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看见对面的屋顶湿湿的,很温润的样子。盥洗完毕,才听见自己心中冒出话来:咦!春雨。再走到窗前,看昨夜雨过的痕迹。这一夜的雨,真是与看了一冬的雨的感觉大不相同了。
植物不只美化环境,更是许多城市居民一份特别的记忆,尤其是当这座城市没有很多古老建筑让我们的情感来依循,多一些与这座城市相伴始终的植物也是一个可靠的途径。植物也可以给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增加一些历史感。
当然,它们也都会在没雪的时节开放,在没雪的都市开放,比如成都这样的城市。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
我挑了维瓦尔第的《四季》佐餐,要让乐队放大了的声音告诉所有事物,春天来了!
这是1月的最后一天,周日的黄昏,和这株粉梅的相会,无论是这一季,还是这一天,我都来晚了一点。
那些日子,顽强撑持的三角梅凋零了,菊花凋零了,我们小区院子里那几树紫荆大概是因为水土不服而总是迟开,总是开得零落的花朵被直接冻萎在枝头上。
阳光下,我举着相机绕行的是盛开了的那一树,踩着书房里取书的梯子去够高枝上花朵的还是那一树。
植物分类学上,梅和腊梅又很不一样。腊梅很孤独,一个品种自成一科,就叫腊梅科。梅却出自一个热闹的大家族——蔷薇科,和好多开花好看的木本植物桃啊,樱啊,都是本家亲戚。植物学还讲,梅花的花瓣为五瓣,那应是野生原种的形态特征,如今城里园中道旁,那些盛开着的,都是园艺种,有单瓣也有复瓣。复瓣者就是经过人工培植诱导的品种。往哪个方向引导呢?当然是往使花朵繁盛与热闹的方向,于是复瓣的梅花便更要繁复地重重叠叠了。
所有东西都因冰冻而收缩,对面的水泥屋顶也是一样。冬雨总是浮在物体的表面,不能渗透进那些因怕冻而紧缩的物体中去,只好浮在物体表面泛出一片贼光。用那种光在眼前唠叨:我要变成冰,我要变成冰。就这么从十二月一直唠叨到一月,我想植物们也有些怕,因为这个过程中确乎有好多花草树木都零落了,后来,植物们也烦了,特别是掉光了叶子的那一些,特别是梅和海棠,反正该零落的都零落了,那你就变成冰吧。这么一说,冬天和它带来的那种冻雨却也无可奈何了。这种迹象在腊梅花开得很盛的时候就已经显现。腊梅香弥散的时候,漏过云隙的阳光就一天多过一天。小区中庭那两树红梅的花蕾也一天大过一天。
自然要翻些古人写梅花的诗来读。
于我而言,还是喜欢那些单瓣的,更接近野生状态的品种。
再补充一点,和腊梅一样,梅经过广泛培育,已经有了众多的难以一一辨识的品种。枝形、花朵的颜色、花朵的单瓣或复瓣、复瓣的复杂程度,都是辨识特征。
那时就想,雨水也要变得温软了。
古诗名句“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美则美矣,却不能让人知道写的是腊梅还是梅。因为两种梅都是会在雪中开放的。
这些梅花诗,说喜欢也是喜欢的,有时也不甚喜欢。这缘故却也简单。中国诗歌,言志,抒情,有所描述,也是起兴,为了意在言外。写的是这个,要说的却是那个。写花,但花是什么样子并不真正关心,不过是用花做个引子。今天以观察植物之美的心情来打量这些诗,就发现这是个问题。单说咏梅诗吧,好像说的是梅花,其实并不是梅花,是诗人自况或别的什么,孤高清洁之类。
写小说的间隙,读闲书做调剂,看见古人有所谓“二十四番花信”的说法。
大意是指:自小寒至谷雨共八个节气,凡一百二十日,每五日为一候,计二十四候,每候应一种花信。二十四番花信,就是自小寒起,每五天有一种花绽蕾开放。如此次第开到谷雨后,就已万紫千红,春满大地。二十四番花信以梅花打头,楝花排在最后。楝花开罢,以立夏为起点的盛大的夏季便来临了。
当阳光驱散薄雾,下楼就望见那团红云更加浓重,步步走近,那红艳并不消散。因此知道,这一树红梅花真的开了。这一树?不是说有两树吗?的确是长得好看的那一树热烈地开了。另外一树,一上午有多半时间在二号楼和几株高大香樟的阴影下,直到中午才晒到太阳,总是受了委屈的样子,枝条不繁盛,花蕾也稀疏,所以这一夜春雨仍没将那些花蕾催开。
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不想,这雨水在一个无梦之夜来了,又走了。只留了一些湿湿的痕迹在对面的屋顶。那是雨水浸入物体内部,使一切松弛并得到润泽的痕迹。这便是春雨的痕迹。打开锁闭很久的窗户,空气也带上了清新温润的味道。
还是回到硬朗一些的唐宋,陆游的《咏梅花》引起我的兴趣:
降温厉害的那些日子,雨水下来可没有如此温润的感觉。严冬的冻雨在别处怎么下的我不知道,但在四川盆地,总要先使天空灰暗压抑到无以复加,直到正午亦如黄昏,这才慢吞吞地降落下来。其实说降落是要为一个过程找到一个明晰的起点。而冬雨常常是以雾的形态来临的。用这种方式先酝酿湿重而彻骨的寒意,然后才变成雨,无风也无声,就那么四处落下,并用更深更彻骨的寒意威胁盆地里所有绿色的植物:树、麦子、蔬菜和一切家养与野生的花草。看到街头人们神情瑟缩,看到一朵朵黑伞飘过,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去到一个有明亮天光的地方。但这样的雨,每一场都要下好一阵子。而且,在最阴霾深重的日子里,一个多月的时段里要下上好几场。每一场都像是马上就要凝成冰变成雪。那时就会想,干脆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吧!它又不来!它的目的就是让所有风湿病发作,连带着为这个时代多弄出一些忧郁症患者。
住家小区的院子算得上宽敞,容下了众多植物。中庭疏朗处,有一树紫薇和两树红梅。紫薇属于盛夏,此时自然全无动静。而两树红梅十多天前花蕾就在瘦硬的枝条上一天天膨胀,慢慢酝酿成了并不飘走的淡淡红云——远望有形,近看却又只见一朵两朵梅花试探性开着,稀疏零落,而且干涩。不过,经过昨夜那样温润的雨水,那树梅花应该开了。
虽未描摹出梅花的情状,倒是写出了宋代在成都看梅花的地理。“锦城西”,“青羊宫到浣花溪”。杜甫当年种桃写诗也在这一带地方。是唐宋时来成都的外地名人依成都地理写出好诗的地方。我也想在这几日,挑一个好太阳,有小风的午后,在入过杜诗的万里桥某处泊了车,沿当年的濯锦之江,向西而行。这些地方都是当年的城外村野,所以梅花能开得“二十里中香不断”,今天夹岸尽是楼房,虽然“香不断”已无可能,毕竟河的两岸十多年来,重新垒堤铺路植草栽树,景致颇有些可观之处。有青羊宫所在的文化公园;有浣花溪公园,和园中的杜甫草堂;有百花潭公园。因此,河之两岸,定有梅花星落其间。还想起某天开车过滨江路,依稀看见岸边有树白花。正好下午浓雾散尽后出了太阳,便沿江去寻那枝白梅。一路经过了许多红梅,和些性急绽放的海棠,走出六七里地了吧,在夕阳沉到那些高树背后的时候,寻到了那树梅花。远看是白色,近了,却是一株树色。于是,借这一天已经黯淡的天光拍了几张粉梅。这树梅花已经盛开过了,准备凋零了,那些雄蕊柱头上的花药已几乎掉光(都尽数授给花瓣中央的雌蕊了吗?还是被风刮去到不知什么地方),剩下的花药也都从明亮的黄变成了黯然的深褐色。
再出门时,就看到城里城外,四处的红梅都应时而开。而且,玉兰与海棠,花蕾膨胀得都很厉害了。
今天已经是1月26日,查了一下二十四节气表,不止小寒已过,大寒(1月20日)也过去一周了。红梅这番花信来得迟了些,因此推想,所谓二十四番花信之首的梅,像是腊梅,而不是红梅。这倒应了杜诗中的景:“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
当阳光驱散薄雾,下楼就望见那团红云更加浓重,步步走近,那红艳并不消散。因此知道,这一树红梅花真的开了。的确是长得好看的那一树热烈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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