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着唱着,就拥有了很多过去
1994年的夏天,十五岁的我被一朵玫瑰花扎伤了手指。
我在阳光下举起沁着血珠的手指,它是半透明的,有和玫瑰花相同的颜色。喜欢摩挲和赞美它的人是妈妈。她常常让我不耐烦,那些令她大惊小怪的东西——鸡蛋似的脸颊啦,缎子般的头发啦,黑白分明的眼睛啦,它们不过是青春。
青春对那时的我而言毫不足以为奇,倒是挺稀罕“过去”,与回忆、思念、欲语还休有关的。那是很令人兴奋的,如果谈话以“曾经”或“那时候”开始,接着眼神便一个飘忽,离开了正在听着你讲话的人,到达一个安全的、他决计到达不了的所在,周围的一切都在缓缓流动,只有你蹲守在时间的中心。
正是追逐美的年龄,同时也敏感地发现:什么样的美也抵不过时间之美。时间以沉默之姿走过,将事物镀上难以言说的美妙光辉。浪漫全部失之于轻薄,直到它们拥有很多时间。
对十五岁的我来说,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
遗憾的是,这也正是我无能为力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陌陌利用广播员的身份,在校广播台一遍遍地播放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当她磁性沙哑的声音在课间吹拂过操场时,我们以近乎虔诚的态度随之轻唱:“Every sha-la-la-la, every wow-oh-oh-oh……”仿佛唱着唱着,就拥有了很多过去。
每周一次的班会课上,同学们都要帮助修葺学校的小花园。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因为需要自由组队完成。对十五岁的少女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自由组队更考验人的,因为我们都对那个规则心知肚明:孤独是可耻的,没有朋友是可耻的。
假如周围的人一队队地走开,而你独独像退潮后被扔在沙滩上的贝壳,那简直是令人想要立刻去死的难堪。所幸我不用为此而担心,因为我有陌陌和安娜。
我对陌陌说:我们要和新来的那个女孩做朋友。这感觉很难解释,并不仅仅是因为安娜漂亮,也许是因为她过马路时如一只鹤小心翼翼涉水的样子。
陌陌却不是很乐意。和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一样,她对我的爱带着独占。
终于,安娜如一只鹤小心翼翼涉水向我们走来,她说:你看,我们的衣服分别是红、黄、蓝。
汩汩流走的,分明不只是风
一朵玫瑰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出花刺?如今的女孩们想必更早,而1994年的我,十五岁,已经读过很多小说,包括和琼瑶全集。我躲在被窝里打着小手电筒,依次看过三十六个男主角“疯狂地碾上”三十六个女主角的嘴唇,这扑面而来的崭新恐惧让我透不过气。
嘴唇、口水、舌头。哦,成人世界真是让人既恶心又发愁。
让我发愁的还有具体的两件事情。一是我越来越无法忽略的胸部。这件事以我不去上学为威胁,逼着妈妈给我做了一件紧身褡裢而暂告一段落。
二是我的“大姨妈”。它第一次拜访的时候我坐在厕所门口哭了一个钟头。妈妈以为我是害羞,其实我是愤怒——我竟然堕落成了恶心的成人!
能够分担我心事的人只有陌陌和安娜。我们在体育课的间隙并排躺在草地上,这种时刻总是让人分外安心。四周凝滞下来,只有远处传来的不明嬉闹声。我们的鼻端有青草尸体的味道,还有我们自己的味道,新鲜、葱郁、小心翼翼。我们试着用同一个频率呼吸,直到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我们百无聊赖地向着太阳伸展手臂,从我手中汩汩流走的,分明不只是风,还有些什么我们此刻毫不珍惜,而将永远怀念的。
男生们非常讨厌。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在一夜之间从和我手拉着手回家、同样芳香柔软的小男生变成一群陌生人。他们那么吵闹,那么能吃,那么没心没肺。在你需要他们的一点体贴时,他们永远看不懂你的暗示。而当你不慎“大姨妈”侧漏,或者第一次穿上草字头内衣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又比特务还尖。最不可原谅的是,他们大多数比我更瘦、更矮,衬得我像女金刚一样,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
在经历过两小无猜、疑窦丛生、捕风捉影的阶段之后,我决定对他们采取敌视的态度,正如他们决定对我们采取敌视的态度。安娜首当其冲。男生们有多喜欢偷看她,就有多喜欢捉弄她。她收获的恶作剧比情书要多得多。
人生可以安排得极为寂寞
我鄙视男生,当然也鄙视爱情。爱情是软弱者的行径,他们败给的是时间掳去我们天真的险恶用心。
教室最后排的那对男女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趁老师不注意手拉着手的样子真是傻透了。最傻的是他们居然还以为我们羡慕他们的勇气,殊不知他们每一个互相凝视的眼神都让我们肉麻得汗毛直竖。
我很矛盾。我贪婪过去,但又惧怕现在。然而如果不经历现在,现在又如何能变成过去?我憧憬一个记忆中的吻,它是完美无缺的,包括其时的月光和花香都完美无缺。它轻暖细密,体贴一个女孩需要体贴的一切心灵角落。但是当思绪转入现在——哦,口水。哦,舌头。哦,这些讨厌的男生。
只有一个人是特别的。我是多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我的诗词手抄本证据确凿——它记录了许多个黄昏,我用四处搜集的文字描绘的第一次心动,席慕蓉、汪国真、莎士比亚和叶芝……我偏爱那种尚未开始就已经着手放弃的爱情,例如这一首:
四季可以安排得极为暗淡如果太阳愿意
我和陌陌、安娜交换我们的诗词本。我们心照不宣:三本诗词本的男主角是同一个。这并不奇怪,因为大半个班的女生都是如此。
我们没有任何行动计划,除了写诗词本。任何行动都无法保持画面的美感,除了在虚空中漫无目的地伸出去的手,任何有目标的手势都逃不开狼狈。
当然,如果展开行动的人是他,那么一切就不同了。谁会是这个幸运的女孩呢?一张放在文具盒里的字条告诉我们:她是安娜。
我哭了。陌陌哭了。接着,安娜也哭了。
徒劳地拖延与这个世界的最终照面
安娜如小心翼翼涉水的鹤,最终选择了驻足。
我想天上的诸神大概会暗暗发笑,如果他听到三个十五岁的少女发誓要一辈子厮守在一起。这并不是一个轻率的誓言,她们制订了详细的方案,包括谁负责赚钱,谁负责家务,谁负责照顾收养的孩子;包括在哪座城市,房子是什么样子,卧室里有三张床,分别是红、黄、蓝三种颜色;包括每一天她们怎样被闹钟吵醒,在晨光中出发,在灯光中重聚,在都市里相依为命。
许多年后,我果然来到了一座都市,我有一间小小的卧室,里面只摆得下一张床。我在晨光中出发,在灯光中与寂静重聚,但我还记得十五岁时伴随着青草尸体气味的誓言,记得我们曾经怎样徒劳地拖延与这个世界的最终照面。
像是玫瑰的天生第六感,我们一眼就发现了爱的暗面隐藏伤害。于是玫瑰长出刺,不是为了不被采摘,而是为了更加奋不顾身地爱。
安娜将字条的碎片抛向空中,暗示着这个夏天的彻底过去。我们进入毕业季,一切的烦恼都要为前程让路。
后面的记忆开始陷入混沌,像被风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前。风从各个方向吹来,骑着车赶路的街头,覆上薄冰的狭长走廊,没有人再试图张望的教室窗口。光线一点点暗下来,我的视力开始下降,陌陌停下了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每天准时响起的是高亢得令人吃惊的眼保健操。
我们每个人都沉静下来,将梦想和躁动放进现实的小抽屉,再按照指定的步骤一一打开。
或是永不再打开。
草地上的誓言像是只开一季的玫瑰,脆弱得经不起秋风的一夜打探。匆匆地赶了一站路,再抬起头来时,我们都已经不在彼此身边。
后来,我们都爱上了一个人,也许是两个,也许更多。也许其实一个也没有,只是时间将我们放进了各自的日子里。
但我总忘不了,在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发誓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
记得,以后没事不要失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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