发出,并包含有最为明显的性的影射的话语,他也会接受的。经过了上午正式的讯问之后,现在他所要的就是舒适地坐下来聆听一条毫无心机的,坦率直白的,还微微带点恶意中伤的闲言碎语的小河流淌;在倾听时从表面看来,他的心境似乎受到抚慰,对所听到的内容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带一点玩世不恭的逗乐情趣,但是那双智慧的利爪已经磨尖了正等待着抓捕猎物呢。对于南丁格尔大楼护士长们的情况,他从午饭时她们的闲谈中所听到的比和她们所有正式的谈话中所获得的还要多,但他不能把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跟随护士们后面跑,去拾起她们的闲言碎语就像去捡起那么多遗落的手帕一样。他不知道吉尔荣护士长会有什么事情告诉他,或是要问他。不管是告诉,还是要问,他都不打算把在她那里浪费的时间超过一小时。
除开女总监寓的所外,达尔格里什还不曾去过四楼的任何一间房间,对于吉尔荣护士长的房间之大,以及令人愉快的比例匀称他留下很深印象。从这里,即便是冬天,也看不见医院,房间里自有一种宁静,远离病房和各诊室的喧闹生活。达尔格里什想,到了夏天这里一定是非常地人,除了凝然不动的树尖划破远山的景致之外一切都不存在。即便是现在,窗帘已经拉开,映衬着正在逝去的光线,煤气炉正在发出欢快的嘶嘶声,真是非常地温馨,非常地使人心安。摆在墙角的沙发床罩着印花装饰布的床罩,还有很仔细地摆放的一排靠垫,大约是医院管理委员会给提供的,他们提供的还有两张舒适的扶手椅,也罩着同样的花布,以及毫无趣味但却实用的家俱。但是吉尔荣护士长把她自己的个性强加在这个房间上了。在远处的墙上有一个长长的架子,那上面她摆放了一系列身穿不同民族服饰的玩偶。在另一面墙上是一个小一点的架子,那上面放的是各种不同大小、品种的瓷猫,品类齐全。有一个特别使人厌恶的样品,身上满是监色的斑点,眼睛凸出,身上还装饰有一根蓝色锻带的糊蝶结;在它旁边撑着一张贺卡。贺卡上画的是一只雌性知更鸟,它的性别是从它那带花边的围裙和花帽显示出来的。它息在一根树枝上,在它脚边,一只雄性知更鸟正用小虫子拼出祝你好运四个字来。达尔格里什赶快把眼睛从这个恶俗的东西上转开,继续对房间进行他老练的观察。
摆在窗前的桌子原来是打算作书桌用的,但是有约五、六张装在银色镜框里的照片占去了大半个可工作的桌面。在一个墙角里有一台磁带录放机,旁边还有一匣子磁带。在它上面的墙上用图钉按着一张新流行的玩偶广告画。有大量各种大小和颜色的靠垫,三个设计得毫不吸引人的厚实的大坐垫,一块褐白二色的老虎仿形的尼龙地毯,一张咖啡桌,吉尔荣护士长就在上面沏茶。但是在达尔格里什看来,房间里最为出色的东西是一大瓶冬青叶和菊花,它们整理得十分漂亮,就摆放在一张小边桌上。吉尔荣护士长出了名的会插花,这瓶花整理得色彩和线条十分地简洁,使得整体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他心想,也是奇怪,一个在插花上有如此天生情趣的女人竟然会满足于住在这样一间粗俗的装饰过分的房间里。这意味着吉尔荣护士长可能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女人,不像人们第一眼看去那样地简单。表面看来,她的性格很容易让人摸透。她是一个中年的老处女,总是叫人极不舒服地热情过度,没有受过什么特别好的教育,人也不是特别聪明,用一种有点虚假的高兴来掩饰自己的挫折情绪。但是二十五年的从警经历教给了他一个认识,那就是任何人的个性都有其复杂性,都有它前后矛盾的地方。只有年青的或是非常傲慢的警察才会从容貌拼具去设想一颗人类的心灵。
吉尔荣护士长在自己家里不像和其它人在一起时那样公然地调情。她倒茶时蜷缩在一个大靠垫上,这个靠垫就搁在他脚边。他从扔在房间里到处都有的这些靠垫的数量和种类来看,猜想这个靠垫只是她惯常用得最舒适的一个。由此看来她这样做,并不是像个小猫似地在等着他来拥抱她,这得替她说句公道话。茶是好极了,茶水滚烫,是刚刚调制的,和茶配套的是带有鱼风味的加了丰富的黄油的烤饼。没有摆上极妙的小垫布和粘性的糕点,茶杯把手能够舒适地用手握住,而不会使手指关节脱位。她平静而利落地照料着他。达尔格里什心想吉尔荣护士长是这样一个女人,当她们单独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时,她们会认为全身心地去侍候一个男人,使他感到舒服,使他感到自我得到了提升,这是她们的责任。这往往会惹起不那么热诚的女性的愤怒,但是要想指望一个男人来拒绝接受它,那是丝毫没有道理的。
房间里的温暖和舒适使得吉尔荣护士长的心情得以放松,再加上茶的刺激,使得她明显有了想要说话的心情。达尔格里什让她不断地胡说着,只是偶而提出一两个问题。他们两人谁都不提伦纳德莫里斯。达尔格里什不想使她尴尬,心情受到抑制,这样就能使她自然产生出毫无防备的信任。
当然,那个可怜的女孩佩尔斯身上发生的事绝对太恐怖了,不管它是怎样发生的。全班人就都是那样站着,看着!我真是感到奇怪这件事并没有完全打乱她们的工作,如今这些年青人心肠可够狠的。也不是她们不喜欢她。但是我就是不相信她们中会有人把那种腐蚀剂放到喂食里去。毕竟,她们都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她们知道石炭酸在那种浓度下直接进入胃里是会致人死命的。去它的吧!她们在上一个学期还就毒药问题上过一课呢!所以那不可能是弄错了对象的恶作剧。
虽是这么说,你这仍然和大家的看法一样。
当然是如此,不是吗?没有人要相信佩尔斯的死是谋杀。如果这个班还是一年级,我也许会相信。某个学生一时冲动偷换了喂食,她或许以为来苏水是一种催吐剂,她想要让佩尔斯把它全呕吐在综合护士协会视察员身上,这样就会使这场示范显得更活跃一些。一个想入非非的古怪念头。可是这般年青人真是太粗野了。但是这些小家伙想必会知道这种东西会对胃产生什么作用。
那么关于护士法伦的死呢?
啊,我想那应该是自杀。那可怜的女孩子毕竟怀了孕。她大约一时之间灰心到了极点,找不到活下去的勇气。三年的学业白费了,又无家可回。可怜见的法伦!我认为她并不真正属于会自杀的类型,但是大约是出于一时冲动。大家都纷纷指责斯耐林医生,他负责学生的健康问题,他不该让她在流感刚好就返回大楼。她虽是痛恨休病假,但是住在病房里和她在病房工作是两回事。这时也是一年之中最不该让人去休假康复的时期。她就是休假也还是在学校,没地方可去。得流感也帮不上忙。这就大约使她情绪极低。这种流行病有某些相当险恶的后效。她要是有人可以坦露心事就好了。只要她开口,一屋子的人谁都会乐意帮她。可是她就那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想想都可怕。来吧,让我再给你一杯,尝一块松饼吧。它们是自家做的,我那出嫁了的姐姐时不时地给我送些过来。
达尔格里什从她递过来的饼干筒里拿了一块松饼,说起有人认为护士法伦的自杀除了怀孕之外,也许另有原因。她可能把腐蚀剂放到喂食里去了。在那个紧要关头一定有人在南丁格尔大楼看见她了。
他狡猾地提出这个看法,等待她的反应。当然,对这个看法她并不感到陌生,南丁格尔大楼里必定每一个人都想到了。只是她的头脑太过于简单,对于一个资深的侦探居然把他的案子坦诚地拿出来和她讨论,对此她竟然没有感到奇怪,居然愚蠢到没有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她对这种说法之以鼻。
决不是法伦!那是一个愚蠢的鬼把戏,她决不是一个傻瓜。我告诉你,任何一个三年级的学生都会知道那种东西是致命的。如果你认为法伦想要杀害佩尔斯,她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干?我要说她最不是那种事后悔恨的人。如果法伦打算要杀人,她决不会将时间浪费在事后悔恨上。更不用说她怀着悔恨去自杀了。不,法伦的死是足可以让人理解的了。她有流感后的抑郁症,她感觉她不能解决孩子的问题。
由此看来你认为她们两个都死于自杀?
嗯,我对佩尔斯的自杀还不十分确定。你要是选择那种痛苦的方式去死,那你一定是神经错乱了,佩尔斯在我看来是个心智十分健全的人。但那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不是吗?不管你在这里待多人,我看你都不可能证明出其它的什么说法来。
他心想从她的声音里能探测出一种隐藏着的自鸣得意来,便出其不意地瞧她一眼。但是那张瘦脸上除了通常的那种模糊的不满神色之外什么都没有。她正在吃松饼,用她那尖利的、很白的牙齿咬着。他能听见牙齿锉磨饼干的声音。她说:
当一种解释行不通的话,未必确实的说法就必定是真的。有人说过类似的话。G·K·切斯特顿,不是什么?护士们不会自己杀自己。或者干那件事的另有其人。
有一个威丁汉姆(addingham)护士,达尔格里什说。
她是谁?
一个不讨人喜欢,叫人不愉快的女人,她给她的一个病人,一个叫巴哥利(Baguley)小姐的人下了吗啡。巴哥利小姐听了别人不怀好意的劝告,将她的钱和财产留给威丁汉姆护士,换来的是在后者的私人疗养院里进行终身的治疗。她做了一桩蚀本生意。威丁汉姆小姐则被处以绞刑。
吉尔荣护士长故作厌恶发出一阵战慄。
瞧瞧!和你打交道的都是一些多么可怕的人呀!不管怎么说,她决不可能就是一个合格的护士。你不要和我说威丁汉姆是在综合护士协会注了册的。
亏你想得出,我相信她不是的。我也没和她打过交道,这件事发生在1935年。
得,你又来了,吉尔荣护士长说,仿佛在证明自己的正确。
她探过身去为他倒第二杯茶,然后在她的靠垫上扭动着身子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便斜靠在他坐的椅子的扶手上,这样她的头发便擦着他的膝盖了。达尔格里什发现自己带着温和的兴趣在察看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分缝处两边各有一缕细细的深色头发,而分缝处染过的头发已经开始褪色了。从上面看去,她那由于透视而变短的脸显得更老一些,鼻子也更尖一些。他看见在下眼睫毛下面有潜藏着的眼袋,还有几根断断续续的血管高高地爬在颧骨上,那紫红色的线条被化妆给弄得半隐半现的。她已不再年青,这点他知道。关于她的情况他已经从她的个人档案里了解得很多。她干过了各种各样的办公室工作,干得不成功,又没挣到多少钱,之后便去了伦敦东头的一家医院接受培训。她的护士生涯曾经出现过波折,她的证明和介绍文件令人可疑地不明朗。她的智慧是不是足以支持她充当一个培训学生的临床指导教师大有可怀疑之处。有人说她并没有强烈的愿望去教学,倒宁可希望有一个比当病房护士更容易一些的工作。他知道她正遭遇到绝经期间的许多麻烦。他比她知道的更了解她,超过了她认为他有权知道的。但是他还不知道她是否是一个女杀手。他就这样私下里想了一会儿心事,几乎都没有听见她接着说的话:
这真是奇怪,你竟是一位诗人。法伦房间里有你最近的一卷诗集,不是吗?罗尔芙告诉我的。要将写诗和做警察协调起来是不是很难?
我从来没想过诗歌和警察工作有什么必要以那种普世的方式协调起来。
她害羞地笑起来。
你完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毕竟这有点不同一般。人们决不会想到警察会是一个诗人。
他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准备讨论这个话题,说道:
警察和做任何其它工作的人一样,也都是人。不管怎样说,你们三个护士长就没有多少共同的地方,不是吗?你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两个的个性真是太不相同了。我就不会看到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招待我吃鳗鱼味的烤饼和家制的松饼。
她立即有所反应,这正如他所料。
啊,布鲁姆费特你要是了解她,便会知道她有多好。当然,她落后于时代二十年了。正如我在吃午饭时说的,今天的小家伙们不愿意去听什么服从啦,责任啦,职业感等等空话。但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护士。我决不要听一句反对布鲁姆的话。四年以前我曾经在这里做过阑尾切除术。出了点麻烦,伤口溃烂了。后来我感染了,对任何抗生素都无效。整个情况一团糟。我们的科特里布里格斯最为拿手的措施一个都没见效。无论如何,我感觉自己就像死了一样。一天晚上我痛得要命,不能入睡,当时我觉得我决计看不到明天早上。我非常恐怖,那真是可怕极了。现在要谈到对死亡的恐惧,那就是那天晚上的感觉!此时布鲁姆费特到我身边来了。她亲自照料我,每逢她值班时她决不让学生为我做任何事。我对她说:我不会死吧,对吗?她朝下看着我。她没有告诉我不要犯傻,也没有说通常说的安慰的谎言。她只是用她那种生硬的声音说:不会的,只要我能帮你,你不会的。疼痛立刻停止了。我知道只要布鲁姆费特在我身边奋斗力争我就会赢的。这听起来有点傻,有点多愁善感,但那就是我心里想的。她就是那样对待所有的重病病人的。谈到信任!布鲁姆费特使你感到她会用绝对的意志力将你从坟墓的边缘拖回来,即使地狱里所有的魔鬼都把你往另一边拉;我的情况就是这样。它们再也不像那样子来拉我了。
达尔格里什恰如其分地发出嗯嗯声表示了同意,然后略作停顿,便开始谈起关于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话题。他假作幼稚无知地问是不是这位外科大夫的许多次手术都会做得这样惊人地糟。吉尔荣护士长笑起来:
上帝呀!不!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手术总是按照他所要的方向走。那并不是说如果他通盘了解了病人的情况,手术会按照病人想要选择的方向进展。科布是人们所称之为的神奇的外科大夫。如果你要问我,我会说绝大多数时候是病人表现出了英勇的行为。但是他的手术的确做得非同寻常的漂亮。他是如今存世的最后一位了不起的通晓全科的外科医生了。你知道,不管什么手术,拿起来就干,越是没指望的越好。我想一个外科大夫好比一个律师。如果一个人明显无辜,你为他洗去罪名,那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罪名越大,律师的光荣也越大。
科特里布里格斯太太长得怎么样?我猜想他结婚了。她在医院常露面吗?
不经常,虽然人家说她是好友团的一名成员。去年当那位公主最后一刻不能来现场时就由她颁发的奖品。她是一个白肤金发碧眼的美人,十分时髦,比科布小几岁,但如今也开始显出老像了。你为什么问她?你不会真的怀疑穆丽尔(Muriel)科特里布里格斯吧?法伦死的那天夜里她甚至都不在医院。大约在邻近索尔本的他们那个非常舒适的小窝里盖着被子睡觉呢。而且她肯定没有任何要杀可怜的佩尔斯的动机。
那么她的确有除掉法伦的动机。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奸情大约比他知道的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达尔格里什毫不奇怪护士长吉尔荣也会知道这件事。她的尖鼻子一定会老练地嗅出任何性丑闻来的。
他说: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吃醋。
吉尔荣护士长,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继续快乐地扯闲谈。
我想她不知道这件事。做妻子的通常都蒙在鼓里。无论如何,科布不会破坏自己的婚姻去娶法伦。他不会!科布太太名下有大量的钱财,她是普赖斯&麦克斯韦建筑公司的普赖斯唯一的孩子,以科布的收入再加上老爹挣来的黑心钱,夫妇二人的生活过得十分舒适。我想穆丽尔决不会去过多地操心他干了什么,只要他对妻子行为不过分,挣得的钱滚滚而来。我知道我是不会的。此外,如果谣言不虚的话,我们的穆丽尔也并不完全合格当一名贞洁团的成员。
和这里谁?达尔格里什问。
啊,不,不是那一类的事。只不过是她老是随着一大班子时髦人物到处转。她总是在每一种社会通俗杂志,就是用有光纸印刷的那种,在第三期上登她自己的照片。他们也常常夹在看戏的人群中。科布有一个兄弟是演员,他叫彼得科特里(Peter Courtney)。三年前他上吊死了,你一定在报上看到过这条消息。
达尔格里什的工作使他很少有机会去看戏,看戏成了他最向往的乐趣。他只看过彼得科特里的一次演出,但那却成了他永远不忘记的一次表演。他扮演了一个非常年青的麦克白斯,像哈姆雷特一样好沉思,敏感,在性生活上受制于一个比他老得多的妻子,妻子肉体上的胆量是由暴力和歇斯底里混合而成的。这是一场违反常情而有趣的表演,它几乎可以说是成功的。现在回想起那次表演,达尔格里什想像到他能在兄弟两个之间找出相似之处来,或许是眼睛的样子。但是彼得必定将近年青二十岁。这兄弟俩在年龄和才能上相距如此远,他想知道他们俩相处得怎么样。
突然达尔格里什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佩尔斯和法伦在一起相处如何?
她们相处得不好。法伦瞧不起佩尔斯。我的意思不是说她恨她或是会要伤害她;她只是瞧不起她。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佩尔斯竟然把法伦夜里喝一小点威士忌的事告诉了女总监。这小畜牲总以道德捍卫者自居。啊,我知道她死了,不该再说那个。但是说真的,佩尔斯总是摆出一付卫道者的样子,的确叫人难以忍受。明显发生的一件事就是戴安娜哈泼,她现在已经离开学校了,在这班人搬进大楼之前大约两个星期,哈泼得了重感冒,法伦为她调制了一杯加了柠檬的热威士忌。佩尔斯在沿着走廊走时半道上就闻出了气味,便得出结论说法伦正用柠檬酒企图带坏她的小学妹。于是她钻进杂用间,那时她们还住在总护士宿舍,当然,穿着她的睡袍,嗅着气味就像一个复仇的天使,威胁说要把法伦告到女总监那里,除非她跪着,多少做个样子,答应不再碰那东西。法伦告诉她哪儿来就到哪儿去,该干吗干吗。法伦只要一受到激发,说出的话就一串串一串串的,生动又形象。达克尔斯护士都哭出来了,哈泼大发脾气,这一片吵闹的声音把女舍监都引到现场来了。佩尔斯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女总监,但是没人知道后果如何,只除了法伦从此就把她的威士忌放在自己房中不再拿出来了。但这整个的事情在三年级学生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法伦不再和班上的人相处融洽,她太沉默寡言,太喜欢挖苦人。但她们对待佩尔斯的态度到了绝不多看她一眼的地步。
佩尔斯也不喜欢法伦吗?
嗯,这很难说。佩尔斯似乎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是一个古怪的女孩,感觉也相当迟钝。举个例说吧,她也许看不惯法伦和她的威士忌酒,但那并不防碍她借法伦的借书证。
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达尔格里什俯身过去把茶杯放在托盘上。他的声音平稳,似乎漫不经心。但他又一次感觉到了激动和预感在跳跃,一种对重要情况的直觉。它不止是一种预感,像以往一样,是一种必然。如果他幸运的话,在一个案子中要发生好几次这样的预感,要么就一次也没有。他不能指望着它发生,他害怕过于仔细地检查它的根须,因为他担心它会是一棵将会被逻辑轻易摧毁的植物。
我想就在她进入大楼之前。那一定是在佩尔斯死之前的那一个星期。我想是星期四。无论如何,那时她们还没有搬进南丁格尔大楼。正是在大食堂吃过晚饭之后,法伦和佩尔斯正一起从门里出来,我和戈达尔恰好在她们后面。这时法伦转向佩尔斯说:这是我答应给你的借书证。我还是现在就给你,我想明天早上我们俩见不上面。你最好把读者证也带上,不然他们不会把书借给你。佩尔斯咕噜着说了些什么,相当粗野地夺过了借书证,我想就是那么回事。干吗?这不重要吗?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要紧的。达尔格里什说。
他以一种堪称模范的耐心坐完了接着的十五分钟。从他那种有礼貌地倾听她的闲谈以及从容不迫地喝完第三杯也是最后一杯茶的方式,吉尔荣护士长就没有猜出来现在的每一分钟他是怎样捱过来的。喝完了茶,他替她把托盘送到走廊尽头的护士长专用的小厨房,而她还在他脚后跟后面跟着,发着愁,一面轻声颤抖地说着不用不用。然后他说了一声多谢便离开了。
他立马便去了蜂窝似的学生宿舍,那里仍然还放着护士佩尔斯在约翰卡朋达所拥有的几乎全部的个人物品。他花了一会儿工夫才从他口袋里那一串沉重的钥匙中找到他要找的那片。这个房间从她死后便上了锁,现在仍然锁着,他走进去,开了灯。床上的东西已经卷走了,整个房间非常整齐、干净,仿佛它也被整理出来准备进行安葬。窗帘已经放下,这样从外面看去,这个房间就和其它房间没有什么不同了。窗户是打开的,但是空气里有一股微微的消毒剂气味,仿佛有人用一种仪式性的净化方式力图抹去对佩尔斯的死亡记忆。
他不必重新整理他的记忆。这个特殊生活的碎石断片是令人可悲地贫乏的。他把她生活的遗存再来理一次,用小心翼翼的手来翻动它们,仿佛对布片和皮子的感觉能够传递出它们自己的线索。翻动没有花太长的时间。自从他第一次检查过后这里就没有什么变动。医院里的衣橱,和护士法伦房里的那张一模一样,装下那几件羊毛连衫裙是绰绰有余的了。这几件羊毛衣在颜色和式样上毫无新意,在他那只手的翻动下,它们在装有衬垫的衣架上摇晃着,发出一种微弱的清洗液和卫生球的气味来。小山羊皮做的厚冬大衣质地是好的,但明显看出很旧了。他再次在衣袋里摸索,里面除了手帕之外没有什么,那手帕在他第一次检查时就已经在那儿了,还有一团皱缩的白色棉花球,发出一股酸味。
他走到抽斗柜前。这个柜子又再一次显示出它提供的装东西的空间是绰绰有余的。顶上面的两个抽屉装的是内衣,结实而实用的汗衫和灯笼裤,无疑对于英国的冬天来说它们是舒适的,暖和的,但却丝毫谈不上有什么魅力或时尚。抽屉里垫了报纸作衬底。这些报纸曾经取出来过一次,他用手指在报纸底下摸,没有摸到什么,只摸到那光秃秃的未曾打磨的木头的粗糙表面。剩下的三个抽屉里盛着裙子、无袖套衫和羊毛衫;一个皮革的手提包,很精心地用薄纸包着;装在一个网线袋里的一双上好的鞋子;一个绣花的手帕小香袋,卷在一打仔细叠好的手帕内;各种各样的头巾围巾之类;三双一模一样的尼龙长袜,包装还未拆开。
他又转身到床头小柜前,在它上面的墙上安装有一个小架子。小柜上有一盏床头灯,一个小闹钟装在一个皮盒子内,钟内的电池早就用完了,一包纸面巾,一张弄皱了的纸面巾从开口处拉出了一半,一只空的玻璃水瓶。还有一本皮面装订的圣经和一个文具盒。达尔格里什打开圣经的扉页,再读了一次精心写在铜版纸上的题辞:赠给希瑟佩尔斯,感谢她的照料和勤奋。圣马克主日学校。勤奋,一个吓人的、过时的字眼,但是他感觉到那是一个让护士佩尔斯满意的字眼。
他打开文具盒,对于他所想找的东西不抱什么希望。自从他第一次检查之后没有什么变动,里面仍是那封没有写完的给她祖母的信,就是干巴巴地详述一星期中做了些什么事,它就像一份病房记录一样毫无特色,一个四开本大小的信封,是在她死的那天寄给她的,显然有人把它打开过,想不出该拿它怎么办,便把它扔在文具盒里了。那是一本用插图作装饰的小册子,出自萨福克郡的手工制作品,是寄给德国战争难民的赠品。
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墙上书架上的小小藏书了。以前他也曾看过。现在他仍然为她个人藏书的贫乏,选择的趣味习惯而感到吃惊。一本针织书是学校发的奖品。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达尔格里什不相信儿童们会去看它,从迹象来看佩尔斯也没有动过它。有两本游记书,《圣保罗游记》和《耶稣游记》。在这两本书内,女孩都仔细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有一本很著名的,但其版本已经过了时的护理工作教科书。写在扉页上的日期已经是四年以前的了。他想她是不是为了增进学业才买了它,结果却发现它还在劝人用蚂蟥放血和灌肠法这套已经过时了的办法。有一册帕尔格雷夫的《英诗精华》,也是学校的赠品,但这一次的赠送显然并不相宜,这一本书也显示出几乎没有读过的迹象。最后就是三本平装本的小说,是一个流行的女作家的作品,每一本上都印有广告语,为一本拍成电影的书。还有一本是一个虚构的高度多愁善感的历险记,说的是一只走失的狗和猫横跨欧洲的故事,达尔格里什记得五年前它还是一本畅销书。这本书上题有:致希瑟,带上我的爱。你的姑母伊迪。1946年圣诞。这些书提供给他关于这个可怜的女孩的情况很有限,只是表明了她的读物明显只局限在她的生活方面。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他没有再去看过护士法伦的房间。负责犯罪现场的人员已经把里面都翻遍了。连他自己都能描绘出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开出里面所有东西的精确明细表。不管借书证和读者证在哪里,他都能够确信它们不在这里。他不再耽搁轻轻跑上宽阔的楼梯到上一层去,他记得在他把吉尔荣护士长的茶盘送到杂用间去时注意到有一架墙上电话。它旁边挂着一张卡片,上面列有内线分机号码,想了一会儿,他拨通了护士起居室的电话,是莫琳伯特接的。是的,护士戈达尔还在这儿。几乎立刻达尔格里什便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请她到佩尔斯的房间来见她。
她即刻便上来了,他还没走到房门前便看到那个自信的身穿制服的人儿已经走上了楼梯的平台了。他站到一边,她在他前面走进房间,默默地将搬光了的床,已经不走了的床头钟,合上了的圣经看了一遍,她微微带着一种不轻易多问的兴致把每一件东西都短暂地看了一下。达尔格里什走到窗前,两个人都站着,隔着床两个人都无语地互相望着。然后他说:
我听说护士法伦在佩尔斯死之前的那个星期里某个时候把一张借书证借给她了。你那时和吉尔荣护士长正离开餐厅。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戈达尔护士没有露出吃惊的样子来。
是的,情况是这样。法伦那天早些时候告诉我说佩尔斯想要去一家伦敦图书馆看看,想要借她的读者证和借书证。法伦是威斯敏斯特图书馆的一个会员。他们在伦敦市有许多分馆。但是只有在威斯敏斯特区居住或工作的人,他们才真正接受为他们的读者。法伦到这里来读书之前在伦敦有一套寓所,于是就有了她的读者证和借书证。那是一个特别好的图书馆,比我们这里的强多了,它很有帮助,可以借书证。我想罗尔芙护士长也是那里的一个会员。吃午饭时法伦带来了她的读者证和一张借书,把它们交给了佩尔斯,那时我们正离开餐厅。
护士佩尔斯说了她为什么要借它们吗?
没有和我说。她也许告诉法伦了,我不知道。我们中任何一个人如果需要时都会向法伦借一张借书证。法伦也不要她们作解释。
准确地说到底什么是借书证?
它们是浅蓝色长方形的塑料小卡片,上面印有伦敦市徽。图书馆通常给每一位读者发四枚借书证,你每借走一本书就得交上一枚借书证,但是乔只有三枚。她可能把第四枚给弄丢了。另外还有读者证。那通常是一块小卡片,上面有读者的姓名、地址和读者证的有效期限。有时候图书馆服务人员要求出示读者证,我想这就是乔将它和借书证一起交给她的缘故。
你知道另外那两枚在哪里吗?
知道,在我房里。两个星期以前我把它们给借来了,那一次我和夫婚夫一起进城去参加西敏寺一次特殊的礼拜仪式。我想也许我们有时间去一下大史密斯街分馆,看一下他们那里有没有新出的默多克的作品。可是,做完礼拜之后我们遇到了一些马克神学院的朋友,所以图书馆就没有去成。我原打算将借书证还给乔的,但我将它们忘在文具盒里了。她也没有来提醒我。我可以去拿来给你看,如果这对你有帮助的话。
我想那会有用的。你知道希瑟佩尔斯用了她的借书证吗?
这个,我想她用了。那天下午我看见她在等绿线巴士(Green Linebus)进城。我们两个都休假,所以那天一定是星期四。我想她一直记着去图书馆这回事呢。
她露出困惑的脸色。
不管怎样,我十分肯定地觉得她的确拿了一本图书馆的书出来,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肯定。
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吗?再想想看。
护士戈达尔默默地站着,她的双手镇定自若地交叉放在她那白色僵硬的围裙上仿佛在做褥告。他不去催她。她的眼睛死盯着前面,然后眼光转向床上,静静地说:
我现在明白了。我看见她在看一本图书馆的书。那是在乔生病的当晚,也就是佩尔斯自己死的前一天夜里。恰好在十一点半刚过我去她的卧室里要她去照看乔,而我得去找护士长。她正坐在床上,头发扎成两个小辫,正坐在那里看书。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是一大本书,装订的封面是一种深颜色,深蓝色,我想,书脊下面印着烫金的参考号码。它看起来有点旧了,是一本相当厚的书。我想它不会是小说。我记得她把它托起来放在膝盖上撑着。我一出现她急忙将它合上,塞进了她的枕头下。这件事看起来有点怪,但在当时我没把它当回事。佩尔斯一向就是古里古怪、神神秘秘的。此外,我也一心只想着乔的事。但是现在我想起来了。
她又沉默着站了几分钟。达尔格里什等待着。然后她又平静地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那本书现在在哪?当我和罗尔芙护士长去清理她的房间时,列了一张她死后遗留下来的物品清单,那里没有那本书。当时警察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没有发现一本类似它的书。后来借书证又怎样了?它也不在法伦的东西里面。
达尔格里什问:那天晚上准确点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你在十一点半刚过就去护士法伦那里。我想她不到半夜是不会上床的。
她那晚倒是真的躺在床上了。我想那是因为她感觉不舒服,希望早点睡会恢复过来。她没和任何人说她生病了。乔不会说的,我也没进她的屋。是她到我屋里来了。十一点半刚过,她来叫醒了我。她看起来很可怕,明显地发着高烧,站都站不稳了。我把她扶回她的床上,去找佩尔斯和她待在一起,然后给罗尔芙护士长打电话。当我们住进南丁格尔大楼后,她是照料我们的总负责人。护士长过来看了看乔,然后打电话给单人病房楼,要求派一辆救护车来接她。然后她又打电话给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让她知道这件事。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对于她病室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要知道,即便是她不上班休假了也不能例外。如果第二天早上她到医院里发现乔住院了而没有事先告诉她,她会不高兴的。她下来看了看乔,但没有和她一起到救护车上去。那的确是不必要的。
谁陪她去的?
是我。罗尔芙护士长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回她们的房间里去了,佩尔斯也回她屋里去了。
看来那本书不可能是在那天夜里给拿走的,达尔格里什心想。书如果不在了,佩尔斯一定会发现的。即使她没有决定再继续看它,那本厚书放在她枕头下她也很难睡安稳的。于是可能性就是有人在她死后拿走了它。有一件事是一定的。一本特定的书迟至她死前的那天深夜还在她手中,然而在第二早上大约十点过十分,警察、罗尔芙护士长和戈达尔护士第一次去清理房间时它却不在房中。不管那本书是不是威斯敏斯特图馆的,它不见了,如果那本书不是那家图书馆的,那么借书证和读者证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两样都不在她的物品中。如果她决定不用它们,并把它们还给了法伦,为什么在法伦的物品中找不到它们呢?
他问护士戈达尔,佩尔斯护士刚一死,接着便发生了什么事?
女总监把我们学生打发上了她的起居室,要我们等在那儿。大约半小时后,吉尔荣护士长也来和我们在一起。然后送来咖啡,我们喝了它。我们坐在那里一起谈论着,尽力去看书,直到贝利巡官和女总监进来。那时一定已经是十一点了,或许还早一点儿。
你们所有的人一直都一起在那房间里吗?
不是一直。我去图书室里取了一本我要看的书,离开了大约三分钟。护士达克尔斯也离开了。我不知道她离开的确切缘故,但我想她咕噜了几句想要上洗手间的话。除此之外,就我所记得的,我们全都一直呆在一起。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比勒小姐和我们在一起。
她停了下来。
你认为那本丢失了的图书馆的书与佩尔斯的死有关系,是吗?你以为它很重要。
我想也许是的。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求你不要和别人说起我们谈话内容的缘故。
当然,如果这是你要求的。她又停下了。
但是我不能去找出那本书的下落吗?我可以装作偶然的样子去问其它的学生她们是否有那个借书证和读者证。我可以假装我要用。
达尔格里什微笑道:把侦察的事留给我吧。我倒更加宁愿你什么都不要说。
他看他用不着去提醒她,在一桩谋杀调查案里知道得太多可能有危险。她是一个敏感的女孩,不要多久她自己就会想个明白的。
看到他沉默不语,她以为是让她走,便转身往外走,走到门边时,她犹豫了又转回来说:
达尔格里什警长,如果我干涉了你的工作请原谅。我不相信佩尔斯是被谋杀的。但如果她是被谋杀的话,那本图书馆的书一定是在九点差十分佩尔斯进了示范室之后这段时间里从她房间拿走的。凶手知道她不会活着走出那个房间,那时他或她去拿走它是安全的。如果书是在佩尔斯死后拿走的,任何人都可以拿走,还会有一个完全无辜的理由。但是如果是在她死前拿走的,那人只可能是凶手。即使那本书本身与她被谋杀的现由毫无关系,情况也一定是这样的。如果佩尔斯问我们所有的人她房里有一样东西不见了,那就意味着那本书是在她死前被拿走的。如果书与犯罪没有什么关系的话,凶手干么要费事把它拿走呢?
说得对,达尔格里什说,你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姑娘。
他第一次看见护士戈达尔有点发窘。她脸红了,立刻变得像个新娘子一样粉红娇艳起来,她朝他微笑,很快转过身走了。达尔格里什受着这个魔术般的变形促使,在心里盘算开了。他断定这位当地的牧师在选择妻子上真是太明智了,太有眼力了。至于当地教区的教会将如何来利用她不屈不挠的智慧来做什么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希望,在他们有机会下定这个决心之前他不会将她作为杀人凶手给抓起来。
他随她走到走廊中。像往常一样,走廊中灯光昏暗,只有高悬在一簇缠绕的铜丝上的两个灯泡在照亮。他已经走到了楼梯平台上,一种本能使他停下脚步,折回身来。他打开手电筒弯下身来,在两个消防桶的砂面上慢慢移动手电光线。近边的那一桶表面已经板结,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灰尘;显然自从把砂子装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动过它。但是第二桶的表面却显出新装进去的样子来。
达尔格里什戴上他那薄薄的棉纱检查手套,从护士佩尔斯房间抽屉里拿来一张报纸,将它铺在走廊的地板上,将砂子慢慢倒出来形成了一个尖起来的金字塔。他在里面没有找到图书馆的借书证。但却翻滚出来一个矮胖的,有螺丝盖的罐头,上面贴了一个玷污了的标签。达尔格里什擦去砂粒。露出一个黑色的油墨印的骷髅来,以及大写的有毒两个字。在那下面有一行字:植物喷雾剂。能杀死昆虫,对植物无害。请按照说明小心使用。
他不必看说明便知道自己找到什么了。这种东西几乎就是纯粹的尼古丁。杀害护士法伦的毒药终于落在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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