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酱醒了,嘴巴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的枕边放着一个带盖子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之前去海边玩时捡回来的贝壳,还有祥太送给自己的领带扣。这些都是凛酱的宝贝。
凛酱起身,敲了两下睡在自己身边的信代的手臂。可能是因为昨晚太闷热了,信代没睡好,这会儿一点儿没有要醒来的意思。阿治的呼噜声打得震天响。凛酱起身走到壁橱前,用力打开推拉门。
祥太吓得跳了起来。
“别吓人!”
凛酱把手伸到祥太跟前,打开手掌。
“我牙齿掉下来了。”
“牙齿?”
祥太吃了一惊,凑近凛酱的手。凛酱手掌上有一颗小巧的白牙齿。祥太抬头看着凛酱的脸,凛酱张开嘴巴,舌头从掉了门牙的缝隙中伸出来。
祥太叫醒阿治和信代,决定将掉下的牙齿扔到屋顶上去。他从凛酱手中接过牙齿,去厨房搬来一张凳子放在套廊上,爬了上去。
“老天保佑凛酱长出结实的白牙!可以扔啦!”
阿治这么一说。“知道啦!”祥太回答。自己掉牙的时候也这么扔过好几次。下面的牙齿扔到屋顶上,上面的牙齿扔到屋檐上。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定下的规矩,没有什么规矩的这个家庭,却严格遵守着这样的习俗,并照章办理。
祥太和凛酱异口同声祈祷:“老天保佑凛酱长出结实的白牙。”“牙”的声音一发出,牙齿扔了出去。
此时,佛堂那头传来亚纪的喊声:“奶奶起床啦!”
“奶奶……起床啦……奶奶……”
从亚纪的语调上,祥太意识到发生大事了。
阿治跑向佛堂。信代也起身跑向初枝的房间。
“奶奶……奶奶……不好了……奶奶她……”
从凳子上跳下来的祥太,手放在凛酱的肩上,站在起居室和佛堂中间的门槛上望着躺在被窝里的初枝。
“亚纪,电话。打110……”
阿治接过亚纪的手机。
“不,119吧……是哪个?”
“救护车?119!”
祥太冲着惊慌失措的阿治道。
信代跑到初枝身边,仔细察看初枝的脸,冷静地夺过阿治手上的手机,挂断了。
“干什么?”
阿治吼道。
“已经死了。看她的脸色,不会醒了……”
阿治又看了一下初枝面无血色的脸。
“叫救护车的话……”
信代拍了一下阿治的头。叫救护车的话,一家人的秘密便会全部暴露。
亚纪坐在枕边上,一直在叫奶奶。她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没办法……这种事情都会轮到的。”
信代说着,在亚纪的背上“砰砰”拍了两下。
亚纪守候在初枝枕边不愿离开。阿治在起居室里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
“葬礼怎么办……火葬场吗?”
“没那么多钱。”
信代一屁股坐在房间中央的矮脚桌上,对阿治说。
“可是……”
阿治看着信代,眼睛里写满想从信代那里得到答案的表情。
“让我们多陪陪奶奶吧。奶奶也一定很寂寞。”
阿治不明白信代想说什么。
信代回头看着佛堂后面的儿童房间。
“诶?”
阿治忽然明白了,信代的意思是“埋掉”。
“可是……”
“凛酱也一定不想和奶奶分开吧?”
“嗯。”
信代摸着凛酱的头,凛酱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好,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加油吧,就在这儿。也替奶奶加油,好吗?”
信代特意把“就在这儿”四个字说得很重。
阿治默默地点点头。
大家把当储藏室使用的儿童房间里的东西搬到了起居室。
拆下两张榻榻米,用锯子锯掉支撑在下面的两块木头,露出了泥地。
脱得只剩一条短裤的阿治,站在那儿用铁锹挖地下的土。信代和祥太负责把挖出来的土装进桶里,运到起居室,倒在摊开的塑料垫上。
这是最近才用过的塑料垫。祥太看着塑料垫的条纹被土一点点地盖住,开始悲伤起来。凛酱在祥太他们堆起的土堆上插上树枝,变成坟墓的样子。凛酱明白奶奶死了吗?祥太想。
在来这个家之前和自己一起生活的“面筋奶奶”住在天堂,凛酱说过。
祥太并没有确认过“面筋奶奶”死时凛酱是不是在身边,但他觉得凛酱很清楚马上就要和奶奶永别了。
亚纪从刚才起就一直坐在奶奶枕边,哭着为奶奶梳头。她嘴上嘟哝着什么,祥太听不清楚。
祥太和信代交替着将木桶提到墓穴边上,他刚一蹲下,土已经到了腰间的阿治便招呼他道:“你听好了。”
“这里一开始就没有奶奶,我们家里一共5个人。”
阿治注视着祥太的眼睛说着,这会儿他不再是总在开玩笑的阿治,好像是别人家的不认识的大叔。
“嗯。”
祥太应道,视线转到了一边。
阿治和信代两人一起将一直哭着的亚纪从枕边拉开,把初枝埋到地下,盖上土,将榻榻米重新放回原位。
祥太默不作声地看着大人们干活。
“你养的蜥蜴死了,不也埋在土里了吗?和那个一样。”
阿治以为祥太不明白,说着笑了起来。祥太笑不出来。阿治用沾满土的手敲了一下祥太的脑袋,走向浴室。
浴室里,阿治在身上擦上肥皂,将剩在浴缸里的热水往身体上浇。阿治想起了10年前的那件事。
那年也是夏天。那天阿治也像这样洗着身上的泥土。他记得那天和今天一样,金钟儿的叫声透过小窗传进耳朵。正当这些记忆开始涌上脑海时,阿治忽然觉得身后有动静,他吃惊地回过头去。信代拿着浴巾站在浴室门口。
“想不到又干了一次那种事……”
阿治自嘲似的笑道,又用小木桶舀点浴缸里的剩水浇在背上。
“和那时候完全不同。”
信代似乎和阿治一样想起了那件事。
“说的是啊。换个角度想,老太婆还是挺幸福的。”
“当然啦,比一个人死不知好多少倍。”
两人想起了初枝说的“保险”的事。
“肥皂没洗掉。”
信代从阿治手上接过小木桶,帮他冲洗留在背上的肥皂泡。
信代的手指在阿治背上滑动,“他的皮肤真光滑啊。”她想。不过,她感觉到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不太妥当,因此没说出口。
“如果我要那什么的话……”
阿治背对着信代说。
“水池下面也行……”
信代明白他要说什么。
虽然信代不能确定,这算是一直以来的恃宠而骄,还是他竭尽全力的爱情表达?不过,信代很满足。
“那个水池不够大……”
信代说,她想就把这个话题当作个玩笑吧。她用围在脖子上的浴巾为阿治擦背,随后在他背后敲了两下,示意可以了。
阿治接过浴巾,围在腰间,逃一般地跑出了浴室。
“把脚擦干,老是湿漉漉的。”
信代冲着阿治的背影喊道。
“知道啦。”
回嘴的声音,又回到了平时的阿治。
一家人翘首以待的初枝的养老金发放日终于来临了。
“我也去。”
信代做着出门的准备,不料祥太自己提出要跟去,于是两人一同出门了。
信代拿着初枝的银行卡在银行的AtM机前排队,祥太在外面等着。
手持信封走出来的信代,将信封放进了手提包。坐在栏杆上的祥太“咻”地双脚落到了地上。
“多少钱?”
祥太凑上前去问道。
“11万6千日元……”
“这是谁的钱?”
“奶奶的啊……”
信代走着,拍了拍装着信封的手提包。
“那……没关系吗?”
祥太确认道。
“没关系啊……”
信代在沿街杂货店门口拿起摆在店头的筷子。她打算为凛酱买一双儿童用的短筷子。
“那,偷东西呢?”
祥太又问道。他想问这个问题,一直在找和信代两人独处的机会。
“老爸怎么说?”
信代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学来的,就像那些狡猾的父母一样,将话题转移到父母的另一方身上。
“他说摆在店里的东西还不属于任何人……”
信代苦笑了一下。是那家伙典型的回答,他对父母的话也一定深信不疑,信代想。
“差不多吧。只要那家店不倒闭就行了。”
信代支吾着,拿着一排黄颜色的儿童筷子消失在店里面。
祥太对信代的回答不太信服,但他清楚信代不希望自己再问下去。
两人在商店街入口买了弹珠汽水边走边喝。
走过经常买可乐饼的不二家门口时,熟悉的售货员大妈站在门口招呼信代。
“孩儿他妈,买点可乐饼怎么样?当晚饭。”
信代一时不明白她在招呼谁,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很快醒悟过来。她一脸“人家叫我孩儿他妈”的表情注视着祥太。
“开心吗,被人叫妈?”祥太问。
“被谁叫?”信代反问。被肉店的大妈叫妈当然没什么高兴的。
“比如被凛酱叫。”
“没被叫过,不知道。”
信代喝了一口汽水,瓶子里的弹珠滚动着,发出好听的声音。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信代把祥太的头发揉乱。
有几个女孩拐出小胡同,她们大概刚从游泳学校出来,将毛巾做成三角形的帽子戴在头上。这些女孩说笑着从身边经过时,祥太闻到一股漂白粉的味道。
“他硬要我叫爸。”
祥太不满地说。
“叫不出口吧?”
“嗯。”
从祥太和阿治约定“很快的”以来已经过了大半年,祥太还没有叫过阿治一声“爸爸”。
“这没什么大不了。”
信代看祥太的表情很苦恼,笑道。
“不用介意。”
说着,信代打了个嗝,大笑着迈开步子。凛酱、祥太也从没有叫过信代一声“妈妈”。和阿治不同,信代从不提这事,所以祥太在她面前倒没有心理负担。这下祥太心里轻松了下来。
喝完饮料,信代和祥太在水泥墙上敲碎瓶子,从里面取出弹珠。
回到家,祥太立刻把弹珠放进壁橱里,并用头盔上的小灯泡照弹珠。
弹珠里有几个很小的气泡,祥太想起夏天全家一起去海边玩的事。
纸拉门打开了,凛酱走进壁橱,坐在祥太身边。
“能看见什么?”
“大海。”
祥太说着,将弹珠送到凛酱跟前。
凛酱将脸凑近看弹珠。
“太空。”
凛酱说。
“太空?”
凛酱这么一说,祥太又看了一下,气泡看上去的确像星星。
此时,佛龛上的铃声响了一下。和初枝过去做的一样,信代将银行的信封放在佛龛上,双手合十。
“奶奶好棒……死了还帮我们……”
传来信代的说话声。
“真正帮我们的是爷爷。”
阿治正在儿童房间翻东西,地底下埋着初枝。
阿治怀疑初枝把钱藏在这间房间里。只是初枝的戒备心很强,假如趁她不在家翻箱倒柜寻找的话,一旦被察觉,恐怕她一不乐意就不再把养老金用作家用,阿治出于这种考虑才没有动手。
现在,初枝已经躺在地下的泥土里了,阿治才能放心大胆地寻找。
翻过橱柜后,接下来的目标是写字台。写字台前放着火炉,看上去不太自然。抽屉只能打开一条缝。阿治用力将抽屉拉开一半,里面有一个黑颜色的小盒子。阿治凭直觉感到蹊跷,他移开火炉,取出小盒。
打开盒盖,里面是初枝的假牙。
“哇哦!”
小盒差点掉到地上。阿治刚想将它扔进垃圾箱,忽一转念,已经不用的假牙为什么要藏在抽屉里?
阿治寻思着,开始仔细端详这个小盒子。假牙下面铺着报纸,报纸下好像有折叠起来的信封。他尽量避免碰到假牙,翻开报纸。
信封中果然有钱。
3张1万日元纸币。
阿治取出一叠信封走到信代身边。
“找到了,找到了。老太婆果然藏着私房钱。”
两人一个个地打开折叠着的信封开始数钱。
听到阿治的说话声,祥太跑出壁橱。
“1、2、3……4、5、6……7、8、9……”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响,并开始跺脚。
“都是3万。不知是什么钱。”
“别人给的吧……管它呢,反正是钱。”
祥太看着两人的身影,将拿在手里的头盔扔到壁橱里。黑色头盔撞到壁橱墙面发出很大的声响,两人好像都没听见。
“跟我出去转转。”
阿治说,祥太无奈地换上外套。
两人很久没有一起出门了。过去无论去哪儿都是两人一块儿,最近祥太一个人躲在停车场废车里的时间多了起来,出门也几乎不带上凛酱。
“去哪儿?”
“柏青哥。”
阿治好像脑子里有什么鬼主意,露出了坏笑。
阿治已经完全掌握了初枝在柏青哥里盗窃的那一套。他应该没有资金,祥太想。
祥太不喜欢柏青哥。祥太听力太好,一些极其微弱的声音他都能分辨出来,但在柏青哥这种地方,巨大的噪声来自四面八方,反而什么都听不出来,脑子会变得一片空白。有一次跟着初枝来柏青哥,戴上初枝的耳塞他才勉强安下心来。今天耳塞都没有准备。
抵达柏青哥,阿治没有进店门,通过立体停车场的楼梯跑上2楼。他察觉出祥太一脸“来干什么”的表情,回身对着祥太,从口袋里掏出铁锤模样的东西。
“看!”
“这是什么?”
“破窗器呀。”
听到这个词,祥太有印象。
“哪来的?买的?”
“傻瓜,怎么可能买。”
阿治笑了起来,好像在说祥太净说傻话。
“学着点儿。”
说着,阿治开始一台一台地观察小轿车。他透过车窗,看副驾驶和后座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祥太跟在阿治身后,保持几步距离。
“我说……”
“什么?”
阿治没有回头。
“这些……不是别人的东西吗?”
怎么看这些东西都和“不属于任何人”的店里的商品不一样。阿治没有理会祥太的问话,继续往车厢里看。看来没什么像样的东西,阿治叹了口气,回头望着祥太。
“所以呢?”
阿治脸色丝毫不变地问祥太,表情似乎在责怪他“事到如今装什么正义”。
祥太第一次觉得阿治这种人有些可怕。
“你也来试试?”
阿治马上又变回到原来的语气,冲祥太挥了挥破窗器。
“……”
祥太不知为何觉得特别难过,视线从阿治身上移开,低下头。
阿治又笑了起来。
祥太忽然转过身体,独自走向刚才上来的楼梯。
“喂!”
阿治在身后喊他。
“你怎么啦?”
阿治有些生气。
“好吧,你就在那儿守着。”
阿治指了一下楼梯。
祥太只好守在楼梯口,看着有没有车主上来。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脚下的水泥地散发着滚烫的热气。
柏青哥屋顶对面能看到白色的供水塔,外形犹如两条细腿上长着一颗硕大脑袋的外星人。祥太忽然想到,假如爬到那个塔上,躺在它平顶的脑袋上会有多开心。
此时,传来了玻璃打碎的声音。
祥太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阿治正从红色轿车的后座取出一个上面印着大写的罗马拼音的包。
阿治把包抱在怀里,脚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祥太跑来。
祥太吃惊得身体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治嘴上怪叫着,从祥太面前跑过,两步并一步地跑下楼去。
回过神来的祥太也追着阿治的背影跑了下去。
跑过1楼的停车场,身后传来开门的响动,柏青哥店堂里的噪声传了出来,祥太不敢回头看。
“果然厉害……这家伙!”
阿治边跑边举着破窗器给祥太看。
“那时候……”
祥太没有搭阿治的话,他问道。
“……嗯?”
“救我的时候……”
“啊?”
“那时候……也是想偷东西吧?”
阿治对祥太露出了无力的笑容。
“傻瓜,不是的。那时候就是想救你。”
阿治像每次完成“工作”后那样伸出拳头,祥太没有看那只拳头。
“怎么啦?”阿治拍了几下祥太的肩膀,走远了。祥太站在那里,目送阿治的背影。
祥太讨厌柏青哥,除了噪声外还有一个理由。
那是夏天一个暑热的日子,祥太身上扣着安全带坐在车里。是后座。身边有一个塑料瓶,他打开喝了一口,是热水,放弃了。
远处,从柏青哥的店里时断时续地传来噪声。
此时,响起了车窗玻璃被敲碎的声音,破洞里露出一张脸来,是阿治。
阿治解开祥太身上的安全带,把他抱了起来。
这是阿治一次又一次告诉祥太的两人相遇的故事。并且,这个故事也已经成了祥太自身的记忆。祥太对此一直心存感激。
因此,当阿治救出凛酱时,祥太想起自己也是这么得救的,尽管这是个没出息的“父亲”,但祥太讨厌不起来。可是现在,望着撇下自己落荒而逃的阿治的背影,祥太觉得两人相遇的记忆在一点点变质。阿治打碎车窗不是为了救自己,而是想偷东西,只是自己碰巧就在车里,不是吗?
不就是这样吗?祥太没有追赶阿治,呆立在马路中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掌。
这天之后,祥太再没和阿治一起出门“工作”。
祥太像往常一样在停车场的废车里用锉刀锉着螺丝,“口渴了。”凛酱开口道。
没钱。两人什么都没想,直接向“大和屋”跑去。
在阵雨般的蝉声中跑得满头大汗的两人抵达“大和屋”时,“铁将军”把门。
玻璃窗上贴着一张纸:“居丧中。”
“……中。”
祥太不认识难读的汉字,但他看明白了,这家店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两人从窗户外向店堂里张望。老是摆在店门外的棒球游戏机孤零零地放在昏暗的店堂里。
“休息?”
凛酱问。
“唔……大概倒闭了……”
祥太想,可能因为我老在这里“工作”,所以它倒闭了。离开店铺,和凛酱沿河边走,祥太想起了那个大雨天见到的蝉的幼虫。那只幼虫是否顺利变成了蝉?会不会突然翅膀淋到雨飞不起来了?也许最后还来不及变成蝉,就死在蚂蚁的包围圈中了?
两人走到附近名叫“堺屋”的超市。
“今天我一个人干……你就在这里等着。”
“……”
祥太交代完凛酱,一个人走进超市。
超市里的店员人数好像比平时多。但这里没有防盗摄像头,货架也高,有不少死角。
这家超市很容易下手。可是“大和屋”的事情依然留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祥太只是在店里绕着圈子。
他一抬头,忽然发现凛酱站在摆满点心的货架前。
她没有听自己的,还是进来了,祥太想。凛酱站在点心货架前,学祥太的样子转动手指,她在祷告。
“喂!”
祥太大吃一惊,开口叫凛酱。
凛酱猛地回了下头,用手抓起巧克力,使劲儿塞进口袋。手里拿着商品管理文件夹的店员,站在祥太和凛酱中间。撇下凛酱马上逃跑的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后,祥太改变了主意,他用两只手“哗”地推倒堆成小山一样的罐头,抓起装在纸袋里的橙子抱在怀里,径直向门口跑去。
“别跑!”
两个店员匆忙追了上去。
祥太抱着橙子跑。
店员在身后穷追不舍。
穿过住宅小区的建筑群,祥太沿着河边跑。他事后想,自己也不是想吃橙子,扔下橙子不是能跑得更快吗?但这会儿压根儿来不及想。
过了桥,跑到河对岸,刚向右拐上斜坡,从前方绕过来的店员迎面挡住了去路。祥太无路可逃。
电车在河上疾驶。祥太趴在坡状的栅栏上往下看,栅栏的高度和公园周边的围挡差不多。这点高度没问题,祥太想,过去也翻过。
祥太手里抱着橙子,越过栅栏跳了下去。店员“啊”地叫了起来。他没料到祥太会往下跳。落地失败的祥太倒在地面上。除了痛,栅栏比想象中高一大截,这更把他吓得不轻。
他想站起来,右脚不听使唤。他看见撞到栅栏上后冲破口袋飞出去的橙子在马路上打滚。他的意识逐渐远去,祥太觉得这些橙子橘黄的颜色真好看。
祥太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警察很快来到祥太的病房了解情况。一共来了两人,一个是和信代年龄差不多的女警官,另一个是二十多岁的男警官。
询问以自称前园的男警官为主。
“你住哪儿?”
“车里。”
“车里?”
“嗯,车在河边的停车场里。”
“一个人?”
“嗯。”
“不是和这家人住在一起?”
男警官取出一张照片给祥太看。照片上是熟悉的一家人。
祥太摇摇头。
祥太决心保护全家。年轻男警官似乎明白祥太的用意。
“你想保护什么人吗?”
祥太低着头,视线始终落在受伤的脚上。他的右脚用石膏固定着。
医生说骨折加上严重扭伤,大概需要半年时间才能痊愈。
自称宫部的女警官开口道:
“我们赶到你家里时,那些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逃走。撇下你。”
祥太抬头看着女警官。他的眼睛里充满对大人的不信任,宫部想。
“真正的家人不会那么做,对吧?”
祥太的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的脚上。
现在,家里人怎么样了?
凛酱被抓住了吗?祥太想知道,可他忍着,不能问。
祥太觉得这个名叫宫部的女警官不会对自己说真话。
凛酱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她用蓝颜色的蜡笔在她的美术纸上画大海。
海滩上,黄头发的凛酱和祥太、信代、亚纪,还有留着胡须的阿治,大家手拉手在一起开心地笑着。
手里拿着橙汁走进会议室的宫部和前园,在凛酱跟前坐下,看着画。
“好漂亮的色彩啊!”
凛酱看着宫部的脸,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天气真好。”
凛酱的画上画着火红的太阳。
“树里酱。”
宫部叫着凛酱的真名。
“几个人一起去海边的?”
“5个人。”
凛酱看到受伤的祥太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便拼命跑回家,把这一情况告诉了阿治。赶到医院的阿治,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告诉了守在祥太身边的警官。
他和来医院接人的信代回了趟家,收拾好行李,正准备从后门离开时遭到了逮捕。
“听好了。有人问奶奶的事,一定要说不知道。”
收拾行李时阿治吩咐凛酱。凛酱记住了阿治交代的话。
“大家都玩些什么呢?”
前园问凛酱。
“跳水。”
凛酱回答。
“玩跳水啊!”
男警笑了,好像在说玩得很开心吧。
“这时候奶奶不在吗?”
女警官问。说话语气像保育园的老师那么温柔,可她的眼睛没有笑。
凛酱嘴巴闭成一条线,似乎在心里下定决心“不能松口”。她不再看女警官的脸。
一家人在不同的房间接受调查。
被逮捕时,阿治穿着廉价的蓝色夏威夷衫。只有出门游玩时才穿的衬衫,和这种严肃的场合极不相称。
“不是,不是诱拐。看到她饿得不行,信代就……带她回家了……不是强迫的……”
“那是什么时候?”
和对祥太说话时不同,前园严厉的语气完全变了一个人。
“今年2月……”
“这种行为就是诱拐……”
“不不……我也这么说过……那家伙说……又没有要赎金,我们是保护她。”
阿治按照信代交代的说法说。
这是两人在收拾行李时约定的。
把所有的事推到信代一个人身上。
信代一定早就下了决心,到了这一天就这么做。
她要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罪名。
“啊?他们是杀人犯?”
亚纪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大吃一惊。
“你不知道就和他们同居?”
宫部故意装出十分诧异的模样追问道。
亚纪轻轻点头。
“男的真名叫榎胜太,女的真名叫田边由希子。”
听到“胜太”这个名字,前园的视线落到自己手账上,在“祥太”的名字旁边写下“胜太”两个字。
“他们……杀了谁?”
“前夫。用菜刀杀死后埋掉了。应该是情杀吧。”
“……”
“两人就是这种关系。”
“……”
亚纪确实也想过,他们一定共守着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深不可测的过去,她觉得其中一定有超出男女情感的“什么东西”在起作用,但她从未意料到竟是这种情况。
初枝死的时候,亚纪坐在初枝的枕头边上不知所措,是信代马上承担起了家庭主心骨的责任。她果断决定埋掉尸体,这是为了守住这个家而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对信代的决断,亚纪甚至十分钦佩,但没想到两人以前也做过同样的事。
亚纪对自己的天真幼稚感到愕然。
“那是正当防卫。不杀了他,我们两人都会被他杀了。”
信代对坐在自己跟前的宫部生气地说道。
“不错,判决书上是这么写的。”
宫部其实清楚这件事,却故意隐瞒亚纪。判决书上认定,为了从一喝酒便对信代实施家庭暴力的丈夫手下解救信代,阿治夺过菜刀刺向信代的丈夫,因而判决缓行。
“和这次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逃跑?”
受到信代反驳,宫部也发怒了。
“没逃跑啊,只是准备去医院。”
面对不承认自己罪行的信代,宫部发誓决不原谅这样的母亲。
树里的父母两人并肩从小区的楼梯上走下来站在信箱前,被电视台记者和报刊记者团团围住。
“树里酱现在情况怎么样?”
女记者用充满担心的语气问父亲北条保。
“嗯……应该是安下心来了吧,昨天睡得很香……”
北条保生硬地回答。他穿着黑西装,戴着领带。
为了接受今天的采访,他好像特意理了发,但从他刮得很细的眉毛上就能轻易想象,他平时的打扮应该与今天不同。
“北条希女士,树里酱昨天吃了什么?”
貌似电视台女记者模样的人问道。
“……她最喜欢吃的蛋包饭……”
每当树里的母亲北条希将握在手里的手帕举到鼻子底下时,竭力想抓拍眼泪的照相机便不断亮起闪光灯。
“是您做的饭吗?”
“是……是我做的。”
“请父亲说一两句,有什么话要对犯人说的吗?”
“绝对不原谅……孩子有什么错,竟然下如此黑手……”
“为什么失踪两个月都没有报警?”
刚才的记者连珠炮似的发问。在她的节目中,评论员重复了多次父母亲很可疑的言论。北条保大概清楚这个记者的用意,他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
“那是因为……我们以为犯人会联络我们……要求赎金。因为我们接到很多无声电话。”
变回树里的凛酱,耳朵贴在玄关的门上,父母亲的谈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时过半年回到自己家,这里还是老样子,但树里觉得好像是来朋友家玩儿。她把在那个家里放在枕头边上的瓶子抱在怀里,里面装着宝贝。那个家里为她买的衣服和鞋子,还有最喜欢的泳衣,都被母亲扔掉了。只有这个装满宝贝的瓶子,树里无论如何不愿放手,北条希无奈只好死心了。
打开玻璃瓶的黄盖子,就能闻到大海的气味。
树里回到了父母身边,诱拐少女之事便暂告一个段落。
世人和警察的兴趣以及关注点转向了初枝的行踪。
“那是因为……奶奶说想和我一起生活……是奶奶提出的。”
被宫部问到在那个家里生活的理由时,亚纪这样回答。
“但那不是出于善心吧?”
“诶?”
“她去夺走自己丈夫的家人那里拿了钱。”
为了理解宫部的这句话,亚纪费了点时间。
“奶奶拿钱了?从我父母那儿?”
宫部发现内心开始变得不安的亚纪的手背上有无数条血丝,好像在墙上碰撞过。
“给钱了,每次去你家。”
初枝为什么希望和亚纪一起生活?宫部无法理解。能够想到的,也只有为了折磨对方或出于金钱的目的。犯罪动机,最终不外乎这些。
宫部对人类的评价就是这么冷冰冰的。
“我父母……知道我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吗?”
“他们说不知道……”
他们一定知道。知道了,反而觉得终于摆脱了自己。这已经不重要了,亚纪想。只是,初枝隐瞒了这一情况,这对亚纪是个打击。
“奶奶只是为了要钱吗,并不是为了要我?”
信代与阿治的“关系”,自己与奶奶的“关系”,也许都和我所相信的那种关系不一样。在那个家里所发生的一切,或许全都来自于我最讨厌的大人们的算计。
亚纪似乎从梦中醒来,她抬起头来。上手交叉在胸前的宫部注视着她。
“奶奶现在在哪里?”
柴田家一家6口人生活的房子外面围上了蓝色塑料布,警察对里面进行了实地搜查。黄色警示带外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周围高层住宅楼里的人站在阳台上,像俯视水底一样向那栋房子张望。迄今为止被遗忘、被佯装不见的这个家庭里的人和他们的家,一下子将人们的视线聚集到这里。记者站在摄像机前进行着实况播报。
“初枝女士的尸体被埋已经过了几周,包括他杀的可能性在内,警察正在进行深入调查。装扮成家人住在这里的人,究竟怀着什么目的聚集在一起,迄今为止还是个谜。”
由于在地板下发现了初枝的遗体,社会舆论对信代变得更加不利。虽经解剖也没找到他杀的证据,可是信代隐瞒了初枝死亡的事实,防盗摄像头录下了信代从初枝银行账号提取养老金的身影,因此她有口难辩。
对信代而言,无论是诱拐、遗弃尸体还是骗取养老金,她一开始便没有打算把责任推给别人或隐瞒什么。所以一被问到,她就说出了所有的一切。但从宫部的角度来看,信代的态度完全是在抵赖。
“你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干的?”
“是的。”
“挖和埋都是一个人……”
“对,全部是我一个人干的。”
“遗弃尸体是很重的罪名,你知道吗?”
“没有遗弃。”
信代低声说。
宫部感觉到信代的语气里充满抵触。
“怎么不是遗弃?”
宫部尤其讨厌信代这种缺乏罪恶感的罪犯。
信代也极其厌恶宫部这种标榜正义,审判别人,对人进行道德说教的人。
“是我捡回的。”
宫部不明白信代想表达什么。
“我捡回了别人遗弃的东西。遗弃者另有其人,不是吗?”
你说我们究竟遗弃了谁?我们和被儿子夫妇抛弃的初枝一起生活,让没有去处的亚纪住在一起,保护了祥太和凛酱,如果放任不管的话,他们有可能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如果说这是犯罪的话,那么遗弃他们的人不是更加罪孽深重吗?
信代直视宫部。
(反正你也不懂。)
信代心里说。
接受审讯的阿治看上去睡眠不足,络腮胡子长长了,头发也乱蓬蓬的。
“目的?”
目光空洞的阿治,重复着宫部提的问题。
“对,目的。那么多人住在你家里的理由。有什么犯罪计划?”
宫部问道。阿治忽然想起和信代谈起过拆了那栋房子建高层住宅的计划。用房租养家糊口不是犯罪吧?
“啊……”
阿治抬起头来。初枝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目的很明确,他想。
“……奶奶买了保险……”
“保险?什么保险?”
前园问。
阿治本想半开玩笑地说出自己突发奇想的“送终保险”这个名称,不过,可能会惹恼眼前这个女人,想到这里,阿治决定不说。
“没什么,不能说。”
问阿治什么,他都不得要领,闪烁其词,让前园也十分恼火。
“教孩子们偷东西,你一点不感到愧疚?”
前园就像教训干了坏事的学生。
“我……其他教不了他们什么。”
对于完全缺乏道德感的回答,同样身为父亲的前园按捺不住满腔怒火。
“所以呢……”
教育孩子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不是父亲的责任吗?
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但诱拐了儿童,而且戴着父亲的面具教他们犯罪。前园深感被这样的男人带回家抚养的少年祥太是多么可怜。
“为什么给孩子起名祥太?”
前园问道,这是他心中一直有的疑问。
“那是你的真名……”
阿治似乎突然回过神来,吃惊地看着前园。
“那是……”
说了两字,阿治哽住了。前园强忍着,等待阿治继续说。阿治想说什么,但最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已经是到了傍晚穿短袖都能感到凉意的季节了。医院3楼有一个不大的露台,护士推着轮椅,身穿睡衣的病人在晒太阳。从病房可以看到蜻蜓在那里飞舞。
祥太和来探望的前园面对面坐着,透过玻璃看着风景。前园已经是第5次来医院了。只有最初的两次是让双方都觉得紧张的审问式的调查。当前园了解到祥太和不良少年不同,他有正义感,所做的事都是为了保护家人,就是现在还在担心着树里,态度便有了三百六十度的转弯。
我要让这个少年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他想。
听说祥太喜欢钓鱼,前园今天特意去书店买了钓鱼的入门书。
祥太手里拿着前园的警察手账,对比上面的照片和真人。
前园故意凶巴巴地皱起眉头,做出证件照上的表情。
“是高层吗?”
虽说是警察,祥太的心里已经开始对几次来看望自己、犹如亲切大哥那样的前园放下了戒心。
“两层的独栋楼房……”
“诶……独栋的啊。”
祥太想起了一家人居住过的荒川区的家。
“那里有6个小朋友在一起生活。你一定会很开心。”
前园向祥太说明今后要去那里生活的福利院的情况。在工作范围之外,他要了那个地方的宣传册,利用休息日专程去看了一下。
“那里只有孩子吗?”
“嗯。每天有大人做饭给你们吃。还有零用钱呢。那样你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书了。”
“诶……”
听上去挺不错,祥太想。
“你可以每天去上学。”
“不是在自己家里学不了的孩子才去上学吗?”
祥太反问,那是阿治告诉他的。
前园克制住心头的愤怒。
“有的东西在家里学不到。”
“什么东西?”
祥太将拿在手里的警察手账还给前园,喝了一口前园在自动售货机上买的橙汁。
“和别人的交往吧……比如交朋友……”
“凛酱呢?她怎么办?”
祥太问,这是他最担心的。
“她回自己家了。”
前园说话时十分注意措辞,避免伤到祥太。
“真的?”
前园点点头。
祥太一定知道自己和他们不是真的一家人,前园又想到这一点,内心很痛。
“祥太……如果你也……”
前园想说,如果你也想自己家人的话,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但是祥太在前园把话说完之前已经在摇头。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前园不再出声。无论他身边的那些人有多么不堪,哪怕不是真的一家人,但对于祥太来说,能称为“家人”的,也只有这些人。
但是,祥太永远失去了这些“家人”。
树里回到了以前的生活。
当初受到的高度关注已经减弱,北条保很快恢复了家庭暴力,夫妻吵架犹如家常便饭。
坐在起居室一角的凛酱,将祥太送给她的弹珠举到眼前,对着从阳台上照射进来的阳光,里面能看到小气泡。她觉得那是“大海”。她将弹珠拿给坐在梳妆台前的母亲看。
“妈妈你看,这里面……”
“去那边待着,妈妈现在忙着……”
妈妈拒绝了她。北条希在给脸上化妆,掩盖遭北条保殴打后留下的乌青块。树里从镜子里看到妈妈的脸颊。好可怜。树里就像为信代做的那样,上前抚摸妈妈的脸。
“痛死了。说了让你别碰!”
北条希冲着镜子中的树里道。“一边儿去!”她瞪了树里一眼。树里从妈妈身边走开,回到房间的一角。
“怎么不说对不起?”
平时嘴里总是说着“对不起”的树里,今天没说。
北条希回过身子,用猫叫一般的声音对树里说:
“树里,我给你买衣服,快来这儿。”
树里第一次使劲儿摇了摇头,拒绝了妈妈。
“凛酱说过自己想回去吗?”
信代无法掩饰自己的忧虑。她当然想过,自己收留的凛酱会回到亲生母亲的身边,但一旦成为现实,她的内心充满女儿被人夺走的痛苦。
“是树里。”
宫部没忘记纠正名字。
必须让信代明白,现实中并不存在名叫凛的女孩。
宫部想。
“不可能想回去,那孩子。”
信代似乎并没有接受眼前的现实。
“孩子需要母亲。”
“那只是母亲的一厢情愿吧?”
她想说什么?宫部看了一眼信代。
“把孩子生下来就算是母亲了?”
“不生的话不是更做不了母亲吗……”
“……”
“我理解你不能生孩子的痛苦。”
“……”
“羡慕别人?所以诱拐?”
错了,不是诱拐。
信代想。
“也许是仇恨吧……对母亲。”
信代说起过自己的母亲。
就因为有了生育这一事实,便戴上母亲的面具,控制女儿的人生,最后抛弃了自己,信代恨她。
宫部意识到,是自己心中的“母亲”无法原谅眼前的这个女人。
“两个孩子怎么称呼你?”
宫部的话里分明带着刺。
信代沉默着。
“妈妈?母亲?”
怎么可能这么称呼。这个女人没有被这么称呼的理由。这么想着,宫部又重复了一遍。
信代的脸色沉了下来。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自己对祥太这么说过。但是,被宫部这么一问,与那时完全不同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个时候,我的确是母亲。信代想起在浴室里看到对方的疤痕时触摸在上面的指尖、点燃衣服时两人的相拥、那个孩子流着泪水的眼睛、在海滩上牵着的那只小手。
我没有生育那个孩子。但是,我是她的母亲。
然而,不会再有被那个孩子喊“妈妈”、喊“母亲”的时候了。
当信代明白了这一切时,泪水夺眶而出。
她怎么都无法止住眼泪。
信代用手拢住头发,仰天长叹。
她的嘴唇在颤抖。
哪怕一次也行,多想听到她喊“妈妈”。
回过神来时,亚纪已经站在了那个家的门口。在宫部的盘问下,她把初枝埋在地底下、信代是指挥者等一切都如实说了出来。
当亚纪明白自己终于有了栖身之地的这个家,最终只是和金钱、犯罪联系在一起时,她真想糟蹋它。
“谢谢你的协助,终于真相大白了。”
宫部感谢亚纪。当她离开警察署时,想起没有可回去的家,心情反而轻松下来了。结果却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电视新闻中的骚动宛如一场梦那样平息了下来,房子依然伫立在那里,只剩下了荒凉。没有衣服晾在上面的晾衣杆在风中摇晃了好一会儿。看不到烟花的天空,在远处露着那一小张脸蛋。
十分宁静。亚纪手放在套廊的玻璃门上,两手一口气把它左右拉开。可能是由于夏天一直关着门的缘故,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
亚纪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闻不到奶奶被窝的气息。
屋子里大概依然保留着现场搜查结束时的老样子,好几处橱柜的空抽屉叠在一起。
一切都结束了。
亚纪无法相信的是,背叛这个家庭的生活和记忆的人,竟然是自己。亚纪想过以这种方式聚集到一起的家庭终有结束的一天。亚纪意识到,这个家庭的终结者的确就是自己。
为了让这一痛楚铭刻在自己心头,所以来了这里,亚纪明白了。
(我要去哪里?)
亚纪在心中嘀咕。
“我要去哪里?”
这次她放声说了出来。
远处传来了狗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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