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人类,往往必须顺应“时代”的变迁而不断地改变。然而,随着各个时代的不同,所要求的东西自然也就有所差异。
也许昨天以前,人类还必须是一个粗暴、逞强、好勇斗狠、活力横溢的加害者型或豪杰型的人物,否则便不配称为战国武者,不能赢得他人的尊敬与信赖。
但是到了今日,却必须完全脱去以往的暴戾之气,致力於追求和平。一切犹如反掌一般,人们的喜好和价值观都完全改变了。
因此,昨天以前仍被称为武人中之落伍者的游艺型男子们,如今却纷纷穿起华服,成为当世的宠儿。
所幸直到目前为止,江户并没有非常剧烈的改变,但是在京都这种情形却已经非常明显。从三条到四条河原一带,群众的风俗、衣着色彩,都和以往截然不同。
女子的装扮也逐渐变得奢华。
这一天,在沿着河原漫步的人群中,有一名穿着铁灰色粗布野袴的男子,看起来显得鄙俗不堪。
“权右卫门,那是谁啊?”
“啊……那、那是福岛大人。”
“什么?新任参议正则那家伙也到四条河原来了?”
“嘘!殿下,虽然你故意穿得很邋遢,而且又戴着斗笠,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在这附近,也许到处都有福岛大人的家臣混在人群当中呢!”
“哦,柳生要我注意的就是这件事吗?”
“是的。听说福岛新参议打算一回到领国以後,就立刻进行筑城……他就好像逐步踏入陷阱的老虎一样,真是可怜哪!”
正当权右卫门这么说时,政宗突然改变方向,故意朝福岛正则走去,并且用身体撞击对方腰间佩刀的刀柄。
“来者何人,竟敢如此无礼!”
两人不约而同地掀起斗笠。
“咦,这不是仙台大人吗?今天怎么作这身年轻人的打扮呢?”
“哈哈哈……原来是安艺大人啊!”
政宗很快地放开斗笠,高声笑道。
“安艺啊!你的装扮未免太过显眼了?”
“什么?我的装扮太过显眼……显眼的人恐怕是你吧?”
正当两人你来我往之际,柳生权右卫门和正则的随从连忙围成一堵人墙,将群众隔绝於外。
政宗状至愉快似地笑道:
“安艺大人,整个世界都改变了。如今,像你这种满目髭须的豪杰型人物,是非常醒目的喔!更何况,你又穿着这么鲜艳的服装。”
“这件事啊!坦白说,你这身流浪汉似的装扮,真令人觉得恶心。难道你是个胆小鬼吗?”
“胆小鬼?……难道你不知道在这些人群当中,有多少我的家臣混在裏面吗?”
“什么?仙台的家臣……?”
“是啊!如果有人想要狙击我,那么只要看看过往行人的脸色,就可以知道我的家臣们绝对不会让对方得逞的。哈哈哈……这是我伊达的功德呢!因此,你在微服出巡时也必须小心一点才行,再见喽!”
政宗很快地转身离去,而比他年轻许多的柳生权右卫门则慌忙追了上去。但是走了不到几步,政宗却又突然转身来到正则面前。
福岛正则本能地伸手握着刀柄。或许是由於政宗的暗示,以致他在不知不觉中对意图靠近自己的陌生人抱持着警戒之心吧?
“什么事?你还有事吗?仙台大人。”
“是的,我有件大事忘了告诉你。最近安艺有没有发生地震呢?”
“什么?地震……?”
“是的。地震使得城墙都崩塌了,有没有?”
“你这话真好笑。”
“一点也不好笑!人都被倒塌的石墙压住了,还有什么好笑的呢?我劝你最好多注意一下地震吧!”
说完他又很快地转身离去。当正则的随从正准备追上去时,正则却伸手制止道:“慢着。”
“原来如此,我确实太过显眼了……不用追了。”
他低声笑了起来。
“是吗?地震,原来伊达这家伙是特地来向我提出忠告的。秀忠大人可能会狙击我……哈哈哈……秀忠就是地震吗?那个秀忠……”
事实上,正则根本不把将军秀忠看在眼裏。在战国时代裏,政治权力只不过是戏言而已,唯有腕力、实力才是最重要的。换言之,这是一个比腕力、比实力的时代。
“杀了一个在混乱当中还郑重地赶来向我提出忠告的人,将会有损於我福岛正则的威名,还是放过他吧!哈哈哈……”
福岛正则和将军秀忠一前一後自江户出发,准备返回领国视察国政。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是土井利胜所故意设下的陷阱。但是,为什么伊达政宗要特地跑去向正则提出忠告呢……?
(难道不怕正则乘机杀了他吗?)
尽管可能受到对方的威胁,但是政宗却仍然冒险前去向他提出忠告。
如果利胜不能击溃安艺,那么必然会将矛头转向伊达。政宗明知如此,却还若无其事地向安艺提出忠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总之,由於伊达政宗的忠告,因此正则更加积极地进行自己的计划。
(如果对手是家康的话,也许真的应该提高警觉,但如今却是那个乳臭未乾的毛头小子秀忠……)
福岛正则一点也不怕秀忠对付自己,因此在敍任参议之後,便很快地回到广岛城,立刻着手进行筑城事宜。
至於正式向幕府提出修筑城墙的报告,则是在翌年元和四年(一六一八)年正月二十四日。等到修筑结束,他以参觐为由再次由广岛来到江户,是在樱花盛开的三月九日。在这期间,他并不知道自己被土井利胜用作削爵去封的藉口都已经齐全,不过这是以後的事——
“福岛大人放弃暗杀殿下的计划,已经从广岛出发了。”
当柳生权右卫门把这个稍息通知政宗时,政宗说道:
“原该如此!”
他的表情显得十分淡然。
正则在性格方面有个很大的特徵。在关原之役中,他性格上的特徵一览无遗地表现出来。话说当时镇守在清洲城的正则,由於并不准备立刻进军岐阜,因此家康乃在他的面前演了一场好戏。
“我之所以讨伐三成,完全是为了各位。当然,各位因为秀赖被三成掳为人质而宁愿守在清洲,不肯继续前进的心理,我完全能够体会。如果各位真的这么想的话,那么我就停止征讨三成。”
对於家康的这一番话,正则在感动之余,当即下令出兵攻打岐阜。
世间有人称此种个性为“别扭”,然而也有人赞为“豪爽男儿”。但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此种表现无疑是战国气质的一种。只是正则并不知道,虽然自己攻城有功,但一旦行事过於疏忽,则仍会招致身败名裂的下场。
(正则曾经仔细地反省自己的个性吗……?)
如果有,那么在政宗向他提出忠告以後,他应该会派遣使者到政宗这儿来才对。
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由此可见,正则依然是个固执己见、拘泥於士道、不知自我反省的任性之人。
(像他这种任性的人,富贵往往只限於一代……)
不论他把自己看得多么尊贵,但是其幸福和光荣却无法延及子孙。对於这一点,武田信玄和织田信长就是最好的例子。当然,三者之间还是略微有点差别。
大自然有大自然的法则,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天道。人类乃是系於天道生命之所产,因此一旦缺乏敬天、畏天之心,那么不久的将来必将招致灭亡。
这次秀忠的上京,实际上也就是为了这一点。换言之,主要是为了实践家康所训示的“公家法度”精神。
“三种神器(皇位)是为了抚育四海万民而设!”
而由万世一统的天皇直接授予政权的政府(即武家统领,又称为幕府),首先必须确信公家法度是否能够贯彻、实行……
由於确信乃是勇气的泉源,因此在位者必须自觉到“则天去私”的反省是绝对必要的。
秀忠随後抵达伏见城,是在六月二十九日,也就是自江户出发的十五天以後。
七月七日,秀忠於伏见城宴请随行而来的诸大名。另一方面,当时刚被任命为参议的福岛正则,也已离开京城,向广岛出发了。
当然,这是由於土井利胜特意不让他与众人同席之故。反之,利胜却对伊达政宗和藤堂高虎两人,给予特殊的礼遇。
利胜的作法,主要是让诸大名们了解,幕府方面已经将福岛正则自目前仍然存活之战国武将的最长老席间除名。
席间,秀忠宣布将池田光政移往因幡的鸟取城,而本多忠政则由桑名栘至播磨的淡路城。
这一连串的行政措施,固然是为了向武将们展现幕府的威严,但同时也隐然显示出击溃安艺的前兆。
紧接着秀忠又於七月二十一日颁布诸寺法度。此一作法,无疑是对秩序紊乱的公家投出了一个牵制球。
透过学问和习惯,公家和寺社的关系向来十分密切。因此在动学不足的情况下,寺社往往会和公卿们连成一气,恣意地巴结、奉承主上,进而导致国体紊乱。
打自源平时代开始,和尚介入政治,导致国体紊乱的例子即屡见不鲜。由於和尚们完全忘却了“则天去私”中去私(抛去私心)的戒律,一个个蠢蠢欲动,因而使得宗教权威荡然无存。
在颁布寺社法度的同一天,秀忠把握入宫参拜天皇的机会,将此法度作为探视天皇的献礼。
当然,这些行动全是由於藤堂高虎的情报及伊达政宗的建言而产生的。
在秀忠的眼裏,土井利胜是一个现实政治家。
因此,对於想要接近朝廷以获得利益的寺社,当然必须采取先发制人的手段。八月十三日,秀忠於伏见城接见荷兰人。
为什么当时秀忠没有召唤政宗陪侍一旁呢?事实上,这是由於秀忠和荷兰使者所要谈的,是和政宗有关的大事,同时和西班牙人索提洛也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因而故意不让政宗同席。
八月十六日,秀忠再度会见荷兰使节,并且授予渡海的朱印状。此外,又将肥前平户城主松浦隆信召来,告知今後荷兰人之贸易范围限於平户一带,同时严格取缔旧教徒。
禁止旧教是家康生前的决定,因此尽管政宗千方百计地想要阻止,但是却始终无法如愿。
到了八月二十四日,又发生了一件令政宗深感不安的事情。
当时政宗正陪在秀忠身边,讨论在以前所颁布的寺社法度以外,是否还需颁布真言宗诸法度等问题。
由来处理宗教问题就是非常困难的。具有法度的形而上之行为固然需要加以抑制,但是人类心中究竟相信些什么,却有如大海取水般地深不可测。
然而,目前却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介入了宫廷内。由於上皇卧病不起,因而产生了加持祈祷的影响。
正当政宗和秀忠讨论得正热烈时,英国的船长理查?柯克斯突然来到门外求见。原来他是带着英王的国书,前来请求扩张英国商馆之特权的。
当金地院崇传将此消息通知秀忠时,秀忠的表情刹时改变。
“伊达大人,请你回避一下。”
“你、你是说……?”
“我有一些问题要问柯克斯,但是如果有第三者在场的话,恐怕他会觉得不便。”
“原来如此!伊达政宗是南蛮派,甚至还派遣使者前往旧教的根据地罗马……你的顾虑很对,我这就离开。”
政宗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席,但是当他看到进来的人时,却不禁吓了一跳。
那是因为当奉召前来的土井利胜与政宗擦肩而过时,突然回头对政宗微微一笑。
(这?他的笑……)
不论是在何种场合,利胜都不像是会露出这种笑容的人。然而,如今利胜却露出了一个宛如耻笑般的微笑,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在政宗进入会客室的同时,立刻一迭声召唤茶坊主前来。
“请问柳生大人住在哪一间房呢?我有事要和他商量,快带我去见他。”
这个由江户前来的茶坊主佐野福阿弥说道:
“啊!柳生大人陪土井大人到将军那儿去了呢!”
“什么?柳生也在将军那儿……”
“是的。今天红毛的……呃,英国的使者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将军……”
“很重要的消息……?”
“是的。听说国内还有很多不可忽视的天主教徒藏匿各地,而他查出了他们的藏身之所,因此特地赶来通知将军。”
(糟了!)
政宗这才发觉事态严重。
原来,土井利胜并不是只想狙击福岛正则而已。他知道正则会毫不顾禁令地进行修筑城池,因而设下了陷阱等着正则自投罗网,但同时又把触角偷偷地伸入伊达领域……
一旦狙击伊达,那么尚未返回的支仓六右卫门、索提洛一行及领内不断增加的旧敦徒,都会成为他的攻击目标。
为了争夺世界霸权,英国、荷兰等红毛人和西班牙、葡萄牙等南蛮人,长久以来一直都处於敌对状态。
因此,在荷兰人取得渡海的朱印状後,英国也立刻派遣船长为国使来到日本。
(是这样吗?土井利胜这家伙居然想利用英国人理查?柯克斯来揭发我的过失……?)
对政宗而言,他的致命伤无疑就是支仓六右卫门。
“尽快带领三艘军舰返回日本!”
他甚至还写了一封密函,准备交给菲利浦三世。一旦这件事情曝光了,那么罪责必然比广岛城增建还要严重得多。
(这个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的土井利胜!)
不论如何,直到现在还不能和支仓六右卫门联络上,实在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英国方面必然是想藉着这次事件和幕府建立良好关系,趁机将西班牙的势力赶出日本。因此,如果他们在海上抓住了支仓或索提洛:
“这些家伙就是意图颠覆幕府的最佳人证……”
如此一来,不论政宗如何辩解也无济於事了。
正因如此,当得知英国使者前来的消息後,秀忠会脸色大变,而土井利胜也对着政宗露出冷笑。
(利胜这家伙现在一定很想指着我的鼻尖大笑。)
想到这儿,政宗突然若无其事地自怀中掏出一枚金币,并且用纸仔细地包好。
“福阿弥,政宗经常受你照顾,请你收下这个吧!”
福阿弥不禁瞪大了双眼。
“殿下!这、这么丰厚的赏赐……”
“这没什么!黄金对我而言,有如粪土一般。”
“那、那我就收下喽!”
“你不必怕得发抖嘛,只不过是一枚金币而已。对了,等土井大炊头自将军那儿回来以後,你立刻来通知我,我要见他。”
“是,我一定会照你的吩咐去做……谢谢你了。”
“喔,没什么!打从很久以前开始,你不就一直受到我的照顾吗?”
政宗轻笑着遣退了福阿弥,两手闲适地交叉在胸前。
“哦,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这样不行啊!独眼龙。”
与其说这是自嘲,还不如说是政宗希望能够鼓励自己发挥旺盛的斗志。
福阿弥带着政宗来到土井利胜的住所,是在一刻钟以後的事。
当时在会见外国使臣以後,将军并没有和使臣会餐的习惯。
捧着英王的国书,使者再次回到下榻处,恭谨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当政宗出现在名为五贤间的土井利胜之房间时,
“大炊头大人,你未免太不谨慎了。别忘了,现在你不但是东照权现的代理人,同时也是政治的指南针喔!”
政宗首先为大炊头戴了一顶高帽,然後在他面前落坐。
柳生宗矩也在席上。
“喔……真是惶恐之至!”
土井利胜微微一惊,随即又充满自信地将事先准备好的烟盒推到政宗面前。
“来,先抽一袋烟吧!”
政宗用白扇的尖端使劲地把烟盒推回去。
“大人,在你去见使者之前,为什么要回头对我一笑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有这回事吗?”
“子虚乌有的事我是不会说的。像你这么不谨慎、不小心的态度,很容易让对方识破你的心机。如此在国与国交涉时,怎么能成就大事呢?”
“的确如此!”
“东照大权现绝对不会做出如此轻浮的举动。事实上,他总是表现得谦和、有礼,绝对不会让他人看到这种类似欺骗的笑容的。你知道今天你去谒见将军一事,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吗?”
利胜轻声笑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很在意我的笑容吗?”
“我当然在意!别忘了,现在可是和异邦人士交际的重要关键时刻哪!”
“你说得对。”
“今天以前,我国一直都和西班牙、葡萄牙等国维持所谓的南蛮外交,未料结果却遭到宗教侵略,因而才决心转而和英国、荷兰建立外交关系。但是,你知道这些红毛人为什么要接近幕府吗?”
“可能是……我想伊达大人的想法应该和我一样才对。”
“那么你就应该格外谨慎啊!一旦我们有所疏忽而让对方的谄媚战术得逞,那後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因此一定要谨慎从事才行。换言之,我们必须随时随地表现出公平无私的态度,耐心听取双方的说法,绝对不可贸然采取行动。如果不能表现出稳重的态度,则对方就会轻视你,进而产生觊觎之心。由此可见,轻薄就等於刺向自己的利刃一般。”
“真是惶恐之至……”
“光说惶恐於事无补。毕竟,方才你已经对我露出了假笑。事实上,我是在和东照权现商量过後,才特地派遣使臣前往罗马的。至於其中的真意,你能了解吗?”
说到这裏,政宗突然自先前被他推开的烟盒中取出一袋烟,开始呼噜噜地抽了起来。
“我的想法不像你那么肤浅。随着国家的外交政策改变,我们更必须小心从事,为改变做好充份的准备才行。试想,如果我派遗使节前往红毛人所下喜欢的南蛮人之根据地罗马,那么红毛国会采取什么行动呢……?我必须了解他们的想法,而且只有我伊达能做这种事……因此我才派出使者。支仓就是我所派遣的使者,至於索提洛,则只不过是趁机把他流放至国外去罢了……”
“……”
“可是你却自以为抓住了伊达的狐狸尾巴,而在那儿冷笑不已。或许我无权责怪你的行为吧?因为你认为我是要使臣带着军舰、军队和大炮回到日本,与丰家结盟,共同对抗关东,对吗?”
政宗毫不隐讳地向对方说出自己的秘密。
反观土井利胜,则瞪大了双眼,震惊得无法言语。
“哈哈哈……”
政宗眯着眼吐出了一口烟圈。
“你了解我的战略技巧吗?其实,我早就知道对方绝对不会派遣军舰和军队前来的。但是我必须让世人知道日本具有这种势力,否则红毛人必然会轻视我们、舔舐我们。如此一来,我们的外交就只有投降的份儿了。”
“嗯!”
“当然,红毛方面一定知道我派使臣到罗马去的事。也许他们认为自己砍下魔鬼的首级,并且通知幕府,是表现忠义的行为,认为自己揪出了意图推翻幕府的叛徒……哈哈哈……这真是一个重要时刻。事实上,他们是处心积虑地想要找出可以舔舐我们的藉口。因为一般人在听到他人的告密之後,一定会立刻发兵攻打伊达:如此一来,岂不是又回到战国时代了吗?没有战争,红毛人就不能吸吮甜汁,哈哈哈……东照权现认为,政治必须包含深厚的仁心,因此派遣使臣前往罗马的任务,既不交给岛津,也不交给毛利,而认为只有伊达才能办到,进而把任务交给了我。诅料你不明其意,以致在看到我时故意露出嘲讽的笑容。土井大人,难道你没有察觉到,你的笑容可能会使他们的谋略得逞吗?”
“……”
“坦白说,我的思虑比你细腻得多,所以我又再次派遣密使到吕宋去了。”
政宗再次将自己的计划向对方透露,意图展开绝地大反攻。
“哦,再次派遣使臣……”
“是的。支仓六右卫门前往罗马,或许真的成了天主教徒也未可知。但是我国的政策已然改变,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予这些狂热的教徒可乘之机。”
“哦!”
“因此一旦支仓真的成为天主教徒,就必须立刻杀了他。”
“这、这是真的吗?伊达大人。”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事实上,你也知道我暗中派人到吕宋去了呀!”
“这件事……这件事我的确注意到了……”
“这就对啦!不,不只如此。在我上京之前,就已经指示家臣必须严格取缔、管束领内不断扩增的天主教徒。你知道吗?大炊头。不论是红毛人或南蛮人,都一心想要成为将世界玩弄於股掌之间的强者,因此只要稍有疏忽,就会让对方有机可乘。这么一来,你就不再适合担任辅佐将军家的职务了。”
土井利胜露出茫然的表情。
经由柯克斯的报告,土井利胜确实已经知道政宗派遣使者前往西班牙商借军舰和武器的事情。但是经政宗这么一说,他也无法确定这到底真是为了幕府而做,或者只是纯粹谋叛的行为了。
政宗又慢条斯理地抽起了第二袋烟。
“啊,真是令人惊讶!”
宗矩开口道。
这是次日於伏见的伊达宅邸。
“土井利胜大人昨晚一整夜都在太阳穴上贴着梅干,从来不曾有的头痛毛病居然也出现了。”
“哦,你是来责怪我的吗?”
“不,你能够击中要害,让大炊头思绪紊乱,实在令人佩服。不过伊达大人,你认为你的这一番话究竟是成功呢?还是失败?”
“你、你说什么?柳生。难道我的话终究还是失败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正是如此!兵法上有所谓虽胜犹败……你该知道,这种情形是经常可见的。”
“哦!柳生大人真下愧是个军师。那么,你认为我是在打草惊蛇喽?”
柳生宗矩气定神闲地啜着茶。
“我不了解政治世界,但是我觉得你和土井就好像龟免赛跑一样……”
“哦?”
“可能伊达大人是兔子,而大炊头是乌龟吧?”
“的确如此!”
“已经死去的东照大权现,真的对伊达大人说过些什么吗?在这世上谁也无法确知真相。”
“等等,柳生!你、你该不会认为我政宗在说谎吧?”
“当然不是!柳生宗矩向来十分相信伊达大人。在当今日本国内,你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我当然相信你!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土井大炊头是不是相信你,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
“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往来,完全凭一个信字。没有了信,则双方都会产生异心。”
“信字……”
“是的。我是一个兵法家,除了兵法以外,其他事情一概不知。不过,我却拥有一个相信我是优秀老师的门人。”
“……”
“这位门人接受我的指导,学习了许多事情。如果他不相信我,那么将来可能会对我这个师父倒打一耙或是背叛我。因此,一旦稍有疏忽,则我就会遭到敌视,甚至自取其辱。”
政宗沈默不语。
“你了解了吗?伊达大人的确是给了大炊头当头一棒,但是乌龟是绝对不会因而丧失斗志的。相反地,他会想尽各种方法来打击你。所以,你绝对不可以像得意洋洋的兔子一样,在赛跑途中躺在树下睡着了。今天早上当我到将军家的寝室向他问安时,他告诉我他已经决定要削去最上家的封地……是的,就是在吃早餐以前。柳生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件事,所以一大早就来打扰你。”
瞬间政宗哑然望着宗矩,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真是我自己使自己处於这种狼狈的处境吗……?)
土井利胜会不断地耍弄阴谋,使自己陷於万劫不复之地,然而自己却依然自负,忘记人与人之间相互沟通的管道——“信”……
所幸熟谙兵法的宗矩,能够一眼看穿“虽胜犹败”的真相,并且前来向自己提出忠告。
在此之前,土井利胜由於对政宗心存顾忌,因而迟迟不敢击溃最上家。但是经过昨日政宗的一席话後,却反而使他下定决心要削去最上家的封地。果真如此,那么的确是政宗的失败。
(虽然伊达家脱离了危机,但是母亲的娘家最上家……)
对於比丰太阁更好强的政宗而言,此刻他内心的挫败感是外人所无法体会的。
“是吗?那只乌龟会用其他的方法来打击我吗……?”
柳生宗矩突然将话锋一转,对政宗的问题避而不答。
“根据施药院的典医透露,上皇将不久於人世……虽然他只有四十七岁……实在令人惋惜。”
“所司代板仓大人等人,都已经被召去商量天皇崩殂後供奉灵寝的地点了。据我所知,也许会选在泉涌寺吧?他和我们不同,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却这么早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
“总之,伊达大人,希望你设法让将军家早日回府,然後再好好地劝劝他。在我看来,他的身心都太过劳累了。”
然而政宗对於宗矩所说的话却似乎充耳不闻。
(是吗?根本是建立在信字上吗?信……)
对於理查?柯克斯所提出扩张英国商馆特权的要求,将军秀忠毫不考虑地拒绝了。
如果他没有拒绝的话,那么打从江户时代的初期开始,英国可能就在日本各地拥有属於治外法权的租界了。
秀忠之所以把他们的活动范围限於平户一地,可能是希望他们能知难而退,自动离开日本。
而日後只允许荷兰人居留长崎的锁国政策(实际上并非锁国),即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其根本精神是在抵抗侵略,是一种独立独步的作法,而明确订立此一国策的,是宽永年代的三代将军家光……
总之,此时二代将军的上京,是为了实践初代将军家康的遗言,亦即“公家法度”中清楚地揭橥世人的尊皇精神。
也许有人认为秀忠是想要藉着和子姬,在皇族血统中融入自己的血脉,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首先,当时朝廷本身并不具有权威和实力:比朝廷更为人们所憧憬和信仰的对象,亦即受到全日本民众尊敬和聚集全国文化的伊势大神宫,也几乎完全荒废,仅由庆光院的尼僧们保存祭祀的命脉。在这种情况下,秀忠当然下会刻意把和子姬送入宫中,让她步上长姊千姬的後尘。
因之,这些做法应该说是那些心术耿直的公卿和学者们基於忧国忧民的情怀,再加上身为日本人的家康对国家之认同感等因素,所逐步演进的历史法则。
当家康仍在人世时,後阳成上皇和後水尾天皇父子之间的不和令他感到痛心。因此到了秀忠之时,当然希望能够尽早恢复陪侍天皇身边之公卿们的传统礼仪和教养。
然而,身为恢复朝仪之重心的後阳成上皇,却在接受了将军秀忠的探视之後,於八月二十六日驾崩,享年四十七岁。
秀忠於元和三年(一六一七)的上京途中,也展现出异於往常性格的威武姿态。而他之所以会在武将、大名面前展现威武气势,主要是希望能够重振日益衰微的朝廷威信。
具有君临天下之实力的将军家,却在来到朝廷面圣之际,态度恭谨地行臣子之礼。秀忠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在不必动用权威和实力的情况下,使国家臻於理想境界。然而,光凭真理却不足以保住理性的命脉,此一道理用在公卿身上也是一样。
因此,公卿当中对秀忠抱持反感者不乏其人。
但不论如何,将军毕竟是天皇的执政。除了政略方面有土井利胜的铁腕作风之外,精神方面又有:
“绝对不能宽容,一有不顺心处就加以叱责。”
伊达政宗的充份支持。
秀忠果然不负众人的期待,经常於二条城和伏见接见外国使臣。
授予荷兰人渡海朱印、接见英国使节,并且刻意安排朝鲜信使吴允谦、李珲、朴柠住在大德寺,复於伏见城招待他们……
“外国人的行列通过街道……”
光是如此,就足以令市民和大名们充份感受到新时代的到来了。当时,同时也能显示出幕府的威严及朝廷的存在意义。
由此我们不难理解,将军之所以赶在上京以前营建成为全国人民总镇守,亦即相当於朝廷祖庙的伊势内外神宫之用意了。
在这同时,当然也有许多短视者抱持反对的论调。在他们眼裏看来,这些行为全都是为了夸大宣传德川家的存在,是一种威压政策的表现。
总之,一个国家要想成为一个井然有序的集团,往往必须付出极大的心血。
经过商讨之後,上皇的陵寝已决定设在泉涌寺。另一方面,在决定送和子姬入宫的日期以後,秀忠於九月十三日自京城出发,并於二十日抵达江户。
至於伊达政宗,则在处理完一些琐事後,较秀忠迟约五日,亦即十八日当天自伏见出发。
“这次上京,一切都必须视将军的情况而定。”
在对近臣们透露这个消息时,政宗的表情显得格外凝重。
与土井利胜斗志,结果虽胜犹败,导致最上家被削封去爵一事,使政宗的心中蒙上一层阴影。
(不,绝对不能再让这个家伙抓住我的把柄。)
於是在预计支仓六右卫门即将到达吕宋之前,政宗於二十四日暗中派遣快使自京城赶去。但是直到此刻为止,政宗仍末在领内发布禁止旧教的命令。
(如果让利胜抓住了小辫子……)
想到这儿,政宗也无心顾及最上家的事了。如果此时贸然出口为最上家说情,那么利胜又有藉口来攻击自己了。此外,对於天主教的问题,也必须格外慎重处理才行。
关於信仰方面的问题,政宗很有技巧地瞒过了家人和领民们。
除了自己以外,政宗的夫人和侧室都相信他是个信徒,而且他允许教士在领内传教。这是因为,当初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瞒过索提洛。就战国谋略而言,这只不过是战略战术的一种罢了。
身为现代人的我们,一定很能体会这种情形。
人类的本质从古至今都没有改变,因此我们也不能过於苛责政宗。
不过,由於当时的时代已经改变,因而这种作战方式反而为他带来很大的损失。
关於政宗的一片苦心,虽然伊达方面并未留下记录,但是法人里昂?帕基耶斯在以日本基督教史为骨干所写成的《鲜血的遗书》当中,却有非常详尽的记载。
根据此书的记载,政宗正式於领内颁布禁令,是在支仓六右卫门回到月之浦的元和六年(一六二零)年八月二十六日以後的事,但是事实却非如此。
当六右卫门在到达月之浦以外的其他领地时,就知道再也无法维护自身的安全了。而政宗也曾派人前往吕宋和他联络,由此可见当时伊达领内应该已经颁布禁令了才对。
关於禁令的内容,《鲜血的遗书》中有如下的记载:
“(前面省略)政宗蒙上了擅自派遣使臣前往他国之嫌疑,并且被指为其目的是向西班牙帝国求援,以便打倒日本将军。为了洗脱罪嫌,他乃一改往常的作法,全力迫害教徒,并於领内颁布了三条严苛的法令。第一违反将军禁令之天主教徒,一律按以大罪,如不立即弃教,则富者没收其财产、贫者处死。第二告发天主教徒者,一律发给重酬。第三——传教士若不立即弃教,则处以流放之罪。”
此外,书中对於支仓六右卫门回到日本以後的情形也有所记载。
“——使节六右卫门虽然已经正式受洗,而且在外国备受礼遇,但是却依旧认为宗教乃是虚无之物,故而宣布弃教,不久後死去。信徒当中有很多人不肯弃教,为了死後得进天国,有人不惜离乡背井,远赴他国,也有人为了信仰而不惜一战……”
在为了信仰而战死的信徒当中,有一位名叫约翰後藤,据说乃是政宗的近侍。
当时,政宗曾特地将担任教会长老的後藤召至面前说道:
“——我很欣赏你,更不想处罚你。当然,我绝对不会强迫你弃教。你可以在心中信仰天主教,但是以下的三个条件希望你能确实遵守。第一,最近不准让传教士进入我的家中。第二,不准说服他人信奉天主教。第三,我保护天主教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根据记载,当时後藤并未答应政宗的要求。
“——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地保有自己的信仰,那么君主的宠遇和个人的生命财产,又有什么好珍惜的呢?……”
於是政宗只好杀了他。不过,由政宗向後藤提出的这三个条件看来,他并不是真的想要禁教。
信仰虔诚的人,当然不可能背弃教义。虽然政宗了解这一点,也不想勉强他们弃教,但是由於来自幕府方面的压力,使得他不得不开始采取禁教的行动。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所以伊达领内还是藏匿了大批的天主教徒。
总之,政宗抵达江户以後,并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领国。
“一路辛苦了,赶快回去整顿、整顿领国的内政吧!”
当秀忠这么对他说时,
“我想再在江户待一阵子。”
政宗露出苦涩的表情说道:
“如果现在回国,那么最上家的人一定会不停地来找我。家母目前仍在山形,我实在不能弃她不顾啊……”
秀忠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因为,他并不知道政宗早已得知处分最上家的事情。
“是吗?这么说来,你还是不回去较好喽?”
“是的。你的身边已经有了土井利胜这个名相,天下之事自然可以安心,因此我想要做些我自己想做的事,请将军成全。”
世人认为豪放不羁的政宗,其实情感上也有他的弱点,那就是爱哭癖。
或许是因为当时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裏早已蓄满了泪水,随时可能夺眶而出的模样触动了秀忠的感情吧?於是秀忠很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既然如此,那么你就按照往例,再在江户待一年吧!”
“真是非常感谢!你放心,政宗绝对不会平白浪费时间的。我计划整治神田川的沙土,并且督造连接武藏和下总两国间的桥梁。”
“既然你有此意,那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一切都交给你了。”
在获得了将军的允许之後,直到翌年,也就是元和四年(一六一八)闰三月二十六日为止,政宗都一直留在江户。
在滞留江户的这段期间,领内的事务主要交由铃木元信负责处理。而这段期间对政宗而言,由於必须想尽各种方法转移土井利胜的注意,因此可以说是他内心最艰苦、最紧张的一段时间。
吉原游廓於这一年的十月中旬正式开幕。
虽然秀忠本身并未前去,但是却曾数度命令柳生宗矩到游廓去视察其繁荣景象。
结果证明,先前的风评是过於高估了。不过,秀忠的本意是希望当大名、旗本上京时,能够让他们了解到京都的繁荣,并藉着激发游兴来削弱他们的斗志。换言之,秀忠希望能藉着美色冲淡大名们的杀伐之气。
基於这个原因,庄司甚内并不希望旗下的女子具有乡土气息。因此,他不但严禁来自关东各地的游女们做出粗野的举动,而且禁止她们说方言。
身为客人,当然喜欢女子们的莺声软语。因此,女子们的音调是否悦耳动听、遣词用句是否高雅,便成为吸引客人的重要条件。此外,女子们即使遇到自己欣赏的客人,也不能紧缠着不放,而应在一开始时就说“我不要”,以拒绝的方式来吸引客人的注意。
“这裹是展现女性媚力的场所,绝对不能做出像妓女般的粗俗举动。”
此外,甚内又规定女子们在初次会客时,绝对不许答应客人的要求。
“你是新来的客人,我跟你还不熟呢!怎么能答应你的要求呢?”
这就是令秀吉大吃一惊的伊达智慧。而甚内对於伊达所提供的智慧,更是如奉圣旨般地全盘接受。
因此,不论是来自江户的侍卫、特立独行的町民或旗本、大名,都在初次见面时遭到了女子们的拒绝。当然,这件事很快地就传进了秀忠的耳裏。
宗矩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这些太夫(妓女)和大名一样,都拥有十万石、五万石的头衔。十万石的太夫能够吟咏和歌,而烹茶的手艺更是一流。虽然身入娼门,但是她们却以平等之礼对待客人,只有赢得其喜爱的男子,才能被奉为上宾。”
秀忠闻言不禁蹙眉。凡事一本正经的秀忠,认为太夫们仿效大名定立阶级,是大下敬的行为。
“这些都是甚内的主意吗?”
“才不是呢!此人的智慧远在甚内之上。”
“哦?此人到底是谁?”
“我可以说吗?”
宗矩更加小心翼翼地反问道。
“好吧!既然将军问我,那么我就直说了。事实上,那是拥有将军的特志,并且在江户城内获赐宅邸的你的三位胞弟中的一位。”
“哦,是义直?还是赖宣?难道会是赖房?”
“不瞒你说,正是遵照东照神君的遗言,成为天下副将军的赖房大人。”
“什么?是水户……那个年轻人?”
“是的。他虽然年轻,但是却很有智慧,因而令甚内对他极为佩服。”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我对他非常担心呢!”
“其实你不用担心。事实上,甚内认为这一切都是出自将军的指示。如果不是你允许他辟建游廓,他又怎能放手去做,丝毫不必在意他人呢?”
“得到我的允许……?”
“是的,得到你的允许建造游廓,而赖房大人则被甚内视为代替将军监督他的人。”
秀忠不禁哑然失笑。
“但马,你对这件事有何想法?”
“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天生的智慧型人物。按照他的做法,今後游廓内的任何事情,都会钜细靡遗地传进你的耳中……”
“但马!”
“在!”
“我还是非常担心。在这种场所裏,万一赖房和旗本们拔刀相向,那该怎么办呢?岂不是又要重蹈忠辉的覆辙了吗?不行,你立刻叫他来见我。不,还是你去见他吧……”
“我知道,我会把查探的结果告诉将军的。”
“就这么办吧!也许有时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人呢!”
秀忠的想法并没有错。
自己的么弟跑到游廓那种地方去,极可能落入游女之父的陷阱当中,难怪秀忠会如此担心。
当然,宗矩并没有将赖房背後还有伊达政宗一事,坦白告诉秀忠。
而宗矩在廓内发现赖房,是在第三天晚上。
当时赖房是由三名侍卫陪同前来,不过赖房并没有注意到宗矩的存在。他摘下紫色头巾,仰头望着常夜灯光。
“少将大人,今天来得好晚啊!”
“啊……你是谁?”
“我是柳生。”
“哦,你也喜欢女人吗?”
“我和少将一样。”
“喔,那么你也是精力旺盛喽?好,你跟我来吧!”
他边走边说道:
“你知不知道在大坂的新町,竟然有人将秀吉的马印千成瓢当成店招,经营色情行业呢!”
“有这种人吗?”
“是的。据说那人就是在大坂之役失败後扛着马印逃走的男子,名叫木村某某的。”
“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情,是甚内告诉你的吗?”
赖房轻轻地摇摇头。
“甚内怎会知道这件事呢?他只不过是个老好人而已。你知道吗?这老好人哪!居然把我常去的茶屋命名为葵呢!”
“哦,你是在葵茶屋中……”
“是啊,我经常在那儿思考问题。不过,我不知道该不该因为这件事情而斥责他。”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盯着常夜灯瞧?”
“是呀!我们先到葵茶屋去暍一杯吧?然後再四处巡视游廓,如果有不顺眼的地方,就放把火把它烧了吧!”
他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却使得宗矩的内心剧烈起伏不定。
(年轻真是可怕!对於如此重要的事情,都能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来……)
“你看,这就是太平盛世!连千成瓢和葵花纹,都被人堂而皇之地用来装饰商店,也许这样很好吧?到底好不好,我也下太清楚。”
赖房边说边掀起蓝底绣有白色葵花纹的帘子,走进了茶屋。
虽然进到茶屋後备受礼遇,但是赖房并没有为此感到特别高兴。此时陪同前来的家臣都已自动退下,而房内则有三名女子很快地拿着酒瓶走了出来。
“来,我们喝一杯吧!”
赖房毫不做作地率先拿起酒杯:
“你告诉将军家,最近我要去见他。”
“遵命!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啦!我只是想跟他谈谈越後大人(忠辉)不能再留在伊势的问题。”
“的确如此!那么,你认为应该把他从朝熊移往其他的地方喽?”
“是的。很多人都会到伊势参拜,例如伊达家的人、最上家及福岛家的人。这些奇怪的人经常出入其间,未免太引人侧目,所以我认为不应该把他放在那个地方。”
“的确如此!”
“听说你和伊达大人的交情不错,但是当我见到他时,却很想朝他的脸上吐口水。”
“你是说,你认为他是一只狐狸?”
“是的。他是当今日本最令人无法忍受的大爷,甚至连将军家都会受他愚弄。”
说到这儿,赖房突然摒退陪侍在旁的女子们。
“你们退下吧!小狐狸们。否则一旦听了某些不该听的话,恐怕会被削去耳朶喔!”
宗矩愕然地看着女子们迅速离去。
(他的个性居然比忠辉大人还要偏激!)
待女子们离去之後,赖房突然在宗矩胸前挝了一拳。
“我对你说的话,你可不要轻易地告诉伊达喔!总之,将军之世是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的,不久之後就会由家光取而代之了。”
“你是说……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如果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那么再问也来不及了。总而言之,今後的一切事情,都将由我和家光大人负责处理。”
“喔?你认为伊达大人会危及幕府吗?……”
“哈哈哈……有时候连你也会问些蠢事!在这世上,可能危及德川家的,并不只伊达一人。哈哈哈……最在意家中之事的,才是最危险的人。因此,最危险的人应该是将军家才对。有时,家业是在自己心智作祟的情况下被击溃的。”
“嗯,言之有理。”
“你也同意我的话吗?很多人虽然能够看透他人的事情,但是对於自己的贤愚却一无所知。能够了解自己是谁的,在一千个人当中也找不到一个。因此,大家都一窝蜂地接近愚蠢之人,与之同流合污。”
说到这儿,赖房的语气愈显激动。
“是的!请你告诉将军家,我建议他选一位公主嫁给伊达的世子忠宗为妻。”
“选一位公主……?”
“正是!即使不是亲生之女也无所谓。嗯,振姬是很适合的人选。好,就把养女振姬嫁过去吧!”
“为什么特意指名振姬呢?”
“那是因为,连我都很想要振姬哩!把我所想要的女子嫁过去,相信忠宗一定会非常高兴,而伊达也不会拒绝的。事实上,我对她可是一见锺情呢!”
宗矩不禁哑然失笑,静静地凝视着赖房。
把自己一见锺情的女子嫁给伊达世子为妻,这种想法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此外,赖房居然会对振姬一见锺情,也令宗矩感到十分惊讶。
振姬之母乃家康的次女督姬。而振姬则是督姬与池田辉政所生的女儿,也就是赖房的外甥女。
“的确,她是权现大人的孙女……这么一来,伊达家必定会非常高兴的。”
宗矩在吃惊之余,很快地随声附和道。
“正是如此。我要把送给他们的东西当成锁链一般,紧紧地锁住他们。”
赖房眉飞色舞地说道:
“伊达是必须用锁链才能系住的男子,否则他随时都会欺骗他人。对於这一点,伊达本身应该也很了解才对,因此即使被系住了,他也不会感到生气。你想,他怎么可能会因为被自己所喜欢的女子系住而生气呢?哈哈哈……”
对於赖房的说法,宗矩颇不以为然。
(这就是太平之世的年轻人吗?)
想要藉着义理及恩爱来困住他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武人的作风,令宗矩不敢恭维。
正当宗矩暗自叹息时,对座的年轻人又说出了令他意想不到的话来。
“柳生,我希望你能借给我一点智慧。”
“什么?我的智慧……?”
“是的!你也知道,我已经奉命成为德川家的监督了。”
“是的,在公家法度当中?”
“正是!如果将军做出不肖行为,那么谁能责备将军呢?唯一能够向朝廷奏闻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这件事我一直铭记在心……”
“因此,我考虑到很多事情。如果想要善尽职责,那么首先必须具备洞悉一切的见识才行。而想要具备洞悉一切的见识,则首先必须拥有两种智慧。”
“的确如此!那么,你所谓的两种智慧是指……?”
“第一,就是必须了解人类,其次是了解人类在重要时刻裏会做些什么?如果连这些事情都不清楚,那么如何能选择将军、任用下司呢?为了达成这两大目标,首先必须详读史记和政纲之类的书籍。不透过这些书籍,永远都无法具备所有的智慧和秘诀。”
“正是如此,这就好像兵法一样。”
“因此我打算把它当成吾家的事业,命子孙修史。当然,我并不是为了做给世人看,而是希望尽到训示子孙的责任。不过在此之前,首先必须具备达人之眼才行。柳生大人,我衷心希望你能帮助我。”
说到这儿,他又突然朝门外拍手叫道:
“把你们的父亲叫来,我要给他一个很好的智慧。这个蠢家伙,居然连酒都没有准备好。像他这么漫不经心,如何能当茶店的主人呢?”
赖房这种旁若无人的作风,令人觉得他似乎根本不知道恐惧是怎么回事。
虽然理论只是一种任性的说法,而且经常脱离常轨,但是却往往能够击中要害。
(对於这个狂放不羁的年轻人之所作所为,我该如何告诉将军呢……?)
宗矩开始用心思索赖房的提议。
有关赖房认为把忠辉放在伊势极为不妥之事,宗矩颇有同感。毕竟,在进攻大坂这个政治大悲剧的战後处理之背後,的确使得经济方面产生了很多困难。
此外,随着内宫、外宫的整建完成,伊势大神宫已然成为日本民众的精神象徵,而其日益繁盛的景象自然不在话下。
正当德川家内部的悲剧即将爆发之际,把导致不平、不满的焦点人物松平忠辉安置於伊势,确实是一大失策。
其次,是有关收池田家的振姬为养女,然後嫁与伊达世子为妻的提议。
平心而论,这个想法的确是在洞悉政宗的个性之後,所做的决定。
虽然政宗已经进至大悟境地,但是谁也无法确知一旦幕府的决策稍有不当,致其陷於以往那种濒临穷途末路之际的不利处境,那么他将有何反应?
土井利胜的斗志方兴未艾,一直虎视眈眈地想要狙击某些特定对象。可以肯定的是,万一政宗遭到狙击,这绝对不是天下万民之福。
“你了解了吧?我把送给他的东西当成锁链,紧紧地系住他……”
想到这一番话,宗矩不禁毛骨悚然。
这个年轻人居然连自己喜欢的女子,都会为了某种目的而毫不吝惜地送给他人。
(如果是我,会有这种胸襟、气度吗……?)
赖房的作风,令他想起某位舍身的名人之怒吼。
(是的!此人可以成为我的老师,他的话有如天籁一般。)
正当他这么想着时,主人甚内早巳带了六、七名女子赶了过来。一进到屋内,甚内就连忙说道:
“真抱歉,我的确是一个不懂得待客之道的主人。请问殿下,今天你又要教给我这个愚蠢的茶店主人什么智慧呢……?”
甚内用夸张的语气说完之後,随即恭谨地将朱红色的大酒杯递给赖房。就在这时,赖房好像想起什么似地,脸上的表情突然紧绷。他冷冷地伸手接过酒杯,若有所思地望着杯沿,久久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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