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拉斯特银行破产事件成了这一年的重大丑闻。廉价小报步步紧跟,刊登出一篇篇连续报道:肯辛顿豪宅被出售;画像和古董家具拍卖;港口债券案件;尼克和多蒂原计划六个月的欧洲蜜月之旅取消;一度强大傲慢的皮拉斯特家族现在栖身郊区的普通住房,亲自削土豆皮、洗内衣。
休和诺拉在离伦敦九英里的小村清福德租下一个带花园的小房子。他们没再雇任何仆人,只有附近农场的一个身体壮实的十四岁女孩每天下午来洗地板、擦窗户。诺拉十二年来从未做过家务,什么都做不好,戴着肮脏的围裙,趿拉着鞋子走来走去,地扫得马马虎虎,饭也做得难以下咽,不停地抱怨。与伦敦相比,几个男孩子更喜欢这里,因为他们可以去树林里玩。休每天坐火车进城,还照常去银行上班。他的工作包括代表联合集团处置皮拉斯特的资产。
所有股东每月都能从银行拿到一笔小额津贴。按道理他们没资格享有任何金钱待遇。但集团成员都是跟皮拉斯特家族一样的银行家,暗地寻思:“若不是上帝恩典,我也可能落得这步田地。”因而对家族成员慈悲为怀。再说,股东们的合作也有助于尽快把资产售出,用这一小笔付出换取他们的善意也算值得。
休满心焦急地关注着科尔多瓦内战的进展,战争结果将决定联合集团会有多少损失。休一心希望他们最后能赚到利润,盼望有朝一日能对世人说,拯救皮拉斯特银行的人谁都没有损失一分一厘。但这种可能性看来十分渺茫。
一开始,米兰达那伙人好像会赢得战争。从各方面看,他们的进攻行动经过精心策划,执行过程也十分残酷血腥。加西亚总统被迫逃离首府,躲进了南方老家一座名叫坎帕纳里奥的设防城市。休感到十分沮丧。如果米兰达家族赢了,他们会把科尔多瓦变成一个私人王国,永远不会为前政府的贷款付息。在可预见的未来,科尔多瓦债券将一文不值。
但是后来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进展。托尼奥家,也就是席尔瓦家族,多年来曾一直是少数受排挤的自由派中坚力量,现在加入到了总统的阵营。他们得到总统的承诺,答应他们在重新控制局面后实行自由选举和土地改革。休觉得一切又有了希望。
重振旗鼓的总统部队获得了民众的普遍支持,打得篡位者们停滞不前。双方处于势均力敌的局面,财政资源也不相上下,米兰达集团的战争基金几乎全花在了最初的猛攻中。北方有硝酸盐矿,南部有银矿,但双方都无法获得出口融资或保险,由于皮拉斯特银行关门,别的银行也不会跟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客户打交道。
双方都在寻求英国政府的认可,希望这有助于他们获得信贷。米奇·米兰达职务上仍是伦敦的科尔多瓦部长,他加紧活动,游说外交部官员、政府部长和议会议员,急切要求确认米兰达老爹为新任总统。但到目前为止首相索尔兹伯里侯爵没有支持任何一方。
接着,托尼奥·席尔瓦来到了伦敦。
他在圣诞节前来到休位于郊区的家。休当时正在厨房给孩子们做早餐,热牛奶,烤黄油面包片。诺拉还在穿着打扮,尽管手头没几个钱,她也要去伦敦来一次圣诞采购。休答应留在家照看孩子,再说今天银行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他亲自去应门,这让他想起跟母亲在福克斯通的时候就是自己去开门的。托尼奥脸上留着胡子,无疑是为了遮掩十一年前遭米奇那几个流氓毒打留下的伤疤,不过休还是马上认出了他,那胡萝卜色的头发和他那冒冒失失的笑容丝毫未变。外面下着雪,托尼奥的帽子和外套上落了一层雪花。
休带他的老朋友进了厨房,给他沏了杯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的确不太容易,”托尼奥回答说,“你们的老房子里没有人,银行也大门紧闭,后来我去了怀特海文宅,见到了你的伯母奥古斯塔。她没什么变化。她不知道你的地址,但她记得是在清福德。她提到这个地名就像说起战俘营,或者什么蛮荒之地似的。”
休点了点头说:“倒没那么糟糕,孩子们都很好。只是诺拉还不太适应。”
“奥古斯塔还没搬走。”
“没有。我们落到这种地步,最该问罪的就是她,但唯独她不肯接受现实。到时候她就会发现,有的地方还不如清福德。”
“比如,科尔多瓦。”托尼奥说。
“情况怎么样?”
“我哥哥在战斗中被打死了。”
“真遗憾。”
“战争陷入了僵局,现在一切都取决于英国政府了。获得承认的一方就能得到贷款,给军队补给装备,然后打败敌人。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是加西亚总统派你来的吗?”
“不仅如此。我现在是驻伦敦的科尔多瓦部长,米兰达已经被开除了。”
“好极了!”听到米奇终于被炒了鱿鱼,休十分高兴。他心里正憋着气,因为这个从他这儿偷走二百万英镑的人就像全没这回事一样,继续招摇过市,混迹各个夜总会和剧院。
托尼奥补充说:“我还带了几份委任状,昨天寄存在外交部了。”
“你希望说服首相支持你们一边。”
“是的。”
休探询地看着他问:“用什么办法呢?”
“加西亚是总统,英国应该支持合法政府。”
休认为这理由显得不太充分。“我们至今还没有表态。”
“我就要告诉首相,你们应该表态支持。”
“索尔兹伯里侯爵正忙着处理爱尔兰那边的棘手问题,根本没时间顾及一个遥远南美国家的内战。”休不想给他泼冷水,但他脑子里渐渐有了个新想法。
托尼奥有些忿忿然:“这么说吧,我的任务就是说服索尔兹伯里关注南美发生的事情,哪怕他在操心着别的事。”但他自己也明白这种做法站不住脚,过了一会儿又说:“算了,你是英国人,你觉得怎么办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休马上说:“你可以承诺保护英国投资者,不让他们的利益受到损失。”
“怎么承诺?”
“我也说不清,我再想想。”休在椅子上挪了挪。四岁的索尔在他脚边用木块搭着一座城堡。在这幢郊区廉价住宅的厨房里商讨一个国家的未来大事,的确显得有些奇怪。“英国投资者在圣玛丽亚海港公司投了两百万英镑,皮拉斯特银行出资最多。这家公司的所有董事都是米兰达家族的成员或者同党,我毫不怀疑这二百万全都充当了战争基金。我们要把这些钱追回来。”
“但这些钱都花在武器上了。”
“不错。但米兰达家族一定拥有几百万的资产。”
“是的。他们把持着整个国家的硝酸盐矿。”
“如果你们一方赢得了这场战争,加西亚总统能不能把矿山交给圣玛丽亚海港公司,用来补偿这次贷款欺诈?那样的话,债券还会值点儿钱。”
托尼奥蛮有把握地说:“总统亲自跟我说,只要能让英国支持科尔多瓦的政府军,我可以做出任何承诺。”
休一下子兴奋起来。皮拉斯特银行还清债务的前景似乎越来越近。“让我想想,”他说,“我们应该先打一个坚实的基础,然后你再亮出你的底牌。我看我能够说服本·格林伯恩,让他去跟索尔兹伯里侯爵美言几句,让侯爵明白他应该支持英国投资者。但议会中的反对党怎么办?我们可以去见见丹·罗宾逊,就是梅茜的哥哥,他是议会议员,也正在为银行倒闭的事儿发愁。他赞同我拯救皮拉斯特银行的计划,希望它能成功。他能保证我们在下议院获得反对党的支持。”他用手指敲着厨房的桌子,“这样一来,就有可能达到目的了!”
“我们应该快点儿行动。”托尼奥说。
“我们马上就去城里。丹·罗宾逊跟梅茜住在南伦敦,格林伯恩应该在他的乡下别墅里,但我可以从银行给他打电话。”休站了起来,“我去告诉诺拉。”他抬脚迈过索尔的积木城堡,走出屋去。
诺拉还待在卧室,正在把一顶精致的、带皮革饰边的帽子戴在头上。“我得进城一趟。”休一边说,一边戴上衬领和领带。
“那谁来看孩子呢?”她说。
“我希望你留下。”
“不行!”她叫道,“我要去买东西!”
“很抱歉,诺拉,但我有很重要的事。”
“我也很重要!”
“你的确重要,但这件事由不得你。我必须马上去见本·格林伯恩。”
“我受够了,”她气愤地说,“受够了这幢房子,受够了这个无聊的村子,受够了这些孩子,也受够了你。连我父亲都比我们过得好!”诺拉的父亲开了一家酒吧,他从皮拉斯特银行贷了款,生意做得很不错。“我该去和他一起住,当个女招待,”她说,“我要快快活活的,做苦差事也得有个回报!”
休盯着她。突然之间他想到,自己再也不会跟她同床共枕了。他们两人的缘分已尽。诺拉讨厌他,而他对她充满鄙视。“把你的帽子摘下来,诺拉,”他说,“今天你不能去购物了。”他穿了上衣走出屋去。
托尼奥在客厅里焦急地等着。休亲了亲几个孩子,拿起他的帽子和外套,打开房门。“几分钟后就有一列火车。”他说。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门。
他戴上帽子,穿上外套,两个人匆匆经过花园上的小径走出院门。雪下得更大了,草地上已经有了一英寸厚的积雪。休的房子建在一片萝卜地上,相邻的一排二三十间房子一模一样。他们沿着一条碎石路朝村子那边走。“我们先去找罗宾逊,”休建议道,心里筹划着整个日程,“然后,我就告诉格林伯恩,说反对派已经在我们这边……快看!”
“什么?”
“就是那趟火车,我们得赶紧了。”
他们加快脚步。好在车站就在村子的这一头,他们经过铁路线上的天桥时,火车就已开到跟前了。
一个人斜倚在天桥的栏杆上,看着迎面开来的火车。休跟托尼奥经过时,这人转过身来,休认出了他:是米奇·米兰达。
他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手枪。
接着,一切转眼间就发生了。
休喊了一声,但他的声音被火车巨大的噪音淹没了。米奇把枪对准托尼奥,开了一枪。托尼奥踉跄跌倒。米奇转过来把枪口对着休,但这时火车发动机的蒸汽扑上了天桥,像一团浓雾一样遮蔽了视线,一下子两个人什么都看不见了。休闪身扑倒在雪地上。他又听见枪响了一声,两声,但他知道自己没被击中。他一个骨碌滚到边上,爬了起来,紧盯着那团雾气。
雾气渐渐消散。休看清薄雾中的身影,冲了过去。米奇一见连忙转身,但为时已晚,休使劲撞过来,让米奇跌倒在地,手里的枪甩了出去,打着旋越过栏杆,掉在下面的铁道线上。休压在米奇身上,接着滚到了一边。
两个人挣扎着站了起来。米奇弯腰捡起他的手杖。休又冲过去再次将他打倒在地,但米奇手里抓着手杖不放。不等米奇再爬起来,休抡起拳头打他,只是二十年来休没跟任何人动过手,这一拳没打中。米奇用手杖还击,打到了他的脑袋。这一击打得很疼。米奇又打,休挨了第二下,疼得他发疯般大叫起来,迎上去猛打米奇的脸。两个人踉跄着往后退,大口喘着气。
接着,车站上传来一声汽笛,火车就要开了,米奇一下子慌了神。休看出米奇打算坐火车逃跑,他是决不会在清福德再待一个小时,困在自己的犯罪现场附近的。休猜得很准,米奇转身朝车站跑去。
休跟在后面追。
米奇跑不快,风月场的饮酒作乐销蚀了他的体力,而休多年从事案头工作,体格也好不到哪儿去。米奇跑上车站时,火车已经开动了。休跟着他,气喘吁吁。他们冲上站台时,一个铁路员工大声喊道:“喂!你们有票没有?”
休大声喊道:“抓凶手!”
米奇沿着站台跑,想要追上远去的列车。休忍着疼痛紧紧追赶。那个铁路员工也跟了上来。米奇赶上了火车,抓住一个扶手往上一蹿,跳上了台阶。休扑上前去,抓住了他的一只脚踝,但还是失了手,那个铁路员工让休绊了一下,飞了出去。
等休再站起来,火车已经开远了。他绝望地盯着远去的火车,看见米奇打开车厢的门,小心翼翼地从台阶上挪蹭到车厢里,随手把门关上。
那个铁路员从地上爬起来,掸掉外衣上的雪,说道:“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休低着头,喘得就像一只漏了气的风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刚枪杀了一个人。”等呼吸稳下来,休说道。他一感到自己恢复了气力,就返身往车站入口走,带着这个员工上了天桥。托尼奥一动不动躺在那儿。
休在尸体边蹲下。子弹射进了托尼奥的两眼之间,几乎整个脸都被打烂了。“我的上帝,太可怕了。”铁路员工说。休强压下胃里翻上来的恶心,手伸到托尼奥的外衣下试探他的心跳。正如所料,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想起了二十四年前跟自己在主教林的水塘游泳的那个顽皮孩子,不觉悲从中来,忍不住落下眼泪。
现在休的脑子十分清醒,他很清楚米奇是如何一步步策划的。米奇在外交部里有自己的人,他这种半吊子外交官做什么事情都靠拉关系。或许昨晚在招待会或者晚宴上有人悄悄告诉他,说托尼奥来伦敦了。托尼奥已经提交了自己的委任状,所以米奇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但如果托尼奥死了,情况会再度变得混乱。不会再有人来伦敦代表加西亚总统谈判,米奇照样是实际上的部长。这是米奇的唯一指望,但他必须迅速行动,冒一次险,因为他只有一两天的时间。
米奇怎么知道托尼奥的行踪?也许他雇了人跟踪托尼奥,或者是奥古斯塔告诉他托尼奥来过,打听休在哪儿住。不管怎样,他最终尾随托尼奥到了清福德。
要找休住的地方就得跟太多的人说话,不过,他知道托尼奥迟早要坐火车回伦敦。于是便潜伏在车站附近,计划杀掉托尼奥——要是有人目击也一块儿干掉——然后坐上火车逃走。
米奇是个亡命之徒,这一计划实在冒险,但他差一点儿就得逞了。他本打算把休跟托尼奥一块儿杀掉,但火车的烟雾让他没有打中目标。如果一切按他的计划进行,谁也不会认出他来。清福德既没有电报也不通电话,更没有比火车快的交通工具,所以在他回到伦敦前,这一罪行都不会通报出去。他无疑也会让手下的员工给自己提供不在现场的证据。
但他没能杀掉休。而且,休突然意识到,米奇不再是科尔多瓦部长了,他也从此失去了外交豁免权。
这桩凶案会把他送上绞架。
休站了起来。“我们必须尽快报告发生了凶杀案。”他说。
“在沃尔瑟姆斯托有一个警察局,要坐几站火车。”
“下一趟火车是什么时候?”
铁路员工从他的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四十七分钟以后。”他说。
“我们两个都上车。你去沃尔瑟姆斯托的警察局报案,我进城向苏格兰场报告。”
“那车站上就没人值班了。只有我一个人,今天是圣诞节前夜。”
“我敢肯定你的雇主希望你承担自己的公共责任。”
“你说得对。”这人听到了这一吩咐,显得很感激的样子。
“我们最好把可怜的席尔瓦放个什么地方。车站里有地方吗?”
“只有候车室。”
“我们把他抬到里面,把屋子锁起来。”休弯下身,用两只胳膊把尸体抬起来。“你抬他的腿。”他们把托尼奥抬进了车站里面。
两人把尸体放在候车室的长椅上。接下来,他们就无事可做了。休内心躁动不安。现在还不是表达悲伤的时候,他必须抓到凶手,然后再悼亡死者。他在屋里踱来踱去,每隔几分钟就看一下自己的手表,一边揉着头上被米奇手杖击中的地方。铁路员工坐在对面的长椅上,害怕地盯着那具尸体。过了一会儿,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他们就这样呆坐着,一言不发,绷紧了神经,跟死者分享着房间里的空寂和冰冷,直到那列火车开进车站。
米奇·米兰达在仓皇逃命。
他的好运气到头了。二十四年来他谋杀了四个人,前三次他顺利脱身,但这一次他失手栽了跟头。休·皮拉斯特亲眼看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朝托尼奥·席尔瓦开枪,让他无法逃脱刽子手的绞索,他只能逃离英国。
突然间他就成了一个亡命之徒,成了他一直生活的城市里的一名通缉犯。他匆匆穿过利物浦街火车站,躲避着警察的视线。他的心在狂跳,他的呼吸又短又急,找到一辆出租马车就一头钻了进去。
他径直来到黄金海岸与墨西哥轮船公司的办事处。
那地方很是拥挤,大部分是拉丁人。有人想要返回科尔多瓦,有人要把那里的亲戚接出来,还有的只是来探听一下消息。这里人声嘈杂,毫无秩序。米奇没时间跟这些流民一块排队,他使劲往前挤,用他的手杖乱捣一气,不管前面是男是女,最后终于挤到柜台前面。他的穿着打扮,加上他那上流人物的嚣张劲头引起了办事员的注意,然后他说:“我要订一张去科尔多瓦的船票。”
“科尔多瓦在打仗。”办事员说。
米奇克制自己,没有反唇相讥,只是说:“你们并没有取消所有的船运,我要订一张。”
“我们有到秘鲁利马的船票。如果政治条件允许,这条船会经停帕尔玛,但这要到利马的时候才能决定。”
这也行。米奇只需要离开英格兰。“下一班什么时候出发?”
“四个星期后。”
他的心往下一沉。“不行,我必须尽快走!”
“今晚有一艘船从南安普敦出发,如果你要赶时间的话,可以搭乘这艘船。”
感谢上帝!他的运气还在。“帮我订一个包厢,最高等的。”
“好的,先生,你的名字是?”
“米兰达。”
“对不起,先生?”
一听对方说的是外国名字,这个英国人就成了聋子。米奇正打算说出名字的拼写,但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安德鲁斯,”他说,“M.R.安德鲁斯。”他想的是警方可能会检查乘客名单,找米兰达这个姓名。现在这样,他们就找不见这个名字了。他十分感激英国法律这种愚蠢的自由主义,允许人们不用护照就可以进出这个国家。在科尔多瓦就没这么容易了。
职员开始给他出票。米奇不安地看着,揉着脸上被休·皮拉斯特打的地方。随即他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麻烦。苏格兰场可能会画像,把他的描述通过电缆电报发送给所有港口城市。这该死的电报!一个小时之内,他们就会通知各地警方盘查所有乘客。他必须想办法把自己伪装起来。
职员把票递过来,他随后付了钱。他急不可耐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外面的雪地里,依然忧心忡忡。
他拦下一辆出租马车直奔科尔多瓦部,但马上又变了卦。回那儿去很冒险,再说他也没有多少时间。
警方会到处搜寻一个衣冠楚楚、独自旅行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最好装成一个上岁数的人,再搭上一个同伴,就能顺利躲过他们的注意。实际上,他可以假装成一个残疾人,坐着轮椅让人送到船上。但这样一来他就需要个帮手。谁能给他帮忙呢?他无法相信手下的任何员工,尤其现在他已不再是部长。
看来只有爱德华了。
“去希尔大街。”他对车夫说。
爱德华住在梅费尔菲的一幢小房子里。跟皮拉斯特其他家族成员不同,他的房子是租的,他未被勒令搬家,因为房租是提前三个月支付的。
爱德华看来并不在乎米奇毁了皮拉斯特银行,让他一家人走上绝路。他反而变得更加依赖米奇。至于皮拉斯特家的其他人,自打银行倒闭,米奇就没跟他们照过面。
爱德华穿着一件脏兮兮的丝绸晨衣出来应门,把米奇引进他的卧室,这里生着火。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他已经开始抽雪茄,喝威士忌了。他的脸上现在长满了皮疹,这让米奇担心让他当陪伴是否合适,皮疹会让人觉得可疑,但他没时间挑三拣四。这件事就得爱德华来做。
“我要离开这个国家。”米奇说。
爱德华说:“啊?那带我一起走。”他一下子哭了起来。
“见鬼,你这是怎么啦?”米奇反感地说。
“我就要死了,”爱德华说,“我们去个安静地方,一起生活,直到我死。”
“你不会死的,你这该死的傻瓜。这不过是一种皮肤病罢了。”
“这不是什么皮肤病,是梅毒。”
米奇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我的老天爷,我可能也得上了!”
“那也不奇怪,我们两个泡在内尔之家这么长时间。”
“可埃普丽尔的女孩都是干净的!”
“妓女从来就没有干净的。”
米奇克制着心里的惊恐。如果他留在伦敦看病,最终就会被吊死在绞架上。他今天必须离开这个国家。这条船要经过里斯本,他可以在那儿停留几天,找个大夫看看。只能这样了。他可能根本没有得上这种病,因为他总体上比爱德华健康,性爱之后一直都要洗澡,而爱德华就没有那么讲究了。
不过,就爱德华目前这种状态,不可能让他帮助自己偷逃出国。说到底,米奇不能让一个梅毒晚期患者跟自己回科尔多瓦。不过他还是得找个帮手。现在只有一个候选者了——奥古斯塔。
他不像相信爱德华那样相信她。爱德华一直对米奇有求必应,要他做什么都行。奥古斯塔很独立,不会依赖他。但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转身要走。
“别丢下我。”爱德华恳求着。
没时间跟他卿卿我我了。“我不能带着一个快死的人走。”他厉声说道。
爱德华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恶意。
“如果你不带我的话……”
“那又怎么样?”
“我会告诉警察,你杀了彼得·米德尔顿,还有塞思叔公,还杀了索利·格林伯恩。”
奥古斯塔一定把老塞思的事儿告诉了他。米奇盯着爱德华,做了一个可怜相,心想,我怎么能忍受了他这么久?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终于能够摆脱这个人,实在是太幸福了。“去告诉警察吧,”他说,“他们已经在追捕我了,因为我刚杀了托尼奥·席尔瓦。反正我得被吊死,一个是杀,四个也是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走到街上,在公园巷叫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去肯辛顿戈尔的怀特海文宅。”一路上他担心着自己是否也得了那种病。他身上没出现任何症状,皮肤没毛病,生殖器上也没有原因不明的肿块。不过,他得等一等才能确定。这个该死的爱德华,让他去下地狱吧。
他心里也在担心奥古斯塔,银行倒闭后他一直没见过她。她能帮助他吗?他知道,她一直在拼命克制着对他的性饥渴,在那个怪异的场合她实际上已经屈从了自己的欲望。过去那些日子里,米奇也对她如饥似渴,只是后来他的欲火慢慢减弱。但他觉得她那一头火势变得更猛。他希望如此,他要让她跟自己私奔。
为奥古斯塔家开门的不是她的管家,而是一个邋遢的女人,腰上系着围裙。走过大厅时,米奇注意到屋子收拾得不太整洁。奥古斯塔的日子过得很难。这就更好了,更容易让她听从他的计划。
但她出现在客厅的时候,仍带着原来那副飞扬跋扈的派头,上身穿着一件三角形袖子的紫色丝绸上衣,下面是收腰的黑色喇叭裙。她曾是一个艳惊四座的漂亮女人,现在,五十八岁的她仍然令人驻足侧目。他回想起自己十六岁时对她抱有的那种强烈的冲动,虽然眼下已经丝毫不剩,但他必须装出那种样子。
她没有伸手让他行吻手礼。“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她冷冷地说,“你毁了我,毁了我们一家。”
“我可不是有意——”
“你肯定知道你父亲要发动内战。”
“可我不知道一打仗,科尔多瓦债券就会变得一钱不值,”他说,“你能预料到这个吗?”
她犹豫了,显然她也没料到。
她的甲胄现在给撬出了一条缝,他要把它继续扩开。“要知道会这样,我宁可抹了自己的脖子也不会去伤害你。”她很愿意相信这话,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
但是她说:“你说服爱德华欺骗他的股东,才拿到了那两百万英镑。”
“我以为银行有很多钱,这么点儿钱不会影响大事。”
她扭过头去。“我也是。”她平静地说。
他就着这个势头说下去:“不管怎么说,现在这都无关紧要了——我今天就离开英格兰,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看着他,眼里突然现出一阵恐惧,他明白自己争取到了她。“为什么?”她问。
没时间再遮遮掩掩了。“我刚刚开枪打死了一个人,警察正在追捕我。”
她吃了一惊,抓起他的手说:“谁?”
“托尼奥·席尔瓦。”
她既兴奋又震惊。她的脸色稍稍变了,眼睛也明亮起来。“托尼奥!为什么?”
“他对我是个威胁。我已经订好了船票,今晚就从南安普敦出发。”
“这么快!”
“我没有别的选择。”
“这么说,你是来道别的。”她说,看上去十分沮丧。
“不。”
她抬头看着他。她眼里那神色是代表着希望吗?他踌躇片刻,随后抛出他早想好的那句话:“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儿走。”
她瞪大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他拉住她的手说:“这么快就要走了,这让我明白很久以前就该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我想你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我爱你,奥古斯塔。”
他一边做戏,一边盯着她的脸,就像一个水手观察着大海的表面。有那么一会儿,她想让脸上显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她马上就放弃了。她给了他一个欣慰的笑容,脸上随即出现的淡淡红晕几乎带着少女的羞赧,接着又是一种工于心计的神色,让他明白她正在盘算着自己的得失。
他看出她还在犹豫不决。
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她胸衣的掐腰上,轻轻地把她转过来,朝向自己。她没有反抗,但从表情上看她心里还在掂量着,并未拿定主意。
两个人的脸贴得更近,她的乳房已经碰到了他外套的翻领,这时他说:“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亲爱的奥古斯塔。”
他能感觉到她在他的触摸下轻轻发抖。她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我老得足以做你的母亲。”
他凑近她的耳朵,用嘴唇轻轻擦着她的脸。“但你不是,”他说,声音低得像是在耳语,“你是我见过的最让人着迷的女人,多年来我一直惦念着你,这你知道。现在……”他把自己的手从她的腰间往上移,几乎碰到她的乳房,“现在我快管不住我的手了。奥古斯塔……”他顿了一下。
“怎么?”她说。
他就要把她争取到手了,只是还差那么一点点火候。他只得亮出最后一张牌。
“现在我已经不是部长了,我可以跟蕾切尔离婚。”
“你说什么?”
他对着她的耳朵,压低声音:“你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她说。
他开始吻她。
埃普丽尔·蒂尔斯利急匆匆闯进梅茜的医院办公室。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一件鲜红的外套,戴着狐狸毛皮领子,手上拿着一份报纸,进门就说:“你听说了没有,出事儿了!”
梅茜站了起来。“埃普丽尔!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米奇·米兰达枪击了托尼奥·席尔瓦!”
梅茜知道米奇,但想了半天才弄明白托尼奥是谁,年轻的时候他跟索利和休一块儿玩过。她记得那个时候他是一个赌徒,埃普丽尔一直粘着他,后来发现他把手里所有的钱都赌光了。“米奇枪击他?”梅茜惊讶地说,“他死了吗?”
“死了。这是下午的报纸。”
“这倒是为什么?”
“上面没写,但报纸上还说——”埃普丽尔犹豫了一下,“你先坐下,梅茜。”
“怎么回事,快说呀!”
“报纸上说,警方要质询他所牵连的三个谋杀案——彼得·米德尔顿,塞思·皮拉斯特,还有……所罗门·格林伯恩。”
梅茜重重坐在椅子上。“索利!”她惊讶地说,觉得一阵晕眩,“米奇杀了索利?天哪,可怜的索利。”她闭上了眼睛,两手捂住了脸。
“你得来一口白兰地,”埃普丽尔说,“你把酒放哪儿了?”
“我们这儿没有酒。”梅茜说。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给我看看。”
埃普丽尔把报纸递给她。
梅茜读着第一段。上面说警方正在通缉前科尔多瓦部长米格尔·米兰达,质询托尼奥·席尔瓦被谋杀一事。
埃普丽尔说:“可怜的托尼奥,他是我没劈过腿的好男人之一。”
梅茜继续读着。警方也将质询米兰达1866年温菲尔德学校学生彼得·米德尔顿的死因,1873年皮拉斯特银行资深股东塞思·皮拉斯特的死因,以及所罗门·格林伯恩的具体死因,后者于1879年7月在皮卡迪利附近街上被人推进飞奔的马车轮下。
“塞思·皮拉斯特,就是休的叔公塞思?”梅茜愤愤地说,“他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埃普丽尔说:“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报纸从来都不告诉你。”
接下来的第三段又让梅茜吓了一跳。枪击案发生在伦敦东北部的沃瑟姆斯都附近一个名叫清福德的小村。她的心几乎要停跳了。“清福德!”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休就住在那儿!”
“休·皮拉斯特?你心里还惦记着这个人?”
“他肯定跟这事儿有关,你不觉得吗?这不可能是什么巧合!我的上帝啊,真希望他别出什么事。”
“我觉得要是他受了伤什么的,报纸上会说的。”
“事情刚发生在几小时前,他们也可能不知道啊。”梅茜受不了什么事情不明不白,必须要亲自探个究竟。她站了起来。“我得弄清楚他到底有事没有。”她说。
“你怎么弄清楚?”
她把帽子戴在头上,用一根别针别住。“我现在就去他家。”
“他老婆会不愿意的。”
“他老婆是个paskudniak。”
埃普丽尔笑了起来说:“什么意思?”
“一坨狗屎。”梅茜穿上她的外套。
埃普丽尔站了起来。“我的马车就在外面。我把你送到火车站。”
上了马车,两人才意识到她们都不知道从哪个火车站才能坐火车去清福德。好在马车夫兼内尔妓院的看门人恰好知道,告诉她们应该从利物浦街车站上车。
到了那里,梅茜匆匆谢过埃普丽尔便一头冲进了车站。这里挤满了圣诞游客和买完东西返回乡下的乘客。空气里弥漫着烟雾和灰尘。人们在刹车的尖啸声和蒸汽引擎的轰鸣声中喊着,互相问候和告别。她在人群里往售票处挤去,周围到处都是胳膊上挎着包裹的女人,早早下班的戴圆顶礼帽的公司职员,还有黑脸膛的技师和消防员、儿童、马匹和狗。
她要等十五分钟才能上火车。在站台上,她看到两个年轻恋人在含泪告别,一时间很是羡慕。
火车呼哧呼哧经过沃瑟姆斯都边沿的贝思纳尔格林贫民区,又经过伍德福德白雪茫茫的田野,每隔几分钟就停一站。尽管火车比马车快上一倍,梅茜还是觉得太慢,一直在担心着休是否平安无事。
她在清福德下车后,就被警察拦住,把她请进了候车室。一名侦探问她上午是否曾在这儿经过。显然他们在寻找谋杀案的证人。她告诉他自己以前从未来过清福德。接着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除了托尼奥·席尔瓦以外,还有别人受伤吗?”
“扭打时两个人受了轻微的割伤和淤伤。”这个侦探说。
“我在担心我的朋友,他认识席尔瓦先生,名叫休·皮拉斯特。”
“皮拉斯特先生跟行凶者厮打,头上受了伤,”那人说,“但他的伤并不重。”
“哦,感谢上帝,”梅茜说,“你知道他家住哪儿吗?”
侦探告诉她怎么走。“皮拉斯特先生去了苏格兰场,我不知道他现在回来了没有。”
梅茜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应该马上返回伦敦,现在她已经知道休肯定没事。这样的话也免去招惹那个可怕的诺拉。不过,跟他见一面会是件高兴的事,再说她也不怕诺拉。想到这儿,她便踩着脚下两三英寸的积雪,朝他的房子走去。
她沿着一条新开辟的街道走着,街边是一排廉价的房子,房子前面是一个个光秃秃的小花园。她想,清福德跟肯辛顿相比实在是太差了。她觉得休会淡然处之,对这种落魄境况不以为意,但诺拉会怎么看,她就拿不准了。这个贱人就是为了钱才跟休结婚的,忍受不了再过回穷日子。
梅茜到了休的家门口,敲门时听见屋子里有小孩的哭声。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出来开门。“你是托比,对不对?”梅茜说,“我来见你的父亲,我是格林伯恩太太。”
“我父亲不在家。”男孩很有礼貌地说。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不知道。”
梅茜心里一凉,她满心期待着能跟休见一面的。失望之余,她对男孩说:“我想让你告诉他,说我看到报纸上刊登的东西,过来看看他有事没有。”
“好的,我告诉他。”
该说的都说了,看来她只能转身回车站,等下一班去伦敦的火车。她失望地转过身去,走吧,至少避免了跟诺拉发生口角。
但男孩的表情让人疑惑,他好像害怕着什么。她忍不住又转过身,问道:“你妈妈在吗?”
“不,她不在家。”
这太奇怪了。休现在已经雇不起家庭教师了,那么屋子里还有谁呢?梅茜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劲。她说:“现在谁在照看你们?我能跟这个人说句话吗?”
男孩迟疑了:“其实,家里谁也没有,只有我跟我弟弟。”
梅茜的直觉是对的。可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会让三个小孩子自己待在家里,全无旁人照顾?她不知该不该管这件事,因为这肯定会挨诺拉·皮拉斯特的骂。可话说回来,梅茜又不能就这么离开,让休的孩子自己照顾自己。“我是老朋友,很早就认识你父亲……和母亲。”她说。
“我在多蒂姑姑的婚礼上见过你。”托比说。
“啊,是吗?我可以进来吗?”
托比不再紧张了,说:“好的,请进。”
梅茜走进屋子。她循着孩子的哭声进了屋子后面的厨房。一个四岁的孩子蹲坐在地板上,嚎啕不止,另一边还有个六岁的,坐在厨房的桌子上,随时准备放声大哭。
她马上把小的那个抱起来。她知道这个孩子名叫所罗门,是随了索利·格林伯恩的名字,但大家都叫他的小名索尔。“好啦,好啦,”她轻声安慰着,“怎么回事儿啊?”
“我想要我妈妈。”他说,哭得更响了。
“嘘,嘘。”梅茜低声说,一边摇着他。她觉得自己衣服有些潮湿,才发现这孩子身上尿湿了。四下看看,屋里早已乱得一团糟。桌上到处是面包屑和泼洒的牛奶,水槽里都是脏盘子,地板上也是脏乎乎的。屋里很冷,火已经灭了。整个就好像这几个孩子被抛弃了一般。
“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她问托比。
“我给他们吃午饭。我切了面包、黄油和一点儿火腿,我想用水壶烧茶,可我把手烫了。”他想逞强,但眼泪马上就忍不住了,“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去哪儿了?”
“不,我不知道。”梅茜注意到,小婴儿要妈妈,可大点儿的孩子想要的是他父亲,“那你妈妈呢?”
托比从壁炉上拿过一个信封递给她。上面简单地写了“休”。
“信没有封口,”托比说,“我看了。”
梅茜把信封打开,取出了一张纸。上面只有一个一笔一画愤然写下的词:
梅茜惊骇不已。一个母亲怎么可以这样丢下三个年幼的孩子,让他们自生自灭?这几个孩子都是诺拉亲生的,她一个个怀抱着哺育了他们。梅茜想到南渥克女子医院的那些母亲。如果她们有人能住进清福德这种三居室的房子,肯定会觉得自己进了天堂。
她把这些念头先放在一边。“你父亲今晚会回来的,我保证。”她说,心里祈祷这话不是在骗孩子。她把四岁的那个抱在怀里,对他说:“我们不能让他看见屋里这么乱七八糟的,对吧?”
索尔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我们要把盘子洗了,把厨房收拾干净,生起火来,做一顿晚饭。”她看了看六岁的那个,“你觉得这样好不好,塞缪尔?”
塞缪尔点了点头。“我要黄油烤面包。”他应和地补充道。
“那我们就做这个吃。”
托比还是不太放心,他说:“你觉得父亲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也说不好。”她实话实说,没必要对小孩子撒谎,他们什么都懂,“但我向你保证,你可以一直等他回来,不管多晚,然后再上床睡觉。怎么样?”
男孩这会儿觉得放心了。“好吧。”
“好啦。现在,托比,你最有力气,去帮我拎一桶煤来。塞缪尔,我看可以给你安排点活儿,用抹布把厨房的桌子擦干净。索尔,你可以扫扫地,因为你最小,紧贴着地板。来吧,孩子们,我们开始干吧!”
苏格兰场对报案的反应十分迅速,让休深有好感。案子派给了侦缉督察麦格雷奇,这人长着一张尖尖的脸,跟休年龄相仿,他很谨慎,头脑很聪明,要在银行准能当上总出纳。一个小时之内,他就把米奇·米兰达的通缉令发了出去,在所有关口布置了检查。
在休的建议下,他还派了一名警探去询问爱德华·皮拉斯特,警探回来报告说,米兰达正在潜逃出境。
爱德华也告诉警探说,米奇暗示过自己跟彼得·米德尔顿、塞思·皮拉斯特和所罗门·格林伯恩的死有关。听说米奇还杀死了叔公塞思,休感到十分震惊,但他告诉麦格雷奇,他早已怀疑米奇杀害了彼得和索利。
这个警探接着受命去见奥古斯塔,她仍住在怀特海文宅。因为没钱,她不能无限期地维持下去,但到目前为止,她成功阻挠了房子和里面财产的出售。
一位负责检查伦敦船运办事处的警员报告说,有位办事员说他见到一个符合通缉令上描述的人,但这人自称M.R.安德鲁斯,预订了阿兹台克号的船票,今晚从南安普敦起航。随即南安普敦警方收到指示,派人在火车站和码头严加检查。
去见奥古斯塔的侦探回来报告说,怀特海文宅无人应门,怎么敲也敲不开。
“我这儿有钥匙。”休说。
麦格雷奇说:“她可能出去了。我打算派这位警官去科尔多瓦部。你能不能一个人去怀特海文宅查看一下?”
休很高兴有件事做,便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前往肯辛顿戈尔。他先是按门铃,接着又敲门,里面没人应声。看来,最后一个仆人也走了。他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屋子。
房子里面很冷。躲躲藏藏不是奥古斯塔的风格,但他还是决定每个房间都看一遍,以防万一。一楼空空如也,于是他上到二楼去查看她的卧室。
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衣柜门虚掩着,矮柜的抽屉全都打开着,衣服胡乱丢在床上、椅子上。这不像是奥古斯塔干的,因为她喜欢干净,做事讲究条理。一开始他以为这里被人抢劫了,但随后脑子里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他跑上两截楼梯,到了仆人住的那层。十七年前他在这儿住的时候,手提箱和旅行箱都一摞摞存放在一个大的壁橱里,叫作箱子储藏室。
他看见门是开着的。储藏室里只有几个手提箱,少了坐船用的大旅行箱。
奥古斯塔跑了。
他匆匆检查了所有其他房间。不出所料,整个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仆人房间和客人的卧室因为久置不用已经散出霉味。当他走进约瑟夫伯父从前的卧室,惊讶地发现这里面几乎跟以前一模一样,而别的地方已经翻来覆去装修过好几次。他正要离开,目光落在了上漆的陈列柜上,那里面装着约瑟夫多年珍藏的鼻烟盒。
陈列柜是空的。
休皱起了眉头,他知道鼻烟盒并未拿出去拍卖,因为奥古斯塔不准任何人搬她的东西。
那么说她把鼻烟盒随身带走了。
这些藏品能值十万英镑,这笔钱能让她舒舒服服度过余生。
但这些东西不属于她,它们属于联合集团。
他决定追赶她。他飞身下楼,跑到了街上。几码以外有一个出租马车站。几个车夫正凑在那里聊天,跺着脚来驱赶寒意。休跑过去问道:“今天下午有谁载过怀特海文夫人没有?”
“我们两个载过,”一个车夫说,“一个专门给她拉行李!”其他人都笑了。
休的推测得到了证实。“你把她载到什么地方?”
“滑铁卢站,一点钟去码头的火车。”
码头火车直达南安普敦,这正是米奇坐船出发的地方。他们两个一直是对密友。米奇像个无赖一样跟在她后面甜言蜜语,吻她的手,用尽巴结奉承之能事。尽管他们年龄相差十八岁,但看上去就像两口子。
“但他们没赶上火车。”那个车夫又说。
“他们?”休说。“还有别人跟她同行?”
“一位上了年纪的家伙,坐着轮椅。”
很明显,这人不是米奇。那么他又是谁呢?整个家里没有人病弱得要坐轮椅。“你说他们没赶上火车,但你知道下一班码头火车是什么时候吗?”
“三点。”
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两点半。他可以赶上这趟车。
“送我去滑铁卢。”说着,他跳进车厢。
他赶到火车站时,刚好来得及买一张车票登上码头火车。
这列火车车厢之间相互连通,他可以从头到尾走上一遍。等火车驶出车站,渐渐提速穿过南部伦敦的一座座房舍时,他就开始寻找奥古斯塔。
他并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她——她就在旁边的那节车厢里。
他匆匆瞥了一眼就急忙走过她的包厢,免得被她发现。
米奇没跟她在一起。他可能搭上了更早的列车。她的包厢里只有两个人,另一个是膝盖上裹着毯子的老人。
他走到下一节车厢,找了个座位。他大可不必立刻就跟奥古斯塔对质。她也许没有随身带着鼻烟盒,它们可能装在她的旅行箱里,放在行李车上。现在就去问她只能打草惊蛇。最好等到火车到达南安普敦时再说。他先跳下车去找个警察,等她的行李卸下车时,再当场盘问她。
假如她否认自己拿了鼻烟盒呢?他就会坚持让警方搜查她的行李,责成他们调查盗窃行为,奥古斯塔越抗议,就越会引起警察的怀疑。
假如她声称鼻烟盒是她的呢?当场无法验证这一点。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休就要建议警方扣留这些贵重物品,把抗辩双方的说法调查清楚。
他控制着心里的焦急,看着温布尔登的田野从窗外快速掠过。十万英镑是皮拉斯特银行的一大笔钱,他决不能让奥古斯塔把它偷走。这些鼻烟盒也象征着整个家族清偿债务的决心。如果听任奥古斯塔随身带走,人们就会说皮拉斯特家族像盗窃犯一样,能偷什么就偷什么。一想到这些休就怒火中烧。
火车到达南安普敦时,天上还在下雪。休把头探出车窗,看着火车慢慢驶入车站。这里到处都是穿制服的警察。他推断他们还没有抓住米奇。
不等火车停稳他就跳了下来,抢在别人前面赶到检票口。他找到一个警督,对他说:“我是皮拉斯特银行的资深股东,”说着,他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我知道你们在抓一个凶手,但现在这列车上有个女人带着偷来的财物,价值十万英镑,这是银行的财产。我相信她正打算今晚搭乘阿兹台克号,把这些东西带出国去。”
“这些财物到底是什么,皮拉斯特先生?”警督问。
“镶宝石的鼻烟盒。”
“这个女人是谁?”
“怀特海文伯爵的遗孀。”
警察眉毛一挑。“我自己也读报,先生。我看这事儿跟银行的倒闭有关系。”
休点了点头说:“这些鼻烟盒必须拍卖出去,偿还那些受到损失的人。”
“你能指一下哪个是怀特海文夫人吗?”
休朝站台看去,目光穿过纷纷落下的雪花。“那个站在行李车那儿,帽子上带着鸟翅膀的就是。”她正监督着她的行李卸车。
警督点点头说:“好极了。你就跟我在这儿等着。等她经过的时候我们把她扣下。”
休紧张地看着下车的乘客涌出检票口。虽然他肯定米奇并不在火车上,但还是仔细地查看每个乘客的面孔。
奥古斯塔最后一个离开。三个搬运工来搬运她的行李。她看见休站在检票口,脸色立刻变得苍白。
警督非常礼貌地说:“对不起,怀特海文夫人,我有话跟你说。”
休还从未见过奥古斯塔如此慌张,但她并没有丧失她一贯的威严。“恐怕我没有时间,警官,”她冷冷地说,“我马上就要上船,今晚就要出发。”
“我保证阿兹台克号在你登船之前不会起航,我的夫人。”警督平心静气地说。他瞥了一眼几个搬运工,说:“小伙子们,把这些行李先放这儿。”他随后又转向奥古斯塔,“皮拉斯特先生声称你随身带着一些非常有价值的鼻烟盒,这些东西是他的。是这样吗?”
她一下子显得不那么惊慌了,让休感到迷惑不解——他担心她对此早已留了一手。“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回答这种无礼的问题。”她傲慢地说。
“如果你拒绝回答,我就要检查一下你的行李了。”
“好吧,我的确带了鼻烟盒,”她说,“但这些东西是属于我的。是我丈夫留下的。”
警督转身看着休。“你的意见呢,皮拉斯特先生?”
“这些东西是她丈夫留下的,但他留给了他的儿子爱德华·皮拉斯特,而爱德华的财产已经被银行没收。怀特海文夫人是在偷窃。”
警督说:“我必须把你们二位带回派出所,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
奥古斯塔慌了:“可我不能错过这班船!”
“那样的话,我只能建议是你把这些有争议的财物交给警方保管。如果你的说法属实,这些东西就会退回给你。”
奥古斯塔犹豫了。休知道,把这些值钱的宝贝从她手里拿走,肯定让她心疼死了。但她应该明白这是无法避免的吧?她被逮个正着,不进监狱就很幸运了。
“鼻烟盒在哪儿,我的夫人?”警督说。
休等待着。
奥古斯塔指了指一个手提箱说:“都在这里面。”
“请把钥匙给我。”
她又犹豫了一下,然后屈服了。她拿出一小串行李箱钥匙,找出其中一个,递了过去。
警督打开手提箱。箱子里装的都是鞋袋。奥古斯塔指了其中一个。警督打开这个袋子,里面有一个浅色的木制雪茄盒。他打开盒盖,露出一个个精心用纸包裹起来的小物件。他随手拿了一个,打开纸包。这是一个做成蜥蜴形状的小金盒,上面镶嵌着小片的钻石。
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警督看着休说:“你知道一共多少个吗,先生?”
家里人全都知道。“六十五个,”休回答说,“每个代表约瑟夫伯父生命中的一年。”
“你想清点一下吗?”
奥古斯塔说:“一个也不少,全在这儿了。”
休还是点了一下,一共六十五个。他感到了一种胜利的快感。
警督拿起雪茄盒子,把它递给另一名警察。“你可以跟内维尔警官去派出所,他会给你开具一个正式的货物收据,我的夫人。”
“把收据送到银行吧,”她说,“我可以走了吗?”
休感到有些不安。奥古斯塔很失望,但没有因此被击垮。好像她在担心着别的什么,而那对她来说比鼻烟盒更为重要。还有,米奇·米兰达在哪儿?
警督行了个鞠躬礼,然后奥古斯塔就出去了,三个搬运工搬上沉重的行李跟着她。
“非常感谢你,警督,”休说,“很遗憾你们没把米兰达也抓到。”
“我们会的,先生。他不会登上阿兹台克号的,除非他长了翅膀。”
行李车的守卫推着一把轮椅沿站台走过来。他在休和警督面前停下,说:“这个该怎么处理?”
“这是怎么回事?”警督耐心地说。
“那个带了不少行李、帽子上有个鸟的女人。”
“是怀特海文夫人。”
“她跟一个老绅士在滑铁卢车站上车。她把他安排在头等车厢,然后让我把轮椅放进行李车。我说:‘很高兴帮这个忙。’可到了南安普敦,她假装不明白我说的话。她说:‘你大概认错人了,’我说:‘不可能,只有你戴这样的帽子。’”
休马上说:“这就对了——出租马车夫说过,她跟一个坐轮椅的人一块儿……包厢里也的确有个老家伙跟她在一起。”
“你看,我说对了吧。”守卫得意地说。
警督一直像个老伯伯一样慈眉善目,现在却脸色一变,对休质问道:“你看见那个老家伙从检票口过去了?”
“没有。所有乘客我都看过了。奥古斯塔伯母是最后出去的。”接着,他一下子恍然大悟,“天哪!你不觉得那是化了装的米奇·米兰达吗?”
“不错,我也这样认为,可他现在在哪儿?难道他提前下车了?”
守卫说:“不会,这是特快列车,是从滑铁卢直达南安普敦的。”
“那我们就要搜查整列火车,他肯定还在上面。”
但他没在车上。
奥古斯塔登上阿兹台克号,船上张灯结彩,圣诞晚会正办得热火朝天。乐队在主甲板上演奏着乐曲,乘客们穿着晚礼服,喝着香槟,跟前来送行的亲友翩翩起舞。
一位侍者领着奥古斯塔登上豪华的楼梯到上层甲板的高级客舱。她花掉所有现金买了最好的包厢,本以为行李箱里还有那些鼻烟盒,不用担心没钱花。这间房的门对着甲板。里面有一张宽大的床,一只正常规格的洗脸盆,还有舒适的椅子和电灯。梳妆台上摆着鲜花,床边的茶几上放着一盒巧克力,矮桌上有一瓶放在冰桶里的香槟。奥古斯塔想让侍者把香槟拿走,但随后改变了主意。她开始了新的生活,也许以后就要喝香槟了。
她上船的时候很及时。几个搬运工刚把她的行李搬进客舱,她就听到那句开船前惯有的吆喝声:“送亲友的该上岸了!”搬运工离开后,她走上狭窄的甲板,翻起大衣领子免得上面落雪。她靠在栏杆上往下看。下面很陡,水面上有一条拖船正准备将这艘巨大的班轮拖出海港。她看到旋梯一个跟着一个收了起来,缆绳也全放开了。轮船汽笛长鸣一声,码头上的人群里爆发出一片欢呼,接着,巨大的船体开始缓慢移动,几乎让人察觉不出。
奥古斯塔回到她的客舱,关上门。她慢慢脱下衣服,穿上一件丝绸睡衣,再加上一件罩衣。然后她叫来侍者,告诉他今晚再不要打扰,她什么也不需要了。
“要我早晨叫醒你吗,我的夫人?”
“不用,谢谢你,有事我会按铃的。”
“好的,我的夫人。”
他一走,奥古斯塔就把门锁上。
接着她打开箱子,把米奇放出来。
他摇摇晃晃地在客舱里走了几步,一头倒在床上。“上帝保佑,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呻吟着。
“我亲爱的小可怜儿,哪儿疼啊?”
“我的两条腿。”他揉着小腿。腿上的肌肉抽筋了。她用手指尖为他按摩,透过裤子感觉他皮肤的温度。她很久都没有这样抚摸一个男人了,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她的喉咙。
她常常做白日梦,就这样抚摸着米奇·米兰达,跟他一起私奔。她在丈夫生前和死后都做过这种梦。每次一想到这样做她会失去房子、仆人、置办衣服的津贴、社会地位和在家族中的权力,梦幻也就随即破灭了。但现在银行的破产剥夺了这一切,她可以任由自己欲望摆布了。
“水。”米奇有气无力地说。
她拿起床边的水罐倒了一杯水。他翻身坐了起来,接过杯子,一下子全喝掉了。
“再来点儿……米奇?”
他摇摇头。
她从他手上接过杯子。
“你的鼻烟盒没了,”他说,“我从头到尾都听见了。这个卑鄙的休。”
“不过你有不少钱,”她指着冰桶里的香槟说,“我们该喝点儿。我们离开了英格兰。你逃脱了!”
他盯着她的胸部。她觉得自己的乳头由于兴奋变硬了,他能看见丝绸睡衣上两个尖挺的凸起。她很想说“如果你想摸,就摸吧”,但她犹豫了。时间很富裕,他们还有一整晚。他们拥有一整个旅程。他们还有全部的余生。可是突然间她再也等不得了。她感到既内疚又羞耻,但她渴望把他赤裸的身子抱在怀里,这种渴望比羞耻更强烈。她坐在床边,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吻了吻,然后把这只手放在她的乳房上。
他好奇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后他开始隔着丝绸睡衣抚摸她的乳房。他的触摸很是温柔。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对敏感的乳头,让她快活地喘息起来。他换了个方式,把她的乳房抓在手心,上下推揉着。然后,他又用手指挤捏她的乳头。她闭上眼睛。他用力挤着,让她疼得尖叫起来,猛地甩开他,站了起来。
“你这个蠢货。”他冷笑了一声,下了床。
“天哪!”她说,“不!”
“你还以为我真的会娶你!”
“是的——”
“你再也没钱、没影响力了,银行垮了,而你甚至连鼻烟盒也没有保住。跟你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她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就像心上被戳了一刀。她说:“你说过你爱我……”
“你五十八岁,跟我母亲岁数一样,我的上帝!你老得满脸皱纹,又卑鄙又自私,就算地球上只剩你一个女人,我也不会干你!”
她简直快要晕过去了。她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但这没用。她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身子颤抖着,绝望地呜咽起来。她彻底被人毁掉了。她没了家,没有钱,也没有朋友,她信任的男人背叛了她。她背过身去,藏起自己的脸,她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羞愧、如此悲伤。“求求你,住嘴吧。”她低声说。
“我会住嘴的,”他轻蔑地说,“我在这艘船上订了一个包厢,我这就过去。”
“但是,我们到了科尔多瓦……”
“你不去科尔多瓦。你可以在里斯本下船,返回英格兰。我再也用不着你了。”
每个字都像一记重棒打在她的头上,她连连后退,用两手挡着自己,似乎这样就可以挡住他的恶意诅咒。她一下撞到了舱门。她不顾一切地想要离开他,打开门倒退着走了出去。
夜晚冰冷的空气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一个孤苦无助的小姑娘,丝毫不像一个成熟能干的女人。她的生活短时间失去了控制,现在应该让一切重新回到正轨了。
一个穿晚礼服的男人从她身旁走了过去,嘴里吊着根雪茄。看到她穿着睡衣站在那里有些吃惊,但没有跟她说话。
这让她有了一个主意。
她几步退回船舱,关上了门。米奇正对着镜子整理他的领带。“有人到这儿来了,”她急切地说,“是个警察!”
米奇悠闲自得的样子转眼间不见了,讥笑的神色一扫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恐慌。“噢,我的上帝!”
奥古斯塔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我们还没有离开英国水域,”她说,“他们可以逮捕你,用海岸警卫队的快艇送回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我可得躲起来。”他爬进了旅行箱,“把前面合上,快点儿。”他说。
她把他关在旅行箱里。
然后,她咔嗒一下扣上闩锁。
“这样好一些。”她说。
她坐在床上,盯着这只箱子。她脑子里一次次回忆着他们的谈话。她让自己变得十分脆弱,让他轻易地伤害了她。她回想着他爱抚她的滋味。除了他,只有两个男人摸过她的乳房:斯特朗和约瑟夫。她想着他是如何使劲拧她的乳头,用下流话辱骂她。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她的愤怒冷却下来,变成一种模糊的、充满恶意的复仇渴望。
米奇从箱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奥古斯塔!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有回答。
他开始呼救。她从床上拿了一条毛毯盖住箱子,把声音压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不再喊叫了。
奥古斯塔考虑了一下,把写着她名字的标签从箱子上撕下来。
她听见客舱关门的砰砰声——乘客一个个都去餐厅了。船开始驶入英吉利海峡的浪涛中,稍稍颠簸起来。奥古斯塔坐在床头思前想后,这一晚很快就过去了。
午夜到凌晨二点之间,乘客三三两两回到船舱。此后,乐队也停了,船上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发动机和海浪的轰鸣声。
奥古斯塔着了魔似的盯着那只锁着米奇的旅行箱。这只箱子是让身强力壮的搬运工背到这儿来的。奥古斯塔抬不起来,不过她觉得自己可以拖动它。箱子两侧有铜把手,上下两面都有皮革带子。她抓住顶部的皮带使劲一拉,把箱子侧过来。箱子晃了一下,正面朝下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米奇又开始喊了起来,她马上又用毛毯盖住。她等待着,看看会不会有人询问刚才的响动,但没有人来问。米奇也不再喊了。
她又抓起皮带拉起来。箱子非常沉,但她还是能一点点往前挪。她拉一阵儿,就停下来歇一会儿。
花了十分钟她才把箱子拉到船舱门口。然后,她穿上长袜、靴子和毛皮大衣,把房门打开。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船上的乘客都已入睡,就算甲板上有船员巡逻,也没出现在附近。船上用昏黄的小电灯照明,天上没有一丝星光。
她把旅行箱拖出舱门,又停下歇了口气。
之后变得容易了些,因为甲板上有雪,很滑。十分钟后,她把箱子拉到栏杆边。
下面的事情就困难了。她拉着皮带,抬起箱子的一头,想把它立起来。第一次她没搬起来,箱子脱手落在地上。箱子击中甲板的声音听上去很响,但这次也没人过来查看——轮船的烟囱喷云吐雾,船体也在劈波斩浪,因此总有断断续续的噪音。
第二次她狠下心来,一定要完成它。她一条腿跪在地上,两手抓紧皮带,慢慢把箱子抬起来。当抬到四十五度角时米奇在里面动了一下,他的体重移到了下面,突然间很容易地就把箱子立了起来。
她再把箱子转了个角度,让它斜靠在栏杆上。
最后这部分最难。她弯下腰,抓住底面的皮带。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箱子。
她不必承担整个箱子的重量,因为它的另一头担在栏杆上,但她使尽全身气力也只是把箱子抬起了一英寸,然后就从她冰凉的手指上滑下来,落回原处。
她看来完不成这件事了。
她歇了歇气,感到精疲力竭,浑身麻木。但她不能就此罢休。既然已经拼命把箱子拖了这么远,她必须再试一次。
她弯下身子,再次抓起皮带。
米奇在里面又说话了:“奥古斯塔,你在干什么?”
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说:“记得彼得·米德尔顿是怎么死的吧。”她停顿了一下。箱子里没有一点声音。
“你也要这么死了。”她说。
“不,求你了,奥古斯塔,我的爱。”他说。
“水会很冷,灌进你肺里的味道会很咸;但死神攥紧你心脏的时候,你就知道他尝过的那种恐惧的滋味了。”
他开始大声喊起来:“救命!救命!来人哪,救救我!”
奥古斯塔抓住皮带,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箱子。箱子的底部离开了甲板。米奇意识到不妙,闷闷的喊声更响、更吓人了,声音压过了发动机和大海的噪音。马上就会有人过来看的。奥古斯塔再次用力托举。她把箱子底部托到齐胸的高度,又停下来,感到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撑不住了。米奇在箱子里疯狂抓挠着,拼命想逃出来。她闭上眼睛,紧咬牙关,使劲往上推。挤出她最后的一点儿力量,只觉得后背什么地方一下子断开了,让她疼得叫了一声,但她继续往上抬。箱底现在已经高过了顶部,沿着栏杆往前滑了几英寸,但又停了下来。奥古斯塔觉得后背痛苦难当。米奇的叫声随时都有可能惊醒那些喝得半醉的乘客。她知道现在她只需再抬一次就行了。这是最后的一搏。她积攒体力,闭上眼睛,咬牙忍住背上的剧痛,使劲儿往上一托。
箱子慢慢滑过栏杆,然后便落入空中。
米奇发出一长声尖叫,但声音很快就被风声吞没了。
奥古斯塔往前一跌,依靠在栏杆上缓和一下后背的疼痛,看着那只大箱子在空中飘落的雪花中翻了几下,慢慢落下去。它撞向海面,激起一股大大的水花,沉了下去。
转眼间箱子又浮了起来。奥古斯塔想,就让它漂上一会儿吧。她的后背疼痛难忍,真想马上躺下休息,但她继续留在栏杆边上,看着旅行箱在波涛中上下漂浮。接着它从视线中消失了。
她听到身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呼救。”这人不无担忧地说。
奥古斯塔马上镇定下来,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穿着丝绸晨衣,戴着围巾。“是我,”她回答他说,脸上装出一个微笑,“我做了一个噩梦,喊了起来,吓醒了,现在出来清醒清醒。”
“噢,那你没事吧?”
“没事。你真好心。”
“那么,祝你晚安。”
“晚安。”
他转身回到自己的舱里。
奥古斯塔低头看着水面。过一会儿她会蹒跚着回到床上,但现在她想再多看几眼大海。那只旅行箱会慢慢进水,她想象着海水通过狭窄的缝隙喷射到箱子里面。在米奇挣扎着打开箱子时,水面会一寸寸升高,把他的身体托起来。水没过他的鼻子和嘴巴,这时他要尽可能长时间憋住气。但最终他会不由自主地大喘一口,冰冷咸涩的海水就会涌进嘴里,灌入他的喉咙,充满他的肺。他还会多挣扎一会儿,饱受痛苦和恐怖的折磨,直到变得软弱无力,一动不动,然后黑暗慢慢来临,死亡如期而至。
火车终于驶进清福德车站,休下了车,感到身上疲乏极了。尽管他急于上床睡觉,但还是在天桥上米奇枪杀托尼奥的地方停了一下。他摘下帽子,光着脑袋在雪地里站了一分钟,怀想着这位朋友年少时和成人后的模样。然后他才继续往家走。
他不知道这一切会对外交部以及外交部对科尔多瓦的态度产生何种影响。米奇到现在还未缉拿归案。但无论抓到米奇与否,休都可以利用这一事实,因为他亲眼目睹了这场谋杀。报纸会乐于刊登他亲身经历的直观描述。一位外国的外交官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开枪杀人,必定引起公愤,议会议员们可能会做出某种形式的谴责。米奇成为凶手的事实必定会让米兰达老爹丧失受英国政府承认的机会。外交部可能被说服支持席尔瓦家族,惩罚米兰达家族,为英国投资者向圣玛丽亚海港公司讨要赔偿金。
他越想,就越觉得事情十分乐观。
他希望自己到家时诺拉已经上床睡了。他不想听她抱怨如何度过这悲惨的一天,待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偏僻村庄,也没人帮她照料三个吵闹的男孩子。他只想一个骨碌钻进被窝睡觉。到了明天,他再好好想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判断它们会对他自己、对银行产生什么影响。
他走上花园间的小径,看见窗帘后面亮着灯,感到有些失望。看来她还醒着。他用手里的钥匙打开门,进了前屋。
他吃惊地看到三个孩子穿着睡衣,在沙发上坐成一排,正在看一本插图故事书。
让他大为惊愕的是,梅茜正坐在他们中间,在给他们读故事。
三个孩子马上跳起来,跑到他跟前。他挨个抱了抱他们,亲吻着他们的脸,最小的索尔,中间的塞缪尔,然后是十一岁的托比。两个小的见到他只是高兴,但托比的脸上还有别的东西。“怎么啦,伙计?”休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妈妈在哪儿?”
“她买东西去了。”说完,他一下子哭了起来。
休用手搂住孩子,看着梅茜。
“我是四点钟左右来的,”她说,“诺拉大概在你走后不久就出去了。”
“她把他们扔下走了?”
梅茜点了点头。
休心里一股火蹿了上来。几个孩子被扔在家里待了大半天,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怎么能这么做呢?”他痛苦地说。
“这里有封信。”梅茜递给他一个信封。
他打开一看,信纸上只写了两个字:再见。
梅茜说:“信没封上。托比读过,后来他让我看了。”
“真是难以置信。”休说了一句,可话一说出口,他就觉出自己说错了,发生这种事情毫不奇怪。诺拉一直都认为自己的愿望高于一切。现在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休猜测她是去了她父亲的酒吧。
她写这张便条看来是告诉他,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做何感想。
他的首要职责是这几个孩子。要紧的是不要让他们担心。他暂时把自己的烦恼放在一边,说:“孩子们,你们待得太晚了,该去睡觉了。咱们走!”
他带着孩子上楼。塞缪尔跟索尔住在一间屋子,托比有他自己的卧室。休把两个小的安顿好,然后再去看老大。他在床边俯下身子,亲了他一下。
“格林伯恩夫人的心肠好。”托比说。
“我知道,”休说,“她以前跟我最好的朋友索利结婚,后来他死了。”
“她还很漂亮。”
“你觉得她漂亮?”
“嗯。妈妈还会回来吗?”
休一直害怕回答这个问题。“当然,她会的。”他说。
“真的?”
休叹了口气说:“跟你说实话,伙计,我不知道。”
“如果她不回来,格林伯恩夫人会照顾我们吗?”
孩子总能看穿事情的实质,休寻思着。他避开这个问题,说:“她经营一家医院,有好几十个病人需要照顾。我想她不会有时间再来照看小孩子。好了,没有问题了。晚安。”
托比显得不太踏实,但他也不再追问:“晚安,爸爸。”
休吹灭了蜡烛,离开房间,把门关上。
梅茜做好了可可。“我看你想喝点儿白兰地,但你家里好像一点儿也没有。”
休笑了说:“我们属于中下阶层,喝不起酒。可可就很好。”
杯子和茶壶放在托盘上,但两个人谁都没去碰。他们站在房间的中央,互相看着对方。梅茜说:“我在下午的报纸上看到发生了枪杀案,跑过来看看你有事没有。我发现几个孩子单独在家,就给他们准备了晚餐。然后我们就等你回来。”她微笑着,带着顺从和情愿接受的神情,其中的含义是,下面要发生什么,全由休来做主。
突然间他身上哆嗦起来。他靠在椅背上好让自己站稳。“这一天太不一般了,”他声音颤抖着,“我觉得有点儿奇怪。”
“你应该先坐下。”
突然,一阵深深的爱意压倒了他。他没坐下,而是伸出胳膊把她搂住。“拥紧我。”他恳求道。
她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腰。
“我爱你,梅茜,”他说,“我一直爱着你。”
“我知道。”她说。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四目相对之时,一滴眼泪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吻去这滴泪花。
“过了这么多年,”他说,“让我等了这么久。”
“今晚为我做爱吧,休。”她说。
他点点头说:“从今往后,每天晚上。”
接着,他又去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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