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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山下的一个小镇。

        在小饭馆里喝酥油茶的时候,我从窗口就看见了山的顶峰,在一道站满了金黄色桦树的山脊背后,庄重地升起一个银白色的塔尖,那样洁净的光芒,那样不可思议地明亮着。我知道,那就是山的主峰了。没有说话,我想,这一阵子,它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这一天来登山的人只有我们几个人。几个同伴都倾心于交谈。相信此时此地,只有我一个人在注视着它。某个修密宗的喇嘛曾说过,在功力到位的时候,他看见自己胸腔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伟大的梵文字母,金光闪闪。如果这话没有水分,我想自己也有很好的瑜伽资质,这个时候,那座雪峰度过蓝空到我胸中来了。

        同伴们为哪一条路线最便捷又能看到更多的美丽风光争论不休时,我独自微笑不语。心里想着佛经上关于殊途同归的寓言。在这个时候,去不去那里,上不上那座雪山对我都无所谓的。那山已自在我心中了。但我们站在山前,看到将要驮我们上山的马,慢慢下山,它们脖子上的铃铛声一下涨满了山谷,使这个早晨比别的早晨更加舒缓而且明亮,我终于忘了佛经禅关,心跳一下就加快了。

        马!对于一个藏族人来说,可是有着酒一样效力的动物。

        马!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跨上过马背了。现在,一看到它们的影子出没在金色桦树掩映的路上,潜伏在身上的全部关于这种善于驰骋的动物的感觉一下子就复活了。那种强健动物才有的腥膻味,蹄声在寂静中震荡,波浪一般的起伏,和大地一起扑面而来的风,这一切就是马。马对于我来说,是活生生的感觉,而不是一种概念。

        马们一匹匹从山上下来。

        就在这里,山谷像一只喇叭一样骤然敞开。流水声和叮咚声在山谷里回荡。一队马井然有序地行进在溪流两边的金黄草地和收割不久的麦地中间,溪水的小桥把它们牵到石岸,到一株刺梨树下,又一座小桥把它们渡回左岸。一群野鸽子从马头前惊飞起来,就在很低的空中让习习的山风托着,在空中停留一阵,一收翅膀,就落向马队刚刚走过的草丛里去了。这些都和儿时在故乡见到的一模一样,我努力叫眼睛不比别人的更加潮湿。

        可那是什么样的一群马呀!

        在我的经验里,马不是这样的。我们要牛羊,是要它们产仔产奶,形象问题可以在所不计。但对马来说,我们是计较的:骨架、步态、毛色,甚至头脸是否方正都不会有一点马虎。如果不中意,那就宁愿没有。中了意的,那一身行头就要占去主人财富的好大一部分。以至于有谚语说,我们这族人,如果带了盛装的女人和马出门,家里就不会担心盗贼的光顾了。而眼前是些什么样的马呀:矮小,毛色驳杂,了无生气,叫人担心骨头随时会刺破皮子。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身上流出的血,可能还不够打湿身下的地皮。那些无法再简陋的鞍具就不想再提了。

        同伴们争先恐后地把一匹比一匹矮小的马的缰绳抓在手里。把看起来最高大的那一匹留给了我。

        那个和他的马一样的马队主人宽慰我说,你的那匹看着烈,其实听说听话得很。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弯腰去系鞋带。目前,我对这些马的信任程度还不及对脚上这双鞋的信任程度。可是,一旦跨上了马背,感觉毕竟和走在地上大不相同,远处的雪峰猛一下就在面前升高了许多。

        马队主人没有马骑,那一头乱发的脑袋在我膝盖那个高度起起落落。我问刚才他把马叫作什么?他说,牲口。这个回答使我高兴。在我胯下的不是马,而是另一种东西,是牲口。马和牲口,在藏语里也跟在汉语里一样,这两个词从我们口里吐出来,经过潜意识和想象的作用,给人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马”,低沉,庄重,有尊敬的意味;“牲口”,天哪!你念念看,是多么的轻描淡写,多么的漫不经心,从一种可以忽略的存在上一掠而过。骑在马上,目的地是重要的,但那过程带来的感受是不容忽视的。如果骑在牲口上,过程就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把人驮到目的地就行了。突然想起一位苏联作家的话:司机的变化与汽车马力的大小相应。这个什么洛夫斯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速度能使驾驭中的人与一般生活形态中的人类相脱离。我在马背上看着道路两边越来越蓊郁的森林景色,心里却想,那么,马又用什么使我和日常的生活相脱离呢?是把我变成一个更加敏感的诗人还是一个野蛮时代的武士?我不知道。而眼下的这一匹,却能使我保持常态,因为它不叫马而是叫牲口,使我在它的背上,在森林的气息里摇摇晃晃地行走。而我要在这里说,带着一点失望的心情在路上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这种感觉使眼前的景色看上去更有况味。如果这个时候,胯下是一匹好马,会叫我只享受马,从而忽略了眼前的风景。

        现在,我可以好好看风景,因为是在一头牲口的背上。

        看够了一片风景,思绪又到了马的身上。马所以是马,就是在食物方面也有自己特别的讲究。在这一点上,马是和鹿一样,总是要寻找最鲜嫩的草和最洁净的水,所以它们总是在黎明时出现在牧场上,寻食带露的青草。故乡一个高僧在诗中把这两者并称为“星空下洁净的动物”。我们在一块草地上下了马,吃干粮。这些牲口松了缰绳也不走开,去寻找自由和水草,而是一下就把那长长的脸伸到你面前,鼻翼翕动着,呼呼地往你身上喷着热气,那样的驯顺,就是为了吃一点机器制造出来的东西:饼干、巧克力,甚至还有猪肉罐头。我的那一匹,就从我手上,伸出舌头来,把一包方便面,一个夹肉面包卷到口里吃进肚子里去了。那舌头舔在手上,舒服的感觉倒和过去给马喂盐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可惜,它们的主人也不把它们叫作马,而是叫作牲口。这不仅仅是一个名称和另一个名称的问题,在这里,两个词语表示出两个不同的态度。“牲口”,那口吻随便得就像一个农民说:“喏,锄头。”是对待一件工具。而“马”就不同了,犹如猎人说到自己的爱犬——亲密的相互依存的伙伴,那是提起引为骄傲的朋友时的那种口吻。在我的经验里,和人一起驱驰过,享受过同一条道路的马都有名字,就像一生中的朋友。问马队主人,它们叫什么名字,他的脸上出现牲口讨吃时一样谦卑的,想要讨人喜欢的表情,说是几匹牲口,要什么名字。问为什么跟在他身边的那条狗却有一个名字叫黑色风。他说,牲口咋个好跟猎狗比?

        吃过干粮再上路,我没有再骑牲口。

        走在一片柏树林里,隐约的小路上是厚厚的苔藓。很快,林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阳光星星点点透过树梢落在脚前,大地要在上冻前最后一次散发沃土醉人的气息,小动物们在树上来回跳跃,寻找最后的一些果实,带回窝里做过冬的食物。这时,雪峰从眼界里消失了,目前的位置正在山脚下。仰起头来,只看见笔立的青色山崖。雪峰是在这坚固而险峻基座上面。夕阳西下,整个山谷,整个人就落在这些青色石头的阴影里了。寒气从溪边,从石缝里,从树木的空隙间泛起,步行了三四个小时,人也很累了。听到那些牲口脖子上铜铃在前面的林中回荡,这时,不管是牲口还是马,都想坐在它的背上了。

        紧赶慢赶半个小时,我才坐在了牲口背上。

        这一来,除了那些高大的杉树,路边的灌木丛是不能再遮住我的视线了。就升高这么一点,山的主峰又从那高耸的岩石基座上升起来一点,叫我看见。林涛声响起来,不是起风了,而是黄昏正降临到群山之中。最后一点阳光是在那点雪峰上面,越来越红,变成了一个宝石的塔尖。当我们吹胀了各人睡觉的气垫,放在树下,走到火边坐下时,天已经黑了。一弯淡淡的月亮挂在天空中央,正越来越明亮。

        晚饭的时候,我的那头牲口得到了比别人牲口多一倍的赏赐。我甚至想给它喝一口酒。在云杉的衣冠下拉上睡袋拉链时,牲口们已经不在了。什么也来不及想,就酣然入睡了。半夜里醒来,先是看见星星,然后是流到高崖上突然断裂的一道冰川,那齐齐的断口在那里闪着幽幽的寒光。月光照在地上,那些马一匹匹站在月光下。因为我是躺着的,所以,它们的身躯在眼里显得很高大。那些简陋的鞍具也卸下来了。月光不论多么明亮,都是一种夜晚的光芒。恰好掩去了眼前物体上容易叫人挑剔的细节,剩下一个粗略的轮廓。这样的因造成了一个果,牲口重新成了法国人布封在书中赞誉过的,符合于我们的经验与期望的马了。

        布封说:“它们只是豪迈而狂野。”

        在这样的一个寒夜里,它们的行走是那么轻捷,轻轻一跃,就上了春天的融雪水冲刷出的那些堤岸,而林子里任何一点细小的响动,都会立即叫它们的耳朵和尾巴陡然一下竖立起来。它们蹬过溪水,水下的沙子就泛起来,沙沙响着,流出好长一段,才又重新沉入水底。我的那匹马向着我走了过来。它的鼻子喷着热气,咻咻地在睡袋外面寻找。我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说,可是我没有盐巴。它没有吃到盐也并没有走开。它仍然咻咻地把温暖的鼻息喷在我的手上。它内在的禀性仍然是一匹马:渴望和自己的驭手建立情感。它舔我左手,又去舔右手。我空着的那只手并没有缩回被子里,抚摸着它那张长脸上的额头中央。这样的抚摸会使一匹好马懂得,它的骑手不是冷漠的家伙。

        我们的谚语说:人是伙伴而不是君王。

        看来,这次登山将要扩展我关于马的概念。过去我所知的马是黄河上游草原上的河曲名马。那些马总是引起我歌唱的欲望。今天,一匹山地马和它的一群同伴也引起了我的这种欲望。

        第二天骑涉过一个海子,同行的朋友把这个过程完整地拍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从监视器里看那个长长的镜头。一到电视画面里,那马在外形上就成为一匹真正的马了。我看见它驮着我涉入湖水,越来越深,最后在水中浮起来,慢慢地到了对岸。然后扬起前蹄,身子一纵,上了半人高的湖岸。录像带上没有伴音,但我还是禁不住身子震动一下,听到了蹄子叩在岩石上的声音。我看见自己用缰绳抽了它一下,于是,它就驮着我在一个孕雪的下午,在弯曲的湖岸上飞跑起来。它从一段枯木上跃过时,是那么轻捷;而当其急速转弯避开前面一个突兀的岩石时,又是那么灵敏。于是,我在它的背上所有的感觉都复活了。这匹马那样懂得来自骑手的所有暗示:轻轻一提缰绳,它就从一丛小叶杜鹃或者一团伏地柏上飞跃而过;两腿在肋上轻轻一压,它就甩开四蹄,跑到这个下午的深处去了。

        一场大雪下来,不要说再继续上山,就是下山的路也完全看不见了。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一个晴天后,又是一场大雪。我们必须下山去了。除非我们想在山上过完整个冬天。

        顶着刺眼的阳光,我们给马备上鞍子,再在鞍子上捆好我们带来的所有东西。这一来,它们又不像是马,而像是牲口了。它们短小的四肢都深深地没入了雪里,它们窄窄的胸膛推开积雪,开出了一条道路。就是这样,我们的双脚还是深深地没入积雪。不到半天工夫,我那专门为了这次上山而买的运动鞋就报销了。不得不爬到马背上。倒是马队的主人说,没有什么,牲口就是叫人骑的嘛。我说,这么深的雪,它怕是不行吧。马的主人说,我看你是懂点马的人。我告诉他我的家乡是在哪里。他说,哦,出好马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那些神气十足的马在我们这里没有用处。他说,以前,有人从别的地方买来过名马。但在崎岖的山路上,在这样的大雪里,不是跌残就是摔死了。他还说,那样的马太金贵了。而这些牲口,命贱,像是使不坏的东西。我说:其实就是另外的一种马嘛。他说,是,山地马。

        这些马,在这样的路上走得多么快啊,雪越来越薄,最后雪没有了,道路又变成了深深的泥泞。这时已经是我们上山第一天过夜的地方。上山两天路程,下山只半天就到了。马队的主人要在这里跟我们分手。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多么想要这些马再送一程,直到山下。马队的主人说,马跟我们下山,到了山下只要卸下鞍具寄放在镇子上,牲口们会自己回家的。他还,我们是这年最后一拨登山客,鞍子放在那里,要到明年才用得上了。到这个时候,他才露出一点感情说,牲口们累了大半年,该过一个安闲的冬天了。问他的名字,他指指一座小寺庙旁边的一群低矮的石头房里的一座,说,你们多半不会再来了,来的话,到我房子里来坐,喝茶。然后,他扬起手,对着他的牲口叫一声走。这些矮小、坚忍的山地马,又摇响了脖子上的铃铛,驮着我们上路了。

        阳光明亮地照耀着,空气里充满了水的芬芳。已经能看到山下蜿蜒的公路了。同伴们开始大声歌唱。这时,有人发现,骑这些马根本不必要用手去提着缰绳,它们自会顺着熟悉的道路往前走,不需要人来告诉它行走的方向。于是,全体都把手抄在怀里,开始大声歌唱。我禁不住想这些马确实该有另一个名字,就叫牲口。马应该是有一个骑手的。这些牲口这样走着,我们就成了货物,没有生命的东西,从一个地方被运到另一个地方。事实正是如此。是的,在我的家乡,这样的搬运工作不劳马做,几头牦牛就可以了。

        在我的美感中,马是风暴,是闪电。牛才是这样百折不挠的坚忍绵长。人总是这样的:不否认生活中需要牛,但总认为作为一个个体,自己更加适合美丽的、矫健的马。更主要是认为,这样的劳役对于马是不适合的。这些马从事了牛的工作,而使自己沦于平凡。我不能使它们完全变回去,恢复马的一切天性了。这是世世代代的遗传使然。我相信,它们的祖先也是从草原上来的。它们是沦落了的一群,在传递血脉的同时,传递了它们对于山地的适应——使高大的身躯日渐矮小,来对付复杂的坎坷。这原本无可厚非。但它们同时传递了认命的悲哀,逆来顺受,荡尽了英雄气息,而沦落为这样的一群。是的,它们只好叫作牲口了,因为它们已经没有了马的灵魂,只余下一副马的外表了。如果这个世界一定要把马变成一种不需要骑手的动物,那造物主尽可以只造出牛,而不要马的这个品种了。

        没有想到人在社会里,从遗传,从四周环境不断得到的沦入平凡,甘于平凡的指令,不断丧失个性的过程早就在生物界演示过了。好了,行程就要终止了。雪山在背后越升越高。那些马离开的时候,我不去看它们远去的身影,因为我不会像对真正的好马那样用尊敬的眼神。但我也不会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它们,因为这是毫无用处的。这样做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世界正在把一切沦于平凡的过程加快。也许,到最后只有这些雪山未被融化之前还能超拔于这个过程之上。

        那些牲口走远了。风吹着它们脖子上铜铃声在黄昏回荡。寒气四起,我抬着头,看到晚霞又一次燃红了雪山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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