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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离境

        晚上六点三十分,犯罪特警队里异常忙碌。

        哈利在传真机旁找到欧拉·李,他看了一眼传真机打出的纸,是国际刑警传来的。

        “欧拉,发生了什么事?”

        “甘纳·哈根打电话召回全队的人,每个人都回来了,我们一定要逮到那个杀害哈福森的家伙。”

        欧拉的语气十分坚决,哈利一听就知道这反映了今晚整个六楼的气氛。

        哈利走进他的办公室,麦努斯正站在办公桌前打电话,快速而大声地说着什么。

        “亚菲,我可以给你和你的手下制造更多想象不到的麻烦,如果你不派手下帮我去街上找人,你就会成为头号通缉犯,我说得够清楚了吗?听好:这个人是克罗地亚人,中等身高……”

        “金发平头。”哈利说。

        麦努斯抬起头来,对哈利点了点头。“金发平头,有发现再打给我。”

        他挂上电话。“外面闹哄哄地忙成一团,每个人都随时准备行动,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

        “嗯,”哈利说,“还是找不到约恩·卡尔森?”

        “连个影子都没找到,我们只知道他女朋友西娅说他们约好今天晚上在音乐厅碰面,他们的位子在贵宾包厢。”

        哈利看了看表:“那史丹奇还有一个半小时来决定他能否完成任务。”

        “你怎么知道?”

        “我打电话问过音乐厅,他们说门票四周前就卖完了,没有票不得入场,连大厅都进不去。换句话说,约恩只要入场就安全了。给挪威电信的托西森打电话,看他是否还在位子上,如果在的话,叫他追踪约恩的手机。对了,音乐厅外一定要部署足够的警力,每个人都要带枪,并熟知史丹奇的样子。然后打电话去总理办公室,通知他们今晚有额外的安保措施。”

        “我?”麦努斯说,“总……总理办公室?”

        “打就是了,”哈利说,“你已经长大了。”

        哈利用办公室电话拨打他熟记的六个电话号码之一。

        另外五个电话号码是:小妹的电话、奥普索乡老家的电话、哈福森的手机、毕悠纳·莫勒以前的私人电话、爱伦·盖登已停机的电话。

        “我是萝凯。”

        “是我。”他听见萝凯吸了口气。

        “我想也是。”

        “为什么?”

        “因为我正好想到你,”萝凯咯咯地笑着,“我们就是会心有灵犀,你不觉得吗?”

        哈利闭上眼睛。“我想明天去找欧雷克,”他说,“就像上次我们讨论的那样。”

        “太好了!”萝凯说,“他一定会很高兴,你会过来接他吗?”她听见哈利犹豫片刻,又补上一句:“只有我们在家。”

        哈利既想问又不想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会尽量六点左右到。”他说。

        根据托西森所说,约恩的手机位于奥斯陆东部,可能是在赫格鲁区或黑布洛登区。

        “这没什么用。”哈利说。

        哈利在六楼踱来踱去,走进每间办公室,听听有什么进展。一小时后,他穿上外套,说要去音乐厅。

        他把车停在维多利亚式露台大楼附近小街的禁止通行区,经过外交部,走下罗斯洛克路宽阔的台阶,右转朝音乐厅走去。

        身穿正装的人们快步穿过冰冷刺骨的零下低温,来到玻璃帷幕前开放的大广场。入口两侧各站着一名身穿黑色外套、戴着耳机的宽肩男子。音乐厅前方每隔一段距离站着一名制服警察,共有六人。来看表演的人边发抖边对他们投以好奇的目光,因为奥斯陆警察手持机关枪是很罕见的。

        哈利在制服警察中认出西韦特·傅凯,朝他走去:“我不知道德尔塔小队也被找来了。”

        “的确没有,”傅凯说,“是我打电话去警署说我们想帮忙的。他以前是你的搭档,对不对?”

        哈利点了点头,从外套内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傅凯,他摇了摇头。

        “约恩·卡尔森还没出现?”

        “还没,”傅凯说,“等总理来了以后,我们就不会让其他人进入贵宾包厢。”这时两辆黑色轿车驶进广场。“说曹操曹操到。”

        哈利看见总理下车,迅速被引进音乐厅。前门打开,哈利瞥见在门口恭候的迎接队伍。戴维·埃克霍夫露出灿烂笑容,西娅·尼尔森的笑容则没那么灿烂,两人都穿着救世军制服。

        哈利点燃香烟。

        “好冷,”傅凯说,“我的双腿和半颗头都没感觉了。”

        哈利心想,我真羡慕你。

        哈利抽了半根烟,大声说:“他不会来了。”

        “看来是这样,希望他没找到卡尔森。”

        “我说的是卡尔森,他知道游戏开始了。”

        傅凯看了一眼这位高大的警监,在哈利酗酒又无法无天的传言尚未流传开来时,他曾认为哈利是可以加入德尔塔小队的优秀人才。“什么游戏?”傅凯问道。

        “说来话长。我要进去了,如果约恩·卡尔森出现的话,立刻逮捕他。”

        “卡尔森?”傅凯一脸茫然,“那史丹奇呢?”

        哈利放开手上的烟,烟掉落在他脚边的雪地中,发出咝的一声。

        “对,”哈利慢声慢气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那史丹奇呢?”

        他坐在黑暗中,用手指摆弄着放在大腿上的大衣。音箱正播放着轻柔的竖琴音乐。天花板上的聚光灯投出光柱,在观众席间扫动,他心想这应该是为待会儿舞台上的表演制造令人期待的气氛。

        他前面几排的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因为有十几位宾客来到现场,有几个人稍微站起,但经过一阵交头接耳后,他们又坐了下来。看来在这个国家,人们并不会以起立的方式来对民选领导者表达敬意。那十几人被带到他前面三排的位子坐下,那些位子在他等待的半小时里一直是空的。

        他看见一名穿西装的男子身上有条电线连到一只耳朵,却不见制服警察的踪影。外面的警察见了他也没有任何警觉。事实上,他一直期待碰到更强大的警力,毕竟玛蒂娜说过总理会来看音乐会。但话说回来,警察多又怎样?他是隐形的,比以往更为隐形。他对自己感到满意,环视周围的观众。现场应该有上百名身穿晚礼服的男士吧,他已经能想到场面会有多混乱,他也已经计划好简单有效的逃脱路线。昨天他来过音乐厅,已经看好了。今晚开始之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检查男厕的窗户,确认没上锁。那扇结霜的朴素的窗户可以向上推开,而且够大够低,足以让一个男人爬到外面的屋檐上,再跃下三米,落在停车场的某个车顶上,然后穿上大衣,走上繁忙的哈康七世街,快步行走两分四十秒,抵达国家剧院站的月台,那里每二十分钟有一班机场特快列车停靠。他计划搭乘的列车将在八点十九分离站。离开厕所之前,他在外套口袋里放了两块除臭锭。

        为了进入音乐厅,他得两度出示门票。一名女性工作人员指着他的大衣,说了几句挪威语,他只是微笑着摇头。她验票之后,领着他前往贵宾包厢的座位。原来所谓的贵宾包厢不过是观众席中央的四排普通座位,特地用红色分隔绳围起来。玛蒂娜说过约恩·卡尔森和女友西娅会坐在哪个位子上。

        他们终于来了。他看了看表。八点零六分。观众席间灯光微亮,台上的灯光又过于强烈,让他难以辨认代表团中的任何人,但突然有一张脸被小聚光灯照亮,在那一瞬间,他很确定地认出那张痛苦苍白的脸。那是在歌德堡街跟约恩·卡尔森一起坐在车子后座的女子。

        前方有几个人似乎搞混了座位号码,但情况很快得到解决,人墙坐了下来。他紧握大衣里的枪柄。弹仓中有六发子弹。他不熟悉这种左轮手枪,它的扳机比一般手枪重,不过他练习了一整天,已经找到击锤击发子弹的临界点。

        接着众人仿佛接到隐形信号般安静了下来。

        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子走上台,他心想应该是要欢迎现场来宾。男子说了几句话,大家都站了起来。他跟着站起,并看见周围的人都静静低下头来。一定是有人死了。过了一会儿,台上男子说了几句话,大家都坐了下来。

        幕布终于升起。

        哈利站在舞台侧面的黑暗中,看着幕布升起,脚灯令他看不见观众,但他感觉得到他们的存在,宛如一只正在呼吸的巨大动物。

        指挥扬起他的指挥棒,奥斯陆第三军团唱诗班唱出哈利在救世军会议厅听过的歌曲。

        “挥舞救赎的旗帜,展开圣战!”

        “请问,”哈利听见一个声音传来,转头就看见一名戴着眼镜和耳机的年轻女子。“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她问道。

        “我是警察。”哈利说。

        “我是舞台监督,我得请你离开,你站在这里会挡路。”

        “我在找玛蒂娜·埃克霍夫,”哈利说,“听说她在这里。”

        “她在那里。”舞台监督指了指台上的唱诗班。哈利凝神望去,看见了玛蒂娜。她站在顶部台阶的最后一排,以受难般严肃的神情唱着歌,仿佛口中高唱的是逝去的爱情,而不是战斗和胜利。

        她旁边站着里卡尔。里卡尔和她不同,嘴角挂着欣喜的微笑,面容在唱歌时变得很不一样,被压抑的严酷表情不见了,年轻的眼睛放出光芒,仿佛打从心底相信这些歌词:为了慈善和悲悯,有一天他们将替上帝征服世界。

        哈利惊讶地发现圣歌的旋律和歌词确实能震撼人心。

        唱完之后,观众热烈鼓掌。唱诗班下台朝舞台侧边走去。里卡尔看见哈利,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未发一语。玛蒂娜看见哈利后只是低下双眼,从他身旁绕过。哈利横踏一步,挡在玛蒂娜面前。

        “玛蒂娜,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请你好好把握。”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我说过,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哈利抓住她的肩膀,压低嗓门轻声说:“你会因协助及教唆他人犯罪而被逮捕,你想让约恩称心如意吗?”

        “称心如意?”她露出疲惫的微笑,“他要去的地方一点都谈不上称心如意。”

        “那你唱的歌呢?‘他总是慈悲为怀,是罪人最好的朋友。’难道这没有任何意义吗?只是空话而已?”

        玛蒂娜沉默不语。

        “我知道这很困难,”哈利说,“比你在灯塔餐厅给予廉价的宽恕和自我满足式的施舍还困难,因为你在灯塔做的事,就像无助的毒虫从无名氏身上偷东西来满足自己的需要一样,可是这算什么?比起原谅一个需要你原谅的人、一个正朝地狱走去的罪人,这算什么?”

        “别再说了。”她呜咽着,伸出无力的手想推开哈利。

        “玛蒂娜,要拯救约恩还来得及,这样等于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他在烦你吗,玛蒂娜?”里卡尔说。

        哈利并未回头,只是握紧右拳,做好准备,直视玛蒂娜热泪盈眶的双眼。

        “没事,里卡尔,”她说,“没事的。”

        哈利听见里卡尔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眼睛依然望着她。这时台上有人弹起吉他,钢琴声也随之加入。哈利知道这首歌,他在伊格广场和厄斯古德庄园的收音机里都听过这首歌。这首歌是《晨曲》。哈利觉得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你不帮我制止这件事发生,他们两个人都会死。”哈利说。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约恩有边缘性人格障碍,容易被他的愤怒所左右,而史丹奇什么都不怕。”

        “你是想告诉我你这么想救他们是因为这是你的工作吗?”

        “对,”哈利说,“也因为我答应过史丹奇的母亲。”

        “母亲?你跟他母亲说过话?”

        “我发誓说我会救他儿子。如果我现在不阻止史丹奇,他一定会被射杀,就跟上次在集装箱码头一样,相信我。”

        哈利凝视玛蒂娜,然后转身离开,走到楼梯口时,他听见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在这里。”

        哈利猛然停步:“什么?”

        “我把票给史丹奇了。”

        这时舞台上余下的灯光全部亮起。

        前方人群的剪影在瀑布般的闪烁白光衬托下显得十分清楚,他低坐在位子上,缓缓举起了手,将短枪管放在前面的椅子上,在他和西娅左侧那个身穿晚礼服的男子之间拉出一条清晰的射击线。他打算开两枪,有必要的话再站起来开第三枪,尽管他知道两枪就足够了。

        扳机感觉比之前轻了,他知道这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但他不再感到害怕。他的手指越扣越紧,接着便来到没有阻力的一点,这是扳机上零点五毫米的无人之境。到了这点,你必须放松,手指一扣到底,因为已经无法回头,一切将由不可阻挡的物理法则及手枪机械装置接管。

        那个后脑勺即将吃上一发子弹的人转过来跟西娅说了些什么。

        就在此时,他的大脑观察到两个奇怪的现象。第一,约恩·卡尔森怎么会穿晚礼服而不是救世军制服?第二,西娅和约恩之间的身体距离不合理,在音乐这么大声的音乐厅里,按理说情侣应该会依偎在一起。

        在这绝望的一刻,他的大脑试图扭转他已进行的一连串动作,但他的手指已在扳机上弯曲。

        一声巨响响起。

        那声音震耳欲聋,哈利耳中嗡嗡作响。

        “什么?”他对玛蒂娜吼道,试着盖过鼓手突然猛力敲钹所产生的巨响。那声巨响让哈利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

        “他坐在第十九排,在约恩和总理后方三排,二十五号,就在正中间。”她试着微笑,嘴唇却抖得太过厉害,“哈利,我为你拿到音乐厅最好的位子。”

        哈利注视着她,转身拔腿狂奔。

        约恩·卡尔森在奥斯陆中央车站的月台上奋力冲刺,但他的速度一向不够快。自动门发出尖啸声,再度关上,微光闪烁的机场特快列车开始行进,这时他才赶到。他叹了一口气,放下行李箱,卸下小背包,在月台上的设计师长椅上瘫坐下来,把黑色手提包放在大腿上。下一班列车十分钟后抵达。没问题,他还有很多时间,非常非常多的时间,多到他几乎希望自己的时间少一点。他看了看隧道,下一班列车将从那里出现。索菲娅离开罗伯特家之后,他终于一觉睡到天亮,还做了梦,一个噩梦,梦中朗希尔德的眼珠把他吓得不知所措。

        他看了看表。

        音乐会已经开始,可怜的西娅一定独自坐在座位上,搞不清楚状况,其他人也一样。约恩朝双手呼了口气,但冷空气立刻降低了哈气的温度,令他的双手感觉更冷。他必须离开,别无选择,因为一切都已失控,他无法再冒险待在奥斯陆。

        一切都是他的错。昨晚他失去了对索菲娅的控制,他应该预见这件事才对。他的紧绷情绪完全宣泄出来。他之所以如此愤怒是因为索菲娅一言不发、不声不响地接受一切,只是用封闭退缩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一只羔羊,一只献祭的羔羊。于是他打了她的脸,用紧握的拳头,打得指节破皮,接着又是一拳。真是愚蠢。为了不看见她的脸,他把她翻过去面对墙壁,一直到射精之后才冷静下来,但为时已晚。他看着索菲娅离开的模样,知道这一次她再也无法用撞到门或在冰上跌倒的理由瞒过去了。

        他不得不逃走的第二个原因是昨天他接到一通无声电话,他查到电话号码属于萨格勒布的国际饭店。他不知道他们怎么拿到了他的手机号码,因为这个号码并未公开。但他知道这通电话代表什么意思:虽然罗伯特死了,但他们之间还没了结。这不在计划之中,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也许他们会再派一个杀手来奥斯陆。无论如何,他都得离开。

        他火速买了经由阿姆斯特丹飞往曼谷的机票,用的是罗伯特·卡尔森的名字,就跟今年十月他买机票的方法一样。同样,这时他的外套内袋里也放着弟弟罗伯特有效期十年的护照。没有人会说他看起来跟护照相片上的人不像,海关的人也都知道年轻人在十年间的长相会出现很大变化。

        买完机票后,他前往歌德堡街整理行李和背包。距离航班起飞还有十小时,他需要找个地方躲藏,因此他前往救世军在赫格鲁区的一套简陋装潢的公寓,他手上有钥匙。这套公寓已经空了两年,虽然有发霉的问题,但那里仍有沙发、填充物从背后冒出来的扶手椅、床铺。床上有一张沾有污渍的床垫。这里就是索菲娅被命令每周四晚上六点前来的地方。床垫上的污渍有些是索菲娅留下的,有些是他单独在这里时留下的,而那些时候他总是想着玛蒂娜。他跟玛蒂娜的事就像是只被满足过一次的饥渴,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寻求饥渴的满足,如今他终于在一个十五岁的克罗地亚少女身上找到。

        到了秋天的某一天,罗伯特气冲冲地跑来找他,说索菲娅向他吐露心事。约恩听了大发雷霆,几乎失控。

        这实在……太令他羞愧了,就像十三岁那年父亲拿皮带抽他,只因母亲在他的床单上发现精液痕迹一样。

        当罗伯特威胁说如果他敢再看索菲娅一眼,就要把事情告诉所有救世军高层时,他就知道自己只剩一条路可走,而这条路并非再也不跟索菲娅见面。其实罗伯特、朗希尔德和西娅都不明白,他必须拥有索菲娅,这是他能获得救赎和真正满足的唯一方式。再过几年,索菲娅的年纪就会太大,那时他只得再去找别人。但是在那之前,索菲娅会是他的小公主、他灵魂的亮光、他胯间的火焰,就如同当年的玛蒂娜一样。当年在厄斯古德庄园,她让性的魔法第一次起了作用。

        月台上来了许多人。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也许他只需要在泰国待个几星期就能回来,回到西娅身旁。他拿出手机给西娅发短信:爸生病了,我今晚飞去曼谷,明天打电话给你。

        他按下发送键,拍了拍黑色手提包,那里装有相当于五百万克朗的美元。爸一定会非常高兴,他终于可以还清债务,重获自由了。约恩心想,我背负着别人的罪恶,我会让大家自由。

        他看着有如黑色眼窝的隧道。八点十八分,机场快速列车呢?

        约恩·卡尔森呢?他扫视前方的背影,缓缓放下左轮手枪。他的手指听从命令,放松了扣在扳机上的压力。他永远不会知道刚才距离击发子弹究竟有多近,只知道约恩·卡尔森不在这里。这就是刚才那些人找位子会出现混乱的原因。

        音乐安静下来,鼓刷在鼓面上轻轻掠过,吉他的拨弦也变得缓和。

        他看见约恩·卡尔森的女友低下头去,肩膀上下活动,仿佛在包里找东西。她低头坐了几秒钟,接着就站起身来。他的视线跟随着她,看见她慌忙移动,以及那排观众纷纷站起来让她走过。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抱歉。”他说着站了起来,几乎没注意到受他影响而站起来的观众对他怒目而视、烦躁叹息。他的注意力只放在那女子身上,她是他找到约恩的最后机会,而这个“机会”正要离开会场。

        他走进大厅,停下脚步,听见通往会场的隔音门关上,仿佛弹指之间,音乐就消失了。女子没走太远,正站在大厅中央的两根柱子之间发短信。两名穿西装的男子站在会场另一个入口旁说话,寄物处的两名女工作人员坐在柜台内望着远方发呆。他确认挂在手臂上的大衣内依然藏着左轮手枪,他正打算接近女子,这时却听见右侧传来奔跑声,一转头就看见一名双颊泛红、双目圆睁的高大男子朝他疾冲而来。是哈利·霍勒。他知道这时已然太迟,大衣阻碍了他,使他无法精确瞄准。他蹒跚后退,靠上墙壁。哈利的手撞上他的肩膀。他一脸惊异地看着哈利抓住会场入口的门把,猛力把门拉开,消失在门内。

        他靠在墙上,用力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直起身子,睁开眼睛,看见女子把手机拿在耳边,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他走上前去,站到女子面前,将大衣拉到一侧,让女子看见手枪,并用缓慢而清楚的声音说:“请跟我走,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看见女子目光一沉,瞳孔因恐惧而涣散,手机掉落。

        手机掉落到铁轨上,发出砰的一声。约恩看着依然响个不停的手机。在他看清楚来电者是西娅之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又是昨晚那个不出声的人打来的。那人没说一句话,但现在他很确定那人是个女人。是她,是朗希尔德打来的。停下来,别再乱想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疯了?他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这时他可不能再失控了。

        火车驶入车站,他抓起黑色手提包。

        车门打开,激起一团空气。他登上列车,将行李箱和背包放到行李置放处,找到空位坐下。

        一排排坐满观众的座位上有个空位,看起来像是少了颗牙。哈利仔细看过一张张脸,但不是太老、太年轻,就是性别不对。他跑到第十九排的第一个座位旁蹲下,这个位子上坐着一名白发老翁。

        “我是警察,我们正在……”

        “什么?”男子高声说,把手靠在耳边。

        “我是警察,”哈利拉高嗓门说,并看见前几排有个耳朵后方有电线的男子动了动,对着领子说话,“我们正在找一个人,他坐在这一排中间,你有没有看见任何人离开或……”

        “什么?”

        一个老妇人倾身过来,显然她是老翁今晚的同伴:“他刚刚离开,在表演中途离开观众席……”她强调“表演中途”这几个字,显然认为这就是警察要找那个人的原因。

        哈利奔上过道,推门而出,冲过大厅,跑下通往前门的楼梯,看见外面有个制服警察的背影,便在楼梯上大喊:“傅凯!”

        西韦特·傅凯转过头来,看见哈利开门出来。

        “刚刚有没有一个男人从这里出来?”

        傅凯摇了摇头。

        “史丹奇在音乐厅里,”哈利说,“发布警报。”

        傅凯点点头,翻起领子。

        哈利奔回前厅,看见地上有个红色手机,就询问寄物处的两名工作人员是否看见有人离开会场。她们互望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哈利问除了通往前门的楼梯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出口。

        “还有紧急出口。”其中一人说。

        “对,可是紧急出口的门关上时声音很大,我们一定会听见。”另一人说。

        哈利站在会场门外,把大厅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史丹奇真的来过这里吗?玛蒂娜这次说的是真话吗?就在此时,他知道玛蒂娜说的是真话,因为他再度在空气中闻到那股甜腻的气味。就是刚才他跑过来时挡在路上的男子。他立刻知道史丹奇会从哪里离开。

        哈利拉开男厕的门,冷风立刻从另一侧开启的窗户吹了进来。他来到窗边,低头往屋檐和底下的停车场望去,并用拳头猛捶窗台:“该死的!”

        这时,一个隔间里传出声音。

        “嘿!”哈利吼道,“有人在里面吗?”

        那声音再度传来,听起来像是啜泣。哈利扫视一整排门锁,找到一个显示为红色“使用中”字样的。他趴到地上,看见一双穿着女鞋的脚。

        “我是警察,”哈利吼道,“你有没有受伤?”

        啜泣声停止。“他走了吗?”一个颤抖的女性声音说。

        “你说谁?”

        “他叫我在这里待十五分钟。”

        “他走了。”

        隔间门荡了开来,西娅·尼尔森跌坐在马桶和墙壁之间的地上,妆都哭花了。

        “他说如果我不说出约恩在哪里就杀了我。”西娅语带哭声,仿佛是在道歉。

        “那你怎么说?”哈利扶她坐到马桶盖上。

        她的眼睛眨了两下。

        “西娅,你跟他说了什么?”

        “约恩发短信给我,”她目光涣散地看着厕所墙壁,“说他爸生病了,今晚他要飞去曼谷。你想想看,什么时候不选偏偏要选今晚。”

        “曼谷?你这样告诉史丹奇了?”

        “今晚我们本来要一起招待总理的,”西娅说,泪珠滚落脸颊,“可是他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他……他……”

        “西娅!你有没有说约恩今天晚上要乘飞机?”

        她梦游似的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哈利站起身来,大步走进大厅。玛蒂娜和里卡尔正在大厅里跟一名男子说话,哈利认得男子是总理的保镖之一。

        “取消警报,”哈利喊道,“史丹奇已经走了。”

        三人转头朝他望来。

        “里卡尔,你妹妹坐在男厕里,你可以去照顾她吗?玛蒂娜,能跟我来吗?”

        哈利不等玛蒂娜回答,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就往出口的方向走,她得小跑才能跟上。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道。

        “加勒穆恩机场。”

        “那你拉我去干吗?”

        “亲爱的玛蒂娜,你要来当我的眼睛,你要替我看见那个隐形人。”

        他在火车窗户的映像中细看自己的脸:额头、鼻子、脸颊、嘴巴、下巴、眼睛,想找出他脸上的秘密究竟藏在何处,却在红色领巾之上找不到任何特别之处,只看见一张有眼睛和头发的面无表情的脸,映在奥斯陆中央车站到利勒斯特伦之间的隧道墙壁上,看起来跟外面的夜色一样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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