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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

        我们四人又聚在一起了。

        这一回,是矮个儿迈森柏尔格做东道主。我们在他的工作室里晚餐,吃得很痛快。

        这是一间布置得别出心裁的工作室;富有怪僻的艺术趣味。这里既有埃特鲁利和日本花瓶,西班牙的扇子和短剑,中国屏风和意大利曼陀林,又有非洲的贝壳号角,古老的小雕像,五光十色的洛可可小摆设,蜡制的圣母像,铜版画,以及出自迈森柏尔格本人手笔的一些作品。这些东西在工作室内排列得十分显眼,而且井井有条,有的在桌上和壁架上,有的在托架上和墙壁上。墙上和地板上一样,都覆有一层厚厚的东方绒毯和褪色的刺绣丝织物。

        我们四个人,一个是身材矮小、头发棕色、生性好动的迈森柏尔格,一个是名叫劳贝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一头金发,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国民经济学家,无论他走到哪里,总不住鼓吹妇女解放。再有医学博士塞尔敦和我。就这样,我们四个人围坐在工作室中央的一张红木桌子边,各就各位。每人的座位形形色色,各不相同。慷慨的主人为大家制订出一份出色的菜单,我们谈论了好长时间。也许还得添些儿酒。迈森柏尔格又得劳累一阵子了。

        博士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大椅子里,谈笑风生,而且经常说些挖苦的话。在我们中间,他是一个专爱冷嘲热讽的人。他阅世很深,因而一举一动都显得玩世不恭。他在我们四人中间是最年长的一个,也许已有三十岁左右,“生活经历”也最丰富。“混蛋!”迈森柏尔格说,“他这人真有趣。”

        事实上,人们真的可以稍稍把博士看作是“混蛋”。他的眼睛已放射出某种混沌的光泽。他有一头剪得短短的黑发,头顶上的旋儿处,已有一小块地方童山濯濯。脸上蓄着尖棱棱的胡子;从鼻子到嘴角处,流露出一种揶揄的神态,有时甚至令人感到他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人。

        吃“罗克弗尔”时,我们又开始“促膝谈心”。是塞尔敦博士用起这样的名词来的。他谈话时口气玩世不恭,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为人处世一向独树一帜,与众不同,对尘世生活抱一种漫不经心、无所顾忌的态度,而且不时耸耸肩膀向别人提问:“没有更好的吗?”

        可是劳贝用转弯抹角的方式巧妙地发挥起自己的观点来。他又控制不住自己,陷在软垫椅里伸手在空中拼命打手势。

        “问题就在这里!问题就在这里!女人的社会地位之所以卑下(他从来不说妇女,总是称女人因为这样更符合自然科学的原则),其根源在于偏见,社会愚蠢的偏见!”

        “干一杯吧!”塞尔敦博士轻声地表示同情说,并且倒了一杯红葡萄酒。这时,这个好小子更是滔滔不绝了。

        “哎,你呀!哎,你呀!”他激情满怀地继续说,“你这个愤世嫉俗的老鬼!跟你这种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可是你们呀,”他一面说,一面挑衅地转向迈森柏尔格和我两人,“你们得替我说句公道话!对呢还是不对?”

        迈森柏尔格剥了一只橙子。

        “大家各一半,准没错儿,”他用坚决的口气说。

        “再说下去吧。”我鼓励谈话的人。他又要议论一番了,这个人总是不肯安静。

        “根源在于社会愚蠢的偏见和鼠目寸光、缺乏公道,我说!他们干了一些区区小事——唉,天哪,这倒是怪可笑的。他们创设了女子高级文科中学,还雇佣了一些女人,让她们当报务员,以为这样就可以搪塞过去了,可是总的说来,总的说来又如何呢?这是什么观点?这不过是性爱和色情之类的东西,真是目光短浅,骇人听闻!”

        “原来如此,”博士如释重负地说,并把餐巾扔在一边。“这至少是逗人的。”

        劳贝连看也不屑看他一眼。

        “你们瞧,”他又恳切地说下去,同时拿起一块很大的餐后糖食挥动了一下,然后煞有介事地送到嘴里。“你们瞧,如果两个人相爱,而男的把姑娘诱拐了去,那末男的仍像过去一样,是一个很体面的人,甚至还神气活现,威风凛凛——是该死的家伙!而女人呢?她却失去了贞操,为社会所唾弃,被人奚落,而且堕落了。是的,堕——落——了!这种观点的道德准则又何在呢?难道男人也不是一样堕落了吗?嗯,男人的所作所为,不是比女人更不光彩吗?……嗨,你们倒说说看!你们发表意见吧!”

        迈森柏尔格望着他香烟里升起的烟雾,陷入沉思。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他好心地说。

        劳贝的整个脸上露出洋洋自得的表情。“我一点也不错?一点也不错?”他反反复复说。

        “人们下这样的判断,道义上有什么根据?”

        我瞅着塞尔敦博士。他不动声色。他用双手搓一块小面包时,只是低头瞧着地面,不吭一声,脸上的表情十分严峻。

        “还是站起来吧,”过一会儿他安详地说,“我要给你们讲一则故事。”

        我们把食桌推到一边,于是我们就能舒舒服服地在后面一个坐谈的所在聊天。这里陈设雅致,铺有绒毯,还有小小的软垫椅子。悬在天花板上的一盏挂灯在室内洒下了朦胧的蓝幽幽的光辉。人们抽起烟来,不一会,天花板就烟雾缭绕。

        “喂,讲吧,”迈森柏尔格一面说,一面在四只小玻璃杯里斟上法国甜药酒。

        “嗯,我很想把这个故事讲给你们听听,因为它对我们有重要意义,”博士说。“这倒是一篇现成的小说材料哪。你们知道,我以前曾动过笔。”

        我看不清他的脸膛。他架起二郎腿坐着,两手插在茄克衫的侧袋里,背靠安乐椅,泰然自若地仰头望着那盏蓝色的挂灯。

        他沉吟了一会开始说:“我故事中的主人公,是德意志北部他故乡小城市里的高级文科中学毕业生。十九岁或二十岁时,他进入P城的某所大学,这是位于德意志南部相当大的一座城市。

        他是一个挺和气的小伙子。在他面前,谁也不会发脾气。他明朗欢快,亲切和气,所有的同学都很宠爱他。他是一个俊美、颀长的青年,脸上的线条十分柔和,棕色的眼睛生气勃勃,弧形的嘴唇也很柔美,嘴唇上刚开始长胡子。当他把黑色鬈发上那顶浅色的圆帽子推向后面,两手插在裤袋里在街头溜达,而且好奇地环顾四周时,姑娘们都向他投以爱恋的眼光。

        那时他是天真无邪的,不论肉体上和心灵上都是如此。他可以说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还没有打过败仗,还没有真正打动过女人的心,第一个女人嘛——他找不到机会;第二个女人嘛——他还是找不到机会。

        在P城住了约摸十四天光景,他就自然而然地陷入情网。他不像一般人那样爱上女侍者,而是爱上了一个青年女演员,韦尔特纳小姐,她在歌德剧院专扮演钟情少女的角色。

        正如作家一针见血地所指出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过那位姑娘真的十分标致:身材苗条,一头淡淡的金发,一双虔诚、欢快、灰蓝色的眸子,娇美的小鼻子,天真的甜美的嘴儿,还有柔嫩的、圆圆的下巴。

        他先爱上了她的脸,后来又爱起她的手儿和玉臂来。有一会,当她扮演一个古典戏剧的角色时,他看到她露出了玉臂。终于有一天,他爱起她的整个人来了。他也爱她的心灵,对她的心,迄今尚一无所知。

        爱情使他花去一大笔钱。至少每隔一个晚上,他总要在歌德剧院的正厅前排座位上占一席之地。他经常写信向妈妈讨钱,煞费苦心作出种种荒唐的解释。他为了她撒谎。这样就把什么都开脱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热恋着她时,他写起第一首诗来,这是人所周知的、德国式恬静的抒情诗。

        为了这个,他经常坐到深夜,埋头于书籍,只听得五斗橱上的小闹钟在单调地走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而外面则偶尔传来微弱的孤寂的脚步声。在胸口上面喉头开始的地方.痛苦像一块石头一样盘踞着,此刻这种痛苦已变得柔润潮湿,沉甸甸的泪水常常要从眼睛里夺眶而出。可是他羞于真正哭出声来,因此他只得用文字在纸上寄托自己的哀思。

        他用温婉的诗歌表达自己的感情,调子十分忧伤。诗中他把她写得那么甜美可爱,而自己却那么病弱疲惫,内心深处又多么骚动不安。他恍恍惚惚地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纯洁的玫瑰花和紫罗兰下,甜蜜的幸福正在那儿假寐,可是他的手足给束缚住了……

        这确实是可笑的,谁都会讪笑他。这些诗句多么蠢,简直不知所云,毫无意义。可是他爱她呀!他爱她!

        他扪心自问,也当然觉得自己于心有愧。这真是一种可怜的、卑躬屈膝的爱情;他只是默默无言地吻她的小脚,(因为它们如此可爱)或她洁白的手,然后心甘情愿地死去。至于她的嘴儿,他连想都不敢想。

        有一天夜间他醒过来时,忽然想象她此刻也许躺在那边,可爱的脑袋倚在白色的枕头上,甜美的嘴儿微微张开,而那双纤手,那双无法形容、连嫩蓝的静脉也清晰可见的纤手却合在一起搁在被子上。于是他猛地转过身去,把自己的脸紧靠在枕头上,在黑暗中哭了很久。

        他的相思病这时已到达了高潮。现在他连诗歌也写不出了,什么东西也不再想吃了。他避而不见熟人,深居简出,眼睛下面有两个很深的黑圈。他压根儿不再用功,也不想读书。好久以前,他买来她的一张像片,现在他始终在这像片面前,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泪如泉涌,苦苦相思。

        一天晚上,他同友人勒林一起坐在小酒馆一隅,前面摆着一杯很不错的啤酒。勒林是他过去学校里的挚友,现在是高年级的医科学生。

        勒林猛地拿起大酒杯往桌子上一放。

        唔,克莱纳,现在你把心事抖出来吧。

        我的心事?

        于是他不再坚持,把关于她和自己的事和盘托出。

        勒林尴尬地摇晃起脑袋来。

        糟了,克莱纳。没有什么办法。你不是第一个人了,根本难以接近。她过去一直住在母亲那边。做娘的已死去相当时间了,可是即使如此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那末你认为,我……

        喏,我认为,你希望……

        哎,勒林!……

        ……唉——是这样:请原谅,让我说得明白些,我万万想不到这事是这样叫人动心。你就送给她一束花,给她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地写一封信,恳求她赏光给你回个信,你在等着她,准备亲口赞美她一番。

        他面色刷白,浑身战栗。

        可是——可这个办不到!

        为什么办不到?只要花四十芬尼,哪一个仆人都愿意出力。

        他颤抖得更厉害了。

        老天爷,但愿能行!

        现在她住哪儿?

        我——不知道。

        你连这个还不知道?侍者,把地址簿拿来!

        勒林很快就找到了。

        不是行了吗?她一直住在上流社会。目前她忽然住到荷伊街6号A四楼了,你瞧,明明在这儿:伊尔玛·韦尔特纳,歌德剧院的成员……你瞧,这是一个很蹩脚的地区。她的贞操得到了报应。

        勒林,请你别……

        噢,噢,算了。这也是你造成的。也许你应当吻吻她的手——好心肠的人!这一回,正厅前排座位三米的地方,你都得着眼在花束上。

        区区一些钱,我又怎么放在心上!

        有脑筋就好啦。勒林夸夸其谈。

        第二天上午,一封真挚而感人肺腑的信随同一束瑰丽的花束送至荷伊街。要是从她那儿得到一个答复,该多好啊!任何答复都行。那时他要欣喜若狂地去吻吻她写的每行字了!

        过了八天,屋子门口的信箱由于几次三番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活瓣破裂了。房东太太破口大骂。

        他眼睛下面的两道黑圈更深了;他看去真是憔悴不堪。照镜子时,他大吃一惊,后来又顾影自怜地哭了起来。

        你呀,克莱纳,勒林有一天毅然决然地说,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你真的越来越消沉了。必须采取行动。明天你干脆上她那儿。

        他把一双悲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干脆……上她那儿……

        对。

        哎,这可不行,她不会答应我的。

        写字条毕竟是愚蠢的。我们马上可以猜测到,她与你素不相识,不会立刻给你写信。你必须干——脆上她那儿去。要是她有朝一日向你问安,你就幸福无边了。那时你在她眼里就不是一个讨厌鬼了。那时她就不会轻易把你撵走。——你明天就去。

        他听得头晕目眩。

        我明天不能去。他轻声说。

        那么你这人就毫无办法!勒林生起气来。你就别再见她,让自己独个儿闷在心里!

        外面,冬天在和五月作最后一次搏斗。这些日子,他内心展开激烈的冲突。

        一天夜里,他又梦见了她。早晨他从沉睡中醒来后,打开窗子一看,原来春天来了。

        天空十分明净,呈浅蓝色,仿佛露出温馨的微笑。空气中洋溢着甜甜的香气。

        他感到了春天,嗅到了它,尝到了它,看到了它,听到了它。他所有的感官都充满了春天的活力。在他看来,屋子外面一道道阳光仿佛都震颤地照射在他的心坎上,使他清醒,给他鼓舞。

        于是他默默吻了她的像片,穿上一件清洁的衬衫和合身的衣服,然后把胡子茬修刮干净,径自来到荷伊街。

        这时他内心忽然显得少有的镇静,连他本人也几乎惊诧不止。他仍然保持镇静。当他踏上楼梯,站在她家门口,在名片上看到伊尔玛·韦尔特纳几个字时,他依然泰然自若,仿佛已换了一个人。

        一个念头忽然在他的心中一闪:他莫不是疯了,他想干什么?乘没有人看到他,不如现在马上回去。

        随着最后一声羞怯的呻吟,刚才他那种迷惘的心情终于一扫而光。这时他满怀确凿无疑的信心。以前他一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像受了催眠术一样昏昏沉沉,如今却显得自由自在,雀跃欢腾,意志坚定,目标明确。

        春天到了!

        时钟在楼房上敲出破锣似的声音。一个女仆走来开门。

        小姐在家吗?他落落大方地问。

        在家……不过请问您是……

        瞧这儿。

        他把名片递给她。当她带着名片往前走时,他只是紧跟在后,内心不禁狂笑起来。当女仆把名片递给年轻的女主人时,他已手握帽子直挺挺地站在房间里。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陈设简朴,家具的颜色都是暗沉沉的。

        那位少女本来坐在窗口的椅子上,这时站起身来。放在她身旁小桌上的一本书,看来已搁在一边。他从来没有见到她如此迷人,她扮演任何角色都没有像现实中那么美。苗条的身子上,穿一件灰色的衣服,胸口的镶边更加淡雅,看去朴实无华,优雅大方。她的额角上披着一绺绺金色的鬈发,五月的太阳照在上面,像震颤似地闪闪发光。

        他因欣喜若狂而热血沸腾。当她惊异地望着名片,以后又更加惊异地望着他本人时,他迅速朝她走上两步,用惶恐不安而热情的词句来抒发自己热烈的思慕之情。

        哎,您不……不会生我的气吧?

        您突然来看我有什么事?她高兴地问。

        即使您不允许,我也得向您亲口表明一下我的心迹:我多么崇拜您,小姐!这时她亲切地叫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接着他又结结巴巴地说下去:您瞧,我是一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在心里总是什么事……都藏不住,因此我恳求您……为什么您竟一个字也没有回答我,小姐?他中断了谈话,态度十分诚恳。

        嗯——这个我不能对您说,她笑眯眯地回答,您那赞美的话和美丽的花束,我真由衷地感到高兴,可是……这并不能使我……马上就……我真的没有办法知道……

        不,不,这个我并不介意,可是现在我没有经您的允许擅自来访,您真的不生我的气吧……

        哎,我怎么会生气呢!

        她是一个细心眼儿的人,为了防止尴尬的冷场,又连忙加上一句,您来P城才不久吧?

        已有六星期到七星期了,小姐。

        这么久了?我还以为,您看到我演戏只有一个半星期,那时我正好接到您那友好的来信。

        不是这样,小姐!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看您演戏!您扮演什么角色,我都看!

        喔,那么您干吗不早些来呢?她天真而惊诧地问。

        我能早些来吗?他卖弄风情地回答。他能坐在她对面推心置腹地谈话,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他又感到自己的地位那么不可理解,不禁害怕起来,唯恐又会像以前那样从一场甜蜜的睡梦中忧伤地醒过来。他感到异常舒适,几乎想惬意地架起二郎腿来,后来又觉得其乐无穷,恨不得伏着身子欢呼……这一切都是愚蠢的演戏!我多么眷恋你!多么眷恋你!……

        她的脸儿有些绯红,对他欢快的答辩兴高采烈。

        请原谅——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话说得不太聪明,您的理解力可别太迟钝呀……

        小姐,从现在起,我努力使自己的理解力更加灵敏起来……

        他万分激动,不能自己。回答了以后,他又把这句话重说一遍,她坐在那儿!她坐在那儿!他就在她身边!他几次三番抖擞精神,想认清自己有否失去本来面目,他那得意忘形的眼光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的脸上和身体上游移……不错,这是她淡淡的金发,她甜美的嘴儿,她柔软的稍稍有些双层倾向的下巴;这里是她清脆的、孩子般的嗓音,她的谈吐优雅动人,此刻不在剧院里,口音稍带德国南部的方言。现在,她不再琢磨他最后的一句回答,却再度拿起桌上的名片,又一次仔细地熟悉他的名字来——这就是那双他在梦魂中常常吻过的手,这双妙不可言的纤手,而她的眸子此刻又向他顾盼。从神情中看,她对他的好感越来越深了!她又对他侃侃而谈;就这样,他们一问一答继续聊天。有时聊天中止,就以轻松的心情扯谈起彼此的出身、从事的工作以及伊尔玛·韦尔特纳扮演的种种角色来。对于她对各种角色的理解力,他当然赞誉备至,尽管她本人笑着谦让一番,说自己对角色理解得不深不透。

        在她欢快的笑声中,可以稍稍听出剧场演出时的那种音调,可是他却大喜若狂,于是天真而亲密地端详起她的脸儿来。他看得出神,又恨不得想马上跪下来,向她真诚地表白内心深挚的爱恋之情。

        整整一小时过去了,他终于惊惶失措地看看表,急忙站起身来。

        我耽误您这么多时间,韦尔特纳小姐!您早该把我打发走了!您以后会慢慢知道,对一个在您身旁的人来说,时间是……

        他的言谈举止十分得体,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那位身为艺术家的妙龄女郎,现在差不多非常钦佩他。他那出自肺腑的恭维话,越来越显示出他胸怀磊落,心地纯洁。

        现在几点钟了?干吗您要走了?她惊讶地问,有些郁郁不乐,腔调与姿态比以前在舞台上扮演时更加现实而令人信服。

        亲爱的上帝呀,我已把您拖累得够久了!整整一个小时!

        哎不!对我来说,时间过得很快!她高叫说,此刻她真的惊异不止。已有一小时了?!那我得赶紧在头脑里酝酿新角色了,今晚要演出呢。今天晚上你去戏院吗?排练方面,我还心中无数哪。导演几乎要揍我一顿呢!

        我该什么时候把他杀掉呢?他一本正经地说。

        与其明天,还不如今天!她哈哈大笑,一面伸手向他告别。

        接着他热情冲动地俯下身去,把他的嘴唇紧贴在她的手上贪婪地长吻,一面吻,一面陷入沉思,对那只纤手恋恋不舍,对手上散发的香气和此情此景,不禁心醉神迷。

        她急忙把手缩回。当他又仰头望起她来时,他觉得她脸上有某种迷惘的表情。也许他本该为此感到由衷的高兴,可是他却认为自己举止不得体使她生了气,一刹那觉得惶惶不安。

        为了您对我的一片盛情,韦尔特纳小姐,他急忙说,比以前显得更加彬彬有礼,我衷心向您表示感谢。

        别客气。同您结识,我十分高兴。

        是这样吗?现在他用以前那种真诚的声调说。小姐,有一个请求您不会拒绝吧,那就是……我还想再来看您一次。

        当然!……也就是说……一定要来……干吗不来呢?她说时稍稍有些窘。刚才他别出心裁地吻她的手,此刻这项请求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我能跟您再聊一会儿天,感到十分高兴。她安详而友好地添了一句,又一次向他伸出手去。

        太感谢了!

        他又欠了欠身,然后来到门外。当他见不到她时,他感到自己又仿佛置身于梦境中。

        他又感到她的手在他手中以及他嘴唇上留下的热气。这时他才意识到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现实,他那些冒失的、极度幸福的梦原来都是真的。他像醉汉那样踉踉跄跄走下楼去,侧身靠在栏杆上,摸了又摸,又欢天喜地在栏杆的上上下下狂吻一番。

        下面,在一座从街面处稍稍缩进的房子前面,有一块小小的庭园或花园般的场地,左右是一丛矮矮的丁香树,树上的丁香花正好朵朵绽开。这时他站停身子,把热辣辣的脸藏在凉幽幽的灌木里,贪婪地吸入这里清新的香气,心头怦怦乱跳。

        哦,他多么爱她啊!

        当他走进餐馆时,勒林和其他三两个年青人用膳完毕已有好一会儿。他显得十分激动,匆匆同他们打一下招呼,就坐下来。有几分钟工夫,他坐着不吱一声,只是露出自负的笑容挨个儿看着他们这些人,他们坐着抽烟,什么内情也不知道,他不觉暗暗好笑。

        孩子们!他突然大叫一声,在餐桌前弯下身子。你们知道新闻吗?我真走运!

        啊哈!勒林哼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脸。接着他一本正经地越过桌子向他伸出手去。

        热烈向你致贺,祝你幸福,克莱纳。

        干吗这样?

        你怎么啦?

        哈哈,你们还不知道哩。今天是他的生日哪。他在庆祝生日。瞧他一眼,他不像刚出生一样吗?

        咳!

        哎呀!

        祝贺你!

        你呀,真该……

        当然!……跑堂的来呀!

        他知道如何庆祝自己的生日,这是他应得的权利。

        他怀着焦灼的心情眼巴巴等了一星期,又上门去看她了。她对此已作过承诺。第一次相遇时由于恋爱时的羞涩在他内心引起的种种兴奋的情绪,此刻已荡然无存。

        现在,他们会面和交谈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她允许他经常去。

        他们自由自在地谈天说地,要不是交谈中间有时会突然出现某种尴尬和拘束的局面,几乎称得上是融洽的。出现这种局面时,两人就模模糊糊地感到惶悚不安,这种情绪通常在两人身上同时表现出来。在这样的时刻,谈话就突然停顿,一秒钟之间,他们只是默默地面面相觑,这正像第一次吻手后那样,使以后彼此的谈话一下子变得更加生硬,一本正经。

        有几次演出后,他在她的许可下陪她回家。春日的晚上,当他靠在她的身边在街头漫步时,他真是幸福无边!她在家门前为他的殷勤向他衷心道谢,他吻了她的手,怀着既欣喜又感恩的心情踏上归途。

        有一天晚上,他向她道别后又在离她数步的地方回过头去。这时他看到她仍站在门边,似乎在地上寻找着什么。在他的想象中,仿佛正因为她看到他迅速转过身子去,才突然装出了寻东西的姿态。

        昨天晚上我看到你们了!勒林有一次对他说。克莱纳,请接受我的敬意吧。到现在为止,也许没有人能陪她一起散步。你真是一个顶呱呱的小伙子。可同时你又是一个傻瓜,她一点也没有方法给你更多友好的表示。你真是一位道学先生!她肯定已痴心地爱上你啦!你还是快快清醒过来吧!

        有片刻工夫,他茫然瞅着勒林。然后他恍然大悟,说:嘿,别再说了!

        他浑身打战。

        不一会,春意已很浓了。快到五月底时,炎热的天气接踵而至,连一滴雨水也没有。灰蒙蒙、阴沉沉的蓝天,俯视着干枯的大地,白天里燠热难当,一到晚上,更叫人透不过气来,一阵有气无力的风吹来,越发叫人感到又闷又热。

        有一天傍晚,天气也是这样。我们这位老实的小伙子在城外的丘陵起伏的一片园地里独自漫步。

        他在家里真受不了。他又病了,如饥似渴地思念着她;由于以前的种种幸福,他本以为这种渴望早已获得满足。可是现在,他又不得不唉声叹气,终日想念她。他还企求更多的!

        这是勒林引起的,这个梅非斯特。不过他的心肠比梅非斯特好些,而修养却差些。

        凭着灵敏的直觉——

        我不能说,此事如何收场……

        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又呆愣愣地瞪起眼睛望着苍茫的暮色。

        这是勒林引起的!还不如说,是勒林看出了他的脸色又苍白起来。他先用上粗暴的词句,把问题实质赤裸裸地指给他看,不然,什么都还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忧郁的烟雾里呢!

        在这闷热的天气里,他就这样跨着疲惫而一往直前的脚步,向前越走越远。

        路上他经常闻到茉莉花的香气,但一直找不到茉莉花树。这时茉莉还根本不会开花,可是他一到户外,总是闻到茉莉花甜丝丝的、令人沉醉的香气。

        倚着围墙似的斜坡有一条小路,斜坡上零零星星地长着几株树木。小路的拐角处有一条长凳。他在凳上坐下,凝视前方。

        小路的另一侧有一片倾斜而下的干枯的草地,草地的下方有一条潺潺流过的小河。小河笔直向前伸展,位于公路的另一边,两岸是一排白杨。那边,沿着淡紫色的地平线,有一辆农家的汽车笨重地、孤零零地往前驶去。

        他坐着,呆愣愣地望着前面,连动也不敢动一下,因为别的什么都没有动静。

        而他却一直闻到茉莉花浓郁的香气!

        整个世界都散发出一股霉气,令人感到十分沉重。寂静中是一片湿热,唤起了人们强烈的渴求。他感到必须得到任何形式的解放,在任何地方获得解脱,并让他本人和自然界的饥渴能在一场狂风暴雨的洗淋后获得满足……

        这时他又看到这个姑娘在眼前浮现,穿着素雅的古代服装,玉臂又细又白.它们一定是软软的,凉幽幽的……

        然后他犹疑不决地站了起来,越来越快地踏上回城之路……

        当他糊里糊涂地站在目的地门前时,心里突然萌起一阵恐惧。

        此刻夜幕降临,他的周围一片黑暗与岑寂。在这样的时刻,只是偶尔有个别人出现在郊区一带。天上有许多影影绰绰的星星,一轮近乎圆滚滚的明月高悬着。远处,煤气灯发出惨淡的光。

        他站在她家门口——

        不,他本来不想去!可是内心有某种意愿迫使他去,连他自己也不知不觉。

        此刻,当他站在那边一动不动地仰望月亮时,他的心情仍是如此,位置也丝毫不变。

        不知从哪儿还射出了更多的灯光。

        灯光来自楼上,是从四楼她房间里一扇敞开的窗户射出来的。这样看来,她没有上剧院演戏,她呆在家里,还没有休息。

        他哭了起来。他倚在篱笆上哭了起来,满目凄凉。大地又静又渴,而月亮又那么苍白。

        他哭了很久,因为这样可以使他解一会儿渴,头脑清醒一会儿,也可获得一会儿解脱。可后来,他的眼睛比以前更干燥,也更热了。

        他整个身子又僵住了,显得忐忑不安,他非呻吟不可,为了——为了……

        屈服吧——屈服吧——

        不!能屈服,而是应当——!

        他直起身子。他的肌肉发胀。

        一种默默的、淡淡的痛苦又把他的力量冲走了。

        不过还是疲倦地屈服好些。

        他软弱无力地握住了她家大门的门柄,慢慢地拖着脚步走上楼梯。

        女仆看到他在这样的时刻来访,不由吃了一惊,不过她说,小姐正好在家。

        他来,她不必再通报女主人了;敲了几下门后,他本人就很快把伊尔玛的起居室的那扇门打开。

        他不知自己在干些什么。他不走向起居室的门,而是让门开着,听其自然;仿佛由于衰弱,他已握不住门的把手,仿佛某种默默的必然性在挥动严肃而近乎忧伤的手势,指挥他站在那边。他觉得有某种独立的、深思熟虑的意念在违抗这种默默的、有力的命令,内心展开痛苦的思想斗争。屈服吧,屈服吧,这样也许是正确的——非这样不可。

        他敲门后听到一声轻咳,似乎想清清喉咙说话,接着传来她倦怠而疑惑的声音:进来。

        当他走进室内时,她正坐在起居室后壁圆桌后面一只沙发的靠边坐位上,室内灯光朦朦胧胧,半明不暗。在开着的窗户旁边一个架子上,亮着一盏覆有灯罩的灯。她没有望他,依然保持原来那慵倦的姿势,一侧腮帮儿紧贴在后面的垫子上,看来,她以为走来的是她的女仆呢。

        晚上好,韦尔特纳小姐。他轻声说。

        这时她震惊地抬起头来,朝他大惊失色地看了一下。

        她面色苍白,眼睛红炎炎的,嘴角浮现出无可奈何的痛苦的表情。当她抬眼看他时,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倦怠。她用软绵绵、懒洋洋的声音问他:

        这么晚还来?

        看到这张极其甜蜜的脸上和这双可爱的眸子里充满了痛苦,他心如刀割。他过去从来没有这种感受,这种感受叫他毕生难忘。在他眼前飘浮的眸子,是他生命中的欢乐和福音。不错,此时此刻以前,他一直顾影自怜,而现在他却对她怀着深挚的、无私的同情。

        接着他仍像以前那样站着,同时怯生生地、悄声地问,而他的感情也迸发出真挚的声音。

        您为什么哭呀,伊尔玛小姐?

        她默默无言地朝下看着自己用一只手紧紧捏住的白色的衣裙。

        于是他向她走去。当他在她身边坐下时,他握住她两只又湿又冷、苍白的小手,脉脉含情地一一吻了起来。当郁结在他胸中的热泪冲到眼眶里时,他又用颤抖的声音问:

        您真的已……哭过一场?

        可是她的脑袋朝胸口垂得更低了,头发上一股淡淡的香气向他迎面扑来。当她的内心同一种深沉的、惶惑的、无言的痛苦搏斗,而她那娇嫩的手指在他的手里抽搐时,他看到从她长长的丝绸样的睫毛里慢慢地、沉甸甸地淌下两颗泪珠。

        这时他惊惧地把两只手按在胸口,用悲痛欲绝的声音高叫起来,喉头也给哽住了:

        我不忍……看你哭!这叫我真受不了!

        她抬起脸无血色的小脑袋望着他,这样他俩就四目相对,眼睛一直透视到彼此的灵魂深处。从两人的目光中,说明他们已相互爱上了。他们已不再羞羞答答,埋在心底的欢乐而绝望的爱情,这时终于爆发出火花。当他们年青的身子难舍难分地紧紧拥抱在一起,贴紧哆嗦的嘴唇第一次天昏地转地长吻时,从开着的窗户中涌入了丁香花的芬芳,此刻,它是多么浓香扑鼻呀。

        他把她娇柔的、几乎是苗条的身子扶了起来,张开嘴儿喃喃地说些彼此如何相爱的话。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奇怪地浑身战栗起来。她本来认为他在恋爱中忸忸怩怩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德性——在谈情说爱中,他一向感到自己非常笨拙,没有能耐——,此刻在他连续不断的亲吻下,她原来的想法开始动摇了……

        他夜间醒来一次。

        月光照射着她的头发,她的手搁在他的胸口。

        这时他仰头望着上帝,吻起她两只半睡半醒的眼睛来,他这个小伙子比任何时候都强。

        夜里下了一场暴风骤雨,大自然不再那么闷热了。大地的空气为之一新。

        在早晨清凉的阳光下,一些重骑兵招摇过市,人们站在门口,吸入新鲜的空气,自得其乐。

        当他在这显得年轻的春日漫步向家中走去时,觉得四肢甜滋滋、懒洋洋的,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他只能对着淡蓝色的天空不住欢呼:哦,你这甜美的人儿,甜美的人儿,甜美的人儿!

        回到家里后,他靠在书桌旁,对着她的照片陷入沉思,而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开始认真作一番内省,问自己是不是一个无赖,这使他十分心痛。

        可是这件事毕竟是美好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在领受坚信礼时那样,有一种庄严肃穆之感。当他向外眺望鸟语啁啾的春景与和煦欢快的天空时,他感到自己又置身于深夜,仿佛他怀着默默的、感恩戴德的心情看到慈爱的上帝,这时他就双手合十,热情而温柔地轻声唤出她的芳名,像做虔诚的晨祷那样。

        勒林——不,这个不该让他知道。他固然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不过他又会说他那套空话,还会说我把问题处理得那么荒唐可笑。可是一旦他回家去……嗯,那末某一天晚上就会在灯光下把他全部……他全部幸福说给妈妈听……

        于是他又沉迷于其中了。

        八天以后,勒林当然获悉了其中内情。

        克莱纳!他说,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还是把事情详细一些说给我听听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要是我知道你说什么,我就不会谈你知道的事了。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由于自己的措词复杂而饶有风趣,他向提问题的友人装出一副教训的神态,同时伸出食指向他打手势。

        瞧你的!你这小鬼真可笑!纯粹的蓝宝石!嗨,要开开心心,小伙子。

        我不是很开心吗,勒林?他用认真而坚定的口气说,并且亲切地握握朋友的手。

        可是对这位朋友来说,这又未免太重情感了。

        伊尔玛馨不久不是要扮演少妇的角色吗?他问。她戴起兜帽来可迷人哪!另外,我能不能做你们的家庭常客?

        勒林,你真讨人厌!

        也许是勒林泄露了秘密,也许是由于我们的主人公完全疏远了熟人,彻底改变了以前的生活习惯,他那风流韵事再也不能保住秘密了。不久,城里的人就沸沸扬扬地说开了:歌德剧院的那位韦尔特纳小姐已经搭上了一个年少气盛的大学生,人们还振振有词地说,这个大学生为人十分正派,正派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不错,他对大伙儿都疏远了。世界在他周围沉没了,他陶醉于粉红色的云雾和洛可可式的小爱神之中,每星期都显得乐不可支,时光不知不觉地流逝,他无时无刻不拜倒在她的脚下,向她凑过头去用嘴吮吸她的气息——他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度过的。现在,对他来说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书本中写的爱情这一陈腐透顶的词儿。

        上面所提到的伏在她脚下的那种情况,对两个年青人的关系来说具有特征性的意义。事实很快地证明:一个二十岁的女人,在社会上比同样年龄的男子占优势。向她讨好始终是他的本能要求,为了对她曲意奉迎,他不得不在言词上和行动上处处留神。除了他在谈情说爱的场面中能自由自在地献身外,他在与她交往过程中不得不畏首畏尾,拘拘束束。他这么迁就她,部分原因当然是由于他全心全意地爱她,但主要却是因为他的社会地位比她低下,像一个受她呵斥的孩子那样,挨骂以后,又低声下气、可怜巴巴地要求她原谅,最后他只得把脑袋紧靠在她的怀里,让她像母亲一样怀着温柔的同情心热情地爱抚他。他伏在她脚旁仰头望着她,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一切都要听她的便;她的脾气喜怒无常,他也只好事事顺从。她确实发过脾气。

        克莱纳,勒林说,我看,你倒是一个怕老婆呐。你们这对野鸳鸯啊,依我看,你对她显得太温良了!

        勒林,你真是一头蠢驴。这点你可不懂,也不了解。我爱她,这就是一切。我爱她不仅仅在于……哦……哦……而是因为……我就是爱她,我……哎,这是没法说清楚的……!

        你简直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小伙子。勒林说。

        咳,胡说八道!

        咳,胡说八道!什么怕老婆,什么太温良了这种话,只有勒林才会再说出口来。他对这件事实在什么也不懂。他自己又算得什么?他又算是怎么一号人呢?这种关系其实是多么简单,多么正确。他不过把她的两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反反复复对她说:哎,你爱我吧,你对我稍稍亲切些吧,我又是多么感激你啊!

        在一个美妙和煦的夜晚,当他在街上踽踽独行时,又作了一首诗,使自己也深为感动。诗的内容是这样的:

        可是他对这首诗一点也不动心,因为他真切地、认真地有一种假想:这件事的结果很可能令人莫测。这也许是一种疯疯癫癫的念头。写这首诗的动机,只不过是他心血来潮,诗兴大发,陶醉于眼前的幸福中而感到十分欣喜、激动,因而调门忧伤而单一,旋律有一股激越而奔放的味儿。剩下的只是一种音乐节奏,他写时只感到泪水模糊。

        后来他又写信给家人,可家人谁也看不懂。信里实际上并无任何内容,相反地,有的只是一些非常激动的标点符号,而无根无据的惊叹号似乎显得特别多。他要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全部幸福告诉家人,由于考虑到这种事还不能完全公开,于是就用起含义模糊的惊叹号来。当他想到即使他那博学多才的爸爸也无法猜透他那些象形文字的意义时,他不由欣喜若狂地窃笑不已;这些象形文字的意义,则不外乎是:我真是幸福无——边!

        他沉浸于这种亲切、愚蠢、甜蜜而又热情沸腾的幸福中。光阴匆匆过去,一会儿到了七月中旬。如果不是迎来一个明媚而令人欢欣的早晨,我们这篇故事就显得沉闷了。

        那天早晨确实无比绚丽。时间还相当早,大约早晨九点钟左右。太阳和煦地照着他的身子。空气中洋溢一股清新的气息,正如他在她家度了第一个良宵时那天早晨一样。

        他得意洋洋地提着手杖,兴高采烈地叩着手杖在雪白的人行道上漫步。他想上她那儿去。

        她万万想不到他会去,这使他心花怒放。他本想今晨去大学,可是今天,他当然休想在那儿获得什么。他还缺少些东西!在这样的天气坐在教室里!要是下雨的话,倒也罢了!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在这样的天空下面,而他又笑得那么爽朗、温柔……上她那儿!上她那儿!他的决定,使他心花怒放。他用口哨吹出《乡村骑士》中饮酒歌的强有力的旋律,一面信步向荷伊街走去。

        他在她的屋子面前驻足,有一会儿尽情吸入丁香花的香气。对于这种树木,他已渐渐结成了亲密的友谊。每次当他来时,他总在它面前站停,而且同它作一番短短的、默默的、热情洋溢的对话。这时,丁香花会悄悄地、温柔地向他预言又一次即将降临于他身上的种种幸福,他也注视着它,仿佛某个人由于心里有很大的幸福或痛苦,而要对别人倾诉又觉得灰心绝望,毫无信心,于是不得已把满腔激情转而诉诸于宁静的大自然,而大自然似乎也真的盯住他看,好像有所领悟似的。他久久瞅着它,仿佛它是某种有灵性的、富有同情心的、可以信赖的东西;由于它有永恒的抒情性的魅力,他把它看得十分珍贵,认为它不仅仅是他罗曼史中富有戏剧性的附加物。

        在他同丁香花可爱而柔和的香气对话、并且听了它的预言后,他就走上楼去。他在走廊里搁下了手杖,然后门也不敲地走进了她的起居室。他的双手悠闲地插在淡色夏装的裤袋里,一顶圆帽推向脑后勺,因为他知道,她也许为他而憔悴呢。

        早上好,伊尔玛!你也许会……他正想说吃惊这个词,可自己却吃了一惊。当他进室时,他看到她猛地把桌子一推站起身来,仿佛想急急忙忙取些什么,但不知道究竟要什么东西。此刻,她只是茫然把餐巾放到嘴上,站在那边,十分惊讶地望着他。桌上摆的是咖啡和烘制的糕点,桌子一侧坐着一个蓄有雪白的三角胡子的老先生,衣冠楚楚,看去颇有些身价。他嘴里正在咀嚼什么,这时惊愕地盯着他瞧。

        他立刻摘下帽子,在手里尴尬地晃动。

        哦,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听到你字,老先生就停止咀嚼,此刻注视起姑娘的脸来。

        善良的小伙子看到她脸色刷白,依旧这样站着一动不动,不由心惊胆战。这时老先生的模样儿又难看得多了,简直像一具死尸!他的头发看去像不曾梳过似的。这会是谁呢?他为此绞尽脑汁。是她的一个亲戚吗?可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过!咳,他毕竟不合时宜地来了,真是太遗憾了!他本来在这儿是多么快乐!现在他只好走了!这真可怕,而且谁也不会说什么!——他该怎样对待她呢?

        怎么啦?老先生突然开起腔来,同时翻起那灰色的、深陷的小眼睛,一闪一闪地环顾四周,仿佛还想从这神秘莫测的问题中找到答案。他的头脑有些乱纷纷的,脸上的表情十分愚蠢,下唇松弛地搭拉着,显得傻乎乎的。

        我们的主人公突然想起应该自我介绍一下了。他的举止十分得体。

        鄙人就是……我只想——我想拜见……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有身价的老先生嚷道。您究竟想干什么?

        请原谅,我……

        呸!您还不死心!您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毛茜,对吗?他一面说,一面抬头亲昵地向伊尔玛眨巴起眼睛来。

        我们这位主人公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那位老先生的话实在欺人太甚,何况由于他希望破灭,平时那副温和的脾气已荡然无存。于是他顿时改变态度。

        先生,请允许我说几句,他用镇静而坚决的语调你……你……!

        说。我真不懂,您有什么资格用这副腔儿对我说话,特别是我认为我至少有跟您同样的权利呆在这个房间里。

        这对老先生来说委实太过分了。人们平时是不用这种态度对待他的。他内心异常激动,下唇来回抽搐。他有三次把餐巾按到膝上,好容易声嘶力竭地迸出下面的话:

        您这蠢小子!您这个蠢小子——您!

        如果说青年人听了对方回击的话总算克制住自己没有发作,只怕那位老先生万一是伊尔玛的亲戚,那么现在,他再也沉不住气了。由于意识到自己在少女面前的地位,一股傲气油然而生。至于另一个人是谁,现在对他却是无所谓的。刚才他已受到对方极其粗暴的侮辱,此刻感到自己在这座屋子里也有一份享用的权利,于是他急遽地往房门方向转过身去,声色俱厉地要那位有身价的老先生立即离开屋子。

        一刹那间,老先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不一会,他又哭又笑喃喃不清地说起话来,两只眼睛在房间里扫来扫去。

        原来……如此……不过……这什么话……!天哪,你说些什么来……你竟说这种话来?!他仰头看着伊尔玛,似乎请求援助,可是她转过身去,一言不发。

        当不幸的老头儿看出从她那儿不可能指望获得支持,而他的对手又不肯饶过他,始终以咄咄逼人的威势一再示意他走出房门时,他认输了。

        我就走,他高傲而又无可奈何地说,我马上就走。将来我们再算账。您,您这个流氓!

        当然我们要算账!我们的主人公嚷道,一定要算!您得知道,先生,您刚才白白地骂了我一顿!眼前——还是出去吧!

        老先生战战兢兢、哼哼唧唧从椅子上挣扎起来,宽大的裤子套在干枯的腿上直晃荡。他托住腰部,险些儿又倒在椅子上。这叫他很不是滋味。

        我这个可怜的老人!他踉踉跄跄走到门边时瓮声瓮气说。我这个可怜、可怜的老人!这个野蛮的流氓!……哦——唉!他又高傲地发起脾气来。不过我们要……我们要算账!我们要算的!我们要算的!

        将来我们当然要算账!残酷地折磨他的那个小伙子,此刻在走廊里用更加幸灾乐祸的语调斩钉截铁地说。这时老绅士用哆嗦的双手拿起大礼帽,抓起一件厚厚的大衣往胳膊上一甩,然后蹒跚下搂。我们当然要算账!善良的小伙子温和地又说一遍,因为老先生的那副狼狈相已使他慢慢萌起同情心来。我随时听候您的吩咐,他彬彬有礼地说下去,不过根据您对我的态度看来,您对我刚才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大惊小怪吧。他恰如其分地鞠了一躬,就撇开老先生不管了。只听得老先生在楼下还在叽里咕噜地对一辆车子发牢骚。

        现在他又忽然想起,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先生究竟是谁。莫非真是她的一个亲戚:是伯伯,祖父一辈的人吧?天哪,那他对他也许太粗暴了。也许,老先生的本性就是这样,干脆就是这样!不过真是这样,她应当早已看在眼里了!可她对整个事情似乎满不在乎。关于这点,他到现在才心里亮堂。刚才,他的注意力全给那个恬不知耻的老先生吸引去了。也管不上他是谁了!他真的感到很不痛快。当他再回头往她房里走去时,他踌躇了一会儿,心里一直在想自己刚才的举止可能有失体统。

        他随手关上房门,只见伊尔玛侧身坐在沙发角里,牙齿咬住麻纱衫的一角。她呆愣愣地凝视前方,并不掉头看他一眼。

        有一刹那工夫他茫然站在那儿,然后十指交叉,双手按在胸前,由于一筹莫展,用几乎是哭哭啼啼的声音向她叫道: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你对我说说吧,老天爷!

        她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搭腔。

        他觉得身子热一阵、冷一阵,内心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但接着他又努力聊以自慰:刚才这幕戏不过是一场喜剧,于是挨在她身边坐下,像长辈那样握住她的手。

        喂,伊尔玛馨,你头脑冷静一下吧。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是他先惹我的,那位老先生。他究竟是谁呀?

        死一般的沉默。

        他起身站到离开她二三步远的地方,手足无措。

        沙发旁边通往她卧室的那扇门,此时正半掩着。他突然走了进去。床上没有床罩;床头柜上,他看到有什么东西十分触目。当他再次进卧室时,手里拿着几张蓝纸,也就是现钞。

        一想到他转眼就可以改变话题,心里很高兴。他把这些钞票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说:

        这些钞票放在那边,还是把它们锁起来吧。

        可是他的脸一下子白得像蜡一样,眼睛张得大大的,两爿嘴唇一上一下瑟瑟发抖。

        当他拿着钞票进来时,她向他翻起了两只眼睛,而他看到了她的两只眼睛。

        有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伸出瘦骨嶙峋令人毛发悚然的手指向他扑来,而且扼住了他的脖子。

        这位伙子的模样儿现在真是凄凄惨惨。他摊开双手,像玩具掉在地上给打碎时的孩子那样,用哭哭啼啼的声音一个劲儿迸出几个字来:

        唉,别这样……唉——唉,别这样!

        然后他怀着极大的恐惧,疯狂地去抓她的两只手,仿佛想借此使自己和她获得拯救。接着他用苦苦哀求的声调说:

        请别这样……!请——请别这样!你真不知道……多么……我多么……不!你就说声不吧!

        接着他离开她的身边,又冲到窗前哭哭闹闹地跪下,脑袋紧靠在墙壁上。

        姑娘执拗地扭动一下身子,在沙发角里坐得更稳了。

        我毕竟是剧场里的人。我不懂你在搞什么名堂。这种事,大家都在干。我对圣洁的东西已腻烦了。洁身自好的结果如何,我早已看在眼里。这条路行不通。这条路,在我们这号人那儿行不通。我们不得不委身于有钱的人。我们必须睁大眼睛,看自己怎样打发日子。于是就梳妆打扮,还有……其他的一切。最后她又脱口而出:大家都知道,我反正……!

        于是他向她扑去,狠命地、像抽鞭子似地狂吻着她,吻时的声音听来好像他在结结巴巴地说:哦你……你……!他的全部爱情同可怕的、不乐意的念头在绝望地搏斗……

        也许,他从这许多吻中已经学习到:对他来说,今后爱将变为恨,肉欲将化成疯狂的复仇;也许,它们以后会一一接踵而至。这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一会,他站在下面,在她的屋子面前,在温柔的、笑盈盈的天空在丁香树前。

        他僵立在那里久久不动,胳膊朝下托在肚子上。他突然意识到,丁香花沁人心脾的香气又如何向他迎面袭来,多么动人,多么纯洁,多么可爱。

        由于悲哀和愤怒,他突然用一个急骤的动作向笑盈盈的天空挥舞拳头,横着一条心伸手去攫取那骗人的香气,向丁香树的中部攫取香气,竟把丁香树折断了,弄得娇艳的丁香花七零八落掉在地上……

        后来他就伏在家中的桌上,不吭一声,精疲力竭。

        外面,可爱的夏天明媚瑰丽。

        他呆瞧着她的相片,她始终像以前那样亭亭玉立,多么可爱,多么纯洁……

        钢琴本来向他奏出了几段音调铿锵的曲子,现在忽然插进了大提琴古怪的哀叹声,深沉而柔和的声音涌向他的灵魂,在他心里升起了一些松松散散的、缠绵哀怨的旋律,像某种古老的、沉静的、久已忘却的痛苦……

        这个愚蠢的小伙子只能痛哭流涕——这就是我能作出的、对双方都不伤和气的结论。

        有片刻工夫,我们这圈子里的人鸦雀无声。博士讲的那则故事,我听后十分伤感,连坐在我身边的两个朋友似乎也免不了黯然神伤。

        “完了吗?”矮个儿迈森柏尔格终于问道。

        “谢天谢地,完了!”塞尔敦博士用一种在我看来近乎尖刻的语调说,接着就起身向一只插有鲜丁香花的花瓶走近,这只花瓶放在有雕饰的小壁架后面的一个角落里。

        他的故事究竟在哪一点上在我心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现在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这丁香花。丁香花的香气在故事里反复出现。促使博士讲述这个故事的,也无疑是这种香气,而这种香气对我来说,也有某种强烈的感受。

        “真叫人感动,”迈森柏尔格说着又点起一支香烟,同时深深叹一口气。“这个故事真叫人感动。可是也非常平凡!”

        “不错,”我表示赞同。“正因为它平凡,所以十分真实。”

        博士干笑一声,他的脸向丁香花贴得更近了。

        年轻的、一头金发的理想主义者,到现在什么也没有说。他让自己坐的摇椅不住地摇来摇去,依旧一个劲儿吃着餐后的糖食。

        “看来劳贝非常激动。”迈森柏尔格说。

        “故事确实十分动人!”这个理想主义者激昂地回答。这时他不再摇动椅子了,直起身来。“可塞尔敦本来还想反驳我呢。关于这件事,我丝毫没有说过他已达到了目的。按照这则故事,那个女人道义上的根据又在哪儿……”

        “哎,收起你的陈词滥调吧!”博士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中带着莫名其妙的激动。“如果你对我还不了解,你就会触犯我。既然一个女人今天会出于爱情而堕落,明天就也会因金钱而堕落。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别的什么也没有了。这里也许包含了你那大叫大嚷的道义上的根据。”

        “如果这故事是真的,”迈森柏尔格突然问道,“那末请说一下,你对这件事的细节怎么这样一清二楚?再说,你又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激动呢?”

        博士沉默片刻,接着突然伸出右手,用急促的、几乎是痉挛性的动作插到丁香树里,刚才他还在深深地、慢慢地吸入它的芳香。

        “唔,老天爷,”他说,“因为我本人就是这个好小伙子呀——反正这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真的,他说这番话以及抓丁香花时那种悲愤、哀愁与野蛮的神气,正和当时的主人公一模一样真的,对于这个“善良的小伙子”,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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