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标题出自一段听来的故事。一个在美国做旅游生意的朋友告诉我说,有天他接待一个团,带游客去美国的大峡谷观光,这似乎是来美国必备的一个节目。据说去的人无不为大峡谷雄浑壮阔的气势所震慑感动,尤其面对黄昏时夕阳辉照下的连绵山景,这些人虽然肤色不同,声带里发出语言的音调各异,因震惊而叹息的表情却几乎相同。可面对如此迷人的风景,人们耳朵里却突然听到一句带有浓重山西口音的骂声:“啥破大峡谷?我家后门一开,那就是大峡谷!”此话一出,大家顿时侧目无语,原来叫骂者是山西某个煤矿的矿长,整天开门面对的都是家乡的秃山矿谷。老先生跑这么远为的是来看新奇的西洋景,却偏赶上这么一趟倒霉的峡谷游,想不憋气都不成。
说实话,听完这故事,在忍俊不禁之余倒是有些同情这位矿长,每天生活在“大峡谷”中,抬眼看到的都是祖国的大好山川,再拉过去看什么美国的“鸟山”,这不是明摆着让人家审美疲劳吗?看来美国旅行社的节目单真该换换啦!不过我猛然想到,这个故事说出的是一个生活中时刻存在的相对论式的问题,如果我恰在这个团里,我就会庆幸地说,嗳,我可幸亏没活在大峡谷里,否则怎么看得出这景色很美哪?也许刚离开大峡谷,我又会颠倒过来想,我怎么没机会像矿长那样生在大峡谷中呢?那不是可以天天看美景喽!想到此我可能会变得沮丧起来。因为我发现,这矿长的埋怨语气中包含着自信,美国大峡谷这般美丽景色都不放在眼里,可见他家门口的风景该有多美呀!想起来都让人羡慕!我于是想入非非地猜测,如果真化身成那个矿长到底会发生什么?结果意识到,当个终身矿长的好梦恐怕早已破灭,可没想到,这年我却有个机会跑到南方一座小城过起了元宵节,这次旅行使我真正体会了祖国山河中处处都有“大峡谷”的存在,也由此感悟出了矿长发火的真实原因。
南方这座小城市犹如一座“鬼城”,不是因为它不繁华,而恰是因为对鬼神的祭祀一直是一种流行时尚,比如在街道巷口就拜有某个神祇,而且这类神祇分布的密度很大,置身其中即有处于“大峡谷”的感觉,只不过此地不是以山景取胜,而是遍地的庙宇和鬼神崇拜。要想旅游,踏寻碑刻和解读碑文应该是重要的节目之一,置身这个鬼气森森的“峡谷”中,确实别有一种美的趣味。你就看那抬神游街的场面,一群男男女女穿上戏装,仪仗队一过,仿佛晃过去的就是一出活泼泼的乡间戏剧,在北京城里根本不可能见到的。到了夜晚,一枝龙灯蜿蜒穿村而过,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华彩流连般地让人生出晕眩之感。
小城的自足特色与“大峡谷”相似,让人待在当地恍如隔世般的沉迷,那诱惑是绝难抵抗的。这峡谷中人之所以自信,往往仰仗的是对碑文和地方文献的熟稔,那感觉犹如山西矿长对家门口大山的特征如数家珍。参加研读碑刻,就像展读一卷地方史,会不时为细节的发现所震撼。在封闭的峡谷氛围里,你不知不觉就会熏陶得对周围生活有了难以描绘的亲近感,会感觉回到了炊烟缥缈的远古世界中。我在这峡谷中的醉意朦胧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那乡间的庙变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集会场所,梦见一个村子完全变成了紫禁城内衙门的微缩,还梦见村里的族长在制订族规家训。最奇特的是我因为不懂当地语言,无法和村民对话而着急上火,急得抓耳挠腮大叫一声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彻底陷入无法自拔的自卑,缘由在于,我的记忆通过梦境被打上了一个印迹,这“峡谷”中的生活仿佛成了皇家的缩影,使得我这个皇城根边来的人居然没有什么优越感可言。
我还依稀记得,当时住在村长的一座小楼里,小楼扎在一片田野中,知道来了客人,村里的乡亲担着担子把新鲜的蔬菜和肉类直接挑进了房子,这使我这个京城来的饕餮之徒在这“峡谷”中又上了绿色食品教育这一课,吃完后基本上已腿软得不能下地了。回京后写笔记,突然悟到那“大峡谷”不就是个桃花源吗?怪不得像做了个梦,可后来有机会换了个地方探望,看到仍是满眼的庙宇和耍成一条龙的灯笼时,要想学那山西矿长的口气,说声“啥大峡谷!”还真说不出口,因为这一刻,我忽然想到,自己不懂那地的方言,是没有资格当“大峡谷”居民的,那不过是场桃源惊梦而已。回京后,我总想着哪天应该专门去抚着故宫的红墙倾诉一番,还是住在咱皇城根下舒坦,尽管这老北京的天已污染成这样了!这话透着些阿Q的激愤,却是个自我安慰的好办法。
以讲故事为名兜了这么大个圈子,该下结论了。那矿长看扁美国大峡谷是有道理的,山西的大山可能确实不比它差,问题是美国峡谷和山西大山完全是两回事,他却觉得世界上一切的山都应该是和山西一样的,这就是“在地”眼光聚焦过久的问题所在。“在地”眼光很容易炮制“不知有汉”的桃源童话。最近一种说法是,做学问只要“眼光向下”就会发现更多好东西,因为据说乡间的那些规矩有点像能自发修复身体的尤物,杀不死的,研究者眼光一瞄住就会自动勃起,这种“在地化勃起”是因面对“地方传统”这个美女尤物做出的自然反应,于是激情释放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尽管那美女背后掩藏的狰狞经常被忽视。不像上层儒学,连个躯壳都没有,光有个“幽魂”在四处飘荡,还得劳烦一些知识捕手去抓来在电脑上做解剖分析。还有个说法是,“地方”就是整体中国的缩影,想到此,怪不得我会做那村子就像紫禁城一般的梦了。我想说的是,缩影归缩影,可如果咱们连皇家里面那点家底有多厚还没搞清楚的话,这缩影的真实性当然会打些折扣。这就像拿山西大山和美国大峡谷做比较一样。
如果说“大峡谷”内的眼光尚有可圈可点之处,那么还有一种比较恶心的作态,有些人表面看上去是要下决心进一次“大峡谷”冒冒险,可又怕吃苦受累。一次研讨会上,我听到一个学界名人在表白,大意是我们现在有房有车了,应该为老百姓做点什么。于是夸耀说今天自己是坐公车来的,和老百姓挤一块觉得特舒服,还夸口说有一天自己还和民工蹲一块吃了碗炸酱面呢。我一听这话立刻就有身体反应,什么反应还是不说出来为好。摆这姿态的人也许想学俄国的民粹派,或五四后期社会改造运动中偶下农村的那帮知识人,但我总觉得他应该学学当年的赤脚医生先驱陈志潜,在定县实实在在待上个几年,真为老百姓做点实事。如果没有这样的决心,还是免开尊口为好。我以为,对民众身份和生活方式的盲目认同,不但会摧毁文化的多样风格,而且会生产出如上一批知识怪物。更别说现在知识界净出些光说不练的人,与峡谷的亲密接触对他们而言只具有改变生活情调的探险意义,对这些人,我以为恰恰应该重新下放到农村,去当一回知青,以示惩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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