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红区会议室门上挂了圣诞花环。
紧闭的门内,调查小组的最后一次晨间会议正接近尾声。
哈利身穿深色合身西装,满头大汗地站在小组成员面前。
“职业杀手史丹奇和中间人罗伯特·卡尔森已双双死亡,因此本调查小组在这次会议结束后就地解散。”哈利说,“这表示我们大多数人可以开始期待今年的圣诞假期了,但我会请哈根让几个人准备进一步的调查工作。会议结束前有什么疑问吗?托莉?”
“你说史丹奇在萨格勒布的联络人确认是罗伯特·卡尔森委托谋杀约恩,那么谁跟这个联络人说过话?过程是怎样的?”
“我恐怕无法说明细节。”哈利避开贝雅特意味深长的目光,感觉汗水在背后流下。他流汗并不是因为穿西装或有人提问,而是因为他是清醒的。
“好,”他继续说,“接下来的工作是查出罗伯特在为谁工作,今天我会联系将继续参加调查工作的几个幸运儿。稍晚哈根会举行记者会,对外发布消息。”哈利双手做出赶人的姿势。“大家去收拾东西吧。”
“嘿!”麦努斯高声说,声音盖过椅子的摩擦声,“我们不是应该庆祝一下吗?”
噪声停止,众人都朝哈利看去。
“这个嘛,”哈利静静地说,“史卡勒,我不太清楚我们要庆祝什么。庆祝有三个人死了?在幕后指使罗伯特·卡尔森的人还逍遥法外?还是我们的一位同事仍在昏迷中?”
哈利看着众人,面对接下来的痛苦沉默什么也没做。
大家散去之后,哈利开始整理今早六点他写的笔记,麦努斯走了过来。
“抱歉,”麦努斯说,“我出了个馊主意。”
“没关系,”哈利说,“你是好意。”
麦努斯咳了一声:“很少看你穿西装。”
“罗伯特·卡尔森的丧礼十二点举行,”哈利并未抬头,“我想去看看谁会出席。”
“了解。”麦努斯摇晃脚跟。
哈利停下手边的工作:“还有什么事吗,史卡勒?”
“呃,有。我在想队里有很多人都成家了,很期待跟家人一起过圣诞节,而我是单身……”
“嗯?”
“呃,我自愿参加。”
“自愿?”
“我是说我想继续调查这件案子,当然也要你愿意用我才行。”麦努斯急忙补上一句。
哈利看着他。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麦努斯说。
“跟这个无关,”哈利说,“我已经选好了让谁留下,我考虑的是能力,而不是我喜不喜欢。”
麦努斯耸了耸肩,喉结上下跳动。“很公平,祝你圣诞快乐。”他朝门口走去。
“这就是为什么……”哈利把笔记放进公文包,“我要你开始清查罗伯特·卡尔森的银行账户,查看过去六个月的进出状况,记下任何不正常的账户交易。”
麦努斯停下脚步,满脸惊诧地回过头来。
“另外也要清查阿尔贝特和麦兹·吉尔斯特拉普的账户,听清楚了吗,史卡勒?”
麦努斯·史卡勒热情地点头。
“再去调出挪威电信的通话记录,看过去半年内罗伯特和吉尔斯特拉普家族的人是否通过电话。对了,既然史丹奇拿了哈福森的手机,顺便查查看那个手机的记录。去跟律师要银行账户的搜索许可。”
“不需要,”麦努斯说,“根据最新规定,我们握有永久的搜索许可。”
“嗯,”哈利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团队中有人会阅读规定果然很不错。”
哈利迈开大步走出会议室。
罗伯特·卡尔森不是军官,但他在值勤时殉职,因此救世军仍决定将他安葬在他们为军官保留的维斯特墓园。丧礼结束后,部队将在麦佑斯登区举行悼念仪式。
哈利走进礼拜堂,看见约恩和西娅独自坐在第一排长椅上。约恩转过头来。哈利注意到罗伯特和约恩的父母并未出席,他和约恩目光交接,约恩微微点头,露出感谢的神情。
不出所料,礼拜堂里座无虚席,出席的人大多身穿救世军制服。哈利看见里卡尔·尼尔森和戴维·埃克霍夫,他们旁边坐着甘纳·哈根。现场也来了一些媒体“秃鹰”,这时罗杰·钱登坐到哈利身旁,问他是否知道总理为何未如先前宣布的那样前来参加丧礼。
“去问总理办公室。”哈利答道,他知道今天早上总理办公室接到警方高层的秘密电话,电话中说了罗伯特·卡尔森在命案中可能扮演的角色,总理办公室随后想起总理另外还有更重要的行程要优先处理。
救世军总司令戴维·埃克霍夫也接到警署的电话,这通电话在救世军总部造成不小的恐慌,尤其是在今天清晨丧礼主办人之一、总司令的女儿玛蒂娜打电话来请病假的情况下。
然而总司令用坚定的口吻说,在证据确凿之前,必须先将罗伯特·卡尔森视为清白的。此外他还说现在要改变计划已经太迟,整个丧礼必须照常举行。总理则跟埃克霍夫保证,说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去参加圣诞音乐会。
“还有其他消息吗?”罗杰低声问道,“命案有什么新进展?”
“据我所知,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哈利说,“媒体必须通过甘纳·哈根或发言人取得消息。”
“他们什么都没说。”
“看来他们很尽责。”
“别这样,霍勒,我知道这背后暗潮汹涌。那个在歌德堡街被刺伤的警探跟你们昨晚射杀的杀手有什么关系?”
哈利摇了摇头,既可解读为“没有”,也可解读为“不予置评”。
管风琴的声音暂时停止,众人不再交头接耳,一个刚出道的女歌手站上台,用诱人的气息和带着点呻吟的嗓音高唱耳熟能详的圣歌,以玛丽亚·凯莉听了都会嫉妒的云霄飞车式花哨转音结束最后一个音节。哈利听了突然非常想来一杯。幸好女歌手闭嘴,并哀戚地朝她幻想中的闪光灯海鞠躬。她的经纪人露出愉快的微笑,显然他并未收到警署的秘密电话。
埃克霍夫上台对众人讲述勇气与牺牲。
哈利无法专心聆听,他看着棺木,想起哈福森和史丹奇的母亲,闭上眼睛时又想到玛蒂娜。
六名救世军军官抬着棺木走出礼拜堂,约恩与里卡尔首先跟在后面。
一行人转弯踏上碎石径,约恩在冰面上滑了一跤。
哈利离开聚在墓地旁的人群,穿过墓园空荡的一侧,朝维格兰雕塑公园走去,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鞋子踏在雪地里的嘎吱声。
起初他以为跟上来的是记者,但一听见急促的呼吸声,就不假思索立刻转身。
来的人是里卡尔,他倏然停步。
“她在哪里?”里卡尔气喘吁吁地说。
“谁在哪里?”
“玛蒂娜。”
“我听说她今天生病了。”
“对,生病了,”里卡尔的胸膛不住地起伏,“但她没有躺在家里,昨晚也不在家。”
“你怎么知道?”
“你少……”里卡尔的吼声听起来像是痛苦的尖鸣,面孔扭曲,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他喘过气来,用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你少跟我来这套,”他低声说,“我知道你玩弄她、玷污了她。她在你家,对不对?但你无法……”
里卡尔朝他迈出一步,哈利立刻把双手抽出大衣口袋。
“你听着,”哈利说,“我不知道玛蒂娜在哪里。”
“你骗人!”里卡尔紧握双拳。哈利明白自己必须立刻找到适当的言语来让里卡尔冷静下来,于是他决定赌一把。“现在有两件事你要考虑。第一,我身手不算快,但我体重一百九十斤,可以一拳打穿橡木门。第二,《刑法》第一百二十七条明确规定,对公务员行使暴力最低可处六个月徒刑。你不仅可能会进医院,还会进监狱。”
里卡尔的双目似乎要喷出火来。“我还会再找你,哈利·霍勒。”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穿过墓碑,朝礼拜堂奔去。
伊姆蒂亚兹·拉希姆心情不好,刚才他因为是否要在收银柜台后方的墙壁上挂圣诞饰品而跟弟弟大吵一架。伊姆蒂亚兹认为他们卖猪肉、降临节日历和其他基督教用品,而没把真主安拉挂出来,已经算是对这个异教习俗足够妥协了,要是再挂上圣诞饰品,他们的巴基斯坦客人会怎么说?但他弟弟认为他们也必须考虑其他客人,比如说住在歌德堡街另一头那栋公寓里的客人,况且在圣诞节期间让杂货店带有一点基督教味道又不会怎么样。两人吵翻了天,伊姆蒂亚兹虽然赢得最后的胜利,却一点也不高兴。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时店门口的铃铛猛烈地响起,一名肩宽膀阔、身穿深色西装的高大男子走进门来,直接走到收银柜台前。
“我叫哈利·霍勒,我是警察。”男子说。伊姆蒂亚兹一阵惊慌,心想难道挪威有法律规定,所有商店都必须挂上圣诞饰品?
“几天前你们店外坐着一个乞丐,”男子说,“他有一头红发,胡子长这样。”他用手指从上唇画到嘴巴两侧。
“对,”伊姆蒂亚兹说,“我认识他,他会带空瓶来换钱。”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老虎,或是豹。”
“什么?”
伊姆蒂亚兹呵呵大笑,心情又好了起来:“老虎(tiger)是tigger的谐音,tigger就是挪威语的乞丐,至于豹,是因为他的空瓶是从……我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哈利点了点头。
伊姆蒂亚兹耸了耸肩:“这是我侄子说的笑话……”
“嗯,很好,所以说……”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哪里找得到他。”
埃斯彭·卡斯佩森一如往常坐在亨利克·易卜生街的戴西曼斯可公立图书馆里,面前放着一摞书。他感觉有人走到面前,便抬起头。
“我姓霍勒,我是警察。”男子说,在长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埃斯彭看见坐在长桌另一头阅读的女子看了过来。有时他离开图书馆,接待处新来的图书馆员会检查他的包,他也曾两度被请出去,只因他身上散发恶臭,使图书馆员无法专心工作。不过警察来找他说话倒是第一次,当然他在街头行乞时不算在内。
“你在看什么书?”哈利问道。
埃斯彭耸了耸肩,他看得出来,跟警察说他的任务只会浪费时间。
“索伦·克尔凯郭尔?”哈利看着书脊说,“叔本华、尼采,都是哲学书,你是个思考者。”
埃斯彭轻蔑地说:“我只是想找出正确的道路而已,这表示我必须思考生而为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当个会思考的人吗?”
埃斯彭打量眼前这名男子,也许他看走眼了。
“我问过歌德堡街的杂货店老板,”哈利说,“他说你每天都坐在这里,不是坐在这儿,就是在街上乞讨。”
“是的,这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
哈利拿出笔记本,埃斯彭回答自己的全名和姨奶奶在哈吉街的地址。
“职业是……?”
“修道士。”
埃斯彭满意地看着哈利毫无抱怨地一一记下。
哈利点了点头:“好吧,埃斯彭,你不是吸毒者,那你为什么要乞讨?”
“因为我的任务是成为人类的镜子,让大家看见什么行为是伟大的,什么是渺小的。”
“什么是伟大的?”
埃斯彭绝望地叹了口气,仿佛在说,这么明显的事还要他说几遍才行?“施舍,分享并帮助你的邻居,《圣经》说的只有这一件事。事实上,在探讨婚姻、堕胎、同性恋和女性公开发言权之前,你必须非常用力地去探索所有关于性的事。当然,对那些假装虔诚的人来说,谈论无关紧要的经文比实践《圣经》明确指出的伟大行为——你必须把你拥有的一半送给那些一无所有的人——要容易多了。世界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直到临死都没听见上帝的话语,只因为这些基督徒不肯放弃他们在尘世拥有的东西,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自省的机会。”
哈利点了点头。
埃斯彭露出疑惑的神情:“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不吸毒?”
“因为前几天我在歌德堡街看见你,当时你在乞讨,跟我同行的年轻男子给了你一枚硬币,但你很生气地拿起来丢他。吸毒者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再没有用的硬币他们都会收下。”
“这我记得。”
“结果两天前我在萨格勒布的酒吧碰上了同样的事,这本来应该足以让我思考,但是我没有,直到现在。”
“我丢那枚硬币是有原因的。”埃斯彭说。
“所以我突然想到,”哈利把一个装在塑料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是不是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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