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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午夜琴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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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诉贝阿特丽丝该我玩了。”

        “iPad是我的。”

        “但妈妈说我们一起用!”

        “贝阿特丽丝,求你了……”

        伴随着弗利特伍德·麦克合唱团的音乐,我们一路向北。后座上我的两个小鬼在争论这电子产品的归属问题,而我则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安静地开车。

        你什么都没看到,一切都是因为那该死的闪电,医生都说了幻觉很正常,会逐渐消失的,你必须要像个成年人一样处理这件事。难不成你想因为几个噩梦毁掉孩子们的假期吗?

        “好吧,等我玩完这局就给你,稍等一分钟。”

        “你这局已经玩了半小时了!”

        “哎,你别太过分了,再说了你也没有表,你怎么知道时间?”

        但爸爸承认了妈妈确实可以看见幻象,能预知未来。我还记得那个声音告诉我晚上不要离开家,也许我看到的这些幻象是……是……

        当我们终于驶离了劳斯郡,我几乎已经快要理清那张报纸的含义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心中已经有答案了。“这是电击引起的超现实梦魇。”我应该开始服药,或许我真的应该去咨询一下医生给我介绍的心理学家——考夫曼。等过了这段时间孩子回家后,我就打电话给他。但现在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专心开车,安全地把孩子们送到海边的房子里,尽你所能给他们提供一个愉快的假期。他们已经度过了糟糕的一年,你还记得你开口向他们解释整件事时他们的表情吗?“有时候两个成年人不想继续一起生活了……”“但你们不是两个大人,” 他们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们是爸爸妈妈,是我们世界的地图,除了你们,我们没有别的了,你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然后是新房子,新学校……多亏他们的父母以及成年人所谓的感情和归属,他们吃了太多苦。因此,你得停止那些荒谬的想法,别再有恐惧,好好地做一个父亲该做的事,别再次让他们失望了,皮特·哈珀。

        大约下午六点,我们终于回到了家。此刻的海景蔚为壮观,一些罕见的椭圆形的云朵栖息在海洋上空,就像外星飞船一样,四周装点着黄昏时分最后一道彩色阳光。金色的海和粉色的沙滩连成一片。就在这美丽的景色之中,我们的房子出现在高高的山上,四周是翠绿明亮的草坪。

        “噢,爸爸,”贝阿特丽丝说,“这就像一个梦!”

        “是的,女儿。”我轻抚她的脸蛋。

        孩子们想立即到海滩上玩,风很大,但毕竟在车上待了这么久,想舒展舒展胳膊和腿是正常的。于是我把车停下来,我们顺着连接海滩的木板台阶一步步朝大海走去。杰普开始敞开外套,像风筝一样逆风蹦跳,贝阿特丽丝也照做,“看啊,爸爸!我要飞了!”

        也许是他们嬉闹的、天真的想象力让我忍不住加入他们。我飞快地跑起来,跃入空中,脱掉我的风衣抛入强劲的风中。但风席卷着我,我摔倒在一个沙堆中。地心引力让我很快意识到我不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200磅重的42岁的成年人。杰普和贝阿特丽丝跑过来拯救我,他们各抓着我的一只手把我拉起来,我们手挽着手朝着房子的方向走去。

        玛丽正在精心地为我们准备晚餐。我们还没走到她家门口就闻到了食物诱人的香味:新鲜的面包、派……杰普和贝阿特丽丝有些害羞,他们躲到我的身后,想变成隐形人。里奥给我们开的门,他向他们伸出了手,“很高兴见到著名的杰普和贝阿特丽丝!”他说。贝阿特丽丝回答说:“我很荣幸见到你。”杰普重复了姐姐的话。 “一看就受过良好的教育,是吧,先生!”他大声说,朝我使了个眼色。

        几分钟后玛丽像往常一样穿着得体地出现了。她为孩子准备了两袋“欢迎礼物”。每袋包含一个绘图板、蜡笔、橡皮擦和各种糖果。杰普和贝阿特丽丝在得到允许后怯生生地表达了感谢,便迅速拆开礼物开始在桌上画画。

        “要小心哦,不要弄脏了!”我警告说。玛丽撤走了一些老照片和烟灰缸,以便腾出更多空间给孩子们。

        几分钟后朱迪也赶到了。听到她停车的声音,我开始变得有些紧张。孩子们听我说起过朱迪,但以为她和里奥、玛丽一样,只是我住在海边的新朋友,仅此而已。我原本打算在开车的时候向他们巧妙地解释,说她是爸爸的一位“非常特殊”的朋友,跟女朋友类似,但一路上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里奥为了缓解紧张,便在我们面前消失,去厨房“给玛丽打下手”了。

        “你来开门吧?”他问。

        不要跑,你这个胆小鬼。我心想,点了点头。

        打开门的时候,朱迪也显得有些紧张,我们都没有行贴面礼,反倒几乎同时愚蠢地笑起来。“你想和我握手吗,亲爱的朋友?”我注意到她的妆容和穿着与平日里有一丝不同。她穿了一条黑色短裙和一件淡紫色上衣,给人一种“好老师”的印象,就差一副眼镜了。

        她走近壁炉旁的咖啡桌,杰普和贝阿特丽丝正在专心地画画。

        “你好,”她伸出一只手说,“我叫朱迪。”

        “你好,朱迪,”杰普说,在她的脸颊上一吻(不管怎么说他继承了我哈珀家的基因特质,对美女很有品位),“我叫杰普。”

        “我叫贝阿特丽丝。”我的女儿说,“我喜欢你的辫子。”她指着朱迪的头发,朱迪的头发就像两根藤蔓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后脑勺,形成一个蝴蝶结形状。

        “你要是想,也可以跟我编一样的辫子。”朱迪说,“你有一头非常漂亮的头发。”

        “你也是,”贝阿特丽丝礼貌地说,“你也住在这里吗?”

        这难道不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吗?我想也许她以为朱迪是里奥和玛丽的女儿。

        “不,但里奥、玛丽和你的父亲是我的朋友,他们邀请我来这里吃饭。我住在镇上,你们今天来的时候路过那里了对吧。我在一家商店里工作。”

        “服装店吗?”贝阿特丽丝说。

        “呃,也卖二手服装,但实际上什么都卖:书、影碟、纪念品……”

        “我长大了想设计衣服,或者像爸爸一样当个音乐家。”

        “聪明的小姑娘!”里奥喊道,他正端着盘子出来。

        “你呢,杰普?”朱迪问,“你长大了想当什么?”

        “电视台主持人!”杰普说,所有人都被他坚信不疑的表情逗乐了。

        玛丽邀请大家上桌,于是杰普和贝阿特丽丝坐在我的两旁,贝阿特丽丝让朱迪坐在她另一侧。

        嗯,我想,这还算是一个顺利的开头。朱迪朝我会心一笑,我注意到里奥和玛丽也相视而笑。

        第一道菜是鱿鱼圈配莫萨里拉干酪和番茄酱拌沙拉。一整天只在加油站吃了三明治和几袋薯条的孩子们狼吞虎咽,差点就直接用手抓了。

        玛丽问他们第一次独自乘飞机是不是很刺激。

        “空姐给我们玩具玩,”杰普说,“然后就开始了争夺战。”

        杰普所说的争夺战引发了笑声一片,于是大家开始拿飞机上发生的争夺开玩笑。

        朱迪说她在阿姆斯特丹有一个好朋友,并回忆说几年前去了阿姆斯特丹。

        “你有在女王节扫货吗?”

        在女王节的最后一天(4月30日也是荷兰国庆日),贝阿特丽丝准备好了在冯德尔公园跳蚤市场兜售的三明治,并且几乎被抢购一空。也许是因为她是市场上唯一一个除了卖三明治还准备了新鲜的桑格利亚汽酒的卖家。杰普(我是从克莱姆那知道的)则在一棵树下弹琴,他弹了两小时马拉那民歌却只赚到2欧元18分,于是放下乐器宣布说要放弃那些无聊的吉他课程,因为目前看来指望弹吉他养家糊口是无望了。而他的父亲——我坚决支持他的决定。

        里奥斜倚在杰普的椅子上和他聊天。

        “你会喜欢这个地方的,孩子。这是一个充满梦幻的地方。你的父亲给你讲过莫纳汉修道院吗?它建在悬崖边上,在古代它一年内被维京人袭击了两三次,依然岿然不动。那个年代的僧侣非常顽强。据说,他们在附近埋了大量的宝藏,以防维京人找到,现在宝藏仍然埋在那里。”

        “真的吗,爸爸?”杰普瞪大了双眼问道。

        莫纳汉修道院目前仅残存着三面摇摇欲坠的墙壁,过去的辉煌已经荡然无存。

        “呃,孩子……如果真有人埋了东西在地下,我觉得没有人能够找得到,因为一定埋在了1000多米的地下。”

        我留下杰普和贝阿特丽丝与里奥和朱迪玩耍,起身帮玛丽收拾桌子。我端着一堆盘子走进厨房,玛丽让我放在水槽旁边。厨房是一个方形的空间,窗户外面是沙丘,有一扇通往车库的门,这是几年前里奥修建的非法建筑。除了一个黑色电冰箱之外的所有家具都是用层压轻木做的。冰箱门上至少贴了十多个冰箱贴,来自维也纳、阿姆斯特丹、伦敦……

        “放下吧,我们把它们放进洗碗机。”看到我拿了块洗碗布,她说,“这趟都柏林之旅顺利吗?你的爸爸怎么样了?”

        “还活着。”我回答道,“他还留着一口气,但我觉得他看到孩子们倒是很高兴,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他笑。”

        玛丽的话很少,通常和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所以当她抚摸我的肩膀给我一个温暖的微笑时,我有些措手不及。

        “我很抱歉你的父亲仍然这样,但也许生活会给他一个理由,一个真正好的理由……让他从哀悼中解脱出来。”

        “是啊……也许……”我咽下嘴边的话,说,“谢谢你,玛丽。”

        她把所有的盘子都放进了洗碗机,轻轻地关上了门,然后拍了拍手笑着说:“看到有多快了吗?”接着她让我帮她拿一碟干净的放牛排的盘子。

        “你的头还疼吗?晚上能睡着吗?”

        “差不多吧。”

        “医生有什么新说法吗?”

        “医生给我开了些新药,但我决定不吃。这些药物的毒性会破坏人体正常的机能。我每天服用一些阿司匹林止痛,目前为止没什么大问题。医生还给了我一个贝尔法斯特的用催眠法治疗睡眠障碍的专家的电话。”

        “你还在做奇怪的梦吗?” 她故作沉稳地问。话音刚落,我却感到一丝沉重。我又想起了父亲餐桌上的报纸,标题上赫然写着“多内加尔惨案”。照片上,警察的双脚上蠕动着蛆虫,死的四个人到底是谁也无从得知。

        我笑了笑。

        “做了一些噩梦,但不像上次那样‘严重’到半夜三更来吵醒你们。非常抱歉吓到你们了。”

        玛丽笑着把牛排扔进锅里。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担心,皮特。我跟里奥不同,我信与梦境相关的东西,我认为梦是有缘由的。”她说着,用叉子把牛排叉起来,“这块熟了,递个盘子给我。”

        桌上摆了六个盘子,还有一些沙拉和烤土豆。我拿起一个盘子放在平底锅旁边。玛丽小心翼翼地将牛排铺在盘子里。

        “你的意思是……这个梦带给我某种讯号?”我问。

        玛丽盯着锅里新下的牛排,说:“如果经常重复某个梦境,有可能是,如果只梦到一次可能就不是了。”

        我又想起了那张报纸,还有梦里倒在血泊中的里奥。

        “嗯,我明白了。”我吞吞吐吐地说,然后默默地拿了盘子放在灶台边。

        “如果是不断重复的梦就意味着某种信息,你应该试着破解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沉默地看着玛丽,试图从字里行间品味这句话的意思。她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大功告成!”她说着,把第二块牛排放到盘子里。我们四目相对了许久,然后她说:“如果你需要找人聊,我随时都可以,皮特。”

        “谢谢你,玛丽。”

        “现在趁它们凉掉之前把这两盘端到桌上去,让大家趁热吃。”

        桌上交谈正欢。贝阿特丽丝兴奋地讲着不久前去西班牙南部旅行的见闻,杰普把他的绘图板摆在桌布上,让里奥替他画恐龙。杰普正处于迷恋恐龙的阶段。

        “不对……”他纠正里奥的画,“原角龙的脖子上应该有盾牌!”

        “啊哈,当然,当然!”里奥说。

        “来吧!”我说,“我们先吃饭,吃完后你可以让里奥给你画整个系列。”

        吃完主菜,我们一致认为今晚玛丽的厨艺超常发挥。

        等待上甜点的时候,我注意到杰普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了,我开始表示怀疑,几分钟后,杰普证实了我的怀疑。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凑到我耳边低声说:

        “爸爸,我得去趟……”他涨红了脸。

        “洗手间对吗,我的小冠军?”我低声说。

        他尴尬地悄悄点头。肠胃不舒服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而更加令人着急的是要在陌生的房子里方便。

        洗手间在楼上走廊的另一头。我起身抱歉说我们要去“处理一项紧急事务”。幸运的是,这会儿贝阿特丽丝正在跟大家讲阿姆斯特丹船屋的趣事,我和杰普急忙上楼,没有引起大家关注。

        进了洗手间,我遇到了一件几个月没和孩子们共同生活的父母们都经历过的事。我弯下腰帮杰普解皮带,他一边回答说:“现在我自己可以了,爸爸。”一边把裤子脱至脚踝坐到坐垫上。

        “我在外面等你哦,儿子,祝你好运。”

        我走出来掩上房门,低声地笑。

        楼上共有三个房间:里奥和玛丽的卧室——一个布置了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宽敞更衣室的舒适的大房间;一间客房;一间闲置的房间,也就是所谓的“办公室”,里面放了里奥的健身器材,玛丽独自在家也会在里面玩电脑打发时间。我双手背在身后,在走廊里悄无声息地走动,听着客厅里的欢声笑语。我想,朱迪和孩子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糟糕。另外,里奥和玛丽真是一对可爱的邻居。想想今晚美妙的晚餐,他们甚至还准备了小礼物!而最棒的是今天一整天我没有头疼,当然并不是说完全不疼了,我仍然能感觉到跳动,但今天没有发作。好像全身的器官都在告诉我:“你快好起来,杰普和贝阿特丽丝来啦!”

        我在几乎占据了走廊一半空间的书架旁踱步,到了楼梯口又折返回来,轻轻地敲了敲洗手间的门。

        “一切都好吗,我的小冠军?”

        几秒钟后从里面传来杰普的声音:“是的,爸爸。”听起来像一个正在挖宝藏的家伙。克莱姆的便秘被可怜的小杰普继承了,相反地,贝阿特丽丝和我则能尽情享受清空肠道的喜悦。

        我又开始在走廊里踱步,这一次我在书架前停了下来。书架很狭窄,放置在客房和“办公室”之间的过道上。架子的正中央摆放着书籍、影碟和小型CD。书架的一侧贴着里奥和玛丽年轻时的一些老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他们在麦田里拥抱,背景是橙色的天空。另一张则是长满棕榈树的海滩,里奥抱着玛丽向海边走去,玛丽的表情则像是在挣扎。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羡慕。我深知,在心底里多么希望克莱姆和我也能像里奥和玛丽一样,幸福地活到60岁,那时候我们也会有一个类似的照片墙,还应该有一堆孩子,我们的孙子也许会在周末或圣诞节来看望我们。

        不知不觉,我的手碰到了一本马克·吐温的小说集,这是一个早期的版本。我快速翻页,随机停在一页上读起来:

        问:您怎么会觉得并非如此呢?但是告诉我,墙上的肖像到底是谁?难道不是您的兄弟吗?

        答:啊,是的,是的,是的!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我的兄弟……威廉……我们叫他比尔。可怜的比尔啊,见鬼!

        问:这……难道他死了?

        答:我觉得是,虽然我们不能肯定。他身上有很多疑点。

        问:我很抱歉,那么,他失踪了吗?

        我往后读了一会儿便觉乏味,于是将书放回书架。我看了看浴室的门,杰普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于是我开始欣赏那些照片打发时间。看到那些大峡谷、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和鲍威尔湖的照片,我回忆起和克莱姆新婚宴尔开着大篷车穿越传说中的66号公路,一路从芝加哥到洛杉矶旅行的时光。把影集放回原位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架底部的纸卷上。纸卷上有经常被展开来看的痕迹,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幅油画,玛丽没有将它装裱起来,而是卷起来放在书架底端。

        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被藏在这里。我想。脑子里突然闯入了要翻开来看的想法,我有点震惊,仿佛有个声音在脑海里说:对,就是这样,皮特!

        千万别这么想,这种偷窥的鬼念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试着在书中腾出一个空位把影集放回原位,但是整排书失去了平衡,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下去,书架边缘的几本顺势滑落到了地上。

        加油,笨手笨脚先生!

        楼下传来阵阵笑声和谈话声,我庆幸没人听到楼上的动静,要不然还以为我在翻箱倒柜。或许我已经这么做了?我把书从地上拾掇起来重新放回书架上。

        看看吧,就一眼!那个声音仍然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我应该忘记一切,转过身继续在过道里踱步,或者敲敲门看看杰普的情况,反正我绝不会翻看这幅画,因为它藏在那里肯定是有原因的。玛丽把所有的画都挂在家里了,唯独这幅不同,一定是有她的原因的。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盘旋,我无法控制它:

        来吧,你还等什么呢?你知道你无法控制。

        我抬头看了一眼楼梯,交谈声和笑声仍在继续。楼梯老旧得一有人踩上去就会吱吱作响,一旦有人上来,我将有充裕的时间来收拾残局。而至于小可怜杰普,还没传来坦克开过的噗噗声。

        如果你是一个做过恶作剧的小孩,此刻的心情应该跟我一样。

        当我展开纸卷的时候,绘画的柔软香味扑鼻而来。画幅不大,长约50厘米、宽约40厘米。这是一个孩子的肖像,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孩子躺在类似棉团或者浮云上,他的表情是快乐祥和的,整个画面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孩子的脸画得极其细致,明亮的眼眸凝视着站在画前怔住的我。

        虽然我知道自己已经越界,应尽快物归原位,但实在难以将视线从画上挪开。画面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我以为会是M.柯根并且“柯根”的首字母“K”应该是连写的,正如玛丽在所有画上的签名一样。但是这次不同,签名是另一个名字——“琼·布兰查德”。

        琼·布兰查德,会是谁呢?很明显是另一位画家。会是镇上另一位女士吗?但是他们夫妇为什么藏着一幅别人署名的婴儿肖像画呢?

        “楼上一切都好吗?”

        里奥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我打了个哆嗦,赶紧卷起画纸,往里一扔,但是掉了下去。

        “是的……不太顺畅,”我把画放回原位,然后我探出头对下面的里奥说,“不过不太严重。”

        “好的,别着急啊,” 里奥开玩笑地说,“告诉杰普甜点已经上啦!”

        “我会转告他的,有点额外的动力总是好的嘛。”

        我转身走向走廊尽头,正打算敲杰普的门问问看问题是否已经解决了,突然瞥见有什么东西掉在书架前面的地板上了。原来是一张剪报。

        大概是我翻书的时候从某本书里掉下来的吧,又或者是被卷在那幅画里面的……我捡起来仔细看。这是半张报纸,可以看出是被人悉心剪下的,从报纸的一边可以看到东方文字的广告片段,另一边剪得很平整,可以看到一则新闻:

        东京湾附近飘着一艘无人帆船。

        初步断定船员是一对定居在东京的美国夫妇,目前已在一起绑架案中遇难。

        救援大队于星期二中午在距东京市区50英里的东京湾附近发现一艘漂浮的帆船,上周当局确认其失踪,救援直升机发现船上空无一人,整个下午都在搜查船上那对定居东京的美国夫妇。

        船长29英尺,于周日下午两点起宣布失踪。码头工作人员报告称这艘帆船在“没有提交超过一天航行备案”的情况下出航时间已超过一天。

        一位渔民向海上救援警察报告说有一艘帆船漂浮在海面上,下午证实就是“愤怒号”,随后警方通过备案登记册查到了该帆船的驶离港。

        虽然不能明确船员失踪的原因,但从东京湾这两天良好的天气情况以及海警对船只的初步分析来看,目前已排除海上事故的可能性。初步判定为一起绑架案,其他细节并未透露,但警察说他们“仍必须彻查船只,如果是海盗所为,那么接下来一定会提出赎金要求……”

        卫生间水箱的哗哗声把我惊醒,我连忙把报纸对折起来,塞到书背后放那幅画卷的地方,暗自希望报纸原本就是从那里掉出来的。我把手背在身后,等待杰普从洗手间里面出来。

        “我好了,爸爸!”杰普说着走出洗手间,脸上洋溢着无限轻松和满足的表情。

        我还没从刚才的新闻中回过神来,敷衍着给了他一个祝贺。

        回到餐桌上,我尽量掩饰刚才发生的事对我造成的冲击,但是还是显露在脸上,被朱迪发现了。她在桌子底下掐了一下我的大腿,小声问:“你怎么了?”我朝她笑着摇摇头。一小时后,我们三人都开始哈欠连天,于是决定回家。

        回到海边的房子,杰普和贝阿特丽斯抱怨说床太凉了。的确,一周前铺好的毯子和床单已经变得潮湿,所以我下楼给他们准备些热水袋。在我拿着热水袋回到房间的时候,他们已经精疲力竭地睡着了。我把热水袋放在他们脚下,坐在杰普床边上看着他们。

        我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午夜。从理论上讲我也应该累了,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今天一路从都柏林开车回来,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我本应精疲力竭,然而奇怪的是我却没有丝毫困意。

        我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苹果电脑,打开谷歌主页,输入以下几个词:

        “布兰查德”+“柯根”+“东京”。

        我在找什么?一种关联吗?试图确认一个奇怪的理论吗?

        ……一对美国夫妇居住在东京……

        如果比想象的更简单呢?也许那对美国夫妇是“另一对”呢,是他们的朋友或熟人?呃,对了,你记得里奥在他的故事中提到过东京吗?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都全身心投入到在网络上用不同的词语组合进行搜索——“布兰查德”+“柯根”,“东京”+“骚动”+“柯根”,“帆船” +“柯根”,“失踪帆船” +“东京” +“里奥·柯根”+“玛丽·柯根”……但并没有搜出实质性的有用信息。

        在加州纽波特海滩有个叫理查德·柯根的人,他拥有一个帆船出海的个人网页。我还发现一对居住在马提尼克岛的布兰查德夫妇,一个40多岁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出现在多张加勒比海上帆船的照片上。但没有一张照片里的人像里奥或玛丽。

        搜索引擎给我列出了名叫里奥·柯根的几个人,但他们都不是我的那位邻居。有一位里昂的画家,还有一位纽约的律师。我点击他们的Facebook和LinkedIn的个人资料图片,没有一人(至少在我浏览的前100或200条中)有一丝一毫地像我的邻居。玛丽的情况也是这样。结果并不令我感到意外。现在许多人避免将自己的个人信息泄露在网上。

        我结束了对邻居枯燥乏味的搜索,开始搜索自己的信息。“皮特·哈珀获得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最佳配乐奖”,这是两年前了……“皮特·哈珀被列入现代作曲家名录”,这也是该死的两年前的新闻……最后,我搜索“克莱姆”,让我吃惊的是她居然注册了Facebook账户,上面展示着她和尼尔斯近期的美好旅行,和我在一起时,她却从来没有这样过……难道我给她丢脸了吗?

        突然一张照片跳入眼帘,照片的背景是热带海滩,可以看到热带主题的鸡尾酒,他们在正中间亲吻。这让我愤恨、嫉妒,我感到自己受伤的虚荣心在胃里翻江倒海,索性合上电脑走上楼。我扫了一眼孩子们的卧室,杰普已经移动了位置,贝阿特丽丝姿势没变,睡得正酣。你甚至可以在她的可爱的肚子上用纸牌搭一个小房子,第二天早晨一定会安然无恙。刷过牙后,我倒在床上,盯着屋顶发呆。我想跟里奥谈谈关于油画和剪报的事,我可以说自己是偶然发现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转念一想这未免也太过荒谬。画妥善地保存在书架里,是我有意翻看的。这就好比我承认自己翻看他老婆装内衣的抽屉,友谊一定会戛然而止。所以我决定闭嘴。也许我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来谈论此事,又或许事实上这一切都不重要。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出现了一个繁星满天的晴朗夜晚,我在客厅里弹奏钢琴,窗开着,大海的声音传进屋,与音乐完美融合。

        那是一段非常棒的旋律,我也不知道灵感来自何方,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这很长一段时间我能谱出的最好的曲子了。我的手指漫步在钢琴上,准确地弹奏那段仿佛已经练习了多年的陌生旋律。旋律发自内心,流入指尖,我想:我终于又回来了!我应该把它写下来,不能忘了……但我又如此地确定,弹奏的旋律来自我的内心,绝不会被忘记。

        我应该打电话告诉帕特,就算是吵醒他我也不在意,他应该会非常高兴听到我说皮特·哈珀又回来了。我的双手和我的思想重新做回了朋友,我的小工厂又开工啦!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重复那些沉闷的下午,因为我再次找到了灵感的源泉。

        但随着旋律的推进,有一个键突然哑了。它只能发出一个沉闷的低音,像一把锤子击中手指的声音。

        接下来又一个键坏了。

        咚,咚,咚。

        我低头看向琴键,发现键盘上鲜血淋漓。

        键盘很脏,我的手指的血印到处都是,我把双手翻过来,发现手掌上全是血,但没有伤口……那么这些血是哪里来的呢?我按下一个琴键,只见缝隙里冒出红色的血水,一直滴到地板上。

        我惊愕地起身,凳子翻倒在地上,发出大铁锤砸地般的声响。

        钢琴盖是合上的,但我从来没有合上过。我慢慢地走近盖子,摸着它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抬起来。我意识到出事了。金色的边框呢?我只看到黑暗的内箱,我把手伸进去,碰到热乎乎的液体。整个琴腔里全是……

        我的上帝!

        血……

        我慢慢抬起琴盖,努力往里看,只见鲜红的血泊里躺着一具赤裸的身体。

        是手脚被捆绑着的朱迪。

        “帮帮我,皮特!” 她呻吟着,“他要回来杀了我。要么今天要么明天,求你帮帮我。”

        我整个身体开始颤抖,“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朱迪,我来救你。”我试图找到支撑琴盖的金属棒,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求求你,求求你……他是魔鬼,他只会玩弄我一段时间,完事后就会杀了我,把我切成碎片。”

        突然,我感到客厅里有什么东西。我合上钢琴。朱迪仍在里面说着可怕但毫无意义的话。我转过身来,发现客厅中央站着一个人。

        “没时间了,皮特。”

        她秃着头,皮肤上那些可怕的黑点使她看起来像一个怪物,一具骷髅,像一个化疗病人在生命中最后几天的样子。

        “妈妈?”

        她穿着那件她在家总穿的绿袍子。尽管她的模样很可怕,但是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悲悯和温柔使这个噩梦突然变成了一个美梦。在我还没来得及靠近她,在她消失在空气中之前,她张开嘴,说:

        “离开这所房子,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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