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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追忆夜想曲第一节

第一节

        “津田亚季子,有访客。”亚季子听见刑务官的声音,转过了上半身。

        “你的家人来看你。”

        一问之下,原来是公公及伦子来了。亚季子心里抱着想见又不想见的矛盾念头,身体却自然而然地跟着刑务官走了出去。

        自独居房通过冷冷清清的走廊,一进入会客室,便看见要藏及伦子已坐在压克力板的另一侧。自从被移送到东京看守所后,这是亚季子第一次见到伦子,内心不由得百感交集。

        对一个阶下囚来说,身为母亲的感情反而是种折磨。亚季子不禁对将伦子带来的要藏产生了些许埋怨之意。

        伦子一看见亚季子,几乎将整张脸贴在压克力板上。

        “妈妈!”久违的女儿呼唤声,让亚季子的心情剧烈起伏。亚季子强自鎭定,坐了下来。

        “亚季子,你好像瘦了些?”

        要藏面露忧色。亚季子忍不住垂下了头,并非不想被看见没化妆的脸,而是不想被看见过于憔悴的表情。

        “因为这里的餐点热量不高……请问美雪怎么没来?”

        “她还是一样躲在房间里。不过三餐很正常,你不用担心她的健康。”

        “伦子每天都做饭给她吃。”伦子说。

        伦子只会处理能以微波炉加热的食物,但总比什么都没吃要好得多。

        “有没有欠缺什么东西?听说不能直接送来,但能在商店购买。”要藏问。

        比起食物,亚季子更需要的是替换用的内衣裤。不过亚季子早已自行掏腰包买齐了,何况总不能拜托公公帮忙买那种东西。

        “我什么也不缺。公公,你能帮我照顾美雪与伦子,我已经很感激了。”

        “啊!照顾姐姐的人是伦子!”伦子瘪嘴抗议。

        明明是平凡无奇的对话,因为中间隔了一层压克力板,彷佛变得一点也不真实了。

        “关于新任的御子柴律师……”

        亚季子一听到要藏说出这名字,登时绷紧了神经。

        “他跟之前的律师完全不同,不仅亲自登门拜访,而且相当热心。亚季子,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律师的?”

        “不是我找到的。这是前任的宝来律师与御子柴律师之间的协议……我只是在申请书上签名而已。”

        “怎么,原来不是你靠门路找来的?”

        “我完全不认识他。”要藏听到亚季子这么回答,狐疑地皱起眉头。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接这件案子并非为了钱。你跟我能够支付的律师费用,他绝对不会看在眼里。我曾问他到底想得到什么,他的回答是宣传效果。”

        “是啊,他也这么跟我说。”

        “但我总觉得没这么单纯。虽说报章杂志及电视新闻曾有一阵子大肆报导这个案子,但是一审判决之后又发生不少其他的重大案件,现在新闻媒体早就把你的案子遗忘了。他在这种时候接下辩护人工作,哪能获得多大的宣传效果?”

        经要藏这么一说,亚季子也不禁沉吟了起来。当初在会客室看见的第一印象,如今依然深深留在脑海里。光从眼神就看得出来,御子柴是个固执且城府极深的人物。像这样的人,绝不会基于慈悲心肠或奉献精神而做事,背后肯定有什么其他意图。

        “除了律师费用之外,他还跟你要求了什么?”

        “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不过他曾说过,我可以对刑警或检察官说谎,但绝对不能隐瞒他任何事。”

        “如果他接下辩护工作的理由真的是为了宣传,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你胜诉。”

        要藏以老成持重的双眸凝视亚季子。

        “如今局势对我们相当不利,只要他能让我们在二审中反败为胜,社会大众就会重新开始关注这件案子。如此一来,或许就能达到他所说的宣传效果。”

        “反败为胜……”

        “而且不能只是降低刑度而已。如果他想要获得宣传效果,就必须设法让你获判无罪。”

        无罪……

        听起来像是一句玩笑话,要藏的眼神却是异常认真。亚季子深知公公向来不是个喜欢说大话的人。

        “公公,你这么相信那位律师?”

        “我干了这么久的教师,收获并不算多,倒是靠着与教育委员会、工会及家长会那些人交涉,练就了看人的眼力。亚季子,我看得出来,那个御子柴是个相当厉害的律师。品格高低姑且不谈,至少身为律师的能力应该是值得信赖的。”

        “伦子也相信御子柴律师!”伦子喜孜孜地说道。

        “伦子,你为什么相信他?”

        “因为他从来不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也不对我说谎。”

        伦子这番话,让亚季子心中一震。

        虽然伦子的年纪还小,想法却相当成熟,而且跟任何人只要交谈过一次,就能立刻摸清楚对方的人格特质。这种对人性的敏锐观察力,或许是来自要藏的隔代遗传。

        公公及女儿都说御子柴是个值得信赖的律师,这反而让亚季子更加提高了警戒心。

        理由很简单,虽然三人都承认御子柴相当优秀,但要藏及伦子不必隐瞒任何事情,因此能对御子柴寄予全面性的信赖。相较之下,亚季子反而为了掩盖某个秘密而终日战战兢兢,生怕遭御子柴看穿。

        智慧就像一把双面刃,越锋利越有可能伤害自己。御子柴的智慧对自己而言到底是骑士之剑还是死神之镰,目前还难下定论。

        “妈妈。”

        “嗯?”

        “御子柴律师是好人。”

        “是不是好人或许很难评断,但目前我们除了仰靠他之外别无办法。亚季子,我们就相信他看看吧。”

        “是……”

        亚季子无奈地点头同意。要藏见了亚季子的反应,不仅没有感到安心,反而纳闷地问道:“亚季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不,没那回事。”

        “你似乎对御子柴律师相当提防,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不能让我或律师知道的事?”

        要藏的犀利视线射在亚季子身上,彷佛要将亚季子的心思看穿。亚季子赶紧低下头,心里为这个公公的敏锐直觉捏了一把冷汗。想起来,从当初刚跟伸吾结婚时便是如此。公公并没有一起生活,却往往一针见血地道出了伸吾的行径。当然,他是伸吾的父亲,理应对伸吾相当了解,但其敏锐洞察力早已逾越了一般父亲对儿子的理解。就算再怎么板起扑克面孔,要对这个公公隐瞒心事都不容易。

        不能让御子柴知道的秘密,当然也不能让公公知道。这是个不能对任何人泄漏的秘密。

        “啊,对了。御子柴律师也说过一样的话。他说妈妈好像有事情瞒着他。”伦子说。

        唉,对这个律师果然不能掉以轻心。不过是一次会客及一次法庭上的相处,心思就被他看破了。

        “公公,你会这么认为,只是因为我跟御子柴律师还不熟,绝对不是有事相瞒。”

        “那就好。”

        “御子柴律师曾经来家里呢。”伦子说。

        “来家里?”

        “他送伦子回来,顺便跟姐姐打了招呼,还在家里绕了好几圈。”

        亚季子心中猛然涌起一阵不安。原本应该是法庭上唯一帮手的律师,如今竟然变得比警察还难缠。

        “他看了家里后,说了些什么?”

        “他说爸爸离我们很远。”

        “还有呢?”

        “伦子跟他说,爸爸的房间是工作的地方,所以别人不能进去。”

        “你们没有说其他的话?”

        “嗯,他还叫事务所的洋子,帮他拿什么户籍什么票的。”

        “户籍……”

        没想到御子柴竟然正在打探自己的过去。但是这次的案子,跟自己的过去并没有直接的关联性。御子柴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亚季子曾听人说过,户籍资料原则上只有本人及家人才能申请,但有个例外,那就是律师。一想到御子柴将会取得自己的户籍资料,亚季子就感到一颗心七上八下,偏偏自己没有办法加以阻止。

        “总之在二审判决前还有一些时间,让我们坚持到最后吧。好好照顾身体,千万不要累垮了。我会尽量找时间来看你。”

        “谢谢公公。”亚季子深深鞠躬。

        名义上虽是一家人,但亚季子对要藏而言是杀害儿子的凶手。原本应该有着深仇大恨,要藏却反而对亚季子这么照顾,令亚季子不禁心怀感激。

        “妈妈,你不用担心。伦子跟爷爷跟御子柴律师都会帮你。”

        会客时间即将结束的前一刻,伦子将双手手掌贴在板上说道。

        比起伦子的话,那一对小小的手掌更在亚季子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向两人道别并回到独居房后,御子柴正在调査自己的户籍一事依然在脑海挥之不去。关于这件案子,自己不仅经过反复推敲,而且也已经自白。多亏了负责刑警及检察官反复询问相同问题之故,如今自己已经能够依着时间顺序将案子的细节描述得一清二楚。像这样巨细靡遗的陈述,就是自己在法庭上的武器。

        然而那个名叫御子柴礼司的男人,却将矛头对准了自己完全没有预期到的方向。就好像一头猎犬,能够嗅出凡人无法察觉的独特气味。

        但是这头猎犬的鼻子,到底闻到了什么?

        亚季子忍受着难以释怀的不安感,将背靠在房间的墙壁上。过去亚季子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必须如此惧怕为自己辩护的人。

        亚季子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这次的案子跟自己的过去经历有任何关联。但既然御子柴看准了这个方向,可见得其中一定有着什么连亚季子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线索。

        反正能思考的时间多得是。亚季子决定缓缓回溯自己的记忆。

        当然,这只包含自己还能清楚想得起来的画面与声音。

        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回忆,是一个红色的后背书包。这么说来,这是自己上小学后的回忆。至于更早以前的回忆,则完全想不起来了。就好像有一道漆黑的高墙,遮蔽了自己的思绪。或许这就是记忆力的极限吧。

        长大后听大人转述,亚季子才知道自己出生于福冈市。为了报名求职考试而申请的居民证上,也清楚写着籍贯是福冈。但是亚季子本人完全没有关于福冈的回忆。

        “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

        母亲牵着亚季子的小手,走进了一间公寓。父亲正在里头整理着搬家的行李。

        公寓隔间除了厨房及客厅外,还有两间起居室及三间房间。虽然起居室都只有六张榻榻米大,整个家算不上非常宽敞,但对双亲及年幼的亚季子来说已绰绰有余。

        “我们要在新家开始全新的生活了。”

        母亲的神情就像是刚从束缚中解脱。光从母亲的态度,便隐约可以得知之前的生活对一家人来说并不快乐。

        亚季子的心中同样有着豁然开朗的感觉。虽然没有从前的记忆,但一踏进新家,心情就好像是脱下了一件沉重的外套。

        “希望你早点交到新朋友。”

        原本正在拆行李的父亲,忽然停下手边的动作,将手放在亚季子的头顶上,以粗大的手指抓了抓亚季子的头发。那种感觉相当舒服。

        母亲口中所说的新生活,并不止是一种比喻而已。崭新的工作环境,正在等着他们。父亲成了连锁餐厅的店长,母亲则跟从前一样,做着安亲班老师的工作。

        “这阵子你得忍耐点,一个人看家。爸爸妈妈在习惯新工作前,可能都会很忙。”

        “嗯。”

        父亲满怀歉意地对亚季子说,亚季子虽然心中不安,也只能乖乖答应。由于不想被看见悲伤的表情,亚季子一直低着头。

        父母每天都是一大早就出门,很晚才回来。母亲得到晚上八点多才会到家,父亲更是经常在亚季子睡着之后才到家。亚季子每天放学之后,得在家里忍受孤独将近四小时。

        若说不寂寞,那是骗人的。由于刚转学,没有任何朋友,附近也没有熟识的街坊邻居。不仅如此,每个人都说着亚季子不熟悉的关西腔调,更是让亚季子感觉遭到了孤立,彷佛一个人置身在陌生的异乡国度。

        除此之外,亚季子心中更抱持着一股失落感。似乎过去一直有个人陪在自己的身边,而如今那个人却不见了。亚季子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甚至想不起那个人的姓名以及与自己的关系,但亚季子可以肯定,那个人确实曾经存在过。即使挖出心中最古老的记忆,也找不到关于这个人的事,亚季子只能任凭不安在内心持续滋长。

        孤立感与失落感,让亚季子的不安变得更加严重。每天亚季子一放学回到家,总是会将门上的两道锁确实锁上。在母亲回来之前的四小时,亚季子总是静静躲着不敢发出声音,甚至连电视也不敢开。在这段时间里,亚季子会阅读父亲买给自己的书本,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因为若不这么做,可能会害怕得泣不成声。亚季子不能哭,因为对亚季子而言,在母亲回来前忍着不哭是自己的义务。双亲也是逼不得已,才会举家搬到新的环境。这点双亲虽然没有明言,但是光从家里的气氛便感觉得出来。而且从双亲脸上表情,也看得出来他们并非怀抱满心希望踏入新的职场。既然父母都在忍耐,自己当然也不能耍任性。

        新家位在神户市长田区。邻近车站的大街上有着许多风格洗炼的商店,往来的路人也穿得相当体面。而且或许是因为靠近港口的关系,路上有不少外国人。

        “真漂亮的城市。”

        母亲兴奋地说道。亚季子虽然年幼,却听得出母亲只是想让自己开心。或许是经常与安亲班儿童及其父母亲交谈的关系,口音已经染上了一点关西腔调。

        “跟之前住的地方完全不同,妈妈好喜欢这里。亚季子,你呢?”

        亚季子被这么一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对于城市很漂亮这点,亚季子亦有同感,因此点了点头。

        “太好了。以后我们星期天常来港边玩,也带你爸爸一起来。”

        母亲不等亚季子回应,自顾自地又说道:“下次三个人一起去刚刚看到的公园也不错,或是到那家漂亮的餐厅吃饭。对了,妈妈好想去一次港湾人工岛呢!而且这里距离大阪很近,一定有很多便宜又好吃的美食。我们一定要尽情地玩,每天过得开开心心,这样就能把痛苦跟悲伤的事情全忘了。”母亲说到一半,声音已断断续续。“说……说真的,我们遇到了那么悲伤的事情,接下来的日子一定全是好事,不然可不公平呢。”

        亚季子听了母亲这番话,心情也跟着变得激动。

        搬家前果然发生事情。虽然亚季子不记得那到底是什么事,但可以肯定那件事足以将一家人从故乡赶到遥远的神户。不仅如此,那件事足以彻底瓦解母亲身为全能守护者的形象。

        蓦然之间,不安彷佛张着黑色翅膀从天而降。原本以为无所不能的母亲,竟然是如此懦弱。保护自己的外壳,竟然是如此脆弱。这一切宛如可怕的噩梦,却是阻挡在亚季子面前的现实。

        亚季子忍不住哭了起来。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灼热的泪滴不断涌出。在母亲面前哭泣的懊悔与自责,更是让眼泪停不下来。

        “亚季……”母亲既没有试圆安抚亚季子的情绪,也没有动怒。她只是将亚季子紧紧抱在怀里,不让哽咽声传出去。

        往来的路人,皆对两人投以好奇的目光。两人就这么缩着身子蹲在好一阵子。

        四月,亚季子升上了四年级。

        “爸爸相信亚季子一定能马上交到很多新朋友。”

        父亲每天忙着新店铺的工作,没有时间陪伴亚季子,甚至没办法体会亚季子的心情,只会说些敷衍了事的安慰。

        亚季子相当后悔。虽然搬来时已接近三年级的尾声,还是应该趁着三年级还没结束前交一些朋友才对。刚换班级的初期,人际关系还是以前一学年的交友圈为核心,亚季子根本无法融入班上同学的圈子里。

        同样是小学四年级,男孩跟女孩的心智年龄差距相当大。男孩依旧天真无邪,女孩却出现第二性征,基于本能而察觉自己的脆弱,并且为了保护自己而开始区分敌我、搞小团体。

        组成小团体的规则相当单纯。只要是外貌出众、成绩优秀或是拥有上流家世的女孩,都是每个小团体争相挖角的对象。反过来说,假如没有上述任何一项优点,就容易遭到排挤。而没有加入任何小团体的人,往往就会变成坏孩子霸凌的对象。

        亚季子的容貌及成绩都属于中等,而且父母都在工作,没办法引起各个小团体的兴趣。而且亚季子还不习惯关西腔,因此平日变得沉默寡言。

        转眼之间,亚季子已遭到孤立。

        孩童由于涉世不深,因此想法更加单纯,做法也更加残酷。没有加入任何小团体的亚季子,一直没办法交到推心置腹的好朋友。然而事后想想,那已经算是最和平的状态了。亚季子虽然没有加入任何团体,但是有时还是会跟同学闲聊,而且也没有遭受欺负。大家只是对她不感兴趣而已。

        但是进入第二学期后,情况出现明显的变化。

        从这个时期开始,不论男孩或女孩的小团体都出现了领导者。女孩人数最多的那个小团体的领导者,叫麻理香。

        麻理香在班上的成绩总是前三名,而且五官宛如洋娃娃一般清秀端正。由于她有着稳重斯文的个性,老师们也对她相当器重。资优生这个字眼,彷佛就是为了她这种人而存在。

        然而麻理香总是不停寻找着猎物。凡是容貌比她差、家境比她家穷困,或是让她看不顺眼的女孩,一旦被她挑上,就会遭到彻底欺凌、侮辱与谩骂。她这么做,彷佛是为了维持精神上的和谐。第一学期时,有个女孩被她欺负得不敢上学,这让麻理香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愉快心情。

        朋美是她所挑上的下一个猎物。内向、不起眼的朋美,在资优生麻理香的眼里,简直是最有趣的玩具。

        亚季子察觉麻理香等人的态度,内心相当煎熬。因为朋美对亚季子而言虽然称不上知交闺友,却是少数谈得来的同学之一。

        至少该警告她尽量跟麻理香那群人保持距离……亚季子心里才刚抱定主意,麻理香等人已挡在她的面前。

        “亚季子,我看你平常总是一个人,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团体?”

        亚季子一点也不想加入,但怕拒绝会惹恼麻理香,只好轻轻点头。

        “好,那我给你一个入会测试。”

        “入会测试?”

        “很简单,只要捉弄一下朋美就行了。”

        “可是……”

        “怎么,你拒绝?”

        如果你敢拒绝,你就是下一个猎物。

        麻理香的眼神如此警告着。在这个班上,没有人愿意保护亚季子。不知不觉,亚季子的腋下已沾满了不舒服的汗水。

        亚季子依着麻理香的吩咐,提着半桶污水走向音乐教室。麻理香的两名跟班守在一旁,防止亚季子逃走。一如预期,朋美正在音乐教室里。待在教室时毫不起眼的朋美,在音乐教室却能够绽放光芒。朋美从五岁就开始学习钢琴,即使是亚季子,也听得出她的琴技相当高明。

        然而朋美的高明琴技,却成了惹恼麻里香的导火线。麻理香也学过钢琴,但弹钢琴这种事讲究的是天分。麻理香并非无法原谅有人比自己优秀,而是无法原谅那个人偏偏是朋美。麻理香想欺凌朋美,却又不想弄脏双手的做法,这也相当符合她的性格。

        朋美正在弹的曲子相当有名,连亚季子也知道曲名——肖邦的第二号夜想曲。

        开头的乐句在经过修饰下不断重复,令人留下深刻印象。这旋律实在太过悦耳,令亚季子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清晨的干爽凉风轻轻拂过。听着不断变化的四小节乐句,就好像置身在温暖羊水之中一般舒适。

        亚季子终于完全停下了脚步。

        蓦然间,心中涌起了对失去之物的追思。虽然亚季子想不起那到底是什么,胸口却感到彷佛压了一块大石般难受。

        旋律声不断起伏,有时缓和有时剧烈。

        “干什么?快走!”

        负责监视的跟班之一催促,但亚季子的一双腿宛如遭石膏固定一般动弹不得。夜想曲所酝酿出的哀愁与悔恨之情,夺走了四肢的自由。下一瞬间,亚季子想通了一件事。

        绝对不能任凭朋美遭她们欺侮。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朋美。

        现在应该立刻转头将两个跟班赶走,并且警告麻理香不能再找朋美的麻烦。

        但是就在这时,亚季子突然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叫你快走,听不懂吗?”

        亚季子脚下一个跄踉,束缚全身的咒术彷佛被解开了。对了,现在自己可是被麻理香控制在掌心。要是不听她们的话,不仅在学校里再也没有栖身之所,恐怕还会被她们欺负得惨不忍睹。

        身体的动作,开始违背内心的想法。亚季子以跌跌撞撞的步伐继续往前进。

        音乐教室有两个入口。依照计划,负责监视的两个跟班由前门进入,亚季子则走向后门。

        “朋美,今天也这么认真练习?”

        两人向朋美攀谈,亚季子趁着朋美的注意力被转移时悄悄从背后靠近。

        住手!亚季子的内心在吶喊着。但亚季子的双手彷佛不再属于自己,继续捧着水桶前进。

        下一瞬间,亚季子闭起了眼睛。

        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桶内的污水已经准确地落在目标身上。亚季子畏畏怯怯地睁开双眼,看见自头顶以下完全淋湿的朋美背影。不仅是衣服,就连钢琴上也正不断滑落水滴。

        亚季子将空水桶扔了出去,转身拔腿.狂奔。背后好像有人追赶上来,但亚季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跑,一次也没有回头。

        直到奔回教室,亚季子才停下脚步。教室里,麻理香似乎已听了两个跟班的回报,正笑得乐不可支。

        一股黑色的浊流在亚季子的内心深处翻腾、激荡。

        麻理香确实可恶,但亚季子真正恨的人是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朋美,反而对她做出这种事?

        亚季子不禁潸然落泪。冰凉的触感沿着脸颊往下延伸。过去亚季子从未流过这么不舒服的泪水。强烈的悔恨与自责,让亚季子一心只想从世界上消失。

        朋美那天一直到放学都没有回教室。一打听之下,原来钢琴因进水而无法使用,朋美因而遭受了老师的责罚。两天后,朋美终于来上学了,却变得郁郁寡欢。音乐教室里没了钢琴,让朋美的存在感变得更加稀薄了。

        但存在感变得稀薄,只是对班上同学们而言。在亚季子的心中,朋美所占的份量却是越来越大。

        朋美成了亚季子心中的罪恶感。毎一次看见她,亚季子就会再次想起自己的丑陋与卑微。与朋美待在同一间教室的时间,对亚季子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

        朋美即使遭夺走了存在价值,即使每天受尽麻理香等人的捉弄,依然每天到学校上课,彷佛将上学当成了唯一的抵抗手段。但是在这样的结果下,最痛苦的人恐怕是亚季子。上了五年级之后,由于分班的关系,亚季子看见朋美的机会变少了。但是在亚季子心中,这件事早已成为难以抚平的巨大伤痕。

        从那一天起,亚季子再也无法平心静气地聆听肖邦的第二号夜想曲。

        升学时,亚季子选择了商业高中,并考上了簿记执照。毕业后,亚季子立刻在东京找了一份会计事务所的工作。双亲都劝她上大学,但基于经济因素,倘若要上大学的话,只能选择本地的大学就读。然而对亚季子来说,这是个充满了自我厌恶及对朋美的罪恶感的城市,亚季子一心只想尽快逃离。只要是神户以外的大都市都一样,选择东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在神户住了将近十年,早已习惯关西腔,如今搬到东京,又得重新适应腔调的问题。

        东京有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外地人,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努力想要学会东京的标准腔调,唯独关西人不买账。因为这个缘故,关西人在东京经常引人反感。亚季子不想再尝到遭孤立的滋味,因此很努力地矫正自己的腔调。这也有助于走出过去的阴霾,让亚季子获得心灵的平静。

        在东京,即使是街坊邻居也极少互相干涉,这对亚季子而言可说是如鱼得水。

        这里没有能保护自己的人,也没有自己须要保护的人。只要管好自己,不须额外背负任何沉重负担。不仅如此,而且繁华中带着杂乱的街景也很合自己的喜好。

        工作上也相当顺遂。只要彻底做好公认会计师的协助工作,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就可以得到合理的报酬。凡事保持低调,就不会惹人在背后闲言闲语。虽然少了风光灿烂的要素,却可以得到亚季子长年来心中最渴望的平静生活。

        但这样的日子并不长,转眼到了平成七年一月十七日。

        上班前偶然看见的电视画面,让亚季子看得目瞪口呆。自己的第二个故乡,竟然化成了一片断垣残壁。

        这是一场发生在通勤尖峰时段前的大地震。亚季子目睹震度七所带来的莫大灾害,一时天旋地转。

        亚季子慌忙与老家联系,但电话打了又打,就是打不通。向公司报告情况后,亚季子得到了数天假期,但交通网络完全断绝,根本无法靠近震灾地点。唯一情报来源,只有电视上的新闻。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经过,新闻报导的损害程度也越来越严重。

        亚季子不停转台,想要找找看有没有哪一台的新闻拍到老家附近的景象。但映入眼帘的惨况,只能以满目疮痍来形容,简直就像是遭原子弹攻击一般。亚季子甚至无法判断,画面中的地点原本是不是自己熟悉的街景。

        化为灰烬的建筑物、肝肠寸断般的马路、倾倒崩塌的高架道路、被红色火焰及黑色浓烟遮蔽阳光的天空……自己的老家、自己的双亲就在那宛如地狱的环境中。一想到这点,亚季子便焦急得几乎快要精神错乱。

        电视上的播报员以压抑了感情的声调,淡淡地述说着伤亡及行踪不明的人数。亚季子听着那不断增加的数字,除了满心祈祷其中并不包含自己的双亲,也想通了一件事。其实这世上一直存在着须保护的对象,那就是近年来健康每况愈下的双亲。但遥远的距离,让亚季子学会假装遗忘。

        恶梦重现了。亚季子认为自己再一次抛弃了应该守护的对象。

        经过一整晚的辗转难眠后,隔天东海道新干线终于恢复了大阪以东路段的通车。大阪到神户只有六十公里左右,就算靠双脚也能走得到,何况还可以想办法弄一辆脚踏车。

        总而言之,离老家越近越好。就在亚季子下定决心并开始整理行李时,手机响了起来。亚季子赶忙开启了手机的液晶屏幕。

        “……喂?”一听到母亲的声音,亚季子心中同时充塞着安心与后悔。

        “妈妈!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家被震垮了,我刚好在外头……”电话另一头的母亲说没两句话,已开始啜泣。“我一直想打电话给你,但电话不通……”

        “爸爸呢?他也没事吧?”

        电话另一头顿时无声无息,亚季子感觉背脊窜起一股凉意。

        “你……你爸爸的店在一楼……我赶去的时候,他已经……”

        亚季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父亲死了。母亲的声音彷佛变得极为遥远。全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亚季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倒在地上,以单手支撑着上半身。

        数天后,亚季子陪着暂时住在避难中心的母亲一起确认了父亲的遗体。店铺所在的建筑物原本就相当老旧,地震一震,一楼的店铺就被压垮了。父亲的尸首早已不成人形,只能勉强靠着衣物来辨别身分。在这种极度混乱的状况下,丧葬业者全力配合,为过世者举办了一场共同葬礼。

        但亚季子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恢复平静。一股难以抹灭的情绪在亚季子的胸口不断激荡,对时间的感觉也变得迟钝了。

        为什么当初没有跟父母住在一起?

        为什么只想着自己一个人过舒适安祥的日子?

        离乡在外而逃过一劫的好运,变成了压在背上的沉重罪恶感。

        亚季子对着匆促制成的佛坛合十膜拜。就在这时,周围除了啜泣声及叹息声,竟隐约响起了钢琴声。

        是那首曲子。亚季子绝对不会忘了这个旋律。肖邦的第二号夜想曲。

        亚季子立刻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亚季子看见了那个人,就站在一排排棺木的另一头。

        那个女人,跟自己一样正对着棺木双手合十。虽然已过了十年岁月,但是自己绝对不会认错——那是朋美。

        夜想曲的音乐声,正不断从一台搁置在棺木上的录音机传出。亚季子无法判断,这肖邦第二号夜想曲是朋美特别喜欢,还是躺在棺木里长眠的家人特别喜欢。

        不过,亚季子并不在乎这些。不论答案为何,肯定的是,这是一首亚季子难以承受的曲子。

        这是你的复仇吗?

        亚季子忍不住想张口叫喊,最后没发出半点声音。想要朝朋美走近,两腿却不听使唤。肖邦的旋律像一把刀子,插入灵魂最脆弱的部分。平缓的四小节乐句,就像是一面不够锋利的刀刃,不断在感情上割磨。

        亚季子再也按耐不住,拔腿奔出丧葬会场。亚季子的脸上挂着眼泪、鼻水与恐惧,但并没有特别引人侧目。因为聚集在会场外的每个死者家属,脸上都有类似的表情。

        葬礼结束后,亚季子与母亲讨论接下来的生活,最后还是决定不住在一起。母亲的生活据点在神户,亚季子的生活据点在东京,假如住在一起,势必其中一方得放弃原本经营的一切。

        “你不用担心妈妈的事。”母亲露出坚强的微笑。

        “妈妈可以先搬进临时住宅。何况只有妈妈一个人,维持生计并不难。”

        亚季子知道母亲在逞强。母亲将不肯离去的亚季子拉到大阪,硬推上新干线的车厢。

        “我没有保护爸爸……”亚季子低声呢喃。“我应该待在他身边才对……但我一个人逃了.…..”

        “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傻话?”母亲将脸凑了过来。“总有一天,你会遇上真正要你保护的人。到了那时候,千万别忘了你现在的心情。”

        亚季子回到东京,抱着膝盖坐在房间里,突然开始对一个人的生活感到恐惧。

        原来自由的代价,是孤独。原来保护的另一面,是束缚。

        一年后,亚季子的生活出现了转机。

        当时正值收支结算的时期,在亚季子上班的会计事务所担任顾问的某家软件开发公司,写信来询问关于税务窗体的填写方式。亚季子负责向对方说明,但以电子邮件及电话沟通半天,还是没办法说得清楚。亚季子于是决定跟对方的负责人见上一面。

        那个人就是津田伸吾。伸吾一只眼睛似乎带有斜视的症状,使得他的眼神乍看之下有些疑神疑鬼,这在亚季子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伸吾的西装并不称头,长相也称不上英姿挺拔。

        亚季子的说明从一开始就遇上了挫折。原本以为对方既然任职于软件公司,对数字应该相当在行才对,没想到这样的预期完全是高估对方。亚季子被迫从会计及簿记的基本概念开始讲起。不过伸吾毕竟脑筋不错,经过亚季子一番解释,终于融会贯通了。

        最令亚季子感到意外的是伸吾恍然大悟后的神情。那种神清气爽的表情,简直就像是从妖魔的附身中清醒过来。

        “与你见上一面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原本似懂非懂的地方,全部都搞清楚了。你的说明真是浅显易懂。”

        伸吾笑起来就像是个天真少年。

        “对不起,我的个性从以前就是不找出答案不肯罢休。在解决问题之前,还会臭着一张脸。因为这个缘故,我经常被公司以外的人讨厌。”

        “我很喜欢。”亚季子话一出口,慌忙接着解释:“明明不懂却笑着装懂,是相当失礼的行为。直到完全明白才肯善罢罢休,才是最有诚意的态度。”

        伸吾一听,吃惊地望着亚季子,说道:“我好久没听到这么有道理的信念了。”

        亚季子登时面红耳赤。这根本不是信念,只是安抚眼前这个男人才随口说出来。

        “下次如果又遇上不懂的地方,能不能再向你请教?”

        “咦?”

        “每次遇上不同的人,就要让对方重新适应我的脾气,实在很麻烦……或许我这么说有些自以为是,但我觉得我们很合得来。”

        这是工作上的请求,亚季子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从这天之后,伸吾果然经常将亚季子约出来见面。

        双方都不是俊男美女,却互相吸引。两人见面的地点逐渐从公司变成咖啡厅,谈话内容也逐渐从税务知识变成天南地北的闲聊。

        经过两年的交往,亚季子与伸吾结婚了。

        当时亚季子才二十一岁,同事们一得知消息,都说似乎太早了点。不过,母亲的反应却有所不同。

        “是吗?恭喜你,真是太好了。”

        “妈妈,你不认为太早?”

        “我跟你爸爸也是二十多岁就结婚了。而且你还是应该早点组织家庭比较好。我猜你已经渐渐觉得一个人生活很痛苦,对吧?”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母亲的眼睛。亚季子的内心想法,全被母亲看穿了。虽然亚季子也觉得现在结婚有些太早,但这些年的独居生活已让亚季子感到寂寞难耐。这种想要与某个人相依为命、想要与某个人形成亲密关系的心情,胜过了独居生活的无拘无束。

        在伸吾的建议下,亚季子辞去了工作。光靠伸吾的收入,两个人还是可以生活得很好。伸吾任职的公司业绩蒸蒸日上,而且伸吾的升迁也比他人快。跟同年龄的上班族相比之下,伸吾的年所得高出许多。

        两人在八王子市租了一间中古公寓,开始了新婚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伸吾原本希望住在六本木的高级公寓里,但亚季子持反对意见。

        “为什么不行?这种程度的房租,以我的收入要负担完全不是问题。”

        “不行,必须趁现在多存一点钱,不能从现在就住这么贵的地方。”

        “就算多养一个小孩,也花不了多少钱,我们应该更加享受夫妻的相处时间才对。至于孩子的养育费,等生了孩子再来想也不迟。”

        “到那时候才想,可就太迟了。我跟你说,童装因为没办法大量生产,经常比大人的衣服还贵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总不会那么快就怀孕吧。”

        伸吾的预期完全落了空。来年,长女美雪出生了。

        夫妻两人住起现在的住家很宽敞,但加了一个女儿后就显得狭窄了。不仅要腾出空间放置婴儿床及婴儿衣物,而且考虑到婴儿可能会夜啼,必须给美雪一个单独的房间。

        就在这个时期,伸吾晋升为开发部的课长,虽然收入增加了,但加班时间也变长了。每天回到家里总是三更半夜,疲累不堪的脸孔一听到美雪的哭声就会皱成一团。

        伸吾的态度,让亚季子察觉丈夫不像自己这么喜欢小孩。但是现在的生活,已让亚季子十分满足。至少这里有着自己必须守护的人,有着重要的心灵依靠。每当亚季子抱起襁褓里的美雪,心中就会涌起一股身为母亲的责任感。亚季子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保护美雪不受任何危害。

        亚季子认为自己过去没有拯救应该救的人。这样的悔恨之情,转变为对美雪的溺爱。亚季子对这点心知肚明,却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亚季子甚至开始觉得,保护弱者就是自己的存在价值。随着每天白天与美雪单独相处,这样的观念变得更加强烈。

        由于平日工作劳累的关系,伸吾一到假日总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与家人相处、闲聊的时间自然也变少了。但亚季子并不介意,一来亚季子已渐渐明白伸吾原本就有着对家人不太关心的性格,二来亚季子认为父亲忙着在外头工作而疏忽家庭很正常。事实上,亚季子小时候也几乎没有父亲陪伴在身旁的记忆。何况亚季子的记忆只能回溯到小学四年级左右,因此亚季子认为伸吾只要从美雪到了那个年纪再加倍付出关心就行了。

        距离泡沫经济崩盘,已过了十多年,日本经济彷佛走在漫长的黑暗隧道之中。但伸吾的公司采取将销售通路扩展至东南亚的策略,成功地创造出可观的获利。在相关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却又纷纷倒闭的局势下,伸吾任职的公司可说是一枝独秀。

        然而好景不常,由于人事成本及原物料价格低廉的关系,各企业已纷纷将零件生产转移至中国,软件开发转移至印度。然而伸吾的公司高层主管并没有积极寻求出路,因为过去在国内竞争中获得胜利的经验,已夺走了他们的警戒心。

        伸吾本身只负责软件开发工作,对于这些水面下的变化当然一无所知。从表面上看来,津田家的未来可说是光明灿烂。

        就在这个时期,次女伦子诞生了。一家四口住在现在的家,毕竟已显得过于拥挤。此时伸吾刚好从父亲要藏口中得知,世田谷区有一块地要便宜出售。似乎是因为继承土地的人付不出遗产税,与其遭到拍卖不如自己先廉价求售。

        世田谷区有着许多高级住宅区。在这里拥有一栋透天厝,是许多人的梦想。伸吾也是其中之一,他一听到这消息,马上决定要将这块地买下来。由于这里距离老家很近,要藏答应帮伸吾支付头期款。父亲的援助加上伸吾自己的存款,凑一凑共两千万圆。请业者估价后,距离包含建筑费用在内的合计金额还差了四千五百万圆,但伸吾拍胸脯保证能负担得起这笔庞大的房贷。

        “老公,我们真的还得完吗?包含宽限期在内,总共要还三十五年,等到还完时,你都七十岁了。”亚季子问。

        “别担心,六十五岁就能领到退休金,到时候再一口气还完就行了。”

        “假如把退休金都拿去缴房贷,我们要怎么过活?”

        “你真傻,我可没说六十五岁就要在家里享清福。我会另外再找份工作,虽然收入会比现在少一些,还是够让我们夫妻过好日子。”

        伸吾的乐观想法让亚季子感到错愕又恐惧。由于亚季子的父亲原本经营加盟餐厅,因此深知房贷额度过高时的压力多么可怕。一年来的经济情势,早已不适合办理三十五年房贷。就连日本银行,也无法预测三十五年后的景气是好是坏。

        然而伸吾满心以为自己能支领薪水及奖金直到退休。不仅如此,他还深信退休后一定能找到其他工作。这年头多少上班族丢掉饭碗,多少公司倒闭后连员工离职金都发不出来,还有多少高龄求职者对着职业介绍所的窗口摇头叹息。但在伸吾的眼里,这些社会现象彷佛都不存在。

        但是亚季子不管提出再多隐忧,也会被伸吾以毫无根据的想法一一驳斥。讨论到最后,亚季子明白一件事。原来伸吾想要的不是一个让一家四口安心生活的住家,而是“世田谷区透天厝”这个上流人士的身分象征。既然从一开始的要求就不同,自己就算说破嘴也是对牛弹琴。

        到头来,伸吾还是一意孤行地买下土地、盖了新家。伸吾及美雪相当兴奋,但是怀抱第二个女儿的亚季子心中却只有不安。

        搬到新家第三年的春天,伸吾的公司因连绩两年赤字而遭银行接管。银行做的事情,就跟莎士比亚喜剧中的高利贷商人夏洛克没什么两样。但是银行对公司的要求并不是割下一磅接近心臓的肉,而是裁掉三分之一的员工。

        伸吾的名字,也在这张裁员名单上。伸吾的自尊心深受打击,离开公司前与负责人事的同事大吵一架。数个月后,伸吾只领到了相当于一年份薪水的离职金。

        原本一帆风顺的津田家,突然遇上了暴风雨。身为船长的伸吾,丝毫没有在惊滔骇浪中续继航行的技术与经验,有的只是过多的自我表现欲及毫无根据的自信。一个连手上罗盘都已损毁的船长,当然没办法在海上顺利航行。

        没错,一切的悲剧都是从那一刻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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