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零零年,农历庚子。我爸爸他们烧了洋人的教堂。第二天我的伙伴“掌柜”,手里握着一条红巾,躺在教堂下,永远地睡着了……
我们轻轻地走近他,把一条一条红巾放在他的身上。
每天早晨,我们都到码头上会合。会合之后再商量这一天玩什么。游戏需要几个孩子凑在一起玩才热闹,一个人玩没意思。我们都懂这个道理。
鱼漂儿去得最早,最后到的往往是掌柜。掌柜太懒,他说他总是起得太晚,有时为了快点儿去码头跟我们会合,连早饭都不吃。我呢,往往比鱼漂儿晚些,比掌柜早点儿。所以每天都差不多是这种情形:我和鱼漂儿正说掌柜的坏话,掌柜就呼哧呼哧来了……我们把码头定为会合的地方,开始洋巡捕还赶我们,可每天都赶一次他很快就腻了,就不管我们了。几个小孩也碍不着他的公务。有时他还丢过来一块糖逗我们玩。鱼漂儿说是好汉就别吃洋人扔下的东西!他还把糖踢到海里去。洋巡捕自讨没趣儿也就不再逗我们。最后,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好玩的游戏多得是。
冬天,我们主要在巷子里玩“追击”。先划拳,输的一个追另外两个,直到前面的一个跑不动了,追的人在他肩上拍一下,就算追上了……玩这个掌柜经常充当追的一方。掌柜身子骨弱,跑不快,几步就让我和鱼漂儿甩下很远。可掌柜不服输,继续追。有时我俩正得意,掌柜突然追过来了,我俩中就得有一个束手就擒。掌柜只能靠“突然袭击”这一手,凭速度硬追他不行。掌柜体格不好。对这个我和鱼漂儿都觉得不对劲:掌柜他爸是成春堂药坊的掌柜,整天给人治病,可自己儿子居然体格不好。他家的药匣子摆满屋子,掌柜他爸在这个匣子里抓一把在那个匣子里再抓一把,就把人家的病治好了,钱也挣着了,我问过掌柜:“你咋不让你爸给你抓几把药?”掌柜撇撇嘴说:“咱家的药专治别人,治家人不好使。我爸就有咳嗽病,一直没治好。”鱼漂儿嘻地一笑:“你爸卖的药有说道儿……”掌柜火了,“就是分量缺点儿,没别的说道儿!”掌柜大叫一声朝鱼漂儿打出一拳,被鱼漂儿一把抓住用力一拧,掌柜哎哟一声瘫在地上。掌柜体格不好,我和鱼漂儿有时也不可怜他,还取笑他一番。有一回掌柜跑着跑着忘了界限,我想喊住他他没听见,结果一头跑进了租界,被巡捕揍了一顿。我说:“活该。”
细想,冬天玩“追击”是有好处的,跑上一阵子就不觉得冷了。但是饿得快。
春天比冬天好玩些。天一暖和海湾里的冰很快就化开,海上漂浮着许多冰排。我们玩“跑冰”。“跑冰”是个挺刺激的游戏,首先得水性好,还需要胆量加技术。冰排有大有小,从一块跑到另一块上去一不小心就得掉到海里去。这两项掌柜都不行。有一回掌柜禁不住我的嘲笑,破例跳到一块很大的冰排上去。没想到这块冰排离开了其他冰排越漂越远,掌柜大喊救命。最后鱼漂儿跳下去游向掌柜把他从冰排上拉下来,游回码头。初春的海水还比较凉,爬上岸后掌柜就病了,在家里躺了好几天,他爸从那些小匣子里抓出好几份药才把掌柜治好。鱼漂儿就没事,爬上岸只打了几个喷嚏。鱼漂儿是海碰子的儿子,体格棒棒的,水性也好。跟别的巷子里的孩子打架时,我和掌柜全靠他壮胆子。“跑冰”很好玩,可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冰排消失得更快,第二天我们再赶到海边时就全是蓝汪汪的海水了。
至于夏天和秋天,我们有时玩演戏。一个演洋人,另外两个演中国人。当然谁也不愿意演洋人,那就划拳解决,谁输谁演洋人。接着设计个简单的情节打架,边打边编些词说,最后以洋人被打败做结局。我们演打洋人的戏,有时恰巧有洋人经过,也过来看看。他们只觉得有趣儿,不知道是在演他们挨打的戏,看得蛮有味道。有洋人看时我们就打得特别有劲儿。我们玩腻了就蹲在码头上想些以前没玩过的玩法。这要费脑子的。实在想不出就玩捉迷藏。这是个“保留节目”。掌柜他爸说他们小时候也玩这个,他爷爷小时候也玩这个。再没什么可玩的了,我们有时也壮着胆子到租界的附近转转。那纯粹是好奇。主要是想看看洋人的红鼻头儿和脑袋上的羊毛卷儿。洋人身上还有股特别的膻味儿。于是掌柜说大概洋人一直都是吃奶的,要不哪来的膻味儿。掌柜说着还咽了咽唾沫,说我不到两岁我妈就不让我吃奶了。还是当洋人好,当洋人能一直吃奶……掌柜又咽了咽唾沫。
我说:“那以后演戏你总演洋人好了。”
掌柜说:“你要是有瓶奶做道具我天天演。”
掌柜不但体格不好胆子小,也没骨气。我看不起掌柜。鱼漂儿说,做人就怕骨头软。我看鱼漂儿说得对。鱼漂儿在我眼里不是一般的人物。鱼漂儿是大船,掌柜是海里漂的木板子。
我们在码头上玩,能看见外国的监工打中国工人,特别凶狠。我不敢多看,看一看我就央求他俩赶快离开,我爸在码头上装船,我怕看见他被洋人打的场面,我会受不了的。
去年,一个外国监工失踪了。失踪前有人看见他还蹲在一个船坞里吸烟。几天后,水警远远看见海面上漂着一件东西,潮水把它送了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洋人的尸体,都变臭了。就是几天前蹲在船坞里吸烟的监工。有趣儿的是,监工嘴里还叼着几天前那截烟头。他背上还挨了一刀,扎得很深。外国的巡捕们为这个案子折腾了好几天,中国衙门里戴花翎的大人都睡不好了。后来外国巡捕坚持认定是中国码头工人干的,就把码头少年宫所有工人赶到一块宽敞的地方,还架了洋枪。我爸也在人群里。一个满脸胡子的洋人说话了:“谁干的?站出来——”他扫视人群,可是没人站出来。洋人只好又吆喝了一通儿。仍旧没人站出来。他还觉察出人群中传递着一种喜气。他气坏了,走下台随便抓住一个工人,打了两个嘴巴,人群有了骚动,仍旧没人站出来。后来我爸拨开人群走了出去,说:“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是中国工人干的!请拿出证据来!”我爸一带头,人群都响应。广场上热闹起来,里面夹杂着愤怒。那时我和鱼漂儿、掌柜正趴在一幢小楼顶上向下看。我爸走出人群时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很紧张。我小声对鱼漂儿和掌柜说:“那个就是我爸!”他俩问:“哪个?”我说:“领头跟巡捕吵架那个,站在最前边,个子高高的。”鱼漂儿往下瞧瞧:“你爸是条好汉!”我没谦虚:“那还用说。”
后来听说这是一次有组织有准备的“谋杀”。是一个头戴红巾的中国人干的。这下,平时喜欢嬉皮笑脸的洋人们都变得慌里慌张,对中国人不那么凶了。
那一阵我们没玩什么游戏,但天天都快活。我们经常随便找块地方蹲下,讲有关那个“谋杀案”的一些传闻解闷。有些传闻还挺神秘的,像一个个海盗故事,听起来又吓人又过瘾。讲故事我拿手。我对鱼漂儿和掌柜说过红巾故事,说他们不光头戴红巾,还披红斗篷,穿红皮靴,走路像阵风,转眼就没影……掌柜信以为真,让我继续往下讲。我支支吾吾硬往下编。鱼漂儿有时不信,但也听着。鱼漂儿说,他们个个是好汉这倒是真的……那一阵子我对红色着迷,有一点儿红色的东西我都兴奋。掌柜脸色白白的,不敢抬头。鱼漂儿说:“他们专杀洋人,跟咱们是一伙的。”掌柜哆嗦了一下:“我没说怕他们,我怕死人……”
我说:“不中用,将来你可怎么办?”
掌柜说:“我胆子小,有啥办法?”
掌柜胆小,掌柜也承认。谁让掌柜体格不好呢。在我的印象里,体格不好的孩子一般都胆小。这印象就是掌柜给我的。
洋人的炮舰靠上码头,我们跨过围栏准备离近些看,有个巡捕跑过来。“滚开!中国小孩!”他手里挥着警棍。
我们只好跑开,跑进巷子。这条巷子住的都是中国人,屋子矮矮的。我们在一个关了门的铺子前坐下来。这里有块大石板,正好当凳子用。掌柜还大口喘着气,还往巷子里瞧了瞧,说:“那个人,没、没追来,没事了。”
我们坐着没事做,只好东张西望。不久,我有了新的发现。
我发现远处那座洋人的教堂,楼顶像顶帽头儿。
我说:“喂,掌柜,你爸头上的帽子咋扣在人家楼顶上去了。”
掌柜顺我手指的方向一看,想了想:“哎,真像我爸那顶帽头儿!”
鱼漂儿一撇嘴:“我早发现了,没说就是了。”
我说:“没说出来就不算。”
鱼漂儿说:“不算就不算,我看没中国房子好看。”
掌柜说:“还是洋人房子好看,像个帽头儿,挺好玩!”
我说:“那你去住吧,人家能把你屁股揍扁。”
掌柜说:“把你屁股揍扁。”
…………
我们说着说着其实早已经从石板上站起来,不自觉地沿着巷子往北走,走了很远。我们边打闹边议论着房子,突然觉得眼前有道影子横在我们前面。抬头一看,是三个外国孩子齐刷刷横着。我们三个便站住。掌柜往鱼漂儿身边挨近了一点儿,还哆嗦了一下。我斜着眼睛偷看了鱼漂儿一眼,这时我一点儿信心都没有。——要打架了,得看鱼漂儿的了。我只能帮帮忙,不能当主力。掌柜不当逃兵就算“英雄”了。我还是装得像条好汉,叉起了腰,与其中一个对视着。我的“对手”个头不算高。他们中还有一个女孩,与掌柜正对着。掌柜要是对付这个女孩还差不多。鱼漂儿紧握拳头,与其中最高的男孩对峙。有半分钟,我,我们都没说话,只用眼睛交锋。我盯着我的“对手”,尽量不眨眼睛。
过了一会儿,与鱼漂儿对峙的男孩儿眨了眨眼睛,说话了,大概外国孩子不善于瞪眼睛比赛。他说:“喂,你们中国的房子像猪窝……”
鱼漂儿的眼睛仍没眨一下,说:“你们的房子像厕所!”鱼漂儿的“瞪眼功夫”是坐在海边钓鱼练出来的,肯定是。
外国男孩好像没听懂,看了看他们那边的女孩和男孩。他们那边就都眨了眨眼睛。那个女孩淌出了几滴眼泪。我看见。我说:“喂,比不过别哭哇!”女孩擦擦眼睛:“我根本就没哭,我眼睛酸酸的……”
他们猜出鱼漂儿是在骂他们。
外国男孩握紧拳头,后退几步,打了几下空拳,样子很古怪。我真想哈哈大笑。他空比画着,有一下险些刮着鱼漂儿的鼻子。看来是外国孩子正式打架前的准备。相当于我们动手之前互相撞,撞着撞着才真打起来。连撞带打直到打哭一个才算完。
鱼漂儿没动,说:“想打架那就快动手吧!”说完鱼漂儿捋起袖子。凭以前的经验,鱼漂儿要来真功夫了。鱼漂儿以前没打过外国孩子,这回需格外小心。我为鱼漂儿捏把汗。这回外国男孩端平拳头。变成了有规律的跳跃。这是外国的一种拳术,我想。我没见过。
我小声对鱼漂儿说:“扫堂腿……”
鱼漂儿点点头。
鱼漂儿果然猛地伸出右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一拉。对方没料到这一手,刚要抽出胳膊,鱼漂儿左腿就扫了过去。扑通一声,那个外国男孩马上来个腚蹲儿。他脸唰地红了。两个伙伴想去扶他,他推开他们,自己站起来。
第一个回合我们胜利。我和掌柜用力鼓掌,还喊着:“鱼漂儿加油——鱼漂儿加油!”
外国男孩刚站稳,又端起拳头,跳着跳着猛地朝鱼漂儿前胸打来。鱼漂儿早有防备,及时一闪,拳头打空了。随后鱼漂儿推出一拳,正好打在外国男孩的肋骨上。外国男孩重心不稳,又险些摔倒。
掌柜拍手叫好。
我扯了一把:“这不用叫好,大赢头在后边呢!”
这时对面的外国女孩说:“你们犯规啦!犯规啦!”
我说:“啥龟不龟的,这叫中国武术!犯的就是‘龟’!”
这时外国男孩又突然进攻。我和女孩儿吵架分散了鱼漂儿注意力,这一拳鱼漂儿没防备,被打在前胸,鱼漂儿后退几步坐在地上。外国男孩随后向鱼漂儿扑去,他想把鱼漂儿按在地上。我心想这回彻底输了,并且准备冲上去助战。掌柜妈呀一声,吓坏了。
就在外国男孩就要扑到鱼漂儿身上时,鱼漂儿突然向上踢出一腿,把扑上来的外国男孩架起来,再一蹬,外国男孩嗖地射了出去。这下摔得意外,摔得也重。我们都愣住了。没想到鱼漂儿还有这么个绝招。外国男孩龇着牙,但没忍住,坐在地上唰唰往外流眼泪。
我猛地想起鱼漂儿的招数叫什么了,就走上前:“大家静静,刚才我国鱼漂儿的绝招叫兔子蹬鹰,是中国武术的看家本事!”
这时,从一个铺子里跑出一个巡捕,向我们跑过来。
“约翰!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在打架吗?”
巡捕歪着头看了看被鱼漂儿踢倒的男孩。看来那个倒霉的男孩叫约翰。
约翰马上站起来,可是他还在哭。他也不心甘情愿哭下去,不住地咬嘴唇,可是忍不住。外国女孩噘着嘴不知在跟谁生气。
“你们吃亏啦!”巡捕扫了一下眼前的三个跟他一种肤色的孩子。三个孩子低下头不说话。叫约翰的男孩总算忍住了哭泣。
巡捕哼了一声,不再跟他们说话,径直朝鱼漂儿走去。
鱼漂儿握紧拳头,等着。鱼漂儿的个头刚过洋人的腰,可是鱼漂儿站得直直的稳稳的。不过我想,鱼漂儿完了,肯定得挨顿揍。我知道那根警棍的分量。说实话,我真想逃跑,可一想我不能扔下鱼漂儿一个人在挨打,就站稳了脚跟。我准备偷袭那个大个子洋人,趁他打鱼漂儿时从后面抱住他,打他的后腰。因为我够不着他的脑袋。掌柜挨着我站着,身子没动,眼睛骨碌碌转,朝我递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跑,让我跟他一起跑。我装作没明白,不看他的眼色。只要我一点头掌柜能像箭一样逃走。掌柜体格不好,但逃跑比谁都快。
巡捕扔下警棍,试了试拳头,意思是他不想欺负小孩,要空着手打。他说:“小孩,咱俩比比。”一下抓住鱼漂儿的手想扳过来,可是没扳过来,鱼漂儿挪动两步,又站稳。掌柜妈呀一声,跑了,跑得飞快。跑出一段还回头看了看,接着唰地不见了。掌柜的逃跑给我和鱼漂儿丢了脸,我觉得不好意思,心里骂着掌柜:“缩头龟……”
我为了挽回点儿面子,朝洋巡捕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了巡捕的腿。这个动作像个无赖,可我实在抱不着他的腰。我用尽力气想把他扳倒,可是被他轻轻一甩,就摔了出去。
外国女孩这时抱住巡捕。“NO!NO!我们在比赛!约翰输了。我们小孩在比赛,你快走吧乔治……”
叫乔治的巡捕想甩掉女孩,但没甩掉,只好站住。女孩向我和鱼漂儿喊道:“冠军是你们的,咱们快再见吧!”
我和鱼漂儿向后退几步,转过去。
我刚要跑,被鱼漂儿拉住了。
鱼漂儿说:“像冠军的样儿,别跑。打败仗才跑呢!”
我一想很对,就摆出很体面的样子走路。我们一步一步走进巷子。走出一段后我站住,回头看过一回。那几个洋人站成横排望着我们呢,我感到自豪。我们要拐进一条巷子时我又回头看了一回,他们还站在那看着,外国女孩还朝我挥挥手。我赶紧掉回头去,认真走路。我尝到了胜利的滋味儿。
我们跟鱼尾巷的孩子打过架,是在沙滩上,我和鱼漂儿把他们的孩子头和孩子兵按在沙子里问他们服不服,他们说服。我再问是心服还是口服,他们说心服——我只感到高兴,却没有自豪。在营口这个城里打败自己的人不算好汉,跟洋人比试才算英雄。
我认真地说:“鱼漂儿,你是条好汉,没掺假的。”
鱼漂儿说:“他踢了我一脚,现在还疼呢!”鱼漂儿说着已经瘸了,赶紧扶着我站住。弯下腰捋起裤子一看,有块地方紫了。我蹲下去,往手上吹了两口气,闭上眼睛运运气,然后帮他揉了两下。鱼漂儿疼得哎哟一声。
我抬头时看见一道墙后探出个小脑袋,鬼鬼祟祟的。我说:“出来!谁?”
“小脑袋”又缩回一下,接着整个人站出来。一看,是掌柜。掌柜挠了挠脑袋过来。
“走,去咱家,让我爸抓点儿药抹上就不疼了,保证好使。”掌柜说。
我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对鱼漂儿说:“咱们走,别理他,咱不值得跟缩头龟交朋友。”
鱼漂儿笑了笑,点头。
我和鱼漂儿出了巷子。码头方向传来轮船的汽笛声。
我说:“看炮舰去!”
我和鱼漂儿拐向去码头的方向,身后噼噼啪啪有人在跑。一看,是掌柜跟着。我一瞧他,他就站住不跑了。我俩没理他,又走了一阵,他又跟上来,像条尾巴。
我朝掌柜比画着:“你是条甩不掉的尾巴!”
掌柜说:“我家有药……”
我说:“用不着!”
鱼漂儿说:“你不配做朋友。”
掌柜挠了挠脑袋:“刚才,我肚子疼,想上茅厕,就跑去找茅厕。海洋馆旁边有一个。”
我和鱼漂儿气乐了,继续往码头那边走,没再理掌柜。我们俩边玩边研究正事:约翰他们不会罢休的,肯定要找咱们报仇的,所以还得练功夫,准备再战。鱼漂儿决定每天早上起来练习打沙袋。我呢,准备练飞镖,在关键时刻用。鱼漂儿说飞镖是暗器,暗器伤人不仗义。我说,那只用它对付巡捕。鱼漂儿说,那你练吧。
我说:“那个叫约翰的功夫不怎么样?”
鱼漂儿说:“他挺有力气,就是笨点儿。那个女孩不坏。”
我说:“她是不坏,要不是她拉住巡捕,我要挨揍了。”一提那个女孩,我的脸热热的。我还记得她从我身边走过时留下的奶味,甜滋滋的。我记住了。我却跟鱼漂儿说:“我不喜欢她身上的奶味。”我不该让他知道我喜欢。这应该是个秘密,最好的朋友也不能告诉。
我和鱼漂儿已经离开码头很远了。再看那个顶着帽头儿的教堂,已经在身后了。太阳正好倚在帽头儿上。回头一看,掌柜还远远跟着我们。我和鱼漂儿停下,他又不走了,找块地方坐下,还玩上了地上的蚂蚁,也不看我俩。
鱼漂儿对我说:“和好算啦!”
我说:“我不同意。”
一看,掌柜正朝我俩龇着牙笑。我正要说他是“缩头龟”时看见掌柜的表情变了形状,开初还像笑的模样,可变着变着成了哭脸,接着掌柜哼唧哼唧哭上了。边哭边嘟囔着说:“我是缩头龟还不行吗?我是缩头龟……”
掌柜一哭,我一下垮了,理解了掌柜。掌柜体格不好,谁也打不过,也帮不上我和鱼漂儿的忙,还得我俩保护他,还不如早点儿跑呢。先逃跑了不是省了不少麻烦嘛。
我和鱼漂儿凑上去轮番哄他。掌柜就是哭个没完。哭着哭着掌柜猛地站起来,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哭,哭声有了节奏,像唱歌。我和鱼漂儿随后追他。
“掌柜!等等!掌柜!”
“掌柜我脚又疼啦!”鱼漂儿假装哎哟哎哟叫了两声,“给我弄点儿药来掌柜!”
掌柜没有停下,连头都没回。
天已经黑了,四面都是灯火,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稀,隐约听见女人在唱歌,还有琴声伴着。是歌楼热闹的时候了。
码头那边又传来洋人炮舰的呜呜声,那个怪物要离开码头了吧?
鱼漂儿蹲下来,擦一把眼泪,说:“以后也不能和好了,掌柜铁心了。”
当天晚上,街上一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洋人的叫骂声,听不清在吆喝什么。啪啪,有几家的门砸响了。我等着,等着自己家的门也被砸响。幸好砸门声越来越远,我才放心。妈妈的脸色也恢复过来。
我说:“他们走了,他们自个不睡觉,也不让人家睡觉……”我那时挺困的。
妈妈说:“巡捕查夜呢。听说这些日子营口城真出了头扎红巾的组织,专找洋人麻烦……”
我没了困意,坐起来:“这是真的吗?”
妈妈摇了摇头。我没明白妈妈的意思。我再问,妈妈什么也不说了。
爸爸一直没回来,妈妈也没睡,缝着一件衣服,不时看看窗外的月亮。月亮在走,往西边走。
我问:“爸今儿个还没回来?”
妈妈说:“他有事。”
我问:“啥事?”
妈妈又摇了摇头。
我猛地把爸爸跟戴红巾的人想在一起,心里就跃起惊喜:爸爸应该是那里边的人,爸爸是条好汉。
“妈,跟戴红巾的人有关系吗?”我问。
妈妈看了我一眼,还是摇摇头:“别瞎想,你爸这两天加班。”
我没了惊喜,很快睡着了。
大概天刚亮时有了砸门声,我懵懂中听见妈妈问:“谁呀!”
“我——”爸爸的声音。我微微睁开眼睛,爸爸的影子印在墙上。我感到有股水汽扑来,有点儿咸味儿。我仔细看过爸爸头上,他没戴红巾,没有。不过我喜欢他印在墙上的影子,它又高又大。要是头上再戴上一条红巾就更好了。
我合上眼睛,又要睡了。听见妈妈小声问:“他们都走啦?”
爸爸说:“都走了,坐小舢板走的。”
他们……他们是谁?我漫无边际地想着。反正跟爸爸坐一条船的都不是缩头龟。
我和鱼漂儿在码头下又等了掌柜一会儿,掌柜也没来。这块地方是我们三个每天的会合地点,从来没换过。掌柜没来,我心里空荡荡的,我看鱼漂儿跟我一样。最后我俩去掌柜家找他。为了哄好他,我准备把我的木头镖送给他。他早就想要这玩意儿了,可我一直没舍得给他。这回我决定了。
走在路上,我小声对鱼漂儿说:“营口有红巾军啦,知道吗?”
鱼漂儿说:“我早知道,就是没说出来,他们就是评书里讲的绿林好汉,书里讲的是杀贪官污吏,他们是专杀洋人的。”
我说:“你说的差不离,可你知道他们啥打扮吗?”
鱼漂儿说:“不知道。”
我说:“听我说。他穿着红靴子,披一身红斗篷,走起路来像团火……”
鱼漂儿说:“是带劲儿!”
我说:“不知道我爸够资格不?”
鱼漂儿想想:“我看够了。我也快够了。”
我说:“你差得还远呢!”我提醒鱼漂儿。
成春堂药坊离码头不算远。
我喊道:“掌柜——玩去呀——”
我喊完第二声,掌柜他爸把头探出来,圆帽头儿在脑袋上扣着,让人想起教堂。掌柜他爸好像没睡醒,不住地揉眼睛。
鱼漂儿说:“我找你家小六儿玩。”
掌柜这回看清是两个小孩在外面,就缩回头。不一会儿掌柜打着哈欠,探出头来,说:“你们哪!我还想睡觉呢!你俩像条甩不掉的尾巴。”完了就关上门。
我说:“掌柜记仇了。”
鱼漂儿说:“这事怪咱俩。”
我俩在药坊外面又磨蹭了一会儿才走开。那天早上下雾了,顶着圆帽头儿的教堂在雾中静静蹲着,显得很神秘。
鱼漂儿自言自语:“他们能住在哪儿呢?”
我说:“他们在野外扎营,城里是找不到的。”红巾军在哪儿其实我也不知道。
整个早晨我仔细打量每一个高个的人,我和鱼漂儿还跟踪了一会儿,可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
我和鱼漂儿又转回码头上时,远远看见约翰他们也在。
那个女孩也在。我马上换成体面的步伐。我们是冠军嘛。
我叉着腰站住,没看他们。雾快散尽了,天特别蓝。
“嘿!冠军早上好!”女孩朝鱼漂儿(是专朝鱼漂儿)挥挥手。我一下看出来了。我就没理她。
鱼漂儿说:“早上好!”抱着胳膊的鱼漂儿显得很有风度,像条好汉。
那个叫约翰的男孩说话了:“朋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鱼漂儿。”
约翰伸出手握住鱼漂儿:“你的功夫神秘极了!”
鱼漂儿说:“咱们伙伴功夫都不赖,他叫贝壳,专打飞镖的。”鱼漂儿替我吹牛了,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心想:鱼漂儿够朋友。紧接着女孩就把目光转向我,很崇敬地打量着我。我不敢含糊,一本正经地站直了。后来干脆把飞镖掏出来,在手里上下掂了掂,飞镖像长在手上。约翰朝我点头致意。女孩马上向我凑过来。
“你叫贝壳?”
我问:“你叫啥名?”
女孩抿嘴笑笑:“约瑟芬。你的飞镖真棒!”
我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拿着玩的,是防身宝物,我家祖传的,五百年啦!”我瞎编的老毛病又犯了。
女孩约瑟芬的表情马上严肃起来。她相信了我编的瞎话。
骗了一个洋人,我感到有点儿自豪。在我的印象里洋人除了霸道外,还有点儿傻气。可是我骗的是约瑟芬,我有点儿不自在。要是换成别的洋人我会很乐的。约瑟芬想拿我的飞镖玩玩,我说:“它会飞的。”我又胡编乱造了,我习惯了。约瑟芬马上变得轻手轻脚,像在悄悄看一只会飞的鸟,生怕不小心惊飞了它。我想笑,忍住了。
我听见约翰说:“我们是来送挑战书的。”
我马上朝鱼漂儿这边看着。
鱼漂儿说:“请读读。”
约翰马上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端端正正地捧着。约瑟芬赶紧又站回到她的队伍里。这下我又嗅到了她的奶味儿。这是很特别的香味儿。她大概还没断奶呢。
约翰说一遍,是用外国话说的。
鱼漂儿说:“在中国说中国话,你们的话我听不懂。”
约翰点点头,又换成生硬的中国话读一遍:挑战书。约翰正式向中国的鱼漂儿先生挑战。如接受挑战,请在十天后上午八点,教堂广场东南角见。约翰掏出铅笔,把鱼漂儿的名字填在挑战书上,递给鱼漂儿。鱼漂儿双手接过挑战书,假装看了看,折好,装在衣兜里,说:“鱼漂儿接受你的挑战。”
“十天后教堂广场再会。”约翰打了个响指,拉上约瑟芬和另一个伙伴,走了。他们走了,我把飞镖在手里掂了掂,哈哈,我骗了一个外国女孩。
鱼漂儿说:“咱们还能赢!”
我说:“有我的飞镖,还能不赢?”
鱼漂儿说:“烧火还差不多。”
说得我挺不好意思。
教堂是一幢五层的楼,在一边突出一个圆顶,圆顶就算第六层了。一看见教堂就想到掌柜他爸的帽头儿,就想笑。现在想起掌柜来。掌柜不是我们的伙伴了。我们少了一个帮手。掌柜体格不好,可人多显得威风啊。
我和鱼漂儿先到教堂前面的广场上侦察了一番。这是十天后与约翰一方比武的地方。这地方很静,不时从教堂里传出琴声,那琴声软绵绵催人困。在教堂的圆顶上停着几只鸟,一动不动,大概在打盹儿。广场上空还飞着一群,旋来旋去不肯落下。这些鸟都是从海边飞来的。我猜教堂的圆顶上肯定有不少鸟窝,可惜,我爬不上去。经过教堂时我打量了一下,没找到能爬上去的地方。这座教堂很高也很平滑,脚蹬不住任何地方。从前我也没爬过这么高的墙。不过有一天我能有办法爬上去。鱼漂儿东瞧瞧西望望,说:“这是洋人的地盘,那边有个洋人水兵营。”
我说:“我用飞镖对付他们。”
我俩又走到广场的东南角。这才是十天后摆“擂台”的地方。
鱼漂儿说:“把你的飞镖借我用用。”
我说:“干啥?”
鱼漂儿说:“画个记号。”
我把木镖递过去。鱼漂儿用木镖在地上画了个大圆圈。我急得直叫:“鱼漂儿你弄坏我的宝物啦!不让你用啦!”木镖的尖早让鱼漂儿磨秃了。鱼漂儿瞧瞧:“算啥宝物。想讨别人喜欢换个真的来!”鱼漂儿把木镖嗖地扔出去,扔得远远的。我知道它没用,可还是把它捡回来,一看,都摔劈了,才扔掉。
我俩离开教堂。离开时我又往圆顶上看了看,圆顶上的鸟已经飞走了。那上面肯定有不少鸟窝,我会有办法爬上去的。
还有九天时间。得抓紧训练。
鱼漂儿趁他妈不注意从家里偷了一个枕头出来。
我提醒鱼漂儿:“喂,约翰没说跟你比睡大觉。”
鱼漂儿神秘地一笑,没说什么,把枕头的线挑开一面,把稻皮倒了,又跑到码头下灌上沙子,鱼漂儿一手拎着,另一手往上打一下。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练拳用的沙袋。
我也不甘落后,把门后那根长矛找出来。把矛头磕下来,再扎上一块红绸条,做成了一把真正的飞镖。我还嫌它不锋利,按在石磨上又磨了一气,磨得雪白雪亮。我还找到一块废的船舱板子,做成一个木靶。
鱼漂儿说:“这才带劲儿!”
都准备好了,得找一个训练场。我俩背靠着背坐下来,想出一个说一个。
我先说:“去码头下边怎么样?”
鱼漂儿说:“那儿有巡捕捣乱,练不好。”
我说:“那你说一个。”
鱼漂儿说了:“去我家后院,宽敞。”
我否定:“我怕你家大花狗。老捣乱,练不好。”
又想了一会儿。我俩都使劲儿想。想着想着有了好去处。
“去船坞!”我和鱼漂儿几乎同时说出这个地方。
船坞就是去年外国监工落水的那个地方。太破旧了,已经不能用了,只剩下一个空壳蹲在海边。下了码头往西走,一直走到城边,就看见了。在那儿能专心练功夫,没人捣乱。
“该叫上掌柜一起去。”
“去叫他。”
去掌柜家的路上,我和鱼漂儿迎面遇见两个巡捕,叽里呱啦开着玩笑,见鱼漂儿肩上扛着一个大枕头,我手里拎着一块木板,觉得莫名其妙,停下来傻傻地看着。看着看着哈哈大笑起来。我和鱼漂儿目不斜视,庄重地走过去。也许是小孩的庄重更显得可笑,两个巡捕笑得更厉害了。
我干脆把木板顶在头上像猴子一样跳了两下,身后的笑声更响了,险些断了气。其实洋人挺傻气的,假如他们的船上没有大炮,营口没有他们待的地方,绝不敢在这里开教堂建工厂……这是我爸说的话。我给我爸出了个主意:找块木桩子把炮口塞上,再用锤子往里面砸几下,那大炮不就哑巴了……我爸哈哈笑了,说,这是个好招儿,以前他可从没想到过。我真希望有一天爸爸能按我的法子把那个炮舰变成哑巴。他能做到。
来到掌柜家门口,我和鱼漂儿喊:“掌柜——”
掌柜和他爸一齐出来了。他爸又以为有人找他抓药。也难怪,他才是成春堂药坊真正的“掌柜”嘛。可他一出来就知道白溜了腿。
他儿子掌柜说:“爸,没你的事,他们是来找我的。”
掌柜他爸尴尬地说:“胡扯……”我说:“掌柜,约翰他们向咱们挑战了。十天后教堂广场上见。”
掌柜说:“不就是打架吗?算我一个。”掌柜口气很大,我真替他担心。
鱼漂儿说:“掌柜胆子变大了。”
掌柜说:“昨儿个我求我爸给我配一服治胆小的药,我爸说胡闹,没理我。我没甘心,半夜爬起来抓了几份掺在一起喝了。”
我问:“把啥药掺在一起喝了?”
掌柜小声说:“这是秘方,把熊胆和虎骨掺在一块了,能管用吧?”
我装作内行想了想,说:“能管用,虎骨治你的体格,让你体格硬硬的,熊胆让你胆子大……你啥时候学会抓药啦?”
掌柜说:“学不少年啦!过几年我也开药铺,专跟我爸作对。”
我们都没再提那天掌柜逃跑的事。我们好像把那天全忘了。孩子的健忘使友谊容易破裂也容易弥合。
我们三个走近那个旧船坞时,小城已经被甩在了身后,但还能听见轮船的汽笛声,呜——呜——我猜是那艘炮舰在鸣叫。它每天都叫几回。大概是给在营口的洋人壮胆。
走进船坞时,我问掌柜:“你又害怕了吧?你又害怕啦!”
掌柜想了想:“没有……真没有。”
我说:“那你配的药起效了!开药坊你肯定行!过几年你就开吧。”
鱼漂儿没有参与我俩的话题,不是他对开药坊没兴趣,他在寻找挖沙袋的地方。他试了几个地方,都不行。最后他把沙袋挂在一个铁架上,试了试,还行,就脱了衣服,光着肩膀,嘿嘿哈哈打起沙袋。
我说:“掌柜,开药坊的事你自己想想吧,我得练飞镖了。”
我在离鱼漂儿远点儿的角落把靶子挂好,然后走出几步远,转回身,对着靶子瞄了瞄,把飞镖投出去。还好,打在了靶子上,但没有正中靶心。鱼漂儿那边也练得热火朝天,把沙袋打得摇摇晃晃。
掌柜呢?掌柜蹲在角落里发愁呢。
我喊掌柜:“嘿,掌柜,来看看我的功夫。大有长进!”
掌柜咧咧嘴,没吱声。
我问:“掌柜,开药坊的事想好没?”
掌柜叹了口气,挺深沉的:“我也得练点儿啥呀!我有了胆子,还没有功夫呢!帮我想想,练点儿啥好?”
我收好了飞镖,真没想出来,主要是掌柜本人也没啥特长,要说特长就跑得还挺快,逃跑时用得着。
我说:“掌柜,你也没啥能耐,还是练你的绝活得了。”
掌柜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又说:“逃跑呗。”
掌柜火了:“你把人看扁了!”然后不理我了。
我只好继续帮他想。
这时鱼漂儿扭头说:“你多预备点儿药吧。比赛那天我俩肯定得受点儿伤,受了伤你给上药,上了药我俩还能接着跟洋人打。”
掌柜嘿地笑了:“这还行!我总算有事干了。这方面我拿手!”
鱼漂儿又继续打他的沙袋,一拳打去,只听噗的一声,接着哗——看,鱼漂儿把沙袋打漏了,沙子像水一样流出来。
我说:“鱼漂儿,你的功夫练到九成了!”
鱼漂儿说:“什么呀?沙袋太薄了,不禁打。”鱼漂儿很谦虚。掌柜他爸说过,谦虚的人还能有长进。就是说,鱼漂儿还能有长进。
我们回家,路过教堂,远远看见广场一角有几个外国孩子也在比比画画。不用猜,是约翰他们在练功。我仔细看了看,太远了看不清里面有没有约瑟芬。可是我想她一定在里面。我把手插到衣兜里摸摸那把真正的铁镖,铁镖硬邦邦凉丝丝的。它可是个真家伙呀。
第二天我们还来船坞里练功。这回鱼漂儿用帆布缝了一个大口袋,再灌进沙子,做成了一个结实的沙袋。鱼漂儿说:“我把这个沙袋打漏,功夫就练成了。”我说:“你一辈子也打不漏,除非你在拳头上安把刀子。”鱼漂儿用力打去。我先站在旁边看,还给鱼漂儿提几个建议。我认为鱼漂儿出拳太直了,可鱼漂儿不太接受我的建议。我只好给他做示范,一拳打去把我腕子扭疼了,我尝到苦头,就不充当“师傅”了,拿出镖来,准备练自己的看家本事。鱼漂儿打着打着沙袋变红了。鱼漂儿的手出血了。
我提醒他:“喂,鱼漂儿,你手出血了。”
鱼漂儿只顾狠狠地打沙袋,没听见我的话。
我一想该用着掌柜了:“喂,掌柜,快给鱼漂儿止血,有药吗?”
掌柜急忙跑过来:“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包包药,整齐地摆放着。怪不得掌柜说昨儿晚上后半夜没睡觉,原来忙着从家里“偷”药了。掌柜挠挠脑袋想了一下,嘴里叨咕着,从其中一包里捏出一点儿,从另一包再捏出一点儿,掺在一起。掌柜喊道:“鱼漂儿,本掌柜抓药来了,快过来!”掌柜把药撒在伤口上,说:“我配的药特别灵。”然后观察伤口的变化。可血照旧渗出来。
掌柜问:“痒不痒?”
鱼漂儿:“有条毛虫在上面爬。”
掌柜得意地说:“起作用啦——”
可血没有止住,还是渗着。
我说:“没好使呀掌柜。”
掌柜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药效慢,我再换个配法……”掌柜又掏出药盒,忙了一阵,把一团药撒在鱼漂儿手背上。
鱼漂儿哎哟一声:“疼!你这是什么药?”
掌柜说:“怎么会疼呢……”
我对掌柜的“医术”产生了怀疑。
鱼漂儿的伤第二天就结了痂,好了。可掌柜坚持说是他配的药起了作用,他的药一般都第二天才能看出效果。我半信半疑,对掌柜的“医术”又添了点儿信心。下午我的手被飞镖的刃划破了皮儿,掌柜马上配药给我。我顿时觉得伤口热辣辣的,不一会儿就不疼了。我说:“掌柜,你开个药坊吧,肯定行。”
在船坞里练功,我时常往外面的苇荡里张望。看这里有没有“红巾军”的营盘——没有。只有些鸟,飞起落下。
离比赛还有四天的一个晚上,街上本来静悄悄的。突然,传来狗叫声,接着街上乱了。脚步声杂乱。有人家的门被砸响了。
砰砰!砸门声离我家越来越近。
我爸爸说:“我得躲躲。”
这时我家的门被砸响了。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慌乱中我把鞋穿反了,摸了摸,飞镖还在衣兜里。我让爸爸藏在屋角的渔网下面。人藏在下面什么也看不出来,看上去还是一堆渔网。以前玩捉迷藏时我往那地方藏过,结果谁也找不到我。要不是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回我赢定了。
爸爸刚藏好,巡捕就砸开了门。
我家的门轰地倒了。那门我爸修过不少次了,可它还是被洋人砸开了,巡捕的皮靴还踏上去,我听见呀的一声。其中一个巡捕薅住我的衣领:“小孩,你的爸爸哪里去了?说!”
我咬咬牙:“我不知道!你赔我的门,它被你们踢坏了!”接着我连踢带蹬,但没有挣脱出去。我想把飞镖拿出来也没办到。那只大手拎着我像拎只小鸡。我还需要继续长大,需要长得高高的,那样才能有力气有分量,他也不能把我当成“小鸡”拎起来了,所以我需要多多吃饭——我想着。我还是不停挣扎,不是想逃跑,是在抵抗。
妈妈喊道:“别伤孩子!他什么也不懂!”妈妈被另一个巡捕扭住了。
我没服气:“妈,我懂!我都懂,我得快点儿长大跟他们打架!现在我打不过他们!”我快把嗓子喊破了。我朝墙角那堆渔网看了看,有一瞬,那堆渔网动了动,我感到它要“爆炸”。妈妈也看见了。妈妈说:“别乱动孩子!乱动也没用!乱动没用!”我明白妈妈的话是给爸爸听的。妈妈也真不简单。
另外几个巡捕在屋里乱翻了一阵,连桌子下都搜过了。有个巡捕还用脚踢了那堆渔网一下,踢一下就走开了。后来他们叽里呱啦说了一阵,好像在商量一件事,并且很快做出了决定。然后那个巡捕对我说:“你的爸爸不在,把你带上!”
这回我不挣扎了,我不能当缩头龟。我的胆子应该比掌柜大。但我心里很难受。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怕跟爸爸妈妈分开。可我还是忍住没哭出来。
妈妈也没哭,她一边挣着踢着,一边大骂巡捕,要他们把我留下。可他们不理妈妈,妈妈就变了口气,变成了哀求。我说:“妈,别求他们!”我真怕爸爸会从渔网中站出来,我又看见渔网动了。妈妈又说话了:“别动,想得远点儿,会有办法的!别动!”那堆渔网便不动了。我放了心,应道:“我不会乱动,我听话。”
我被巡捕拖着走上大街。月亮上来了,跟着我。月亮的样子总是笑。我没哭,我不能让洋人看见我哭。钻进一条胡同时,那几家的狗仍在叫,里面有一条是鱼漂儿家的花狗,我听出来了。那叫声很特别,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我再回头,已经看不见我家的灯光了,可月亮还跟在我头顶上。这回我没管别的,哇地大哭起来,一开了头就忍不住了。一路上我咿咿个没完。忍了一会儿又接着哭,我想念所有的人,包括爸妈,还有鱼漂儿、掌柜,还有掌柜他爸我都想念……巡捕们都不说话,只是向着一个地方走。好像他们早就选好了要去的地方了。走了好一会儿他们在一幢楼下停下了。我抬头看了看,是幢很高的楼。我认出这是四天后我们准备来比武的地方。这楼就是那座教堂。教堂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我被带进去,里面马上有股油漆味儿扑面而来,呛得我赶紧停住了哭声。开始上楼梯,咣咣的皮靴声在楼里回荡,教堂里很空。我正沿着一个螺旋形的梯子一层一层向上升高。虽说现在是“俘虏”,可我还是觉得这种“上升”很好玩。要是平时,我会感到更加有趣儿。当然我更多的还是想着哭,想哭就哭了。哭声在这个空荡荡的教堂显得震耳,还有回音呢。
巡捕们受到了刺激,感到难受。我觉得痛快,哭得更厉害了。这回巡捕不沉默,其中一个吆喝:“别哭小孩!再哭割你的耳朵!”
我还是哭。我宁可不要耳朵了。我向来觉得耳朵没什么用,割吧,不就是疼点儿吗?我不怕疼。
不知爬了几层,我猜,我应该在半空中了。
他们停下不上了,大概到了最高层了。他们带我进一间小屋。巡捕松开我,说:“不许叫了!不许叫了!”刚才那个巡捕做了个割耳朵的动作。我不哭了,主要是太累的缘故。心里特别害怕,很想离开这间屋子,屋子太黑了。待了一会儿才发觉有个窗子,月光正照进来,眼睛也能看见一些东西了。
不一会儿门开了,又进来一个巡捕,也带来一个小孩,这个孩子不哭不闹,显得很沉静。借月光一看,这个孩子竟是鱼漂儿。
我哽咽了一下,说:“鱼漂儿!是我!贝壳。”
鱼漂儿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贝壳!你也来了!”
我说:“谁愿意来!他们带我来的。我可没怕他们。”看见鱼漂儿,我心里有了底。在这屋子里终于又有伙伴了。
有个巡捕说:“把这两个孩子锁在这里,乔治你留下看着,其他的下去。”
门咣地关上,接着是上锁的声音。黑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鱼漂儿了。
我又哽咽了一下,赶紧说:“我没哭。”
鱼漂儿说:“要是条好汉就别哭哭啼啼,别忘了,还有四天就比武了。”
我说:“那咱们也出不去啦,他们根本不讲理。是约翰他们搞鬼害了咱们,他们不是东西!”
鱼漂儿说:“没那么简单。在路上我听明白了,他们在抓可疑的人,谁像戴红巾的人他们就抓,没抓到他们就把咱俩抓来,好跟戴红巾的谈判。咱俩不能给戴红巾的人丢脸。”
鱼漂儿这样一说,我自豪起来。我早就想找到戴红巾的人,现在居然跟他们扯到一起,这个我真没想到。接着我仔细回忆着爸爸的行踪,他的确“可疑”,可我从来没见他头上戴着红巾哪。我往鱼漂儿那边挪了挪,坐在月光里,恰好看见窗外的月亮。我说:“咱俩肯定在天上了,月亮离咱俩挺近。”
鱼漂儿说:“这是最高一层,我数过,一共上了六层。六层是教堂最高层。”
我说:“那咱俩坐在‘帽头儿’里啦!”
鱼漂儿点点头。我很兴奋,很早我就想爬到这个圆帽头儿上来,可转眼间就上来了。今天晚上的许多事都让我出乎意料。
我兴奋地说:“上面有不少鸟窝!”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都睡着了。夜里有点儿凉,我冻醒一回,迷蒙中竟听见鱼漂儿在抽泣,我糊涂着打个哈欠,抽泣马上止住了。我很快又睡着了。
我再醒过来,天已经亮了。我迷迷糊糊站起来往前一走,一头撞在墙上。这回,我彻底清醒了。原来我在圆顶上的小屋里过了一夜。我想证实一下,就把头拔得高高的,果然看见窗外的天空干干净净,没有树梢和屋脊。凭经验,这地方该是一处很高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鸟叫,是鸟吵架的声音。接着有两只鸟先后飞过,一闪就不见了。吵声就在头顶。这么说这里确实有不少鸟窝。揉了揉眼睛,我暂忘了自己是个“俘虏”。我想把这个发现马上告诉鱼漂儿。
鱼漂儿原来比我醒得早,正在小屋一角压腿。还在为四天后的比武(应该说是国际性的比武)做准备。不对,还有三天了。我马上又伤心起来。伤心把“快乐的鸟窝”赶得远远的。
我差不多是哭着说的,“别练了,咱们出不去啦!”我摸了摸衣兜里的飞镖。
鱼漂儿继续压着腿,“总有办法出去……”
我也掏出了飞镖,在手里摆弄着。
“你还带着它?”鱼漂儿不压腿了。
“我没特意带它,它本来就在衣兜里搁着。”我说。
“留着,它能有些用呢……”鱼漂儿说。
我把飞镖投出去,飞镖扎在门上,有力地抖了几下。我有了主意,从地上捡起一块白灰,往门上画圆圈,这是个现成的靶子。我要画第四环圆圈时听见开锁的咔嚓声。鱼漂儿夺过飞镖,藏在衣兜里。进来的是那个叫乔治的巡捕,就是那天帮约翰他们打架那个。他也认出了我和鱼漂儿,打了个哈欠说:“老实些,不老实我割你们耳朵,一个也不留。”说着从桶里拿出两个馒头:“这是早餐。就这些,别吃太快。”
看见馒头,我才觉得饿坏了,几口就吃掉了一个。我没吃饱,盯着鱼漂儿手里那个。鱼漂儿就掰一半给我。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又吃光了。吃光了才想到鱼漂儿只吃到半个更吃不饱了,不好意思地说:“中午我还你刚才那半个。”
鱼漂儿拍拍肚皮给我看:“我吃饱了。”鱼漂儿把飞镖还我,“这个别让他们瞧见。”我接过飞镖,随手朝门靶上投去。啪!正中靶心。我乐得站起来,拍着胸脯:“咋样?功夫练到家啦!”
鱼漂儿没在意:“歪打正着,你再投一个我看看。”
我拔下飞镖,后退到墙角,闭上一只眼睛瞄了瞄,再一投,可惨了:连大圈都没打进去。这下我服气了——我还得苦练。
窗外又传来鸟叫声,凭经验,鸟窝就在窗外的屋檐上。我说:“过来帮我一把,我爬上去看看。”
鱼漂儿说:“行,观察一下地形。”
鱼漂儿贴着墙站稳,我爬上他肩头,慢慢站直身子,可窗子太高了,我还是看不见整个外面。
“再站直点儿。”我说。
鱼漂儿又挺高了一点儿。我也尽力把头往高处拔了拔,这回看见了外面的情况。这里就是教堂的最高层,我能看见教堂五层的楼顶,它跟六层连在一起,从这个窗子爬出去正好能落到五层的楼顶上。我主要是在寻找鸟窝。找到了!在五层的楼顶上粘着不少鸟窝,我看得相当真切。有些鸟在打盹儿,有的却在搔痒。鱼漂儿抖上了,支持不住了,我赶紧缩回头,从鱼漂儿身上滑下来。我把外面的情况说了一下,我还特意告诉鱼漂儿,外面有不少鸟窝,少说也有八九个。
鱼漂儿说:“等天黑我爬出去看看,能有逃走的办法。”
天要黑下去,是很慢的,着急也没用。太阳并不着急,慢慢地,像个得了病的老头儿。
鱼漂儿说:“大人们肯定正想法子救咱们。楼下肯定埋伏了洋枪。评书里讲过。”
我说:“我爸不能轻易上当,我爸鬼着呢!”
鱼漂儿:“最好咱们今晚就逃走。”
我说:“越快越好。”
午餐还是两个馒头,我吃得太快,先掰下一半给鱼漂儿:“还你早上那半个。”其实我真希望鱼漂儿不要。可鱼漂儿没客气,收下了。
鱼漂儿说:“咱俩吃一个,另一个留晚上吃,晚上吃饱点儿好逃走。”
我说:“服你了鱼漂儿。”
我俩每人吃了半拉馒头,另一个留下,我说揣在我这儿,鱼漂儿答应了。我发誓不吃它。搁一会儿我就隔着衣服摸摸,它很软,香气不住地往我鼻子里钻。
下午,我和鱼漂儿还是练功夫。鱼漂儿练“扫堂腿”,我练飞镖。时间不能白流走,离比武那天越来越近了。我俩练功夫弄出了响声,那个叫乔治的巡捕过来了,砸了砸门:“嘿!老实点儿,再闹割你们耳朵,一个也不留!”
我俩就歇会儿,然后再练。巡捕以为我俩在淘气,是两个不知道发愁的傻瓜,就懒得管我俩了。再不我俩就坐下来静静听窗外的鸟叫。我敢说那是一首曲子,特别好听。有一会儿,我听入迷了,忘掉了这个世界。“忘掉”的感觉是很美好的。接着我想起掌柜来了。掌柜现在一定在发愁。那天早上他肯定去码头跟我俩会合去了,可是没等着我俩,他肯定挺高兴。他总算第一个到了码头一回,然后他……他不会不伤心的,他懂交情。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
“晚餐来了!”乔治巡捕说,“晚餐是两份米粥。”然后给我俩每人盛一碗。又看了看屋子里没有什么异样,锁上门,走了。
我看见那是一个很大的铁锁。想从门逃走是办不到的。
两份粥再加上中午节省下来的一个馒头,我俩果然吃得很饱。我越发佩服鱼漂儿。鱼漂儿是条有勇有谋的好汉。
天黑透了,鸟们不唱了,大概睡了。
鱼漂儿先贴在门上听了听教堂里的动静。只听见下一层有个巡捕在骂人。看来他们没把我俩当回事儿。他们大意了。
鱼漂儿小声说:“挺直点儿。”
我说:“好哩!”
我尽量挺直身子。鱼漂儿踩到我的肩上。他一下变轻了,这是我的重大发现。然后他有一只脚离开了我的肩头,我向另一旁歪了一下,紧接着他另一只脚也离开了,他爬上去了。
我问:“好了吗?”
鱼漂儿说:“行了。”
鱼漂儿像只猴子钻出窗子。接着嘭的一声,是鱼漂儿落在五楼顶上的声音。扑棱棱……有几只鸟惊飞了。我真怕鱼漂儿踩坏它们的窝。不过他会注意的。他也喜欢鸟,我知道。
又有几只鸟飞走……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有点儿害怕。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窗口有了动静,接着鱼漂儿的脑袋探进来。“喂——贝壳!”
“我在这儿,咋样?”我站起来。
“有办法啦!现在你到窗下来。”
“我上不去!”
“让我想想……”
鱼漂儿想了一会儿。我也没闲着,可没别的办法可想。这个屋子别说凳子,连块木头都没有,只有些乱草末儿。
“有了!你把裤子脱下来!”鱼漂儿在上面说。
“干啥?我不脱,我里面啥也没穿。”
“怕丢脸就别脱。不能跟约翰比武才真丢脸。他肯定说咱们不敢应战!”鱼漂儿火了。
我迟疑一下,把裤子脱了:“还咋办?”
“把裤腿拧几下,当绳子用。”
我明白了,几下就把裤腿拧好,扔给鱼漂儿,鱼漂儿再把“绳子”垂下来,我抓住,脚蹬着墙壁,一点点爬上去了!我和鱼漂儿站在了五楼顶上,周围是天空,像飞出了笼子一样。
我说:“咱们要是鸟现在就能飞走了。”
鱼漂儿说:“咱们不是,咱们没有翅膀。下一步是到前面的气窗去,从那下到五楼的教堂里去。”
我说:“那不又进了笼子里啦?”
鱼漂儿解释说:“到了教堂里,偷偷从楼梯下到一楼,再从一楼的窗子爬出去。”
我说:“咱们要爬好几次窗子对吗?”
鱼漂儿点点头:“没别的办法。”
我俩扶着走向前面的通气窗。又惊飞了几群鸟。
我小声提醒鱼漂儿:“咱们轻点儿,鸟儿睡觉呢!”
鱼漂儿说:“这半宿它们甭想睡好了。”
我俩站在气窗旁了。我说:“现在跳下去吗?”
鱼漂儿说:“那得摔折腿。”
这回鱼漂儿也脱下了裤子。鱼漂儿赤条条的,挺滑稽,要是平时我会大喊大叫让人们都来看热闹。
两条裤子连在一起,把腰带也接上,变成一条很怪的“绳子”。接着鱼漂儿用我的飞镖起了气窗上几个钉子。这样盖子就揭下来了。我俩可以从气窗下去了。鱼漂儿把飞镖还给我,把“绳子”一头系在气窗一根结实的小柱子上。我怕不牢固,拉了拉,还好,不至于摔了屁股。
鱼漂儿先下去了,“绳子”顿时绷得紧紧的。绳子突然一松,鱼漂儿已经安全落在教堂里了。他成功了。我也可以下去了。临下去我回头看了看,睡吧鸟儿,以后我还能来的……我刚探下去一条腿,教堂里传来脚步声。
“嘿!干什么的?”脚步声急促起来。
我听鱼漂儿在下面说:“完了……”
我也就没滑下去。因为下去也没用了。但探下的一条腿又拔不上来。鱼漂儿被两个巡捕扭住了,鱼漂儿没挣扎。我真想哭。紧接着我也被发现了,他们看见了我的腿。
“上面还有一个!”
我立在气窗旁,等着巡捕从六楼的窗口爬出来,等着他们重新把我抓回去。又要有人吵醒鸟儿们了,它们刚睡熟。几分钟后,六楼的小窗口探出一个脑袋,接着嘭地跳下来一个人,手里还拿着手电。顿时惊飞了两群鸟——它们今晚真倒霉!他边走向我边骂着,还踢着什么东西。我想他一定踢着了鸟窝。
我说:“你瞎了吗?你踩着鸟窝啦!”
我被他拎回去,像拎一只鸟一样。我再次意识到,我需要快点儿长大,长得棒棒的,可以一拳把他从楼顶打下去……
我和鱼漂儿输得很惨——都光着半个身子!那个叫乔治的巡捕乐得前仰后合。
我俩又被关回以前那间小屋子,这回双手被绑上了,只有吃饭时松开一会儿。
鱼漂儿说:“别泄气!”
我说:“唉——”
我俩没忘要逃跑用的“绳子”,把“绳子”松开劲儿,抻一抻,又变成了裤子。裤带也要回来了。我俩没觉出失败多难受,主要是没穿裤子太不好意思了。尴尬冲淡了越狱失败的绝望。
我俩数着日出日落计算着日子。怕记不住,每过去一天就用飞镖往墙上划一个道子……
又一个早上,我和鱼漂儿醒得都特别早。鱼漂儿用嘴咬开我手上的绳子。我又给他解开绳子。我们不是想逃跑。已经逃不走了,通教堂的气窗已经封死了。我俩把捆手的绳子又连在一起。鱼漂儿先踩我的肩膀爬上窗子,接着我拽着绳子也爬上窗子。我俩又站在五楼顶上了。
——我俩只想看看教堂下面的广场。这天是我们与约翰约定比武的日子。但我们不能到那个广场上去了,虽然它就在我们脚下。因为我们没有翅膀。我们能看见整个营口城、码头、船坞、洋人的炮舰,再远的地方是海湾……假如不是被洋人俘虏,这上面是个好玩的地方。
太阳离开树梢时,广场上出现了三个孩子,他们很神气地走着。我和鱼漂儿互相看看——他们,来了。
我想哭。
他们走到广场东南角,站住了,时不时向四处张望。他们在等对手出现。
鱼漂儿把拳头往砖上砸,又出血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不安静了,也不压腿了,也不打拳了。约翰开始跟约瑟芬得意地讲着什么。他肯定在吹牛:中国的孩子,个个是缩头龟……
我和鱼漂儿掉回头去,望着天空,不再看广场。有好一会儿我俩都捂上耳朵。
后来,广场上出现了第四个孩子。我揉了揉眼睛,他也正向另外三个孩子走去。他是一个鲜红的点儿——他头上居然扎着红巾!鲜亮亮的,特别刺眼!另外三个孩子停止了说笑。广场上肃静下来。
是掌柜!掌柜扎着红巾。走路的样子像个将军。我和鱼漂儿认出来了。
另外三个孩子站成一排,掌柜走到他们面前停住了,他们互相望着。掌柜很矮小,但我知道掌柜来干什么来了,因为他头上戴着红巾。我羡慕他。
第一回合……我只看见一个鲜红的点儿在跃动。不久,其中一个被打倒了。是掌柜。我暗暗说着:“掌柜,打下去,你戴着红巾哪!”红点儿又站起来。我看见约瑟芬蹲在掌柜身旁数数。
掌柜第二次冲向约翰……又有一个倒下了!倒下去的还是掌柜!我想这回掌柜怕是站不起来了,我暗自数着一、二、三……可是掌柜摇摇晃晃又站起来,另一个回合又开始了。约翰好像害怕了,向后退了几步,不敢再打下去了,可掌柜又开始了。掌柜又一次倒下。掌柜的体格毕竟不好。掌柜扶着一棵树站起来,然后推开了那棵树,站直,这次是掌柜自己倒下去的……
我和鱼漂儿扭回头去。
“掌柜没输!”
鱼漂儿哽咽着。
他们四个互相扶着离开了广场,向教堂这边走近了。
我喊:“掌柜——”可是没人听见。
我急中生智,掏出飞镖,朝他们扔下去。飞镖带着红绸落下去,啪!落在约瑟芬脚旁。约瑟芬低头一看:“飞镖!天上掉下飞镖来了!”就都往天上看。这回他们看见了我和鱼漂儿。掌柜一瘸一拐向前跑了几步,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那个红巾特别耀眼。约翰和约瑟芬用力朝我们挥着手。
这时几个巡捕出现了,赶走了他们,还夺下掌柜头上的红巾……
我和鱼漂儿没有回到六楼的屋子去。那个叫乔治的巡捕站在楼下叫嚷着让我们回去。我们没听他的。他喊累了就不喊了。他也知道:我们逃不掉。中午,他从六楼的窗子把两个馒头扔给我们。
中午的阳光很热。
后来广场上空出现了一只特别大的鸟,在空中浮着,时而盘旋一次,并且向教堂这边靠近。我和鱼漂儿觉得有趣儿,心想,它再靠近些就抓住它。以前没见过这么大的鸟。它竟然又靠近了一些,就在我们头顶了,鱼漂儿跳起来,太高了,没抓到。
我俩乐得手舞足蹈。又有一次大鸟贴着我的头顶飞过,可我还是没有抓到。但是我看清了,这是一只风筝!它好像有意让我们抓它。
最后,我和鱼漂儿站在两个位置上合伙抓它,这下总算把它按在楼顶上了。鱼漂儿往下看看,没看见放风筝的家伙在哪里。
风筝的线突然松了,没有要拉回去的意思。我俩就赶紧细看这个漂亮风筝。不久我发现了怪事:在翅膀上绑了一团绳子!接着鱼漂儿发现翅膀上还有字,写得歪歪扭扭。我识字,就读出来。
“这条绳子很长,晚上用它从教堂后面爬下去。你的三个外国朋友和一个中国朋友。”
鱼漂儿说:“掌柜干的!”
我说:“还有约瑟芬他们……”
天终于黑了。我等不及了:“开始吧!”
鱼漂儿坐着没动:“再等一会儿。”
我俩又挨了一会儿。整个城都睡熟了,我俩才悄悄地爬出窗子,跳到五楼上。我俩走得轻轻的,尽量不惊醒鸟群。
鱼漂儿把绳子系在气窗上,把绳子放下去,绳子很长,足够放到地面。
“你先下,别着急,慢慢往下滑。”
我没客气,慢慢滑下去。这真是个好玩的游戏,很刺激。我正慢慢接近地面,因为空气越来越闷热。终于我落到地面上。我刚落下,听见有人说:“快过来。”
我吓了一跳,心想,完了。可马上听出是掌柜的声音。掌柜闪出来,拉了我一把。我看见约翰,还有爸爸,还有些不认识的人。借着月光,我看见他们许多人居然都戴着红巾!爸爸也戴着!
我哽咽着……我再一看身边,女孩约瑟芬也在,赶紧忍住不哭了。我不想在她面前哭鼻子。这时鱼漂儿也滑下来了。
我们小心地离开教堂。爸爸和其他戴红巾的人留下了,我想细看看他们,可掌柜又拉了我一把。走进巷子时,还能看见教堂黑色的影子。满天星星,在教堂上面还有五六颗,紧紧挨着教堂的楼顶。
我们又走过一条巷子时,教堂那边响起了枪声,砰——天上的星星抖了一下。掌柜告诉我,他们跟巡捕打起来了……营口城闹了一夜,有的地方起火了。我们都躲在成春堂药坊掌柜家里。我和鱼漂儿还有掌柜想出去帮帮他们,可掌柜他爸把我们看得紧紧的。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时,外面没有了枪炮声和喊杀声。我把头探出去看,空气里有股火药味儿,像大年初一的早晨。街上走着许多“红巾军”战士,他们有的握着雪亮的大刀,有的扛着洋枪,洋人垂头丧气地夹在他们中间走着,手里拎着白旗。
整个小城被红灿灿的颜色装点着,好像每家每户都在娶媳妇。
我寻找爸爸。都扎着红巾,还真不好找哩。我想弄条红巾戴戴。
“那个是!”鱼漂儿认出来了,指给我看。
果然是爸爸,押着一个洋人。
我从窗口跳出去,追上爸爸。
“爸,你有这个,咋不早告诉我!”我跳起来,摸了摸他头上的红巾。
爸爸笑了:“你们小孩,不懂。”
“我不小了,把你的借我戴戴……”
爸爸想了想,把红巾摘下,扎在我头上。我感到我飞了起来,飞到教堂上面。爸爸打量了我一下,笑笑,押着洋人走了。鱼漂儿想借我的红巾戴戴,我没借:“我说找你爸借去,你爸也有……”
我们在街上东张西望,不知干点儿什么才好。不久街上抬来了担架,我们看见了负伤的战士,掌柜他爸从药坊里出来了。
“六子,快去拿药来!”掌柜他爸喊掌柜。六子是掌柜的名字。
可是没人答应。我们找掌柜,才发现掌柜已经不见了,只记得昨晚他说他要抢回他的红巾……我们去寻找掌柜……
教堂被火烧过,但还能看出它的模样。我马上想到那些鸟窝和鸟,它们一定早搬走了,有的被火烧成了灰。昨晚临走时我该告诉它们这里要打仗了,可我忘了。鱼漂儿也忘了。我俩光顾着自己逃跑。我抬头看了看教堂顶上,那上面居然仍旧落满了鸟,不比以前少。它们有的在广场上空盘旋。
能看出这里昨晚打得激烈。有的长枪还扎在草坪上。草坪乱蓬蓬的,有两条拆散了的洋枪躺在上面。
鸟在广场上空盘旋一阵,有些落下来,落在广场一角聚成一片。
我们看见了掌柜。
看见掌柜之前先看见了那条红巾,在这个清冷的战场上特别耀眼。红巾握在掌柜手里,风一吹,在地上滚动两下。周围的鸟在打盹儿,有的已经睡了。掌柜也静静躺着,也在睡觉。我闹不清他们谁在陪谁睡觉。反正他们需要安静。
掌柜!
六子!
掌柜没有回答,静静睡着。鸟儿也是,没有惊动。
我说:“别吵。他们在睡觉,别吵醒他们……”
我轻轻走过去,把我的红巾盖在掌柜身上,接着一条又一条红巾盖在掌柜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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