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雨中返回那栋房子。我握着方向盘,脑海中回味着她刚才说的话。她刚才说的那番话中,“我们两个人太相像”这句话盘踞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我也曾有过相同的感觉。不光是我们的性格、想法和价值观一样,在我们形成自我的某些东西,在内心深处流动的情感,也发现了共同点。当时的我拒绝正视内心深处的这些情感,努力避免思考,难道当时的我,已经发现了那些情感到底是甚么吗?
回忆初识沙也加时,自己是怎样的少年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就好像在翻阅一本贴满了自己不喜欢相片的旧相簿。
我的父亲是医生,但经营的并不是大医院,而是任何小城镇上都可以见到的那种很平民化、保守的小诊所。诊所有两名护士,其中一个是我的母亲。
中学一年级时,我得知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养父”对我说,因为这种事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所以他们一直在找适当的时机告诉我。
他们夫妻没有孩子,正打算去领养,亲戚的女儿在离婚后生了一个孩子,问他们愿不愿意收养。他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也顺利办妥了领养手续。
虽然我知道应该感谢养育我长大的父母,但还是很受打击,也深受伤害,更何况当时正值对父母对待自己的方式产生疑问的年纪,所以反应更激烈。
“你仍然是我们的儿子,这个事实不会改变,所以你不必在意,只要和以前一样就好。”养父对我说。我默默点了点头,因为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养父说的没错,我只要和之前一样过日子就好,但我无法这么想,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这个想法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养父母不可能没有察觉我的态度,我们的家庭生活立刻失去了原本的圆满。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某天放学后,我走在回家路上,突然有人叫住了我。我立刻知道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所以,当她对我说:“我想和你说几句话”时,我没有犹豫太久,就立刻跟她走了。
她并没有说是我的亲生母亲,只是向我打听我的父母和家庭的情况。我一直低着头,并没有好好回答她的问题。
几天后,那个女人来到我家。虽然我去了另一个房间,但隔着墙壁,听到了她和我养父母之间的谈话。
她要求把孩子还给她,我的养父母不同意。虽然我不太了解详细情况,只知道她和再婚对象离了婚,独自孤独生活,所以想要把亲生儿子接回去同住。
“拜托你们,请你们让我有活下去的力量。我会报答你们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无论用任何方式补偿都没有问题。”我的“亲生母亲”哭着拜托。
“事到如今,你提出这种要求很伤脑筋。那孩子已经是我们家的孩子,我们不会放手。”养父用强烈的语气回答,“况且,上次不是就已经说好,你不要出现在那孩子面前吗?你竟然还找上门来,简直太自私了。”
听到养父这番话,我终于知道,原来在我得知自己是养子不久之后,亲生母亲出现在我面前并非偶然。他希望我事先知道这件事,预防我因为亲生母亲的突然出现而动摇慌乱。
他们谈了很久,双方的主张也渐渐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说白了,就是都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难道你们要我在未来的几十年都孤独一人吗?等我老了之后,谁来养我啊?”
“你可以再嫁人啊,而且,我们也要依靠这个孩子,要他继承这个家。正因为这样,所以都一直悉心照顾他。你现在来抢孩子,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亲生母亲”希望有儿防老,养父母希望我能够传宗接代。
我相信不只是这样而已,他们应该用自己的方式爱我,但对十三岁的我来说,听到他们把我当成未来的保险,心里当然无法平静。
最后,他们终于决定“改天由当事人自己决定”。我的亲生母亲很不满,也许她当时就已经发现,这个决定方法对她很不利。
那天之后,养父母对我的态度又有了变化。养母比之前更温柔,养父不时和我谈起将来的事。如果我不喜欢,不想当医生也没关系,无论想走哪一条路,他都会提供经济上的援助。而且,在谈话之中,还不经意地提到他们养育我的辛苦。
亲生母亲几乎每天都在我放学路上埋伏,然后带我去附近的公园谈话,但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她告诉我,当初把我送人是多么情非得已,以及她现在多么追悔莫,有时候还忍不住在我面前落泪。
一个星期后,亲生母亲再度来到我家,这次我和他们一起坐在桌旁。养父对我说:
“你来决定想和谁一起生活,你有话就直说,不必有任何顾虑。”
三个大人凝视着我。我在此之前就已经做出了决定,我想怎么样不重要,那是我在思考怎么做最安全后得出的结论。
“就像以前一样。”我回答说。养父母喜出望外,亲生母亲垂头丧气。
亲生母亲得到之后可以经常来看我的允诺后离开了,养父母拚命告诉我,我的选择并没有错,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他们毫不避讳地说我亲生母亲的坏话,还说我差一点落入不幸。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躲在被子里流泪。我不知道为甚么难过,但觉得好孤独,也许那天终于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孤单。
之后也很少和亲生母亲见面,听养母说,她在我高中一年级时又再婚了。
我和养父母依然过着和之前相同的生活,在旁人眼中,一定觉得我们的家庭很普通,但我无法否认,自己只是在扮演他们的儿子这个角色,我相信他们应该也一样。
一切都不真实,每个人都孤独无依——我每天带着这种心情度日,也就在那个时候,认识了沙也加。
雨又突然大了起来,我调快了雨刷的速度。
“你不想睡吗?”我问身旁的沙也加。
“嗯,没问题,我刚才稍微睡了一下。”
“喔,对喔。”
“你刚才在想甚么?”
“没想甚么,不是甚么重要的事,”我打开收音机,传来一个日本歌手的声音。我不知道那个乐团名字,也不知道他唱甚么歌,但沙也加似乎很熟悉,用手指打着节拍。
我再度想起她刚才说,我们两个人太相像这句话。她说的没错,或许因为她也是孤单一人的关系,在遇见她的瞬间,我立刻产生了强烈的同伴意识。
认识沙也加之后,我对家庭的感情越来越淡,很想赶快离开那个家——我整天都想着这件事。
“你这阵子不太对劲喔。”有一天早上,养母对我说。我可以感觉到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对我说这句话。
“有吗?”
“你最近都不叫我妈妈了,你不想叫吗?”
“没这回事啊。——我走了。”我逃也似地冲出家门。
我的确不再叫养父母“爸爸”、“妈妈”,我知道也不知道为甚么,也许是对这种“亲子游戏”感到疲累了。
亲子游戏?
我踩了煞车。轮胎在泥泞的地上打滑,车体微微倾斜,沙也加在一旁小声惊叫起来。
“怎么了?”她脸色苍白,张大眼睛看着我。
“我们可能陷入了很大的错觉。”我说。
“错觉?”
“是关于佑介的‘爸爸’,总之,先回去那栋房子再说。”我踩下油门,再度开车前进。
回到那栋房子后,我们立刻去了客厅。我拿起佑介的日记,然后重新挑重点看了起来,尤其是提到“那家伙”的部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陷入了怎样的错觉?”
“说是错觉并不正确,应该说是受骗了,被佑介骗了,但佑介并没有想到别人会看他的日记,所以欺骗的说法可能也不正确。”我阖上日记本,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好,我们去二楼。”
我们走去佑介父母的房间,再度打开那些信。
“果然没错,和我想的一样。”
“甚么一样?”
“启一郎在信中完全没有说佑介是他儿子这句话,他们之间并不是父子关系,这样也可以解释血型的矛盾。”
“那佑介是谁的孩子?”
“是长子的儿子,”我回答说:“启一郎在信中称为长子的那个人,才是佑介的父亲。”
“怎么会……但是,”沙也加频频拨着刘海,“长子不就是日记中的‘那家伙’吗?”
“没错。”
“既然这样,他不可能是父亲啊。”
“你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你认定日记中的‘爸爸’另有其人,对不对?”
“对啊。”
“日记中提到的‘爸爸’的确是启一郎,但启一郎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而是他的祖父,也就是爷爷。同样地,‘妈妈’其实也是他的奶奶。”
沙也加用力眨着眼睛,“为甚么会这样?”
“我们不是一直很纳闷,佑介的父母年纪很大吗?再加上这些信,”我拿起那叠信,“启一郎在信中提到了佑介出生时,他内心的喜悦,因为是儿子,他内心雀跃不已。如果他不是父亲,那就是祖父才会有这种反应。这样也可以说明佑介为甚么和长子之间的年龄相差很大。因为他们不是兄弟,而是父子,所以年龄当然相差很大。”
“但是,为甚么要把爷爷叫成爸爸呢?”
“我猜想应该是佑介从婴儿的时候开始,就由祖父母带大,所以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从这封信来看,长子在结婚第二年,他太太就死了,佑介很可能是在她死之前生的,但一个男人带孩子很辛苦,所以长子的父母就把佑介接回来照顾。”
“即使是这样,把爷爷叫成爸爸……”沙也加的身体向后仰,似乎觉得有点可怕。
“这一点正是这个家庭悲剧的根源。”
“……甚么意思?”
“这只是我的想像,”我先说了这句开场白,“从这些信推测,启一郎是一个很严格的人,对长子的教育也反映了他的性格,所以对长子无法走上法律之路感到极度失望,也恨得牙痒痒的。”
“他在信中说长子没出息。”
“他最后觉得一升的容器只能装一升的酒,所以就放弃了。长子不再参加司法考试,走上教师之路。从信的内容来看,应该是启一郎担心长子的未来,为他安排了这个工作。然后,长子结婚了。结婚对象是远亲的女儿,所以并不是长子自己找的,而是父母为儿子安排的。”
“长子就像是御厨先生的傀儡。”
“问题就在这里,”我指着沙也加的鼻子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一点。我看了信之后觉得,长子完全听从启一郎的安排。如果认为佑介是长子的儿子,这种关系就更加明显了。你认为启一郎会如何对待这个孙子?”
“从信的内容来看,御厨先生对长子失望后,会把希望寄托在佑介身上,因为连名字也是御厨先生取的。”
“从长子和启一郎之间的力量关系来看,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不自然。他在挑选太太时,也一定挑选了不会有太多意见、顺从的人,所以启一郎在佑介的教育问题上,也打算彻底由自己主导。不,也许他原本只是想完全贯彻自己的方法而已,但长子的太太刚好死了。”
“所以,御厨先生决定带回来照顾吗?”
“虽然不知道长子是否曾经表示拒绝,但长子的意愿并不重要,反正事情就这样谈妥了。于是,启一郎就扮演了佑介父亲的角色,虽然我不认为是启一郎要求佑介叫他‘爸爸’,但既然他没有纠正佑介,也许他对佑介这么叫他感到高兴吧。”
沙也加皱着眉头说:“有一种病态的感觉……”
“对启一郎来说,长子是污点,是想要忘记的存在,所以,可能努力想要忘记佑介是他的孙子这件事。他在信中对长子因为赌博而不得不辞去教职时写道,最担心的是对佑介造成的影响,这代表他已经把长子和佑介的事分开思考了。”
“喔,原来是这样,难怪——”沙也加说完,打开了佑介的日记,“这也可以解释有关圣诞节礼物的疑问。因为寄礼物的是佑介的亲生父亲,虽然佑介写‘今年又寄来了圣诞节礼物’,但如果是他父亲寄来的,就不足为奇了,而且这样也可以合理解释之后‘爸爸在电话中很生气地说,不要老是寄玩具,以后寄书就好’这句话了。”
“第一次看到信中这一段时,我还以为是佑介的祖父母寄礼物给他,没想到完全相反。”我苦笑起来,“而且,我记得日记中也明确提到了启一郎对长子态度,借我一下。”
我从沙也加手上接过日记本,迅速翻阅着。那是在启一郎死后约一个月的日记。
“你看这一段,”我让沙也加看那一页,“不是写着‘爸爸以前很看不起他,说千万不能学他,也不可以像他那样’吗?”
“御厨先生彻底避免佑介和长男之间的接触。”
“因为他觉得对长子的教育失败,所以要避免再犯相同的错。只要看佑介的日记,就知道他的教育方针很严格。佑介也完全适应这种严格,他很尊敬‘爸爸’,我猜想启一郎也认为佑介是得意的作品。”
“简直把他当成了物品。”沙也加露出愁容。
“是以教育为名制造傀儡,而且这个过程很顺利,只不过发生了意外。”
“御厨先生得了脑肿瘤。”
“没错,”我点了点头,“虽然壮志未酬,但他不得不放弃对佑介的教育,他一定很不甘心。也许比起自己的死亡,这件事更令他感到遗憾,只不过留下来的佑介比他更加痛苦。”
“因为没有人指导他了吗?”
“光是这样还好,最难以忍受的是,之前一直蔑视的‘那家伙’搬回家里了,而且是以父亲的身分回到这个家里。”
“啊……”沙也加可能想像着当时的情况,露出了忧郁的眼神。
“稍微换一个角度思考,”我说:“不妨从长子的角度思考一下。长期压迫自己的父亲死了,终于可以再回到家里生活了,而且亲生儿子也在那里。他回来时一定意气风发,希望赶快和儿子建立良好的感情。”
“啊,对了,”她再度低头看着日记,“刚才念的那句话之后有相关的描述,‘我在自己房间时,他连门也不敲,就直接闯进来,一副很熟络的样子和我聊天。’”
“长子好不容易回到儿子身边,这是理所当然的行为,但佑介的反应如何?”
沙也加再度朗读了日记的内容。
“‘我对他说,希望他不要打扰我写功课,他就走出去了。我以后也要用这种方法赶走他。’”
“除此以外,还有多次佑介讨厌‘那家伙’的场景。因为他从小就被洗脑,他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对父亲来说,看到亲生儿子的这种态度,会感到屈辱,而且,他应该不时在佑介的身上看到了启一郎的影子。”
“长子是不是憎恨御厨先生?”
“我想应该是,”我断言道,“所以,只要佑介不敞开心房,对长子来说,佑介只是憎恨的对象。”
“所以……”
“没错,”我点了点头,“所以就开始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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