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还是常常做梦,梦见考试,满篇的题都不会做,再在极度紧张和焦虑中醒来。有个高中同学已经在高校任教了,我们喝酒聊起这事,他说他也是。他还说他的老板,一个快要评上院士的老教授,也这样。
梦里,我常回到离高考还有半年或者一年那么短的时间,然后忧虑自己能不能考上一所好大学。有时又好像觉得自己似乎读过大学,梦里明明身在高中却担忧自己能不能本科毕业,没有丝毫逻辑可言。碰到考试,对着空白的试卷一道题也不会。突然一觉惊醒,躺在床上面对黑暗的房间,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毕业好些年了。想到梦里那些担忧都是多余的,不禁狂喜。想想过往,那些年念书也受了不少苦,又感到慰藉。总之,看那个小孩儿就好像看别人家孩子似的,对他的坚强有一种顾影自怜的爱意。放在今天,打死都不肯早上五点多冒着风雪起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走到学校上早读。然后不禁感叹:我小时候真是好学生。
好学生有他的毛病。凭空生出一种想当然的优越感,以为自己理应得到所有的荣誉和赞美,得到周围众人嘉许的目光,以为未来的世界是属于自己的,甚至以为班花校花都会高看自己一眼。多亏这些虚妄的想象,好学生才有可能在那么多年里把苦逼的生活过得欢实而又一意孤行。假如早知道成绩单上的分数根本不比蹲在学校门口留长发的小流氓的口哨更能撩拨那些读同人文的少女们的心,恐怕我的成绩要一落千丈了。
我的同桌有一天告诉我,在放寒假的时候,搬一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做《中学生数理化》上的数学难题是一件特别舒服的事情。他家在农村,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个大院子,那候还没有集体拆迁搬进楼房,院子里种着辣椒、豆角、番茄、韭菜,还有草莓和樱桃。总之,一年四季,无论在哪个季节,都能结出来很多宝贝,虫子吃掉一些,人吃掉一些。没有喷洒农药,所以必须得给予虫子一些慷慨。养的有鸡,有狗,有些家还有猫。
同桌说,在放寒假的上午,搬着小板凳,坐在这样的院子里,做数学题,比如说一道立体几何题,要证明空间里的两条线是垂直的,会特别带感。那时候还没有带感这个词,他说的是“得劲儿”。
我今天想起这个故事,发现得劲儿有两重意思,一重就是他当年所讲的,做题本身很得劲儿。另一重是我在打捞往事的时候,从时光的缝隙中捕捉到的,也许并不真切,只是我的臆想吧。但我还是想说说它:
在这座村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耕作的善男子、信女人,没有谁看得懂那些画在纸上交错的线,没有人会明白那些线是如何将空间映射到一组叫作坐标系的古怪东西上,进而揭示空间和数理之间的关系。那些善男子、信女人听得懂鸟的鸣叫,看得出夏日朝霞中一片云彩的来意,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捉住河沟里的大把泥鳅,却无从把这些奇妙用一组精练含蓄的函数式表达出来。
在这样的世界,听着枝头鸟雀的腾跃,不顾拴在树上的牛对另一棵树下的草的渴慕,辜负了冬日初阳的奢华,来亲近一堆复杂烦琐的字母和数字勾画出的情境,这,很带感。
这样的感觉承载着一个梦。你置身于此世界,却向往着彼世界。那个世界是居住在这里的人可能一生都不太懂得的世界,一个未知的世界。他们或许曾在生命的某段时光里短暂邂逅它却最终擦肩而过,或在一生中从未曾见过而又很难想象,就像站在地球的夜里遥望着人马星座。
另一个世界像幽灵煽动着它的鬼火,在这片清新而质朴的土地上乍开眼睛,潜藏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夜,又悄然绽放在初日朗照的作业纸上。如同咒语叩开神秘世界的大门,如同屏幕上出现了一行“hello world”,一切都不再是秘密,从此你将置身其中,和那片清新的土地做一个长远的道别,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不再回到宁静的村庄居住。
这种穿梭不是全无代价。多年里频繁造访的梦魇就是证据。这是一种文明向另一种文明发射的信号。而那些梦魇则是先前的世界在你心底埋藏下的一颗种子,在你肉身上种下的胎记。
(补记:最近我在朋友圈见到一位居住在上海的很潮的朋友晒他认为不错的国外APP,那些APP除少数之外,我闻所未闻。还有一次,我在从北京到南京的高铁上,看见旁边的小姑娘在看不知道是韩国还是日本的综艺节,陡然感觉,在这个时代,有太多我不懂的东西。不曾见过,不曾听闻。并不是没有了解的物理条件,而是没有机缘。你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同一个时代,甚至就在同一座大楼里办公,但我们的所思所想,每天填充我们业余生活的东西,可能有着天壤之别。这也是为何人和人之间越来越难以交流。这就是巴别塔吧。我现在有点觉得,对未知的世界,对新奇的生活,可能不必有太多的向往和憧憬。看起来光辉绚烂的,未必是真实。而人,唯有珍视此刻的特殊机缘,才能领略到生命的美好和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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