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把他照得暖洋洋的。微风吹过沙丘,使绿草上下起伏,不断点头,表示感谢。他刚才一定下水游过泳,因为他身体底下的毛巾是湿的。“你看。”他母亲伸手一指。他以手遮眉,望向闪闪发光、蓝得不可思议的亚得里亚海,看见一名男子涉水朝海滩走来,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那是他的父亲。父亲后面是波波和乔吉。一只小狗游在父亲身旁,小尾巴有如旗杆般直直竖起。他看着他们,只见有更多人从海中升起,其中有些人他十分熟悉,例如乔吉的父亲;其他人则有些面熟,例如巴黎公寓门口的那张脸。突然,那些面孔扭曲变形,难以分辨,犹如怪异面具般对他做出鬼脸。太阳消失在云层后方,温度骤降。面具开始大声吼叫。
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身体侧面剧烈疼痛。原来这里是奥斯陆,而他身处门廊楼梯下的地板上。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张口吼叫,他只听得懂一个词,这个词跟他的母语几乎一样:Narkoman(毒虫)。
接着,身穿短皮夹克的男子后退一步,抬起了脚。这一脚正好踢中他的疼痛之处,令他痛得在地上打滚。皮衣男子后方还有一名男子,正捏着鼻子大笑。皮衣男子朝大门指了指。
他看着那两个人,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感觉外套湿湿的,但手枪还在身上,弹匣里还有两发子弹。如果他用枪威胁,他们可能会报警。
皮衣男子大喊,举起了手。
他扬起一只手臂防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捏着鼻子的男子打开大门,咧嘴笑着,趁他走出门时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大门在他背后关上,他听见那两名男子爬上楼梯。他看了看表,凌晨四点。天色仍黑。他感到寒气钻入骨髓,全身又冷又湿。他用手摸了摸外套背后和裤管,觉得都是湿的,还散发着尿骚味。难道他尿裤子了?不对,他一定是躺在地面的一摊尿上,原本尿是结冰的,后来被他的体温融化。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起身行走,不再顾虑旁边经过的车辆。
病人低声说了句:“谢谢。”马地亚·路海森关上门,瘫坐在办公椅上,打个哈欠,看了看时钟。六点。再过一小时,早班人员就会来换班,然后他就可以回家睡几小时,再前往萝凯在山上的家。现在萝凯可能还在霍尔门科伦区的木造大宅里,安稳地睡在被窝中。他和欧雷克似乎还找不到相处的节奏,但有一天他一定会找到。欧雷克并不是不喜欢他,而是跟萝凯那个警察前男友有着过于强大的联结。没想到一个小孩竟可以毫不迟疑地把一个有酒瘾的男人当成父亲和榜样。
有一阵子他想对萝凯提起这件事,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因为这样只会让他看起来像个无助的白痴,或让萝凯怀疑他对他们母子来说是不是合适的男人。而他的目标就是这个:成为合适的男人。为了留住萝凯,成为什么样的男人他都愿意,而且他必须知道自己得成为什么样的男人才行。于是他问了:这个警察到底有什么特别?萝凯回答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她爱过他。若不是这番回答,马地亚还不曾留意萝凯从未在他身上用过“爱”这个字。
马地亚抛开这些无聊的念头,在电脑上查看下一位病人的名字,走到护士接待病人的中央走廊。这时天色仍黑,走廊上空无一人,于是他走进等候室。
等候室的五人朝他望去,露出乞求的眼神,希望下一个能轮到自己。只有一名男子睡在远处角落里,张着嘴巴,头倚墙壁。一定是只毒虫,那件蓝色外套和阵阵尿骚味是最好的证明,而且那人一定会说身体疼痛,要求开药。
马地亚走到男子旁边,皱起鼻子,用力摇了摇他,立刻后退一步。很多毒虫都有过睡觉时被抢劫金钱和毒品的经历,多年的这种生活使他们已养成习惯,只要被惊醒就下意识地挥拳打人或拿刀刺人。
男子眨了眨眼,用意外清澈的眼神看着马地亚。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马地亚问道。当然,标准程序应是在确保隐私的环境下才可以问病人这个问题,但马地亚已经受够了这些毒虫和酒鬼,因为他们占用了其他患者的时间和资源。
男子裹紧外套,一言不发。
“哈罗!你恐怕得说明你坐在这里的原因。”
男子摇了摇头,朝其他人指了指,仿佛是说还没轮到他。
“这里不是休息室,你不能在这里睡觉,快点离开。”
“我听不懂。”男子说。
“离开,”马地亚说,“不然我就报警。”
马地亚惊讶地发现自己必须极力克制,才不会把这个浑身发臭的毒虫从椅子上拖下来。其他人纷纷转头望来。
男子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出入口的玻璃门关上后,马地亚依然站在原地看着男子的背影。
“你把那种人撵出去真是太好了。”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马地亚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也许他对萝凯说“我爱你”的次数不够多。也许原因就是这个。
早上七点半,神经外科病房区窗外的天空依然黑沉沉的。十九号病房内,警察斯特兰登低头看着整齐无人的病床,这张床约恩·卡尔森曾经躺过。他心想,不久后另一个病人会躺在这张床上。现在冒出这种念头真奇怪。但他真得找一张床躺下,好好睡一觉。他打了个哈欠,检查是否有东西遗留在床边的桌上,然后拿起椅子上的报纸,转身离开。
门口站着一名男子,是霍勒警监。
“他去哪里了?”
“离开了,”斯特兰登说,“他们十五分钟前接走他了。”
“哦?谁授权的?”
“社工,他们不想再把他留在这里。”
“我是说运送的事是谁授权的?人送到哪里了?”
“是你们犯罪特警队的新长官打的电话。”
“甘纳·哈根?他亲自打的电话?”
“对,他们把卡尔森送到他弟弟的公寓了。”
哈利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离开。
东方天色渐白,哈利踏着沉重的脚步,爬上葛毕兹街一栋红褐色砖砌建筑的楼梯。葛毕兹街不长,位于基克凡路和法格博街之间,柏油路面满是坑洞。哈利按照约恩在对讲机上的指示,在二楼一扇微开的门前停下脚步,那扇门上有个浅蓝色条纹的塑料名牌,上面用凸起的白字写着:罗伯特·卡尔森。
哈利走进门内,粗略地看了一圈。这是个凌乱的小套房,符合大家对罗伯特办公室的印象,尽管欧拉和托莉在搜寻有助厘清案情的信件或文件时,可能把罗伯特的办公室弄得更乱。一面墙上贴着超大的彩色耶稣海报。哈利忽然心想,若把耶稣头上的荆冠换成贝雷帽,那么这就变成了切·格瓦拉的海报。
“所以甘纳·哈根决定把你带到这里?”哈利对坐在窗边桌前的背影说。
“对,”约恩·卡尔森转过头来,“他说杀手知道我住哪里,所以这里更安全。”
“嗯,”哈利环视四周,“昨晚睡得好吗?”
“不是很好,”约恩露出尴尬的微笑,“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直出现各种声音,好不容易睡着,又被斯特兰登惊醒,吓得半死。”
哈利拿开椅子上的一叠漫画,重重地坐下:“约恩,我明白你害怕,但你有没有想过,谁会想要你的命?”
约恩叹了口气:“昨晚到现在,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但答案还是一样,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有没有去过萨格勒布?”哈利问道,“或是克罗地亚?”
约恩摇了摇头:“我去过最远的国家是瑞典和丹麦,还是小时候去的。”
“你认识克罗地亚人吗?”
“只认识那些投靠救世军的难民。”
“嗯,警察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把你移到这里?”
约恩耸了耸肩:“我说我有这间套房的钥匙,这里又没人住,所以……”
哈利用手抹了抹脸。
“这里本来有台电脑的。”约恩朝桌面指了指。
“我们把它搬走了。”哈利说,又站了起来。
“你要走了?”
“我得乘飞机去卑尔根。”
“哦。”约恩眼神空洞地说。
哈利见约恩失魂落魄,很想把一只手放在他狭窄的肩膀上。
机场特快列车晚点,这已经是连续第三次晚点了。“因为耽搁了。”爱斯坦·艾克兰给出这个简短又模糊的解释。爱斯坦是哈利的童年好友,现在是个出租车司机,他跟哈利说火车的电动马达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东西,就算是哈利的妹妹也懂得如何让它运转。此外,如果北欧航空和挪威国铁的技术人员对调一天,那么所有列车都会准时出发,所有航班都会依然停留在地面。哈利觉得这些技术人员还是待在原本的岗位比较好。
列车穿出利勒斯特伦附近的隧道之后,哈利拨打哈根的专线电话。
“我是霍勒。”
“我听得出来。”
“我授权了约恩·卡尔森的二十四小时监护,但我没授权让他离开伍立弗医院。”
“那是医院决定的,”哈根说,“前者是我决定的。”
哈利数了窗外的三间房子,然后回答:“哈根,是你要我领导这项调查工作的。”
“对,但没有加班费,你应该知道,预算早就超支了。”
“他已经吓得胆战心惊了,”哈利说,“你还把他移到上一名受害者、他弟弟家里,就为了省几百克朗的房钱?”
扩音器报出下一站的站名。
“利勒斯特伦?”哈根口气惊讶,“你在机场特快列车上?”
哈利暗暗咒骂一声:“我要去卑尔根,快去快回。”
“是吗?”
哈利吞了口口水:“今天下午就回来。”
“你疯了吗,伙计?我们都在聚光灯下,媒体……”
“要进隧道了。”哈利按下红色键。
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从梦中缓缓醒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她知道现在是早上,但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像个大型机械时钟,但卧室里又没有时钟。她翻过身,缩起身体。黑暗之中,她看见床边一个赤裸的人影正看着她。
“早安,亲爱的。”他说。
“麦兹!你吓了我一大跳。”
“哦?”
麦兹刚冲完澡,背后的浴室门开着,身上的水滴在拼花地板上,轻柔的滴答声在房间里回荡。
“你一直那样站着吗?”朗希尔德问道,把被子裹紧了一些。
“什么意思?”
朗希尔德耸了耸肩,暗暗心惊。麦兹说话的语调很愉快,近乎挑逗,嘴角还泛起一丝微笑。他不曾用这种态度说过话。朗希尔德假装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道,“我没醒来。”
“你一定是睡得太香了。”麦兹又微微一笑。
朗希尔德仔细观察着麦兹。过去这几个月他确实变了,以前他很瘦,现在看起来却强壮结实,体态也变得不一样,走路时抬头挺胸。当然,她怀疑过麦兹会不会在外面有了情人,但这不太令她困扰,或者她自以为是这样。
“你去哪里了?”朗希尔德问道。
“跟扬·彼得·西塞纳吃饭。”
“那个股票经纪人?”
“对,他认为股市前景很好,房地产也是。”
“跟他讨论不是我的工作吗?”朗希尔德问道。
“我只是想了解市场的最新状况而已。”
“你认为我没有让你了解市场的最新状况吗,亲爱的?”
麦兹看着她,她也回望着他,直到她出现跟麦兹说话时从未有过的反应:双颊发热。
“我想你把我需要知道的都跟我说了,亲爱的。”麦兹走进浴室,朗希尔德听见他打开水龙头。
“我研究了几个很有意思的房产案子。”朗希尔德高声说,但只是为了说而说,以打破麦兹丢下那句话之后的怪异寂静。
“我也是,”麦兹高声说,“我昨天去看过歌德堡街那栋公寓,就是救世军名下那栋,你知道的。”
朗希尔德僵在原地。那正是约恩的公寓。
“很不错的房产,可是你知道吗?其中一个单元的门口拉起了警方的封锁线,有个住户跟我说那里发生过枪击案,你能想象吗?”
“怎么可能,”朗希尔德高声说,“警方干吗拉起封锁线?”
“那是警方的工作啊,封锁现场,把公寓翻个底朝天,寻找指纹和DNA,看看谁去过那里。反正既然那里发生过枪击案,说不定救世军会愿意降价,你说对不对?”
“我跟你说过,他们不愿意卖。”
“是那时候不愿意卖,亲爱的。”
朗希尔德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歹徒是在外面走廊开的枪,为什么警方要搜索里面?”
她听见水龙头关上,抬起头来。麦兹站在浴室门口露出发黄的微笑,嘴巴周围都是泡泡,手里拿着刮胡刀。待会儿他就会拍上令她无法忍受的昂贵的须后水。
“你在说什么啊?”他说,“我没提到走廊啊,还有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亲爱的?”
朗希尔德匆匆走在亨格森街上,苏菲恩堡公园仍笼罩在一层冰冷的透明晨雾中。葆蝶家围巾遮住她的口鼻,她在围巾里呼吸,即使是在米兰用九千克朗买来的这条羊毛围巾也无法抵御寒冷,但至少可以遮住她的脸。
指纹。DNA。看看谁去过那里。这件事绝对不能发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转了个弯,踏上歌德堡街。起码外面没有警车。
她用钥匙打开入口大门,朝电梯小跑而去。她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这也是她第一次没有事先通知就跑过来。
电梯上升时,她的心脏怦怦乱跳,脑子里想的是浴室排水口有她的头发,地毯上有她的衣服纤维,到处都有她的指纹。
走廊里空无一人。横亘在门上的封条显示房内没人,但她还是敲了敲门,站立等待。她拿出钥匙,插进门锁,但钥匙不合。她又试了一次,但只有钥匙尖端插得进锁头。天哪,难道约恩换锁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把钥匙转过来,默默祈祷。
钥匙插入锁头,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打开了。
她呼吸着房间里熟悉的气味,走到衣柜前。她知道吸尘器放在衣柜里。那是一台黑色的西门子VS08G2040吸尘器,她家也有一台,功率两千瓦,是市场上吸力最强的吸尘器。约恩喜欢家里保持整洁。她插上电源,吸尘器轰然作响。现在是早上十点,她应该可以在一小时内吸完地板,擦拭完所有的墙和家具。她看着紧闭的浴室门,心想该从哪里开始。应该从记忆中指纹最多的地方开始。不行。她把吸尘器的吸嘴抵在额头上,立刻感觉像是被狠咬了一口。她拉开吸嘴,看见上面已沾了血。
她开始清理,几分钟之后才猛然想起一件事。那些信!天哪,她差点忘记警方可能会发现她写的信。第一批信写的是她最私密的梦想和渴望,最后一批信写的是她赤裸裸的绝望,恳求约恩继续保持联络。她让吸尘器持续运转,把管子放在椅子上,然后跑到约恩的书桌前,将抽屉一个一个拉开。第一个抽屉里放着笔、胶带和打孔器。第二个抽屉里放的是电话本。第三个抽屉上了锁。当然上了锁。
她从桌上拿起拆信刀,插进锁头上方,倾身向前,用尽全身力气。老旧干燥的木材发出噼啪声。正当她心想拆信刀可能会断掉,就看见抽屉的前挡板横向迸裂开来。她用力一拉,拉开抽屉,拨开木屑,看见里面放着厚厚一叠信件。她翻看信封。哈夫斯伦能源公司、挪威银行、智能金融顾问公司、救世军。她发现一个空白信封,打开里面的信,只见开头写着“亲爱的儿子”。她继续往下翻。有了!那是个低调的浅蓝色信封,右上角印着一家投资基金公司的名字,这家公司叫吉尔斯特拉普投资公司。
她松了口气,拿出里面的信。
读完之后,她把信放在一旁,感觉泪水滑落脸颊。她的双眼仿佛再次睁开,仿佛一直以来她都瞎了眼,直到现在才看清楚事物的本来面貌。她所相信以及拒绝的一切似乎都再次变得真实。那封信很短,但她读完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吸尘器毫不留情地轰隆作响,这声音淹没一切,只露出信纸上简单清楚的句子、其中的荒谬性,以及它不证自明的逻辑性。她没听见街上的车声,没听见房门打开的嘎吱声,没听见有人站到她所坐的椅子后方。直到她闻到他的气味,脖子上的汗毛才根根竖起。
挪威航空的班机降落在卑尔根机场,强烈的西风击打着机身。开往卑尔根市的出租车上,雨刷不断地发出咝咝声,防滑胎压上潮湿的黑色路面嘎吱作响。车子穿行在峭壁之间,崖面上覆盖着潮湿的丛生植物和光秃的树木。这就是挪威西部的冬季。
车子抵达费林斯谷区时,麦努斯打来电话。
“我们有了新发现。”
“快说。”
“我们查看了罗伯特·卡尔森的硬盘,唯一可疑的是许多色情网站的访问数据。”
“史卡勒,这些东西在你电脑里也找得到,说重点。”
“我们在文件或信件中也没找到任何可疑人物。”
“史卡勒……”哈利以警告的口气说。
“不过呢,我们找到了一张很有意思的票根,”麦努斯说,“猜猜看是什么地方的票根?”
“我打你哦。”
“萨格勒布,”麦努斯赶紧说,没听见哈利回应,又补上一句,“克罗地亚的萨格勒布。”
“谢谢,他是什么时候去的?”
“十月,出发日期是十月十二日,当天晚上回来的。”
“嗯,只在十月去了萨格勒布一天,听起来不像是去度假。”
“我问过基克凡路的福雷特斯慈善商店主管,她说罗伯特没有去国外出过公差。”
哈利挂上电话,心想自己怎么没跟麦努斯说他对他的表现感到满意?他大可把称赞说出口的。难道他年纪大了,脾气也跟着变坏了?他从出租车司机手中接过四克朗零钱,心想,不对,他的脾气一直都很坏。
哈利踏入呼啸哀鸣的卑尔根寒风中,据传,这寒风始于九月的一个下午,止于三月的一个下午。他走了几步,进入伯尔许咖啡馆的大门,环顾四周,心想不知道禁烟法出台之后,会对这种地方产生什么影响。哈利来过伯尔许咖啡馆两次,每次踏进这里都有种回家的感觉,同时却又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身穿红外套的服务生在店里忙进忙出,手里端着半升啤酒,跟客人讲些乏味的俏皮话,脸上的表情仿佛在炫耀他们在高级餐馆工作。这里的客人有本地捕蟹人、退休的渔夫、经过战争洗礼且吃苦耐劳的水手,以及其他人生经历坎坷的人。哈利第一次光顾时,一个过气艺人正在餐桌之间跟渔夫跳着探戈,另一个盛装打扮的老妇人在手风琴伴奏下高唱德国歌谣,并在间奏时用浓重的卷舌音有节奏地说着下流的话语。
哈利看见了要找的人,便朝坐在桌前的一名瘦高男子走去。桌上放着两个啤酒杯,一个空了,一个快要空了。
“长官。”
男子猛然抬头,随着哈利的声音转过头,目光迟了点才跟上。男子一脸醉意,瞳孔收缩。
“哈利。”男子的口齿意外地清晰。哈利从隔壁桌拉了一把椅子过来。“正好经过吗?”毕悠纳·莫勒问道。
“对啊。”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哈利没有回答。他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仍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是不是署里的人都在讲我的八卦?真是的。”莫勒又喝了一大口酒,“很奇妙的角色转换,对不对?以前都是我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你。要不要喝啤酒?”
哈利倾身越过桌面:“长官,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情况下一个成年男人会在上班时间喝酒,哈利?”
“不是被开除,就是老婆跑了。”
“据我所知,我还没被开除。”莫勒笑了,肩膀抖动,但没笑出声来。
“卡莉有没有……”哈利顿了顿,不知该怎么措辞才好。
“她和孩子没跟我来,这无所谓,早就决定好的。”
“什么?”
“我想念孩子,我当然想念他们,但我还应付得来。这只是……怎么说来着……过渡时期……但还有更好听的说法……超越……不对。”莫勒在啤酒杯前垂下了头。
“我们去散散步吧。”哈利说,招手表示买单。
二十五分钟后,哈利和莫勒站在弗洛伊恩山的栏杆旁,他们在同一朵雨云下俯瞰可能是卑尔根的地方。一台缆车以固定的倾斜角向上爬升,它由粗钢丝拉动,看起来宛如一块蛋糕,他们是从卑尔根市中心坐缆车上山的。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哈利问道,“因为要跟卡莉分手?”
“这里跟他们说的一样,一天到晚下雨。”莫勒说。
哈利叹了口气:“长官,喝酒没用的,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哈利。你跟甘纳·哈根相处得怎么样?”
“还可以,他是个好演说家。”
“你可别低估他,哈利,他不只是个演说家,他在FSK武装特种部队待了七年。”
“特种部队?”
“没错,总警司跟我说的。哈根在一九八一年被调到FSK,当时FSK之所以成立,是为了保护北海钻油塔。基于安全理由,他的这段经历没有写在履历上。”
“FSK,”哈利察觉到冰雨从外套渗到了肩膀处,“听说他们非常忠诚。”
“就好像兄弟情谊,”莫勒说,“坚不可摧。”
“你还认识其他FSK的人吗?”
莫勒摇了摇头,看起来已经清醒:“案情有进展吗?有人给了我一些内部消息。”
“目前连动机都还没找到。”
“动机是钱,”莫勒清了清喉咙,“也就是贪欲,它来自妄念,妄想有钱就能改变一切,以为自己可以改变。”
“钱?”哈利看着莫勒。“可能吧。”他附和说。
莫勒朝面前灰蒙蒙的云层厌恶地吐了口口水。“找到钱,追踪它的流向,钱总是可以带你找到答案。”哈利从未听过莫勒用这种语气说话,说得这么苦涩、这么确定,仿佛他宁愿不曾拥有这种洞察力。
哈利吸了口气,他鼓起勇气:“长官,你知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你跟我都不是那种朋友遍天下的人,虽然你可能不把我当成朋友,但我毕竟也算是你的某种朋友。”
哈利看着莫勒,他没有回应。
“我来找你是希望可以帮上忙,你想不想聊一聊或是……”
依然没有回应。
“呃,可恶,如果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就好了,但我已经来了。”
莫勒仰望天空:“你知道卑尔根人把我们后面这个称为山脉吗?事实上它们的确是山脉,实实在在的山脉。只要从挪威第二大城市的市中心搭乘缆车,六分钟就可以抵达,却会有人在这里迷路和死亡,想想还挺可笑的,对不对?”
哈利耸了耸肩。
莫勒叹了口气:“雨不会停的,我们坐那个像锡罐一样的缆车下去吧。”
抵达市区后,他们朝出租车候客站走去。
“现在还没到高峰时间,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卑尔根机场。”
哈利点了点头,却没上车,他的外套已经湿透。
“追踪钱的流向,”莫勒一手搭在哈利肩上,“做你该做的事。”
“你也是,长官。”
莫勒扬了扬手,迈步离开。哈利坐上出租车后,莫勒又转身喊了几句话,却被车声淹没。出租车从丹麦广场呼啸而过,哈利按下手机开机键,随即出现哈福森的短信,说请他回电。哈利拨打了哈福森的电话。
“我们拿到史丹奇的信用卡了,”哈福森说,“青年广场的提款机昨晚十二点左右吞了它。”
“所以昨晚我们突袭救世军旅社的时候,他就是从青年广场走回去的。”哈利说。
“没错。”
“青年广场距离救世军旅社很远,”哈利说,“他去那边一定是怕我们会追踪到旅社附近,这表示他亟须用钱。”
“还有更棒的,”哈福森说,“提款机一定设有监视器。”
“所以呢?”
哈福森顿了一下,制造效果。
“快说啦,”哈利说,“他没有把脸遮起来,是这样吗?”
“他像电影明星一样对着镜头微笑。”哈福森说。
“贝雅特看过监控录像了吗?”
“她正坐在痛苦之屋里面看。”
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想起约翰尼斯,想起她的一生本可以截然不同。倘若当时她能跟随自己的心就好了,她的心总是比她的头脑更有智慧。奇怪的是,她从未如此不快乐过,却又从未像现在一样想尽情地去活。
活得更久一点。
因为现在她明白了一切。
她看着黑色管口,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
以及即将来临的是什么。
她的尖叫声被西门子VS08G2040吸尘器那个简易马达的怒吼声淹没。椅子摔倒在地。强力吸尘器的管口逐渐接近她的眼睛。她想用力闭上眼睛,眼皮却被强有力的手指给撑开,逼迫她目睹一切。于是她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并且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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