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小离可能只有一个朋友,她的名字叫紫音。小离不是不能再有别的朋友了,比如欣悦,比如毛毛,都可以做好朋友的,但小离固执地认为有一个紫音就足够了。这样一来,小离的交际圈就清净多了。
起初,小离与紫音不是同桌,小离和紫音便把小离当时的同桌毛毛约到派来蛋糕店。小离掏出了近一个月的积蓄也没够付账,紫音仗义地拿出零钱添上,直到女老板脸上露出奶油一样甜腻的笑容。毛毛很过意不去,便真诚地对小离和紫音说:“以后有事你们尽管说。实在是太感谢了!”
小离说:“没什么没什么,我今天高兴今天特别高兴。”然后三个人在操场上随便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一会儿,把余下的午休时间消费掉了。
小离和紫音有事找毛毛是在第二天中午。这次她俩把毛毛约到离学校有两站远的植物园里。刚坐好,小离便说:“毛毛,我真有件事要找你了,想求你帮忙。”
昨天奶油的香味还留在口中,毛毛恨不能马上报答昨天中午的款待。“只要不是让我去送死,我什么事都答应你。”毛毛是个很仗义的女孩。
小离瞧了紫音一眼:“我说吧,紫音。”然后转向毛毛,“我想跟你调座儿,我跟紫音同桌……”
毛毛哇地尖叫一声:“mygod!我上当了!吃人家的嘴软,我认了……”
小离和紫音热烈拥抱毛毛。
三个人又在植物园里坐了一会儿。不久,毛毛说肚子饿了,并保证这绝不是敲诈。小离翻遍了所有的兜子,再加上紫音奉献的最后两元钱凑在一起,在外面买了三个小馅儿饼。然后三个人坐在一棵高大植物下面充饥。紫音说:“坐在植物下吃零食实在是太美妙了。”后来的事实表明这是小离和紫音最后一次请毛毛吃零食。当天下午,小离如愿以偿地与紫音成了同桌。
欣悦问毛毛是怎么回事:“你不该这么轻易就成全她俩。”
毛毛说:“她们也付出‘代价’了。”
就这么回事,小离有紫音一个朋友就足够了,骨子里喜欢清净。有时候,小离和紫音会利用午休时间坐在植物园里零零碎碎地谈她们那些零零碎碎的经历,还有零零碎碎的人和事儿,有的与她俩有关有的与她俩无关。紫音经常说坐在植物下聊天可真美妙哇!
有一次她俩还不知不觉地谈到班里某个脾气古怪的男生。紫音居然认定小离在谈到他时流露着好感。小离气急败坏地说这怎么可能呢,他是那么令人讨厌。紫音却说你不觉得他与众不同吗?你不是声称自己喜欢与众不同吗?小离说我什么时候宣布过,再说了河马还与众不同呢,可是你能喜欢起来吗?她俩谈到的这个男生叫武为,他的确与众不同,用紫音的话说,他的气质深沉得像一匹北方狼。
还有一段时间,她俩对某位明星产生过浓厚兴趣,把跟那个明星有关的信息和图片搞得到处都是。两人谈着谈着小离突然不说话了,她两眼盯住紫音,意味深长地说:“哎,你长得有点儿像大明星呀!绝不骗你。”
紫音美得红了脸。小离赶紧翻出镜子给紫音看。紫音左瞧右瞧然后问小离:“你真不骗我?”
小离说:“我会骗你吗?”
紫音把镜子推远些重新审视自己:“还真有点儿像。从前我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优秀呢?”
这样,紫音有了优越感。而这优越感是小离和大明星给的,主要是小离给的,紫音还没美到糊涂的程度。为了回报小离,紫音几乎把眼睛贴在小离脸上寻找明星的成分。紫音终于发现小离长得也像一位明星,她的名字叫林心如。这让小离也有了优越感。紫音绝不会把“好东西”独吞的,这也是紫音能成为小离唯一一位朋友的重要原因。所以小离说过假如紫音死掉她坚决断绝与这个世界的任何联系。
其实更多的时候,小离都在跟紫音谈自己家里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当然与那些沉默寡言的家具无关。一般谈到“家里的事情”,往往要涉及爸爸妈妈或是与他们有关的别人。小离可不轻易跟别人谈自己家里的事情,那是她的隐私,只有她自己有权利知道。而她之所以能开口跟紫音谈这些是因为她已经把紫音当成了另一个自己。紫音肯定就是她自己,不是别的什么人,跟紫音说话就相当于跟自己说话,相当于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写日记给自己看。
“家里的事情”先是让小离感到痛苦,然后是无可奈何。最后那些事情结成了一个灰色的影子,整日蜷在房间的角落里或者小离的书包里,随时随地不怀好意地窥视着她。这让小离养成了不停地打扫房间和整理书包的习惯,但是这个习惯一旦频繁便恶化成了怪癖。紫音有时候也陪她这位朋友完成她的怪癖,并且乐此不疲。有一回,小离第三次把文具装回书包问紫音:“我是不是有心理障碍?”紫音大声笑着:“我看你有这毛病,不过你也把它传染给我了。”
“家里的事情”从爸爸与一位不知名的女人的“交往”开始。她的“闯入”究竟是在哪一天连妈妈也说不清。事实上小离从未见过这位女人,也从未听爸爸正面谈起过她,她更像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但从妈妈的表现上看,她确实存在,并且她是自己的敌人,只有爸爸一个人矢口否认“敌人”的存在。小离确信“她”存在,并无数次想象着她的模样。毫无疑问,她比妈妈年轻漂亮,与爸爸有某种默契……
小离把这事跟紫音说了,紫音说咱们得站在你妈妈这方,不过千万别把这件事情搞糟。
“说说你爸爸和你妈妈问题出在哪里?”紫音的口气显得很老到。
小离想了想:“我实在说不出。爸爸经常闷在他的书房里写东西不喜欢讲话,我担心有一天他会失语。有时候他也说话,不过不是跟妈妈,是跟自己……”
紫音说:“够恐怖哇!”
小离解释说:“他是在朗读自己的作品,只是朗读得不太好听,折损了那些作品的品位,要是换了咱班语文老师朗读就好了。爸爸一朗读妈妈就不爱听了,找来卫生纸把自己耳朵塞上,或者把电视机音量调到最大。即使这样,爸爸还是能被自己写的东西感动得落泪。”
紫音不断地发出唏嘘声。她认为小离爸爸算得上是一位文学天才,只是小离妈妈不太适应罢了。天才往往让人感到不太适应。
“那么你喜欢爸爸吗?”紫音打断了小离的话。
“喜欢,他只是有点儿怪,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接近他,他让我看到的经常是背影,那背影有台灯的光罩着,怪怪的。”
“他喜欢你吗?”紫音问。
“我,我不知道……”小离说,“大概喜欢吧。”
小离越来越不自信了。
紫音得出了结论:“问题可能在你爸爸身上,他太爱自己从事的工作了,所以出了问题。至于那个不露面的女人,我们得调查调查。”
两人在植物园里沉默着,植物们发出的声响夸张地涨大了。
小离家里的事情越来越多。那位不知名的女人突然变得具体起来,她几乎“来到”了小离的家中。
那天,妈妈跟爸爸发生争吵,争吵与那位女人的“到来”有关。小离躲在房间里,把门推开一道缝儿,看见妈妈拎着一张雪白的纸在质问爸爸,就好像那张纸上写满了证据。不过她听不清他们说的内容。后来小离在抽屉里找到了那张白纸,那是一张话费查询单,上面印着无数个电话号码和金额,其中有一个号码频繁出现。这至少说明爸爸整天坐在家里并不完全是在写他那部长得永远写不完的小说,这张单据上准确记载了他拨打电话花费的时间,特别是那个号码,它的次数和时间多得惊人。用妈妈的话说,她终于“露面”了。妈妈的表情很复杂:幸灾乐祸,愤怒,悲伤……
小离记下了那个号码,包括长途区号。长途区号前面清楚显示着这个电话所在的城市:杭州。小离想,该找紫音参谋一下了。
其实紫音有一段时间不太关注小离家里的事情了。小离甚至认为她不常说话了,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小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一天下午放学早些,小离望着窗外说:“紫音,走哇,陪我去看心理医生啊,答那种卷子很有意思!”可是紫音没有回答。所以小离是一个人去的。一路上她有点儿委屈,紫音从未这样对待过她。在心理医生那里,小离按医生的要求,先答了一张卷儿,跟考试一模一样,只不过整个“考场”就她一个人,她不必想去抄袭别人也不用担心被别人抄袭。后来心理医生告诉小离,答卷表明,小离与这个世界的沟通方面出了点儿问题……但小离固执己见:“我不需要太多的沟通啊。”所以她与医生之间的交谈进行得很不顺利,医生要求小离定期来治疗也被小离拒绝了。小离说我来这里“答卷”只是为了好玩而已,我是看了你们贴在校门口的广告才产生兴趣的。医生一点儿也没懊恼,他放走了小离。小离走出诊所大门时有种从疯人院逃出的感觉。
小离也没怎么样啊,只不过最近很寂寞,紫音不常陪她罢了。
现在好了,紫音又陪小离蹲在植物园中那片高大植物的阴凉里了。刚下过一场小雨,植物园里新鲜湿漉,很干净也很吵闹,不过并不让人心厌,那些声音好像来自那些不知名的植物。
“也许是它们大口喝水的声音。”小离胡思乱想着。
这次,小离与紫音的“相遇”有点儿意外。不过小离并没有感到任何的不正常,感到意外的反倒是紫音。
紫音问小离:“我又跟你坐在一起了,你不感到有点儿特别吗?”
小离说:“有什么特别的?你不陪我去看心理医生才有点儿特别。你后悔吧,坐在那个三条腿凳子上答卷可真与众不同。”
紫音对心理诊所没有一点儿兴趣,只管说自己的:“这次我见到你并不容易。我想了好多办法。”
小离看都没看紫音:“怎么,最近很忙吗?”
紫音说:“你一定生气了,可是我没有忘掉你,我……”
小离摇了摇头:“我们差不多一直在一起呀,我能感觉到。”
紫音不满意这样的答复:“你不知道吗?我已经走丢了,不过现在总算又找回来了。我得回来帮你。”
小离嘿地笑了:“丢了?你丢在什么地方啦?怎么找回来的?”
紫音便说,那地方很黑,空荡荡的,找不到自己的手和身体,只有一些散落的意识在游走,她太不适应那里了,那是不一样的状态不一样的生活,刚才她的意识里突然出现了植物,便随着叶尖上的一滴水抖落下来,一落在踏实的地方便看见了植物园和小离。
“你说怪不怪,现在我反倒不适应这里了……”
小离托着腮望着紫音:“中午这种时刻,你的思维总是很活跃,要是考试时间总是定在中午,你的成绩肯定不错。请问,你丢掉以后在那里还用上学吗?”
紫音很知足的样子,说不用。
小离说:“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带上我。我俩不应该分开。”
这时,小离完全沿着紫音的思维说话。雨后的植物园的这个时刻,采用这种思维是很浪漫的。两人正说着话,又有一颗很大很耀眼的水滴从一片叶子上渗出来并顺着叶脉向叶尖滑去,滴在紫音脸上,可奇怪的是,那么多水一落在紫音脸上便唰地不见了,像被紫音的皮肤吸收了一般。而那颗落在小离脸上的水珠却滑到她脖子里去了,痒痒的。这回小离稍稍觉察到了紫音与她的不同之处——水与紫音的身体似乎是相融的一点儿都不排斥。这多么与众不同啊!
沉默了一会儿,紫音说:“说说家里的事情吧,我想知道。”
小离拿出那个电话号码,告诉紫音,家里的事越来越不好办了,这个电话号码是那个女人的:“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总算知道她住在杭州了。她要‘出现’了!”
紫音拿过那张纸,把电话号码端详一番:“杭州不是浙江省会吗,听说那地方出了不少美女。你爸爸可真浪漫。”
小离不喜欢紫音的说法,其实她不希望那是真的。妈妈也不希望那是真的,所以拼命找证据证明,可是寻找到的证据总是让她失望。
小离严肃地说:“我看不是那么回事……”
紫音说:“所以我得帮你调查这件事。假如不是那么回事就把结果告诉你妈妈,她就不用再同他吵架了。要是结果很糟呢,我们再另想办法。哎!听够了你家的事情。”
紫音的话让小离兴奋得不得了,唰地站起来,头却顶在一片叶子上,无数颗水珠滑落下来,打在地面上,但很快便被吸收了。
“可是从哪入手呢?我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哪!”小离又觉得这事其实很棘手,做起来并不容易。
紫音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啦,我整天无所事事,也不上学了,正不知道干什么好呢。”
小离不甘心,她本人总得参与一下呀,这件事做起来很像侦查,做个女侦探一定挺有意思。
紫音说:“你哪有时间哪,也不方便做。这回我可要单独行动,但你得协助我,你并非无所事事。”
小离说:“快说吧,我做点儿什么?是不是掩护你,还是……”
“没那么复杂。明天早上临上学时多往花盆里浇点儿水,就算完成任务啦。”紫音接着说,“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能做太复杂的事情。”
“你打算随着水滴潜入我家?”小离看出了紫音的居心。
“没错。”紫音老谋深算的样子。
既然紫音是这样安排的,小离几乎彻底失望了。今天紫音的思维存在很大问题,看样子她也该去心理诊所要张卷儿答一答了。小离敢肯定,医生会给紫音一个与她相反的结论:紫音的问题在于她与这个世界的沟通太过分了,到了上天入地的程度,就是这样。不过小离相信紫音能帮她的,在她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依赖关系,封闭的小离需要紫音为她当眼睛和耳朵,否则她在这个世界上有可能一筹莫展。
小离久久望着一片叶子出神。她怎么也不会相信紫音与植物的叶子能有什么关系,与水能有什么关系。
紫音的声音从小离身旁传过来:“我得走了,明天中午还在这地方见面。我会有调查结果交给你,现在,你去上课。”
小离看都没看紫音一眼:“你真的敢不去上课?”
紫音并没有回答。小离扭头看时,紫音已经消失在前面那片茂密的枝叶之间。有几片叶子正在抖动着,好像在告诉小离:紫音是从这里走掉的。小离刚刚说的话紫音大概根本就没听见。
小离出了植物园,正午的阳光均匀地分布在小离头顶那片天空中,蓝色的天空被镀上了一层紫色。
教室里,紫音的座位是空的。这个小离料到了,只是她不肯声张罢了。小离还把一块垫板折成三角牌子,用钢笔粗粗地描上五个字“紫音的座位”,免得毛毛再搬回来。小离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别的同学用专注的目光盯着那个空空的座位。毛毛甚至禁不住轻轻发出惊叹声,然后所有的同学都沉默着低下头。小离还大声宣布:“紫音是我的同桌,谁都休想把她调走!”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趁语文老师朗读课文时,小离从书桌里翻出了那本彩色的《中国地图册》,几分钟后她找到了杭州。这是一个有名的城市,不难找。小离悄悄把尺子按在她住的这座城市通往杭州的铁路线上,记下尺寸,然后用地理老师教的办法,按比例尺折算成公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天哪!杭州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下课以后,怕量得不准,小离把地图册拿到桌面上,光明正大地量了一遍,果然比刚才量的还要长几毫米。再一折算,比刚才远了几十公里。这时,毛毛和欣悦悄悄地站在小离身后了。她俩一清二楚地见小离的本子上写满“杭州”。
毛毛说:“怎么啦,对杭州产生兴趣啦,还用尺子量啦?”
欣悦小声问:“是不是网友住在杭州?”
小离说:“什么网友?我在学习地理,我学会使用比例尺了……”
然后小离把那页写满数据的本子折好,装进书包的最底层。
晚上,小离的家里经常是比较平静的。爸爸的房间里有嗒嗒敲打键盘的声音;妈妈坐在毛线旁边,面前还有两本有关毛衣编织工艺的书,每年她织掉的毛线大概能绕地球一周,连小离穿的袜子都是她用很细的线一针一针织成的。现在他俩又回到互相不搭理的状态,战争在静悄悄地进行。这反倒无法让小离看到和平的迹象。小离是中立一方,对眼前的战争无可奈何。其实她并不站在妈妈一方,她只想让那个女人从她的家庭里走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业,作业写完后交给妈妈检查,然后去爸爸房间交给爸爸检查。爸爸简单看了看,说:“作业不是目的,目的是学到东西……”
检查通过后小离便可以支配余下的时间了。
看见摆在窗台上的兰花,小离想起了紫音。
小离倒是很想亲眼看看这个紫音是怎么随着水滴来来去去的。小离不相信,但她想实验一下。
小离舀来清水,轻轻浇到花盆里,然后观察每一个叶片。为了验证紫音说的话,小离宁可多等一会儿。可是几分钟过去了,每个叶片都毫无反应,连动都不动一下。小离不想放弃实验,小离不想放弃实验就是不想放弃紫音这个朋友。所以小离又舀来水,直接浇在叶子上,一连串的水滴从叶面上滑下,滴在花盆的土中,渗下去了……
小离没有看到她想看到的一幕,但小离不想放弃。其实她内心里希望紫音说的话是真的。小离穿过客厅去厨房舀水,妈妈见她急匆匆跑了两趟,抬头问:“小离你到底在忙什么?”小离含混地说在给兰花浇水,然后关上门继续这项荒唐的实验,可是当她回过头面对自己的房间时,眼前的情形把她惊呆了。
紫音倚在写字台旁,撇着嘴角看着她呢。
小离揉了揉眼睛,又捏了自己一下,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象。小离不可思议地看着紫音,“可真有你的!”然后走到紫音跟前上下打量起她来。
紫音有点儿不耐烦了:“这个时候让我来干什么?总得明天上午才行,上午你爸爸单独在家时才能开始调查那件事,现在是晚上,你都把我搞糊涂了。”紫音看看台灯,又看看窗外的月亮。紫音揉着眼睛,看样子刚才她是在睡觉。
两人正说着,妈妈已经站在小离房间的门口了。
妈妈看着小离:“小离你在跟谁说话?”
小离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僵立在写字台旁的紫音——妈妈似乎没注意到紫音,这够奇怪的。
紫音盯着小离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小离明白紫音的意思,支支吾吾地说:“我在跟,跟花儿说话……”
妈妈说:“别瞎闹了,小离,兰花用不着浇那么多水,也用不着陪它说话。睡觉。”妈妈这几天心情不佳,跟小离说话非常简练。她现在没有那么多心思照顾这个女儿了,她的生活已经彻底乱套了。
小离妈妈跟紫音的这次见面才是真正的意外。至少紫音这么认为,刚才她可尴尬极了。
“究竟怎么回事?”小离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谁知道,这不是我俩能搞清楚的事情,你妈妈好像看不见我。”
“我却看得见!”
“这么说,能看见我,是你一个人的专利。”
两人话还没说完,小离妈妈又出现在房间门口,紫音下意识地躲在小离身后。小离则几乎目瞪口呆了,因为妈妈这次是来给她铺床的,她近得几乎能摸着紫音了。紫音轻手轻脚,猫着腰从小离妈妈身旁钻过去蹲在写字台旁,朝小离挤眉弄眼,脸涨得通红。小离的表情更是紧张,可是这在妈妈看来很是奇怪——没来由哇,帮你铺铺床怎么啦,有什么不适应的,天天如此呀!
紫音见小离妈妈对她确实毫无察觉,胆子大了起来,干脆轻轻一跃,坐在写字台上,还朝小离放肆地做了两个鬼脸。不过这回紫音可闹大了,她碰着了小离的笔筒,眼看笔筒倒下去了。在笔筒完全倒下之前小离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哗啦!笔从笔筒中滑出来。
小离妈妈望着写字台上的笔筒,愣住了——它自己怎么会倒呢?没有地震哪!小离妈妈观察了一下头顶的吊灯,吊灯很安静——这个笔筒实在是太敏感了。
见自己闯了祸,紫音乖乖从写字台上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写字台旁,就看小离如何解释了,她插不上手的,她插手只能把这件事搞得更糟。小离很为难,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件奇怪的事情。可是妈妈却自己想通了,她走过去把笔筒扶好,把撒落的笔拾起来,说:“小离,你的生活一团糟,为什么不把笔筒放平稳呢?”
小离咯咯笑起来。妈妈莫名其妙地瞧瞧她:“睡觉吧,今天你有点儿不对头。”
小离答应着躺在床上,这时紫音已经歪在她的床头,很自在地假装睡觉。小离妈妈一走,紫音说话了:“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差点儿吓坏你妈妈……”
小离不想听她解释,小声说:“喂,把声音压低点儿,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你的声音。”
紫音捂住嘴巴。
“今天我查了地图册,杭州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城市。”
紫音说:“明天就该知道你爸爸跟杭州有没有关系了。我猜明天他和她还会通话。”
“偷听他们打电话?这不太文明。”
接下来,两人趴在床上猜那个女人的模样。紫音认定她长得又年轻又漂亮,超过小离妈妈。而小离却不肯同意紫音的推测。当天晚上,紫音留下来跟小离睡在一起。小离表示欢迎,给紫音空出位置。半夜,小离突然醒了,发觉旁边的位置是空的,紫音不辞而别。月光下,那盆兰花的叶子上挂着水滴,闪着零碎的白晶晶的光芒,一抖一抖。这说明紫音离开不久。
不必怀疑了,紫音与水有关,像鱼一样。不过,她可能属于会飞的鱼。
小离早上醒来,望着那盆兰花出神。现在,黄盈盈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关于昨天夜里的一切,都被阳光覆盖在下面了,连那个确实被紫音碰倒过的笔筒都显得若无其事,不肯证实昨天夜里发生在它身上的意外。昨天夜里都发生了什么?小离实在分不清那些细节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本来,小离要是继续想下去,就能知道在紫音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小离再次关闭自己,让自己的内心与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分隔开来。也许只有在夜晚,小离才能将自己内心的窗子打开的。而现在,天亮了万物苏醒了,小离的内心该去睡觉了。刚才瞬间到来的清醒让她很不适应。
临上学,小离给兰花浇了过量的清水。爸爸站在门口看见女儿的反常举动了,但他不知道女儿对兰花的“溺爱”是指向他的。
一上午,小离都在想象着家里发生的一切:水珠从兰花某一片叶子的尖端溢出,然后紫音出现,接着紫音大模大样地到爸爸的房间去,站在他身后,或坐在书架下面的转椅上,等着他操起电话。其实假如紫音愿意,她完全可以站在他旁边看他打电话时的表情,而这又绝对算不上“偷”听,这可是当着面听的,不算侵犯他的隐私权……
可想而知,上午的四节课,小离经常“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上的某一块地方,连语文老师都对“那块地方”产生了兴趣。他停止讲课,顺着小离的视线找到黑板上“那块地方”仔细打量了一番。他实在没发现那上面有什么值得一看的。
中午,植物园里的绿叶子闪耀着光芒,好像每个光点都是一个灵魂,这增加了植物园的神秘气息。小离沿着一条潮湿的甬路小心走进植物园深处。走了一会儿她不敢走下去了,她担心这样走下去走不到尽头,那比迷路本身还让人不安。
没有紫音的影子,也不见那些绿叶子有什么异样,这几乎使小离要否定昨天中午的经历了。不过小离并不甘心,她让开甬路朝一个浅水池走去,然后折一片荷叶舀些水扬在一棵高大的植物上。植物园到处可见这种植物,叶子大大的,茎却不粗壮。这时,一阵轻风吹来,叶子飒飒抖动着似乎要超过茎的负荷了,而叶片上也开始闪耀零碎的珠光,小离不得不闭上眼睛一会儿。再睁开眼睛时,紫音已经站在这株植物下面了,小离的疑虑又打消了。
“你早就该去荷花池舀水来。我都急坏了。”
“上午……怎么样?”小离真怕紫音给她带来不好的情报。内心里小离希望那位杭州女人并不存在,完全是妈妈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
紫音说:“别提了,我在他房间里待了整整一上午,闷坏了,一点儿收获都没有,他一直都在写东西,只接过一个电话,对方是位女士,弄不清对方是不是杭州的女人,两人聊了一会儿,聊的内容基本上都是跟艺术有关系的事情,有些我也听不懂,对方好像想约你爸爸写篇东西。其间你爸爸还给两个地址发过两个电子邮件。唉,当时我离电脑远,没看清内容……总之,没收获,又不能跟他聊天,女侦探这个职业不怎么样。”
“你应该离显示器近点儿,反正他也看不见你。电子邮件的内容和地址是很重要的线索!你太没经验了,要是换了我,我能搞回点儿线索。”小离一气说下去。
“我碰翻了你爸爸书架上一瓶胶水,哪还敢离他那么近?”
“你怎么毛手毛脚的,从前你不这样。”
“现在我和从前不一样了,一点儿都不一样了。”
“是呀,简直莫名其妙,哎,昨晚为什么不打个招呼就走?”
“不是我要走的,我醒来时就已经不在你的床上了。可能是这样,我一睡着就管不了自己,这才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莫名其妙!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小离的心情复杂极了。
第一次行动没有收获,紫音有点儿泄气。紫音断定两个电子邮件中有一个肯定是发往杭州的,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一上午徒劳无功。庆幸的是小离,她确实怕紫音给她带来太多的“重要情报”。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她俩一沉默,植物园里的虫鸣鸟唱便浮现出来,连叶子互相拍打摩挲的沙沙声都夸张了几倍,一切都变得轰鸣起来,植物园里其实也不平静啊。
小离嚼着一片叶子,直到满口苦味,“这件事我们解决不了……”
紫音站起来,把小离手里的叶子拿下来扬到天上:“但是我们不能放弃。有我帮你,这件事会弄清楚的。不弄清楚这件事,你不会快乐的,是吧?”
小离追逐那片从天上落下的叶子:“你要是想帮我,现在陪我在园子里走走。我想看看这园子究竟有多大。”
紫音便带小离在园子里转来转去。小离很快便发现,现在的紫音对这片园子里的每一种植物都可以品头论足,充满感情。她还给一些叶子新取了好玩的名字,比如那种心形的叶子大概生下来就是红色的,紫音管它们叫“情浓”;还有一种细长的绿色叶子,叶心顶出一簇淡黄色的小花,紫音管这种叶子叫“苗条”;另外有一种带锯齿的叶子被叫作“鲁班”,叶子上带斑点的叫“美容”……
接着小离发现,每当紫音走近一片植物时它们的叶子都不停地抖动着发出嚓嚓的响声。而小离停住脚步,仔细感受着耳边的细微变化——周围并没有风啊?
“奇怪是吗?”
“不对呀。又没有风,叶子抖什么呢?”小离看着眼前那一簇被紫音称作“辫子”的植物。
“你哪里懂啊?它们知道我来了,跟我打招呼呢!”紫音朝那簇植物挥挥手,那些叶子们便又微微抖了抖,如同紫音给它们送去了风。
“难道植物真有知觉,它们能感觉到外界?”小离不大相信紫音的奇怪说法。
“当然能。晚上你给花浇水时趴在旁边仔细听,要专心致志没有一点儿杂念,你能听见它们喝水时发出的吮吸声,就像我们用吸管喝酸奶一样。”
“我没注意过。现在我要与一切东西隔绝了。爸爸欺骗我和妈妈,妈妈的情绪坏得吓人,我连他们都不理会了,跟植物还有什么好谈的。”
小离心灰意懒,对紫音讲的新鲜玩意儿没有多少兴趣。
“植物跟人不一样,它们从不自私。只要有充足的水分,不管我想在哪出现,它们都肯帮我。不过有时候它们也喜欢恶作剧,会把我送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紫音无奈地看着小离。
“就像昨天晚上,它们把你送到我房间?其实你根本没想来,对吗?”小离觉察到了植物的幽默感。
“昨天晚上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当时它们与你沟通成功了,了解你的念头了,便没经我同意,就让一滴水把我送到你的房间里去了。当时吓我一跳,真不知道自己又到了什么鬼地方。”
“你是说昨天晚上我跟兰花沟通了?”小离觉得难以置信。
“是这样。总之,你想见我,而它们领会到了你的心情。”紫音边走边跟身旁一些植物打着招呼,那表情就像见到了老朋友。
接下来的路,小离格外小心,生怕自己踩着甬路上的某些小植物。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不经意伤害到别的生灵。与此同时,她尽量打开自己所有关闭的感觉,捕捉着植物们发出的讯息。没错,她确信自己抓到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两人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现在,小离望着站满植物的园子,心想,天哪,这里面多么拥挤多么热闹啊。原来植物也不寂寞啊!寂寞的只有她小离一个人。
紫音说:“你可能患了轻微的自闭症。”
小离说让我测试一下再宣判,然后从书包里翻出一本杂志,在最后一页找到一套心理测试题。平时她喜欢填这种东西玩。
紫音说:“填答案吧,凭直觉填,否则不准确。”
结果很快出来了,证明紫音的“诊断”纯属江湖骗子——凭那个分数,小离是个热情开朗人缘好的女孩子。当然这个结论小离并不接受,可是又不知道偏差出在什么地方——她敢向天发誓,填答案时她没有违心。
“可是我相信你说的,紫音。我总是不肯接受别人,我这是怎么啦?”
“也许这些植物能帮你。不过最好先解决你家里的事情,是家里的事情让你患了心理疾病。”
那么下一步怎么办。
望着眼前充满灵性的植物,紫音突然说:“我们为什么不跟她见上一面?”
“那个女人?我不想见她,我恨她。”小离说。
这段日子,这位女人已经把她的内心干扰得无法平静,期中考试败局已定。而一旦真的去见她该跟她说些什么呢?同她吵一架,指责她第三者插足?还是动之以情,让她主动退出?小离真怕到了关键时刻自己吞吞吐吐就像没理的一方。要是那样,不如不去见她,不如先观察观察再说。
“不见面这件事永远也看不到转机,再说正义在我们手里,我们还怕她吗?”紫音看出了小离的顾虑重重。
紫音的决心让小离有了信心。有这样的朋友相助,也许会出现奇迹呢!小离想着想着也动心了。
“怎么才能见到她呢?没有她的住址呀!”事情摆在了面前,小离还真是手足无措。
紫音的头脑比小离清醒:“我们不是有她的电话号码嘛,跟她通个电话。”
小离恍然大悟,赶紧翻书包,在语文书里找到了那个杭州的电话号码。本来可以决断了,可小离又对这个号码产生了动摇,她怀疑这个号码的主人可能与爸爸没有特殊关系。
紫音说:“还怀疑什么?事实摆在这里了,频繁拨向这个电话,通话时间又那么长,肯定是你妈妈怀疑的那个女人!”
那么全听紫音的,小离这时候完全失去了判断力。难怪紫音说她几乎是“百病缠身”——孤独症、忧郁症、自闭症。现在又患上了判断力衰弱症,世界上一种新型病例。
那么,该给她打电话了。植物园门口就有个电话亭。紫音在前面带路,小离跟在后面,两人沿着两旁生满植物的甬路朝门口走去。有几次小离都想放弃了,但紫音决心已定。
“插卡啊!”紫音催促小离。
小离把IC卡插入卡口,却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拨号,我念给你听,0571……”
小离拨完号,却把话筒交给了紫音:“我跟人沟通有困难,你说吧。”
紫音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话筒,对方已经在问话了:“喂,哪位?”小离隐约听见,那是一种很温柔很年轻的声音。这声音刺痛了小离。
“你肯定不认识我。不过我想见见你,跟你谈谈。”紫音的口气沉着,老谋深算的样子。
可是对方显然是没听见她的话,还是喂喂个不停。没办法,紫音把话筒又还给了小离:“我说话她听不见,就像她看不见我一样。就算见面了,她也看不见我。”
小离这时不知道从哪借来了勇气,接过话筒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去见见你,行吗?”
对方说:“可以呀,你是个不算大的小女孩吧?”
“是的,一个小女孩想找你谈谈,她不算大。”
“我们什么都可以谈。现在吗?”
“不是现在,我想去见你,同你面谈。”
“哦,也可以。什么时间,由你定吧。”
“这……我离杭州有点儿远,不过也不太远,我可以坐火车。”小离突然决心已定。对方的声音似乎可以化解一些隔膜。
“是嘛。那你得跟家里打个招呼,再约个同伴一起来,还有……还有你得跟老师请个假吧,我不知该不该让你来……”
“没问题……”说到这里小离对杭州之行几乎又失去信心。
“反正一下火车就打电话来吧,我整天都在家。”
对方还想再谈下去,小离已经无力地挂了电话。她还不想说太多,再说了她觉得此事似乎需从长计议。
两人又回到植物园。
小离找出《中国地图册》,告诉紫音,她量过了,杭州很远,并且她没钱也没有时间,除非她先去当小偷然后逃学。也就是说她得先成为“坏小孩”,然后才可能到达杭州,这代价不小,与她的名誉和前途有关。
小离的话道出了杭州之行的艰难。而这一切,紫音并没有意识到。紫音自己可以随着叶子中的水滴落在杭州,这用不了多少时间,也不用花钱买车票。可小离不行啊,她必须用时间用金钱才能到达杭州。
“我为什么不可以随一滴水走呢?”小离都有点儿嫉妒紫音了,忌妒她与植物之间的默契。
“我们就是不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紫音望着小离,她想从小离身上找到更具体的不同。
“从前我俩一样。我们天天骑自行车上学,有时乘公共汽车,你也从来不逃票,有一回你也迟到了……你跟我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从那一天开始你不同了……”小离说到这里心突然疼了一下,然后她又拒绝思考下去了,她不想打开自己的记忆之门,她必须忽略紫音的存在状态,即从前的紫音和现在的紫音是一个而不是两个。她也只接受一个。
“为什么呢……”紫音望着伸向植物园深处的曲折小径,它通向更远的植物深处,而那里有一种力量正在“吮吸”她,召唤她。从前的某个时刻发生过什么,似乎与那条幽深寂静的小径有关,小径是她通向自己“从前”的一个通道,而它与叶脉中的水是连通的,所以她有了机会,有了与小离重逢的机会……
小离注意到,紫音在小径深处的消失不是瞬息之间,而是一点儿一点儿融化进去的,这过程更像是被展开的枝叶所吸收。眼前发生的一切把小离迷住了,她久久沉浸在那个奇怪的过程里,以至于紫音彻底消失时,她还望着那些摇曳的植物不肯走开。在那段时间里,她浸泡在恬静的忧伤里,如同睡在儿童时代一个难以忘怀的梦中。
一只从眼前飞过的黄蝴蝶扰醒了小离。她又该赶回去上课了,这个植物园不是她的最终归宿,她只能路过只能短暂停留。不过这个中午还是有收获的,与那个女人有了一次很近的接触,她声音动听,似乎也善解人意,爸爸肯一次一次打长途电话给她也就不奇怪了。并且小离猜她从事的职业可能跟爸爸一样——写作,差不多整天都待在家里。他们多么寂寞呀!他们通通电话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小离简直要原谅他们的非分之举了。
杭州之行又是必须的。它可能永远都在计划之中,但绝对不能放弃。紫音这样认为。
怎么办呢?只能坐火车去了。整个晚上,小离都把自己房间的门关得紧紧的,因为紫音就大模大样坐在她对面。她尽量压低声音同紫音说话。
她们还在商量遥远的杭州之行。下午紫音去过火车站了,有一班直达杭州的快速列车,晚上九点发车,第二天上午八点十分到达。也就是说,要走将近十二个小时才能到达杭州。小离一听,险些昏倒在床上。
“天哪,相当于一个和尚早晨坐在座上念经,要一直念到晚上,这也只有苦修的和尚才能忍受得了呀!”
等紫音一公布车票的费用,小离几乎真的晕倒在床上了。车票有两种,一种是软座,一种是软卧。软座比软卧便宜多了,那也需要二百元。至于软卧的价格,小离的耳朵已经在嗡嗡响了,她根本就没听见。接着,紫音帮小离算了一下往返的全部费用(包括吃最便宜的饭、坐最便宜的公交车什么的),至少需要五百元。这还不包括出别的意外,比如走丢、被罚款或被街头的小饰物吸引。两人正紧张地计算着,小离妈妈又来问了。她总感觉女儿的房间里有种异样的东西。
小离头都没回,说:“我在读课文……”
尽管小离妈妈听不见紫音的声音,也看不见她的影子,可紫音还是下意识地捂紧嘴巴不敢出声。
当天晚上,小离才真正意识到钱确实很重要,也就是说大人们整天忙忙碌碌你争我夺的也并非没有道理,而从前自己的清高反倒没有多少道理。小离承认,当一个人真正面对现实生活时会改变很多。
小离没想到,路费在第二天中午就解决了。本来小离准备利用双休日去表姐开的蛋糕店打工了,她还准备让表姐预支一些工资。要是表姐不小气,她就可以准备杭州之行了。当然,姐夫是个小气鬼,让表姐预支工资也很困难。不过那也算有了出路,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挣钱毕竟不是容易的事情,现在小离承认,那些千万富翁兜里的钱绝不是某一天早上无意捡到的。
紫音在一簇桑叶中间显现时,小离正在用计算器算她要多少个工作日才能赚足去杭州的路费。她不相信这需要一年时间,所以她不知不觉中私自给自己“提高”了薪水,可是计算的结果并不满意。
“小离,瞧瞧这是什么?我们有钱啦!”紫音手里握着一枚信封,那信封有一定厚度。
“钱?你在哪搞到手的?我可不忍心让你为我去做贼。”
小离实在担心这钱来历不明。说心里话,凭紫音现在的能力想搞到钱非常容易。小离数了一遍,足足八百元,旅途上还可以奢侈一点儿呢。
“这钱是我妈妈预备给我买新山地车的。不过,现在好像没有用了……”
“是不是我们在兴华街看到的?很漂亮但特别贵的那种?”
“是的。不过没用了,钱一直在我床头的小抽屉里放着,没人动它。妈妈说用它做个纪念……”
“那好吧。算我借你的,将来我去表姐家的蛋糕店打工赚了钱再还你。”
小离收下了紫音的钱,她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小离感到植物园里所有的植物都在向她祝贺,连某片叶子一个不经意的抖动她都认为是在向她致意。
杭州之行有了金钱,剩下要考虑的就是时间了。紫音建议小离星期五晚上就出发,并且要带上一盆花和充足的水,以便她们随时联络。这些小离都点头答应了。唯一让小离为难的是如何获得两天时间,这次杭州之行至少需要两天时间,而实际上前后跨了三天呢。这回紫音帮不上小离了,但她建议小离不放弃使用“离家出走”的手段。
小离还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她想把这件事做得温和一点儿。
两天后就是星期五。小离战战兢兢地站在爸爸妈妈面前撒谎那天简直是世界末日。小离说放学后她想去紫音家过周末,她说的话很少,看上去很平淡。谁料他们竟然轻松同意了,一点儿异议都没有。妈妈还说:“那你就多陪周阿姨两天吧,你知道她一定很闷的……”爸爸也做出深表理解的样子,那表情很庄重,就好像小离要完成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使命,连小离都不敢马马虎虎了。坐在通向火车站的公交车上,小离怎么也没想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开明,轻易就放掉了她。这两天,只要他们不往紫音家打电话就万事大吉了。不过没问题,紫音事先把家里的电话线做了恰到好处的处理,他们肯定无法与周阿姨沟通。
小离当然没忘去花鸟市场买一盆花,她专选叶多的那种兰花。为了减轻旅行的重量,她选了最小的一盆。顺路她又买了两瓶矿泉水,一瓶留给自己解渴,另一瓶留给这盆兰花。其实连小离也说不清是留给了这盆兰草还是紫音,她在清醒的时候根本搞不清紫音与植物们的关系。他们可能是一种依存关系,这多么奇怪。
车票很顺利就买到了。小离没舍得买软卧,她有个座位就行了;她也没给紫音带份,这肯定没必要。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不背负太多的债务。
临上车,小离想,明天这个时候就要面对的那个女人,她与爸爸可能有特殊关系。小离的心怦怦乱跳,她毕竟没有多少社会经验哪。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要是有充足的理由她都想逃离站台,可是后面的人一拥过来就把她推上了直达杭州的快速列车,她连犹豫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车厢里人并不多,有些座位还是空的。有的人干脆躺在三个位置上,也是蛮舒服的。不过唯一让小离不满意的是对面座位上做着一个长相很凶的男子,小离很害怕,所以她努力让自己的脸避开他,这样能好些。平静了片刻,大约车上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火车开动了。这时小离发觉对面的男人好像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的背包。怎么办?小离感到很无助,这车上她一个熟人都没有。哪怕是令人讨厌的校长在这节车厢里她心里也会踏实些呀。
小离果断拧开矿泉水瓶盖,从背包里端出花盆,然后给花盆浇水——紫音该露面了。
小离做这些的时候,对面的男人愣愣地看着她。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乘客,出门旅行还带上一盆花。
小离只管给花浇水,让水从叶子上流到茎上,再从茎上渗入根部,她不敢看这个很凶的男人。小离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远行,现在她最担心的事情是被拐卖。小离心想:紫音,你在干什么?快出来陪我说话!
紫音几分钟后才随叶尖上一滴水抖落下来。紫音顺势坐在小离和那个凶男人之间的小桌上。她已经很清楚自己的优势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可以随便些,除了小离没人看得到她。
小离看着面前的紫音说:“磨磨蹭蹭怎么才来?”
紫音还没来得及回答,小离对面的凶男人却一脸迷茫,瞪着小离问:“小妹妹,你说什么?”很明显,这个古怪的小姑娘在同他说话,除了他这两排座位中没有第二个人。
小离赶紧捂住嘴巴,说:“我,我在跟别人说话……”
于是,凶男人换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小离——不用怀疑,这个看上去很正常的小姑娘其实精神不太正常。
紫音说:“人家把你当成精神病人了。”
小离并不觉得难堪,她让紫音靠近这些,趴在紫音耳边小声说:“这回我可以放心了,他不至于拐卖一个有病的孩子吧?这样的孩子卖不上价钱。”
小离跟一个“不存在”的人谈话,很快引起车厢里其他乘客的注意。几分钟后乘务员来了,很关心的样子跟小离说话。
“小姑娘,在哪儿下车?杭州吗?一个人吗?”
紫音又摇头又摆手,示意小离不要说实话。小离理解错了,这样回答乘务员:“在杭州下车。我不是一个人。”
小离刚说完话又觉得这样不太对,他们看不见紫音哪,小离马上说:“我是一个人,一个人。”
乘务员的关心并没有结束,她又问了:“出来时家长知道吗?要不要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们,我们设法把你送回去。”
小离不敢再信口胡说了,点头说家长知道,她去杭州是去看姥姥,下车时舅舅会在出站口接她。小离还说她没有病,她只是喜欢跟自己说话,这跟写日记没什么两样,个人爱好而已。当然这些话都是紫音一字一句教给她的,在撒谎的时候小离往往显得弱智。
乘务员的关心既让人感动也让紫音感到滑稽。紫音终于忍不住,“挤”在乘务员和小离中间哈哈大笑起来。当然她的笑声只有小离一个人听得见。这次小离没再跟紫音多嘴多舌,任凭紫音傻笑。
乘务员观察了一会儿,见小离又恢复了“正常”,走开了,她还要打扫车厢呢。她心想,这小姑娘总算平静下来了,看样子病得不重。
为了避免别人对自己过分“关心”,小离不再跟紫音说话了。紫音告诉她只管听,坚决不回答。
紫音说:“明天早上一下车就给她打电话,让她来接站。”
小离紧闭嘴巴。
紫音说:“不接站也行,让她约定个地点,我俩坐出租车去,我们的钱够用的。”
小离还是紧闭嘴,只是稍稍点点头。她相信这个微妙的动作没人看得出来。
小离“平静”下来以后,周围的乘客对她也就没有了兴趣。对面的凶男人也打了个哈欠,趴在小桌上,趴了一会儿可能不舒服,干脆躺在了座位上,他的座位上只他一个人。小离不方便说话,紫音也没有了说话的欲望,两人开始各做各的事了。小离有时看看窗外。窗外一片黑暗,连一点儿灯光都看不见,整个列车如同在茫茫宇宙中飘荡,只有车轮有节奏的颤动才能让人感觉到它的速度,否则小离真的以为它已经停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列车的速度减了下来,后来顿了一下。有几个乘客下车,但没有人上来,上来的是一团凉丝丝的空气,躺在座位上的凶男人打了个喷嚏。随后列车又顿了一下,开走了。寂寞很快又包围了小离,她真想快点儿结束这种没有尽头的宇宙之旅。
紫音说:“你也躺在座位上睡吧,我陪着你,不过我一旦睡着就要离开你了。”
小离无奈地点着头,她知道,紫音的去留有时候也由不得她和紫音。小离准备睡觉了,她把背包放在座上,这样既可以当枕头,又防止钱被人偷。
小离几乎一觉睡到终点。这一夜小离都在同一个梦境里——在宇宙中飘荡,无所依傍,所以,有点儿虚脱,没有着落。
火车刚一进杭州站,车厢里就乱了起来,人人都像逃难。小离就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那场面把还在梦境中徘徊的小离吓得抖了一下了。车窗外的阳光和乘务员的报站声很快把小离的意识拉回现实,她欣喜地想,啊,旅行结束了!
小离临下车,往花盆里浇了大量的水。紫音也守信用,准时回到车厢里陪小离一起下车。
整个旅行中小离周围始终弥漫着一股油漆的味道,它好像来自涂在车厢外面的一种草绿色的涂料。现在她要告别这种味道了,还有点儿不舍呢。小离跟在人群后面向出站口走去,紫音在人群里要比小离逍遥自在一些,有时她甚至可以从一对互相挽着的人中间“挤”过去,所以小离怀疑紫音的常态可能是烟一样的东西。紫音的确变了,只是小离目前还不想认真去想紫音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小离是在逃避某种现实。
出站台后,小离想,该给那个女人打电话了。小离的目光穿过一个一个行人寻找电话亭。而小离此刻的心情倒很像是来杭州找一个亲戚,有点儿激动,有点儿迫切。小离自己明白,这可能是人在异乡很容易产生的错觉而已,不可以把这种可怕的错觉留得太久的,她不会谅解那个女人与爸爸的密切的关系。这是任何错觉都无法淹没的事实。
小离在背包里翻IC卡时发觉钱不见了。小离把整钱五百元放在一处,零钱放在另一处,结果她找到了零钱和IC卡,整钱五百元不见了!
小离马上发出一声尖叫,连站在旁边打电话的人都停止了讲话,盯着这位敏感夸张的小女孩。她的尖叫在这个灌满嗓音的车站广场上居然也显得很刺耳。
“怎么啦?平时你挺温和的呀?”紫音预感到不妙。
这些日子里小离沉默寡言,像个淑女似的,从她口里发不出这么刺耳的声音的。
小离没心思跟紫音解释什么,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重新确认一下。小离在广场上蹲下来,把背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一件一件摆弄了一遍。有两个好心的闲适的人还以为小离是摆摊的呢:“喂,小姑娘,广场上不让摆摊,摆摊要罚款的,我可提醒你了。”小离赶紧把这些旅行用品又装回背包,她已经没有能力支付罚金了。她的钱包确实丢了,她声泪俱下地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紫音,紫音则发出一声更刺耳的尖叫:“我的天哪……”
紫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小离也知道。
紫音很快平静下来:“我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了,那是我的全部财产了,我再也拿不出来了。”
小离握着IC卡和仅有的十六元零钱,说:“我给家里打电话吧,告诉他们我在杭州,并且……”小离说这番话时表情自然是很悲壮的。
紫音说:“先等等,不能就这样输了。再说,你爸爸会争着来杭州接你,别给他见那位女人的机会。让我再想想……”
小离看着紫音,她看上去胸有成竹。
“这样吧,给她打电话。”紫音平静地说。
“谁?我妈妈还是我爸爸?”
紫音问:“我们来杭州找谁来了?”
小离一跺脚:“差点儿忘了,在杭州我们有熟人啊!”
想到这里,小离的内心猛地涌上一股滚烫的热流,她的眼泪唰地浮出来,然后便落花流水一样了。
小离开始拨那个电话号,太激动了连拨了三次才准确无误。电话接通,对方发出动听的“喂”时,小离几乎哽咽了:“我是小离……我出事了!”真有种他乡遇故乡的感动,“前两天给您打电话的小离……”
对方沉默了片刻:“哦,小离,是你!你怎么啦?你在哪里?”
小离简直语无伦次了:“杭州站!”然后号啕大哭起来。紫音还保持着平静,不停地劝小离:“喂,注意点儿影响,那么多人看着你呢?”
小离擦擦眼睛一看才发现自己正被围观,这场面让小离局促不安。
对方说了:“我马上去车站接你,别离开那里……对了,我怎样才能认出你?”
小离一时无法描述自己的特征,直到看见背包旁的花盆,便说:“我手里拿着一个花盆,站在行李房前面……”
对方啪地挂了电话。
围观的人散了,他们看明白了:这个女孩的困难大概解决了。
小离放下电话,赶紧把花盆捧起来。已经丢过一回钱了,再不能把自己丢掉了,属于一个人的机会并不多呀,小离得抓牢它。但紫音可不这么看:“喂,你傻不傻呀,人家刚放下电话,有几个人能像我速度这么快呀!把花盆放下,你不累呀!”
小离不管紫音说了什么,还是专注地捧着花盆不放,就像握着一棵救命稻草,样子很像是卖花的。果然有人来问价钱了,“顾客”是个跟小离同样大小的女孩,小离摇了摇头,告诉她这花不卖。这个刻薄的女孩可不高兴了:“你卖也未必有人肯买呀,瞧那小花小叶的,先天营养不良!”
紫音发出响亮的笑声,当然这笑声只有小离觉得刺耳,小离认为难以理喻,她都这样境遇了,紫音居然还能笑出来。
笑过之后,紫音突然很正经地提醒小离:“一会儿她可就是你的亲人了,这么大的杭州她是唯一一个,你全靠她了,可千万别胡说八道。”
紫音意识到即将到来的见面并不轻松。
事实上,紫音这番善意规劝小离根本听不进去,她的目光不断地在迎面来的年轻女人身上扫来扫去,希望从那些目光中寻找到肯与她的目光碰撞的。其间紫音还在给她的好友小离提供细心的帮助,比如她应该再往前站站,因为那个电话亭挡住她了,如果对方从那个方向来可能看不见她;比如她应该把花盆捧得再高些,这样特征更明显些……小离认为都是有用的建议,一一采纳了,不过这个时候她更需要一个成年人哪!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小离终于发现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位戴墨镜披长发的年轻女人正朝她招手并向她奔了过来。
小离此时的心情跟在国外偶遇姨妈差不多。她放下花盆,空出双手,只顾擦眼泪。她委屈极了。
“你一定是小离,告诉林姨,出什么事啦?有人欺负你吗?”这位“姨妈”对小离丝毫没有陌生感,这大概与见面时的特殊境地有关。
“在路上我把钱丢了。现在我只有十六元钱了。”小离到现在才知道可以叫她林姨,以前小离对她是一无所知,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她姓林。
林姨松了一口气:“哦,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林姨会帮你的。走吧,先带你吃点儿冷饮,平静平静。”然后林姨帮小离整理书包,“对了,你带这个花盆干什么?平时它也跟你形影不离吗?”
“好玩,就是为了好玩。对了,它还能帮我。”小离对这位林姨的依赖感转换成了好感,并且渐渐信任她了,找个合适的机会她还想把有关这个花盆的全部秘密都告诉她呢。
林姨拉着小离准备横穿广场。这时,紫音正蹲在旁边打着无聊的哈欠。林姨的到来让她松了一口气,同时自己也显得有点多余了。幸亏小离还没完全忘掉这个好朋友,刚走出两步,她停住了,“林姨等一下,等我朋友一下。紫音,走啦,吃冷饮!林姨请客。”
紫音懒洋洋跟在小离身后。她决定心胸宽广些,现在可不是退出的时候,她的朋友小离还会有难处的。小离现在的薄情寡义她完全能理解。
林姨回头看了看从小离身边走过的几个人,她没法确认哪一个是小离的朋友。走到广场中央时,她觉出有些不对头:“小离,你的朋友没跟上来……”
小离讪笑着:“噢,一会儿再跟您解释吧。”林姨心想:“现在的小女孩们真是莫名其妙。”
紫音说:“你怎能解释得清。快告诉她,今晚你要返回去,告诉她需要多少钱。你没有太多时间,也没太多的钱。你现在是昏了头啦!”
小离还不想说这个:这多难开口哇。
小离跟林姨进了一家冷饮店。一进冷饮店,小离燥热的心情马上平静了许多。这个林姨还是很善解人意的。
林姨对服务员说:“两份冰奶。”
紫音急坏了,对小离说:“快点儿纠正一下,是三份。你不能只管自己。”
小离当然不能丢掉她唯一的朋友,看着林姨,难为情地说:“是三份。”
林姨说:“她马上赶过来是吗?好,三份,同时端上来。”林姨唤回了服务员重新要了冰奶。
很快,放在小离对面“空”位上的那份冰奶便“自行挥发”掉了半杯。好在林姨只顾跟小离说话呢。
“你的朋友会不会走丢了?”林姨问。
这时紫音正喝得津津有味,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就是植物和水。
小离说:“一会儿我得跟您解释一下,我的朋友与众不同,跟我们不太一样。”
这时紫音已经将自己的一份冰奶吸干了,就差没吞掉那塑料吸管了。
喝过一份冰奶,小离的情绪已经完全走出了恐慌和不安,她已经可以用心感受杭州温润的气候了。林姨善意地看着小离:“我昨天看过日记,你是第六个从外地来杭州的读者,我写的小说你真的喜欢?它们有那么好吗?”
这样的对话小离始料未及,她可应付不了啦。
紫音却一下子明白了一切,她兴奋地提醒小离:“你太健忘啦,你不是喜欢那部《精灵峡谷》吗?”
这回,小离才把林姨与作家林湄联系在一起。林湄的作品她很喜欢,经常偷偷买她的书看。紫音也喜欢她写的小说,不过有时与小离的看法不太一致。小离喜欢她作品中对孤独的体验和描绘,而紫音认为那种调子不明快,她更喜欢她那些有趣儿的细节……
林姨就是林湄,这太意外了。那么赶快适应这意外的遭遇,这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幸福。
紫音说:“别感到意外,将错就错,跟她谈下去。你实在是太幸福了。”
紫音换了座位,坐在离林姨更近的一个位置上。
“我最喜欢您的《精灵峡谷》,里面的主人公小羽实在太让我难忘了,她内心很孤独,像我一样。”
紫音也想参与到她们的对话中去:“告诉她,读她的作品最好是坐在长满植物的园子里!我们经常在一个植物园里读她的作品。”
小离如实转述了紫音的说法。林湄瞪大了美丽的眼睛:“你这感受太妙了。我的小说确实有很多生命意识在里边!”
小离告诉林湄:“这是我朋友紫音的感觉,我更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它们。”
“就是同你一起来的朋友吗?她到底去哪儿了?是卫生间吗?”
“她就在我身边,您对面……”
小离很为难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但她实在不知该怎样向林湄解释紫音的状态,紫音的存在在她看来是一件无法说清的时空问题,她存在于另一种时空里。
林湄动情地望着小离,“我明白了,你是说你俩非常要好,她总像在你身边。”
小离只好点头同意林湄的说法。
小离这个时候的心情无比灿烂,她已经完全走出丢钱的困境了。这位林姨——作家林湄让她喜欢,从读作品到与作家本人见面,这本身就是个传奇旅行。这时林湄结账了,她决定带她去西湖走走,并说那里面长满植物,“要是你的朋友一起来,会喜欢的。她喜欢植物对吧?”
小离不住地点头。
紫音抢先上了出租车。她还从没去过西湖呢,她还不知道生在西湖的植物们能不能接纳她这位异乡客人呢。
事实上,到达西湖以后,小离和林湄,还有紫音,她们没有到处闲逛。她们长时间坐在苏堤尽头一片竹林里谈天。这时小离和紫音又找到了坐在家乡植物园里的感觉,内心恬静、悠然。特别是紫音,西湖上的这片竹林让她相信天底下所有的植物都是充满灵性的,它们已经向她的到来表示欢迎了。而小离坐在林湄面前突然变得健谈起来,甚至喋喋不休了,很像那种不说话就憋得难受的女孩子。这个连紫音都大吃一惊。
说到植物,小离居然发表了一番很有见解的“演说”。
小离说植物也是可以沟通的,从前她总是把植物当成只会喝水的低等生命,春天的时候发出新叶,秋天的时候落掉,其他大部分时间都保持静默,要是没有风,连沙沙的声音都没有。可是最近她发现植物的生命充满活力,它们与她的一位朋友依存在一起,它们还会跟她打招呼,即使没有风的时候……
林湄听得着迷了:“你那位朋友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小离看着躺在竹林下面的紫音点点头:“其实她一直都跟我在一起,现在她躺在竹林下面。紫音,让竹林晃动几下,向林姨证明你的存在。”
林湄对这个女孩子的玩法表示相信,可她向四处张望了一下:“现在没有一丝风,竹林真的会晃动吗?”
还没等小离解释什么,大片的竹林便同时晃动起来,像一个经脉相连的整体。
紫音坐起来,对小离说:“问问她,还不相信我在这里吗?”
这时,林湄僵硬的表情已经舒展开了,她注视着面前这一大片活生生的生命,直到竹林停止晃动。
“它们在动!平时我太不注意跟它们沟通,太无视它们的存在了,结果搞得自己很寂寞很孤独。”
小离问:“你每天都坐在家里,很少出去?”
林湄说:“不常出去,我要写很多小说。闷的时候跟朋友通通电话,或在网上聊聊天。一个北方的朋友说我可能患了自闭症,可是我才不在乎呢。你的到来让我很开心,我已经几年不来西湖了。”
紫音提醒小离:“快告诉她,平时多出来跟植物们在一起,打电话上网只能使人与人之间更加隔膜。”
其实不用紫音提醒小离也要这样说了:“多来竹林里坐坐,多好哇。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灵感呢。平时我和她经常去植物园里坐。”
“是呀!”林湄长长吐出一口气,朝竹林跑去,她的一身白裙子飘扬起来了,就在她要扑进竹林时,这大片竹林又像波浪一样形成一个整体晃动起来。这在紫音看来也是个奇迹。
林湄站在竹林边怔住了。要知道,竹林的摇晃跟风没有一点儿关系。现在周围风平浪静,整个西湖水波不兴。
紫音说:“快跑进去!小离,告诉她跑进去,它们接受她了!”
小离说:“林姨,跑进去,在里面坐一会儿!”
小离也跟上去……
当天晚上,林湄请小离去一家清雅的饭店吃大餐。没用小离提醒,林湄要了三个人的位置。林湄说:“我确实感觉到她的存在了……”
小离介绍说:“她叫紫音,长得有点儿像张柏芝……”
林湄望着那个“空”位说:“欢迎你来杭州。”
林湄为小离买车票时才知道她竟然来自遥远的北方城市,之前她兴奋地谈着别的内容,没涉及这么具体的东西。
“小离,在你居住的城市,我有一位好朋友,我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你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我的自闭症大概要好了。他从你那里得到这个消息一定会觉得吃惊的。他是个固执己见的男人,好在我不讨厌这样的男人。他经常在电话里说他很爱自己的女儿,只是他们之间难以沟通。你告诉他,让他带女儿去植物园坐坐……”
小离“哦”地叫了一声,接过那个电话号码,那一排数字她当然熟悉极了。
火车要开动了,小离把头伸出车窗:“林姨!再见!”小离想好了,不管林湄同不同意,她迟早要把车票钱寄回来。
林湄追着列车,拼命地挥着手:“谢谢你们来看我。喂,还有你,紫音,你一定看得见我!你坐在小离对面,是吗?再见!”
小离只顾看着窗外,说:“她听见了,真的听见了,也看见了!”
随后林湄唰地就闪到了小离的视线之外。直到这个时候小离才想到,来杭州一整天了,可是我来杭州干什么来了,她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哪!看来,我回去是该跟妈妈谈谈了。这时,小离发现小花盆不见了,她翻遍了背包。它大概是丢在苏堤尽头的竹林里了。
“对不起紫音,我把它丢了……”小离一看对面,才发现紫音并不在身边。
火车在第二天早上到达终点。小离一下火车就直接去了植物园。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无数颗水珠从无数片叶子上滴落下来……小离在那里坐了很久,但没有结果。看样子,这次紫音是真的生气了。
其实小离不知道,就在她按照车票上的号码找到自己位置的时候,紫音就消失在一个女孩捧着的一束淡蓝色的鲜花中了。她还对小离说:“小离,我可以离开了。好好生活……”而那时,小离正忙着跟窗外的林湄告别。
后来,小离真的去表姐家的蛋糕店打工了,每周去两天。不久,表姐果然破例给她预支了全年的薪水。小离当天就去了邮局,给林湄汇去了一笔钱,还写了一封信:
林姨,那次,我去杭州看你,其实是想……
从邮局回来,小离又把几张人民币装进信封顺路去了紫音家。开门的是紫音的妈妈周阿姨。紫音当然不在家,这个小离也想到了。看见小离来了,周阿姨眼睛湿湿的,让小离进去坐。小离说要看看紫音的房间,在那坐一会儿。从前紫音的房间总是显得凌乱不堪,现在它还是那副样子,有一本书翻开着,没有合上。小离知道那是林湄的《精灵峡谷》。周阿姨说:“我想让这里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趁周阿姨去冰箱拿饮料,小离把那个装着钱的信封插进床头的小抽屉里。同时小离看见了摆在床头的一个精致的相框,那是紫音和她的合影,紫音开心地笑着,而她有点儿忧郁,背景是植物园,一大片枫林。季节是暮春。这张照片把小离闭锁的记忆大门完全打开了,小离也就完全“接受”了在紫音身上发生的一切:她和紫音在植物园合影后紫音沿着幽深的甬路,一个人跑进植物园的深处,然后便失踪了。当时,她,还有毛毛,还有欣悦,还有很多人在植物园里寻找,可是没有一点儿踪迹,她们搞不清这个植物园究竟有多大,究竟有多少植物有多少条小径。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紫音的失踪与当时一连串的绑架案有关。
现在,小离宁愿相信,紫音的一切一切都与她和植物之间的绝妙关系有关,她完全能够进入植物们的世界,而它们也接受她,就这么简单。然后,小离抹去了那几滴幼稚的眼泪。
小离想:“紫音,我会一天一天长大,并一天一天老下去,而你永远十四岁……”
临走,小离望着客厅里一盆花告诉周阿姨:“平时多给它浇点儿水,越多越好。”
周阿姨眼睛红红的,看着小离,不明白小离为什么要她多多给那盆花浇水,它不需要那么多的。
小离只是重复着:“反正,越多越好……”
然后她离开了,她有一个特别强烈的愿望,该去植物园坐坐了,一个人。
也许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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