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如做了一个梦。
他在梦中见一个高贵的妇人从天界飘然下来,当环绕她身躯的彩云散去,那妇人已然站在了他帐篷的门前。觉如看见母亲梅朵娜泽正在沉睡。月轮高挂中天,迷茫的清辉倾洒大地,四周的光芒却比白昼还明亮。
觉如想,这是一个真正的神仙。他躬下腰身,请女神仙走进帐房。整座帐房立即就被异香盈满。觉如说:“女神仙请坐,我请妈妈起来给你煮一壶热茶!”
“妈妈!”女神仙的身子很厉害地震动了一下。她背对觉如站立了好一阵子,才俯身去看熟睡中的梅朵娜泽,又是沉默半晌,才说:“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好好安睡吧。这个夜晚,属于你和另一个妈妈。”
觉如的心房掠过一股明晰的痛楚:“另一个妈妈?”
女神仙点头,说:“我是你天上的母亲朗曼达姆!”
“天上?!”觉如心中似有所悟,脸上却是一派茫然。见此情景,天母朗曼达姆把觉如揽人怀中,忍住悲伤,说:“是的,你原本来自天上!上天让你下降人间,是让你来岭噶斩妖除魔,来做带他们走出蒙昧的王!”
这时,那些分列于天上的众神都现出了真身,让夜晚的一角天空出现了虹彩与阳光。他们奏起了启人心智的动人仙乐,他们手中的弦索拨动之时,使人心智洞明的声音便如阳光飞驰!
音乐唤起了觉如对于天界的朦胧记忆,想起这十多年在人间的遭际,他不禁心生幽怨,说:“如果你真是我天界的母亲,怎么忍心儿子遭此磨难!”
一句话,让朗曼达姆差点落下泪来:“原本是你发下大愿要来人间救苦救难呀!我对你的心,和你人间母亲一模一样!”朗曼达姆告诉儿子,确实是他自己发下大愿,要到下界来救众生出魔道,建立一个慈爱与正义之国,自己只是想到儿子有一天大功告成后要重返天界,才感到有些许的慰安。
地上的儿子问天上的母亲:“我真的来自天上,而且还会回到天上?”
天上母亲的腮上流下一串晶莹的泪珠,语气却严厉了:“你所做的一切都能从天上看见,你真的像是有些忘记你来到人间的使命了!我亲爱的孩子,你真的忘记了吗?”
觉如说:“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但我还是杀死了那么多的妖魔,我替是非不分的岭噶人在黄河川上找到了新的家园。”
天母伸手,拂拭一下觉如的双眼,他迷茫的眼中发出了澄澈的亮光,她再一次伸出慈爱之手,轻拂过他的面庞,使觉如故作怪相时那些扭歪的五官都归复到原位:“你要以最端庄的样子示人,你在人间代表着天庭的形象!”
觉如想叫一声妈妈,但他看看羊毛毯子上熟睡的人间母亲,这个饱受折磨的女人面容疲意而苍老,所以,他无法开口叫面前这个突然降临的雍容华贵的女人一声母亲。现在,他相信自己真的来自天庭,但也是凭天母朗曼达姆相告,自己脑海中,仍然没有因此激发出关于天庭的记忆。
他说:“他们就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天母曼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也要知道,所有这些人都是你将来的百姓。”
“老总管,哥哥嘉察,还有大将丹玛,他们都说,岭部落要成为一个国,要我来做他们的国王。”觉如还想往下说,但天母把柔软的指头轻放在他嘴唇上:“你想说,但是你的叔叔晁通……孩子,不要抱怨,你必须胜利,天降的英雄不该做出内心委屈的模样!你已经让岭噶百姓和上天都等待得太久了,今年之内,你必要称王!”
天母告诉他,当他下界岭噶时,一匹神马也同时下界。如今,这匹神马混在野马群中,整天无所事事,在黄河川边从一座丘岗流浪向另一座丘岗。
天母乘着彩云升上空中了,最后的叮嘱是:“赶快去找你的马,驯服它!”然后,那片云彩上的天母和环侍天母的美丽侍女们都消失了。
觉如醒过来,帐房里还异香未散。他的枕边,果然有一个侍女故意遗落的瓔珞一串。
他走到帐外,只见一地月光,说:“可是,我不认识那马。”
耳边立即就响起了天母严厉的话:“你怎么又犹疑不决了?是你的马,你就会认识它!”
他叫了一声:“妈妈。”感到天上的星光向他蜂拥而来。
帐房里熟睡的人间母亲已经起来,把袍子披到他身上。
他看见一匹马的剪影出现在前面的丘岗的天际线上。他对母亲说,从此不再以叔叔的魔力手杖为坐骑,他将乘坐一匹矫健的骏马。
母亲把额头抵在他额头上,说那才是她所盼望的儿子的英雄模样。他问母亲,要不要自己做王,做岭国的王。母亲正色说,如果这个王能使岭国强大,能使百姓富足的话。
“那个人真的是我?”
“是你!你不是平白无故到人间来的。”
觉如想告诉母亲刚才的梦境,但他想,或许母亲会因此伤心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觉如做梦的同时,他的叔叔晁通也做梦了。
佛教在岭噶传布开去的时候,他除了继续修习各种巫术,又把佛教密宗中法力强劲的马头明王奉为本尊,日夜不停修习密法。马头明王是什么模样?是一副威猛无敌的愤怒之相。正是晁通想象中有大神通者应该显现出的令人敬畏的模样。据说,修持者如果达到马头明王的法力,就能降伏罗刹、鬼神、天龙八部之一切魔障,消除无明业障、瘟疫、病苦,并能避免一切恶咒邪法。如果修成此法,晁通自己就是金刚不坏之身了。
他的修习并没有什么成效,或者说,指导他修习密法的僧人所说的那种效果久久未曾出现。这个疑心很重的人,开始怀疑要么是僧人功力不到,要么就是天地之间本就没有这样一个法力高深的马头明王。就在这样一个时候,睡梦之中,马头明王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那不是真的马头明王。天母朗曼达姆临行时,交代觉如赶快化身为晁通所崇奉的马头明王,和他约定一个时间,通过赛马来争夺岭国王位。觉如服侍着母亲睡下后,自已也在床上躺下了。他想,自己要不要亲自去让多疑的叔叔钻进上天安排下的这个圈套。他就带着这样的疑问睡着了。想必是因为内心深处渴望着崇高王位吧,刚一睡着,他就从梦中起身了,化身成马头明王进入了叔叔晁通的睡梦之中,看见惊惶不安的晁通翻身拜在了自己面前。
“我不敢再怀疑本尊的有无了!”
觉如并不想多话,只借马头明王之口说道:“你正是那个多疑之人,但此时在你面前的,正是护法神马头明王!”
晁通深深拜伏在地,觳觫不已。觉如也不理会,作了一歌,一边唱着,一边飞离了他的梦境:
晁通醒来,不见自己修持密法的本尊护法,那歌声却述在耳边缭绕。他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了。好在没有多久,太阳就从东方参差的雪峰之间升了上来。他翻身又在马头明王的神像前拜了几拜,就如此这般对前来献茶的妻子丹萨把梦境讲了:“上天旨意,叫我赛马称王!”
丹萨却发出疑问:“不是人人都说你的侄儿觉如是上天降下的……”
晁通恼火地打断了她:“我告诉你,除了岭国的王位,赛马的彩注,还包括岭噶最美丽的珠牡姑娘!这么漂亮的姑娘才配享有国王爱妃的尊荣!”
丹萨还要进言:“给你预言的,不是神明是恶鬼,上天早就……”
晁通相信逢回上天真的是属意于他了。因为岭噶人都知道,他不但法术了得,所有勇士的骏马奔跑驱驰的能力都不及他的玉佳马。所以,年老色衰却饶舌不已的丹萨让他愤怒了:“住口!你这个贱婆娘!神灵的预言像金子做成的宝塔,你竟敢用恶言的斧子去砍!要不是看你为我生儿育女的面上,我就该割了你的舌头,看你还会不会口吐胡言!等我赛马得胜,把珠牡迎进达绒家门,你若闭口不言,还有口饭吃。倘还要胡言乱语,就把你赶出家门,去追随你觉得应该称王的小丑觉如吧!”
丹萨只好闭口不言了,转而去找她的长子倾诉,不料儿子的口吻竟跟其父一模一样:“作为达绒部的女人,居然不愿达绒部在岭噶称王?!”
这时,晁通作幻术变化出许多只乌鸦,已经离开达绒部的城堡飞往各部落去了。乌鸦是害怕弓箭的,它们每飞到一个部落,哇哇叫上两声后,就把邀请众首领前往达绒部商议大事的木牒投下。当人们捡起木牒辨识上面的文字时,乌鸦已发出几声得意的鸣叫,急急忙忙地飞走了。
只用了两天时间,连最遥远部落的首领都抵达了。晁通命家臣好吃好喝款待老总管和各部落首领和英雄,自己却故作神秘并不露面。大家都着急了:“把我们叫来不只是为了好吃好喝款待我们吧!”
这时晁通才现身出来:“不要看我们流亡到黄河滩才几年,我们达绒部这么款待大家,三年都不会手短!”
老总管说:“你还是告知有什么要事跟大家商量吧!”
晁通使个眼色,家臣便把护法神马头明王如何在梦中预言,要岭部落举行赛马大会,得胜者将成为国王,得胜者还将得到岭噶最美丽的姑娘森姜珠牡,以及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和海螺等诸种珍宝。大家都立即明白了,晁通是想通过赛马来获得岭噶的王权。但是,当有人声称,自己的主意来自神授,也就无从反驳了。内心焦躁的丹玛看着嘉察协噶,嘉察协噶把急切的目光投到老总管身上。
老总管镇定如常,他想,这是当初天降神子在岭噶称王的预言要实现了。于是,他脸上绽开微笑,点头称是,说:“是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英雄来代替老朽了,赛马夺彩也是个好主意,用正大光明的方法夺得岭噶的王位、美女与七宝,我看大家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只是想问达绒部尊贵的首领,这冰天雪地的时候,并不是合适赛马的时节,为何你的本尊在此时降下这个预言!”
每个人都觉得老总管说得在理,草原上的人们确有赛马的习惯,但那都是每年春暖花开,给一座山神献祭的时候,而不是这冰封雪裹的时节。
晁通的心情是如此急切:“老规矩为什么就不能变化变化?我卜了一卦,五天后的正月十五日是个吉日,赛马就在那一天吧。”
老总管缓缓开口:“既然十五那天是个吉日,这么大的事情,就召集岭噶所有重要的人物再商议赛马的时间吧。”大家都点头称是。
嘉察协噶明白,这是老总管要留出足够的时间,好找到弟弟觉如,让他也来参加比赛。如果觉如不来参赛,整个岭噶,没有一个英雄的骏马能赛过晁通的玉佳。他开口说:“赛马之事我不会反对,只是请大家不要忘记了我的觉如弟弟。他和梅朵娜泽妈妈,被我们无故放逐,但他却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生存之地,如果不请他来参加,那么,我也不属于这个新的国家!”
晁通尖声说道:“那是因为你的妈妈有另外的一个国家!”
“那你是说我弟弟不能参加?”
晁通笑了:“谁见过我那侄儿骑在一匹骏马的背上?我同意!但他可不能把我送他的魔法手杖当做骏马!”
这时到正月十五日,只有五天时间。但这五天,在晁通的感觉中竟比这辈子已经过去的所有时间都还要漫长。这个世界不可能有更大的彩注,王位、美女和七种珍宝就在面前。在他看来,这彩注完全就是为他量身设置的,只要赛马大会开始,真如探囊取物一般。但他还是尽量压抑住内心的急切,表面上还是镇静如常,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安排一个岭噶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宴会。这次宴会其实是晁通称王的前奏,要尽可能丰盛,宴会场所要富丽堂皇。
正月十五到了。
所有交叉的小路都汇集到大路,大路通向达绒部城堡,岭噶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从那些溪流一样会聚的路上络绎而来。男人们庄严如雪山,姑娘们沉静如湖水,而那些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像是弦上待发的箭矢,一齐会聚到达绒部为宴会搭起的大帐。宣礼官声音清澈洪亮:
“上位的盘花织金锻,请嘉察协噶、尼奔达雅、阿奴巴森、仁钦达鲁四位公子和众英雄就座!
“中央的锦锻软座,请老总管、达绒长官晁通、森伦、郎卡森协四位王爷上座!
“熊皮软座,有请威名远扬的占卜师、公证人、医生、星相家!”
最后面一排座位,是岭噶由森姜珠牡为首的十二个美女安座的地方。其余众人也各自在美馔丰盈的案前席地而坐。待大家肉饱酒酣,晁通把神灵托梦让岭噶赛马选王的事情又说了一番。当然也没有忘记在王位之上,再加上美女与珍宝当做赛马的彩注。“既然这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那么,今天请众位来到我达绒部,就为了把赛马的时间与路程早点确定下来!”他转了转眼珠,换了一种颇为遗憾的语调,“只可惜,我那亲爱的侄儿觉如还没有到来!不过,他真想参加的话,到时候就会骑着手杖出现。”
晁通的儿子东郭说:“关系岭部未来的赛马,路程不该太短!要使这次赛马能够名扬世界,起点要定到最靠近印度的地方,终点是尽量靠近伽地的东方!”这话太不着边际,暴露了志在必得的达绒部的狂妄。森伦王用讥讽的口吻说:“真要让赛马会名扬世界,那么起点应该在天空,终点应该到大海,彩注当然是日月,我岭噶的万千众生观看赛马的座位该在星星之上!”大家闻言都轰然大笑!
晁通没有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场盛宴,非但未能笼络人心,反倒落了个被讥笑的下场,便喝令儿子退下。这时,嘉察协噶起身离座:“赛马的起点为阿玉底山,终点是古热山,中间穿过美丽的黄河川。百姓们观看赛马的地点在鲁底山顶,巫师与僧侣敬神祈祷的地点是与之相对的拉底山。时间是大家早就习惯的草肥水美的夏天。”
众人齐声称善,晁通也就只好按下性子,和大家一起等待尚未来临的夏天。
……
走上山冈时,天还没有大亮。
晋美回望山下朦胧光线中的村庄。村庄还没有醒来,但他已经在离开村庄的路上。草稞上,大颗大颗的露珠被碰落下来,落在他柔软的皮靴上。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在了离开村庄的路上。村子边上,围成羊栏的一根根粗大木桩在晨曦下泛着青灰的光。卧在圈中的羊群像一片黯淡的云团,好像那些羊都拼命把外放的光内敛到了梦境中间。
这个宁静的村庄要失去一个牧羊人了。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只好另找一个人把羊赶到牧场。他笑了笑,转身大步往前,每一步都碰到路边的草稞,任沉甸甸的露珠一颗颗砸在脚面之上。
三天后,他来到一个只有一条街道的小镇上。镇子上有个制作六弦琴的老艺人。他走进别人指给他的那个院子时,老艺人正在试一把刚装好的琴。他往海贝一般浑圆的琴腔里呼了一口气,再举到耳边仔细倾听。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说:“来,试试吧。”
他的一个徒弟上前要接过琴去,但老艺人说:“不是你,是他。”他直接把琴递到那个刚刚闯进院子的人面前。
晋美说:“我?”
老艺人脸对着他的三个徒弟,说:“这是一把很好的琴,我制作出来的最好的琴。现在,能得到这把琴的人来了。”
“他?!”三个徒弟同时发出了声音。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一把琴会落到这样一个人手上。他那看不见东西的眼睛睁得很大,看得见东西的眼睛却要使劲眯缝起来。这个镇子靠跟牧人做生意而存在,但他们的作坊除外。这个人的来历不需要看他的装束,不需要他固执到呆板的表情,只看他走动时使身躯摇摇摆摆的一双罗圈腿,只要闻闻他身上牧人特有的腥膻味道就够了。他们就是吃了致幻的草药也不能想象出一把琴会落到这样一个人的手上。更不要说,这是一把老艺人终其一生制作出来的最好的琴。
所以他们同时发声:“他?!”
“对,他。你们给琴身上油,使之光滑明亮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要来了。”
“师傅怎么知道,师傅又不会卜卦?”
师傅不再理会三个徒弟,把脸转向了晋美:“拿着吧,你真的就是我梦见的那个样子。”
“你梦见他了?”
“是神灵让我梦见的。神说,我的琴会遇到一个最配得到他的人。神说,我制琴的生涯该到尽头了。来,年轻人,把你的琴接过去吧。”
晋美笨手笨脚地接过琴,不小心碰到琴弦,那琴便发出了一串美丽的声音:“可是我没有钱?”
徒弟不耐烦了:“没钱你来干什么?难道你用羊来换?”
“我没有自己的羊群,村里人把羊合成一群,雇我来放。我没有羊。”
“但你不是出来寻找琴的吗?”
“我是。我来找一把琴和一顶说唱人的帽子。”
这下轮到制琴师着急了:“那你还不拿着!”
晋美还要声辩:“可是我真的不会弹……”
恭得老艺人拿起一根棍子,赶野狗一样把他赶出了院子。就这样,说唱艺人得到了他的琴。三天后,他就能端着琴拨弄出演唱时所需要的节拍了。他走在路上,觉得有神人缩小身子蹲到了他耳朵深处,弄出有节奏的声响,让他按着那节拍在路上迈步,让他按那节拍在大路上像个得意扬扬的家伙一样摇晃着身子。就这样走在路上,他突然就悟到原来水的动荡、山的起伏都是同样的节拍。同样的节拍之外,还有另外的节拍:风推动的草浪,不同的鸟在天空中以不同的节奏拍击翅膀。他还能感到更隐秘的节拍,风在岩洞中穿行,水从树身中上升,矿脉在地下伸展。轻而易举地,他拨弄着琴弦,把那些节拍都模仿出来了。当他走到叔叔家那个被挂着青涩子实的果树遮蔽着的院门前时,已经能把那些不同的节拍串联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老在他耳朵深处鼓捣的神人也消失了,是他自己从自己手中的琴弦中听出了那首漫长古歌的节奏:战鼓急促,马蹄轻快,神灵降下愤怒的霹雳,女妖挥舞鞭子一样舞动着蛇形闪电……
当他叩动叔叔院门口上的门环,那声音让他回到了现实世界中间,他意识到好些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立即,自怜之情让他在门户未曾开启时就昏倒了。叔叔出来,立即就看到了那把琴,他对昏迷的侄儿说:“你的命运真的降临了。”
他叫人把侄儿抬到李树下的矮榻上,给他喂了乳酪,又上了薰香。晋美还是昏睡不醒,但他显得痛苦的眉眼已经舒展开来。当空气中有不同的气味流动时,他的鼻翼敏感地掀动,嘴角呆板的线也有了生动的走向,顽石一般的耳轮上透露出隐约的亮光。他的脸正在变化!从一张呆板的脸,正在变成一张生动的脸!是的,奇迹就这样发生了:一个人正在变成另一个人!木讷的牧羊人变成胸藏万千诗行的“仲肯”一神授的说唱者。
是的,神情变化使得相貌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叔叔也是小有名气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但他是跟师傅学来的。要是一个神授的艺人那就大不一样了。他们无师自通,那个时刻一到,他们嘴巴里冒出诗行就像泉眼里喷出泉水。一个地方,当一个神授艺人突然出现,而经人教授,胸中故事单薄有限的他这种艺人差不多就没有什么存在的理由了。他是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说唱艺人的,最终却成为手艺精湛的雕版师。躺在矮榻上昏睡的晋美脸上的变化仍然在发生。他的嘴角在微笑,眉眼之间却暗含着慈悲的表情。叔叔说:“我不会问是谁给了你这把琴,我也不问你怎么就会让拨动的琴弦发出悦耳的声音。现在,让我送你作为一个艺人的最后两样东西。”
晋美说:“帽子。”
叔叔笑了:“我以为你醒过来了,是哪一位神灵让你在梦中都在向我要帽子?”
晋美没有答话。
叔叔告一声罪过,收拾起刻了一半的经版,把那些刃口厚薄不一,朝向不同的雕刀装进工具袋里。走进屋子时,他说:“看来我得干两天针线活了。”他屋里没有供奉神像,但有一块雕好后舍不得出手的莲花生像的线刻版。他在雕版面前上了一炷香:“是你帮助格萨尔成为英雄的,现在我要帮侄儿晋美缝一顶仲肯帽子,要是大师高兴,就让我把这帽子缝得漂漂亮亮吧,如今缝补都是机器,我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动过针线了。”
接下来的两天,叔叔就坐在侄儿身边缝制那顶说唱人的帽子。他把家藏了好多年的掺着金丝的上好锦锻裁开,用最好的丝线把它们连缀起来。这顶帽子仿佛参差的雪山,中间一个大的尖顶,周围还要簇拥三个小的尖顶。三个小尖顶还要安插鹰鹫的翎毛。那中间的尖顶象征一座通天的塔,而那三个小的尖顶呢,很多人相信,那是机警的战马竖起的耳朵。帽子的大尖顶半腰,还要一面小小的镜子,表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被上天的慈目所照见。叔叔用一天时间,就把帽子缝好了。当叔叔掸掉身上零碎的线头,晋美摩来了。他坐起身来,面露欣喜之情,说:“我的帽子。”
“我的好侄子,听你理所当然的口吻,神灵真的选中你了。”叔叔用镶在帽子正中的镜子对准了他,“你看看,侄儿你连模样都改变了。”
晋美说:“我饿。”
減固执地说:“你先看看。”
晋美把那只未曾失明的眼凑到镜子跟前,不禁惊叫失声,他看见故事的主角,英雄格萨尔一身盔甲,身背箭囊骑在骏马背上!他知道,那正是赛马胜利,接受众人欢呼的英雄格萨尔王!
晋美翻身而起,对着帽子就拜在了地上。
叔叔禁不住发问:“为什么要拜你自己的帽子。”
“格萨尔大王在镜子里!”
叔叔也赶紧跪在地上,去看那小小的镜子,他说:“我没有看见。”
晋美说:“要是你能看见,那就该我来替你缝制艺人的帽子了。”
叔叔整理好帽子,让上面一大三小的尖顶变得坚挺:“你真的愿意戴上这顶帽子吗?”
晋美没有说话,弯下腰,把脑袋伸到叔叔跟前。
叔叔替他戴上了帽子,然后流下泪来:“从此,你就不是你自己了。”
“那我是什么?”
“我想,就是神特别的仆人吧。为了演唱神授的故事,你将四处流浪,无处为家。”
晋美正一正头上的帽子:“我还要去找一张画像。”
画像也是说唱者必需的行头之一。那是裱在锦锻上的格萨尔像,说唱人行吟四方,那画像旗幡一般插在背上。每到一个有缘之地,画像插在地里,行吟者坐在画像下就开始抚琴演唱。
“你还是好好休养几天再出门去吧。”叔叔说,“因为你此去就踏上一条不归之路了。”说话间,叔叔脸上又流下泪来。
晋美这时已经带上了说唱人的腔调:“叔叔为何如此这般?我现今的境界不就是你想要达到而未曾达到的吗?”说完,他就手抚着琴弦出门去了。
……
岭部落的人们并不知道晁通是中了觉如的骗术才主张赛马,所以,老总管和嘉察协噶一干人才急着要让觉如尽快知道这个消息。
他们把赛马时间拖延到草原上百花盛开的时节,就是要让觉如有时间准备参加赛马。岭部落不乏勇气超过晁通的好汉,却没有一匹骏马能胜过那名唤玉佳的追风马。
珠牡姑娘忧从心起:“觉如的马是那根手杖,难道手杖也能视作骏马?”老总管沉吟半晌:“我忧心的不是手杖能不能充作良驹,而是怎么才能迎回觉如母子,说服他参加比赛!诸位看看,谁最有把握去迎接他们回来。”
大家都把眼光齐刷刷地投到了珠牡姑娘身上。一来,她本人就是本次赛马重要的彩注;二来,当初驱逐觉如时,她尖利的口舌说出的厌弃话仿佛毒药,洒在人伤口之上;三来,美赛天仙的珠牡姑娘肯定不愿晁通得胜,去做他的新嫁娘。果然,珠牡开口了:“老总管在上,众位英雄在上,自从来到这富庶的黄河川,我就为自己不知轻重的言语后悔了,如果此去能接回觉如母子,我心上的伤口也就不药而自愈了!”当下,她就离开了老总管的议事厅,回家收拾行装。珠牡上马出发时,她还听见了身后人们善意的玩笑:“新鲜事真是层出不穷,第一次看见漂亮姑娘去接将来的新郎!”她脸上不由得泛出一片红晕,仿佛清晨太阳尚未升起时天上的一抹红霞。
这天行至一片荒凉的旷野,晴朗的天空突然被乌云遮掩。一骑黑人黑马手持黑色长矛从阴霾中显现。这人面如黑炭,目似铜铃,浄狞的面目吓得珠牡娇颜失色。黑面人开口了:“你身段曼妙如天女,顶戴的饰品如星辰,常言说,富有与美丽难两全,你何德与何能,把这两者聚于一身?”
珠牡定定神,身体还在颤抖,话音已经镇定:“大树不长在沼泽,好汉不为难女人,请你为一个心急的人把路让开!”
“要放你过路,有三个条件任你选!第一,留下来做我的伴侣。”
“呸!”
“第二,就跟我来一次云雨之欢,然后,把座下的马匹和身上的珍宝留作买路钱!”
“哼!”
“第三是个下下策,把灿如云锦的衣裳留下,姑娘你光着身子回家!”黑面人不动声色,“我是个没有慈悲心的人,你千万不要哀声乞怜。我没有马上生吞活剥你,是看我们似乎有前缘。”
“要珠宝可以,但马匹不能给你,更不要说什么做你的情人或伴侣!是好汉,就不要为难于我一个弱女子。我有大事要做,去迎接岭噶的未来之王。”黑面人问道:“这个幸运的人他是谁!”
“少年英雄觉如!”
“看在我也曾听闻过觉如英名的分上,且放你一马,等你办完了事情,再把马匹与珍宝送来此地!为了证明你的诚意,必须留下一件心爱的饰品。”
珠牡毫不犹豫就取下一只金指环给他。黑面人,黑面人座下的黑马,还有笼罩旷野的愁云惨雾,立即就消失不见了。她催动座下马继续往前,来到一片名叫七座沙岗的地方,见七人七马伫立于沙岗之上。珠牡受过刚才的惊吓,看见人迹,立即打马上前。走到跟前,见那伙人正忙着烧水做饭。那为首之人,倚着一块岩石的阴凉休息了。珠牡一见那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迈不开步子了。她从未见过一个男子像这般美貌,神态是如此富贵安闲!他的皮肤闪烁青铜的光芒,双颊红润犹如妆后的女子刚刚点染过胭脂一般,漆黑的双眸犹如深潭!更离奇的是,只要她珠牡一出现,都能让男人像醉酒一般,而这个男子对她却视而不见,对她来说,这也是一种无礼的冒犯。她拨转马头准备离开。那美貌男子却开口说话了:“我是印度王子,要去岭噶求婚从此路过。”
岭噶?求婚?珠牡脑海中闪现过一个个姐妹的身影,不禁心想,不知哪个姑娘有此福分?
“我就是岭噶人,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
那美男子缓缓开口:“听闻珠牡姑娘美艳无双,莫非你就是她?”
一句话,让珠牡失魂落魄,不知怎么竟把头摇得跟僧人作法的手鼓一样。
“既然我还未下聘礼,那么娶你回去也是一样!”
闻听此言,珠牡心头不由得悲喜交加。喜之不禁的是,能使这个让自已春心激荡的男人同样春心激荡!悲的是,王子明明是听闻了珠牡的美艳之名前来求亲,在半路遇到一个美貌女子,连姓名家世都未曾动问就已改变了心意。幸好自己就是珠牡而不是另一个姑娘!但那男子实在是太不一般,所以她的心最终还是被欣喜之情所充满,禁不住告诉他,自己正是那艳名远播、出身高贵的珠牡姑娘。王子不像她激动得不能自持,竟问她如何能够证明自己就是珠牡姑娘。
珠牡拿出了一瓶长寿酒。那本来是为觉如备下的。酒瓶口上的火漆封印,正好可以做她尊贵身份的证明。谁知那男子接过酒瓶,看也不看,就揭了封印,瓶中酒被他一下倾人了口中。上等的美酒让他脸上焕发出更为动人的光彩。
“不参加岭噶的赛马会,你得不到做了彩注的姑娘。”
“那我就去参加赛马会!夺得美人不称王!”
珠牡情不自禁,不顾一个姑娘该有的矜持与娇羞,和王子依偎在一起,说不尽的甜言蜜语。王子把一只水晶镯子戴在她手上。珠牡把白丝带打了九个结拴在王子腰上,约好在赛马大会上相见,这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珠牡哪里知道,黑面人与印度王子都是觉如的变化。
当沙岗消失,一些浅丘出现在面前。那些丘岗上布满了地鼠洞,每一个洞口,都以鼠族的姿势蹲坐着一个觉如。这一来,竟让本来是来迎接他的珠牡吓得在一块巨石后躲藏起来。这时,觉如把化身收到一起,喊道:“我已经看见你了,女鬼出来!”
珠牡赶紧现身出来:“觉如,我是珠牡!”
觉如想起她对印度王子那一番柔情蜜意,不觉心中酸楚,说:“女鬼你不必骗我!”掷一块石头在她面前,溅起许多小石子,崩掉了珠牡贝壳一样的牙齿,还蹭掉了她半个脑袋上的头发,弄得珠牡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觉如见她那难看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又不便立即做个认出了珠牡的样子,便去叫母亲把她引回家来。
梅朵娜泽见昔日美丽如花的姑娘,变成了秃头无牙的怪模样,心里明白又是觉如的恶作剧,却不便明言,便安慰珠牡姑娘:“跟我来吧,求求觉如,他有神通让你变得比过去更漂亮。”
觉如见了珠牡,哈哈一笑,说:“这么说来,你真是心高气傲的珠牡姑娘,我还以为是女鬼所化。此前就有女鬼变化成你的样子,假装爱我,让我心伤!”
“我是领了老总管之命,接你们母子回去参加赛马大会,我不顾路途遥远艰辛,前来迎接你们,你倒把我变成了一副女鬼的难看模样,让我如何还能回去见人……”话未说完,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觉如心里又生出了嫉妒之情,想她是伤心不能以这副模样去见那个印度王子,但一想,这个印度王子其实是自己捉弄人的变化,心情才平复了,他说:“让你恢复美貌并不难,但你必须再帮我做一件事。”
“只要能恢复我原来的面貌,不要说是一件,就是十件百件,我也会尽力去办!”
“你说老总管要我去赛马,你可曾见我曾有过一匹最差劲的马?”
“我家中的马厩里有良驹千匹,任由你挑选。”
“其中可有一匹赛得过晁通叔叔的玉佳?”
“那怎么办?”
“我知道有一匹天降之马,当我出生时,也降生到野马群中。它是上天赐我的旷世良驹,只有你和妈妈合力,才能捉得住它。”
“我?去捉野马?”像珠牡这样出身尊贵的姑娘,家马也不用自己去应付,做梦也没有想过要去捉一匹野马!
“你就放心去吧!那野马能听懂人话,你和妈妈一定能捉住它。”
“既然如此,那我愿意前往。”她一说完这句话,美丽的容貌立即就恢复了。珠牡心中不禁嘀咕:既然觉如知道对付这野马的方法,为何自己不去捉它?再说,自己又该怎样才能从奔驰的野马群中出那匹良马?心中有疑,身子自然就盘桓不前。
觉如问她为何还不出发,珠牡说:“大小河流有水源,荒地行路看山形,你为何不告诉我天马是什么样的形体与毛色?”
觉如这才告诉母亲和珠牡:“它的特征有九种:鹤子头,狼脖子,山羊面,青蛙的眼圈,蛇的眼,兔子的喉,鹿的鼻翼,林麝的鼻孔,第九个特征最重要,它的双耳上生就一小撮兀鹫的羽毛。”
珠牡还有一问:“那你何不自已去捉来这天马?”
觉如细细端详着她,笑而不答。
梅朵娜泽说:“田土、种子和温度,三者齐备五谷熟;妈妈、觉如和珠牡,三人前缘天早定,我二人出力能让觉如称王岭噶!也只有我二人能够享受觉如称王之荣耀!”
珠牡想到自己就是赛马会上的彩注,再看觉如注视自己的眼神,恍然觉得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心下一惊,觉得那幽黑如潭的眼睛像极了印度王子眼中的神情。她想,要是觉如有着王子英俊的容貌,雍雅的举止,而印度王子拥有觉如一样的神通与变化,那她真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了。觉如已经察觉出了珠牡的心思,猛然一下,就变化出那王子的形象来。珠牡好像看见了,但她擦擦眼睛,想要看得再仔细一些,觉如却又变回了本来的模样。虽然心怀疑问,珠牡还是和梅朵娜泽上山去了。两人刚刚爬上班乃山,就见成群的野马奔驰,使得大地像被擂响的鼓面轻轻震颤。她们立即就认出了混迹于野马群中、游荡于蛮荒的那匹天马。从前面看,它神态威武,从侧面看,它体形矫健。两人刚一靠近,这马昂首嘶鸣一声,迈步跑开,像是刮起了一股旋风一般。几次三番,两人都无法靠近。她们这才想起觉如说这马能听懂人言。梅朵娜泽便对天马唱了一段:
天马听了,果然就离开野马群,缓缓地向歌唱者走来。天马在离她们有半箭之遥的地方停下了步子。它回头望望奔跑到远处的野马群,口中也吐出了哀怨的人言:“我是江噶佩布,当年的确是从天而降,至今已有十二载。脚力正好时在荒山之中空奔驰,天天盼主人来召唤,只闻寒风呜咽在山间。马寿不比人寿长,十二岁的骏马已年迈,口唇衔不住铁环,脊梁承不住鞍雜。如今我只是等待魂灵早升天!”
珠牡不由拜倒在地:“天马呀!让你在荒山中空度年华,是岭噶人众不知天意,如今我们已经知道罪过,就是来请你出山,辅佐你的主人成就大业!”
“野马们不知我来历,因为是无智识的畜生,岭噶人不识天降的英雄,是自堕恶道,还有何言!”天马说完,便腾空而去,直人云霄,矫健的身影隐人了云端。
心生绝望的珠牡当即哭倒在地。梅朵娜泽也拜倒在地上,向天呼唤,立即,神灵们簇拥着觉如在天界的兄长东琼噶布出现在云端。只见他长臂轻挥,手中的套索无限伸展,飞向了天外之天,再往回一收,那匹天马站在了他的身边。马说:“我在人间空度一十二载……”
东琼噶布没有说话,只是爱怜地抚摸天马的脖子,并把一粒仙丹喂进它口中,说:“去吧,你和主人都刚刚成年!”说完,手里的套索直下云端,落在了梅朵娜泽的手上,天马也随即降下云端,昂首站立在两个女人面前,比之于上天之前更加光彩照人。惊喜万分的珠牡扑上去抱住了马颈,这时,天马受惊一般,再次腾空而起。瞬息之间,就穿过了湿润的云团,穿过了瀑布般倾泻的阳光,升到了高高的天上!闻听得两个女人的惊叫声,天马开言道:“不要因为害怕而闭上双眼,请你们看看下面的大千世界。”
梅朵娜泽和珠牡姑娘睁开眼睛,俯瞰下界,看到壮阔的大地,明亮的湖泊与河流,蜿蜒的山脉旋转着缓缓展开。看见岭噶随雪山的抬升雄峙在伽地、印度、波斯之间。伽地在日出的方向,波斯在日落的地方,印度在热气蒸腾的南方。这三个国家都有伟大的城池,城池之间的大道上人来车往。而在北方,是跟岭噶一样广阔的荒原:旋风搅起巨大的沙柱,咸水湖泊在阳光下结出亮晶晶的食盐。大地的广阔远远超过了她们的想象,伽地皇城的琉璃屋顶上月光流淌,波斯王宫的金顶刚刚被第一抹阳光照亮。
天马微开言:“看见了吧,岭噶不是全部世界,甚至也算不上最好的世界!”
“让我们下去,你不肯帮觉如,但我们要跟他在一起!”
天马闻言笑了起来:“我不是上天南逛,天降神子的大功未成,我也不能到天界。把你们带到天上,是要看看,岭噶有好的未来,也有坏的未来,人的幸福与痛苦,在人间的大千世界早已展现,为了岭国的将来,你们且细细看来!”于是,天马带着她们衣衫飘飘,飞翔于天空,看见了比岭噶更为广大的世界,看见好的山和坏的山,好的水和坏的水,善的国和恶的国。因为飞越的地域是如此广阔,所以,她们不但横越了非凡的空间,同样也穿越了神奇的时间,看见了各种开端与终结。恶的开端,善的终结。善的开端,恶的终结。或者混沌无知,有开端也等于无开端,有终结也显现不出终结之意义。天马说:“岭噶刚才有文字,所以聪慧明敏如你们,没有读过演说天下大势的书。落地之后,我就是一匹马,不能再说话,你们从天上读到这些道理,觉如混沌不明时要提醒。”
“他是天降神子,哪能听我们凡人的道理?”
“他固然是神子,却也是你们中间的一个凡人。所以,珠牡姑娘呀,我知道你家里有九群骏马,定然懂得识别良马。我只见过少年主人骑着手杖在草滩玩耍,从未见他驾驭良马,所以,请你在他面前把我的好处夸上一夸。”
在天空中游历了一番回来,珠牡满心喜悦把套索交到了觉如的手里:“觉如啊,天马为你添神勇,早日统领我岭噶!”
收服了天马江噶佩布,珠牡知道此马定能在赛马中帮助主人得到胜利,如此一来,觉如定然就是自己的丈夫,自己定然就是岭国的王后,想到此,不禁满心欢喜,不由得对觉如深情款款。偶尔想起路遇的漂亮王子,也只是心生幽怨,想这两人怎么不是一人,觉如有那王子的英俊,那王子也有觉如的神通与勇敢。想到此,不禁腮飞红霞,双手紧压胸口,才让心脏不像野兔一样不住地蹦跳。但她没有让这种想象信马由缰,她的使命仅仅完成了一半,于是就不断催请觉如母子早点出发。
卜得一个吉日,三人收拾停当,牵马上路了。路上,欢快的心情使珠牡更显得风情万种,看得觉如差点从马背上&落下来。珠牡抛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拍马跑到前面去了。望着那妖烧的背影,他突然想起珠牡与印度王子忘情缱绻的模样,嫉妒心从天而降,把觉如的心房狠狠地攥了一把。翻过山冈,珠牡停马对他展露娇媚无比的笑颜。他想与她亲近一番,这样心魔引起的悸痛定会消失不见。可他伸出的手刚刚触到那曼妙的腰肢,她手中的鞭子轻扬,打马跑开,只把一串笑声洒落在路上。觉如本不漂亮的脸,被一片阴霾笼罩,显得更加难看。这天降之子神通广大,此时却被嫉妒之心紧攫住心房。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因为那个英俊王子就是自己所化。但是,这个风情万种的姑娘对自己欲迎还拒,而对那个路遇的陌生人,那个谎话满口之人,那个生着一张漂亮脸蛋的陌生人,竟然不顾礼节去投怀送抱。
见他勒马呆立路旁,珠牡又打马回来:“咦,你的天马怎么追不上我的凡马?”
这时的觉如决定不跟自己生气了。
他说:“我的野马未经调教,没有辔头也没有马鞍,要行走得快,我们还是同骑一匹马吧。”说音未落,他就飞身而起,落在了珠牡的马背上。他灼热的呼吸吹拂在姑娘的白净如象牙的脖子上,珠牡顿时羞红了脸:“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你下去。”
“我的马没有马鞍。”
“送你父亲宝库里的黄金鞍。”
“天马难驭,得有好辔头。”
“贪心人,难道你知道父亲的宝库里还有好辔头?”
“这大地上发生的事情,如果我想知道,就能够知道。”
珠牡以为他这话是别有所指,胸中某处仿佛有地鼠的利齿在咬啮一般。而对觉如来,只有向姑娘步步进通,那心情才能好转,于是,他又开口了,“好珠牡,参加赛马会,这天马身上还缺两样东西,既然老总管派你来接我,那你肯定会成全我。”
珠牡猛一下拂开他环抱在腰间的手,说:“别的东西,你找老总管!”
“不成套的行头怎么配得上我的千里马?”他把珠牡更紧地抱在胸前。珠牡为了不使自身瘫软成一团泥,便把身体紧绷,觉如觉得是抱了一段木头在怀间。而当他化身为印度王子时,已经知道这迷人的身躯有多么温软。于是,他跳下马来,怒气真的充满了心间:“那好吧,你们赛你们的马,我和天马回上天去了!就让恶毒的晁通叔叔称王,或许还有什么来参加赛马的人在路上!”
珠牡一听,觉得自己的私情已经被他察觉也未可知,赶紧说:“好吧,你想要什么就说来听听吧。”
“鞍子没有后鞦系不牢,鞍子上面还要垫上你家四方形的九宫毡。”
珠牡想,父亲最宝贝的全套上等马具都被他要完了,要是他真是天降神子,怎么如此贪婆?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那跟晁通称王也没有什么两样。区别仅仅在于:晁通年老,他年轻,但他一副装神弄鬼的模样,反不及晁通仪表堂堂。再说了,还有前来求婚的印度王子在路上。如果不是受了岭噶人重重的嘱托,她真想一挥鞭子,催马离开眼前这个刚叫她喜欢、马上又招她讨厌的家伙。觉如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挥那根神通广大的手杖,珠牡的座下马飞奔起来,跑过了两座山冈她才勒住了马缰。
座下马停步之处,正是她与印度王子偶遇的地方。
面对胡搅蛮缠的觉如,想到与王子的温存缱绻,抚摸着分别时王子亲手戴在腕上的水晶镯子,珠牡不禁再次意动神摇。水晶沁凉而光滑,仿佛王子细嫩的肌肤,水晶的质地,仿佛王子那透亮而又深不可测的眼眸。想到自己被整个岭噶押作了赛马的彩注,将成为一国的王妃,而那细皮嫩肉的漂亮王子肯定不是晁通和觉如的对手,禁不住有些悲从中来。突然,她腕上的水晶镯子变成了一段枯藤,自行断裂了,一节节落在了地上。而觉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面前。他就以那天印度王子相同的姿态倚坐在同一块岩石投下的阴凉里。那双望着她的眼睛,深情脉脉,幽深难测,正与王子的眼睛一模一样!珠牡知道自己这段私情已被窥破,不由得低下高傲的脑袋,羞愧难当。
觉如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说:“珠牡啊,你看烈日当顶,下来休息一阵,躲过这阵最毒的日头,我们再上路吧。”
珠牡只好下马坐在了他的旁边:“梅朵娜泽妈妈呢?”
“她的马跑不快,落在了后边。”
“你怎么不陪伴着她?”
“咦,你的马跑得那么快,要是岭噶最美丽的姑娘被人拐走了,我如何向老总管和众英雄交代?好了,姑娘我看你口苄舌燥,还是喝点什么吧!酸奶?青稞酒?茶?或者是印度来的无花果汁?”不等回答,面前就有当初见过的王子仆人出现,一一把他点到名字的这些饮品呈送到面前。
珠牡这下明白了,含泪问道:“觉如,你为何要这样戏弄于我?因为当初放逐你们母子时,我也曾口吐唾沫,舌绽恶言?”觉如对空招一招手,一只画眉鸟落在觉如肩头,口衔珠牡赠予王子的九结白丝带,而交给强盗的金指环闪闪发光地挂在一丛银露梅的花枝之上!
珠牡更加羞愧难当:“原来所有这些都是你变化出来让我出丑!”
觉如趁势将她揽人怀中,她的身躯在怀中变得十分温软:“姑娘啊,赛马大会后,你就将成为我的王妃,但你从来不曾好好地看我一眼!”
“我长成姑娘的时候,你才降生岭噶,那时你面如圆月,气度安闲,后来却自甘丑陋,杀生无算!”
“你嫌我年幼?我的力量与智慧早已超过兄长嘉察协噶为首的三十个英雄!你的美艳同样让我心中雷鸣电闪。”
“可是你没有嘉察协噶的庄重与度量。”
“你又嫌我相貌丑陋?”
“威伏四方的大丈夫就应该仪表堂堂!”
“你喜欢这样?还是这样?”瞬息之间,觉如就变化出多种英俊的模样,每一种都能让珠牡心生欢喜。
最后觉如把形象定格在将来称王的那种形象之上,珠牡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觉如啊,一个王者就该有一副勇武之相!”但他又变回去了,他现在并不特别难看,但总是有些油滑轻佻的模样,珠牡香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双手并没有松开,但她眼中出现了忧伤的阴霾,“我知道你在从事庄重的事业,为何要故意显出一副轻佻之相?”
觉如呵呵一笑:“是吗?那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他的语气依然轻佻,但珠牡看见了那双眼睛,庄重之中还有种悲悯的情调。那种无底的忧郁把姑娘深深打动了,“你的眼睛是你的心海,觉如啊,你心海宝石一样圣洁的光把我淹没了。”觉如感到这话仿佛一道电光,从头顶直贯到心房:“美丽温柔的姑娘,你说得对,不论我的神通多么广大,都像一只鸟被你的目光之箭射中了。”
“被你那双眼睛看着,我此刻的感觉是如此幸福,同时,又感觉到自己非常可怜。亲爱的觉如啊,我是一个可怜的人吗?”
“你是出身高贵的女子,你的美貌冠绝岭噶,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想被你那双眼睛看过的人都会这样。从天上看人间,眼神是不是都会像你这样?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用石头税所建的庙里,观音菩萨的眼神就是这样!”
“菩萨的眼神,也许是吧,我不记得了。”
“你真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吗?”
觉如抬头看看天空:“我不太记得了,但他们说是。”
“他们?”
觉如挥挥手:“就是他们!”
那些隐身护卫着他的神兵神将就都现身了。白盔白甲的占据了一个山头,金盔金甲的占据了另一个山头,兵刃闪闪发光,头盔上红缨随风飘扬。觉如再挥挥手,这些神兵天将又隐入到云中去了。
“你是神!”
“我不是神!”
“你是神一样的人!”
“我是神一样的人。”
“我爱你!”
“你要是不爱我,也许我的神性就要消失了。”
这时,梅朵娜泽妈妈赶了上来,看到这对大雁一样交颈依偎的年轻人,禁不住泪水盈眶:“我亲爱的孩子们,让我做第一个祝福你们的人吧!”
就一两年的时间,晋美已经是康巴大地上一个非常有名的说唱人了。
说唱人都会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人们以为,一个得到神授的说唱人,就不再是当初父母所生的那个人了。他是一个领受了特殊使命的人。一个——现在人们有了一个新的比喻——喇叭。真的喇叭是政府的嘴巴,说唱人是神的喇叭。好几个不同教派的喇嘛都愿意替他起一个新的名字,但他都一声不响地走开了。他想,自己父母走得很早,他用原来的名字,就是为了记住他们。这天,他在一个集镇上望着电杆上的喇叭,想回忆一下父母的面容,却发现他们的面容已经越来越模糊不清了。他坐下来,擦拭帽子中央的那面镜子,但从中看到的景象仍然模糊一片。他笑了笑:“你这个瞎子。”
当他的说唱日臻圆熟,视力却越发减弱了。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平整的街道上,那模样像是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一个老太婆看见了,说声可怜。姑娘们看见他,捂嘴嬉笑。几个小孩看见了,齐声喊道:“瞎子!”
“我看得见你们,不是真的瞎子。不过,人们都这么叫我。”
“他是那个说唱人!”
“我是那个说唱人。”如今,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名字先于自己到达每一个地方。人们说“那个瞎子”、“那个说唱人”就是说他。他到达每一个地方,都发现自己的名字早就先于自己到达。他出现在这个小镇上的时候,情形也是如此。小学校响起放学的钟声,成群的孩子拥出校门,跟在他身后:“你就是那个瞎子吗?给我们讲一段格萨尔吧。”
“瞎子,你将给我们讲哪一段故事?”
他没有回答,他的六弦琴还装在丝绒的袋子里斜背在身上,他没有打算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地方演唱。他也只是不在尘土飞扬的地方演唱。他眼睛不好,但是喑哑的嗓子却变得响亮了。他想,让尘土来伤害突然变好的嗓子肯定是一种罪过。他们又说:“你也是去赛马大会吧?全县的赛马大会。”
他拍拍自己的琴袋:“赛马大会早就举行过了,格萨尔早就登上了王位。”这个镇子的镇长出来了:“是政府办的新的赛马大会,纪念格萨尔称王的赛马大会。”镇长还说了一句瞎子不懂的话。镇长说的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镇长打开吉普车门:“瞎子上来,到赛马大会上去演唱。”
瞎子犹豫了一下,镇长说:“都说你演唱的故事最长最全,难道你是徒有虚名吗?”
“好几个说唱人都到赛马会上去了,你不是怕去跟他们比试一番吧?”
这句话一出来,晋美就只好上了镇长的车。车开动了,在穿过草原的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跳荡,晋美把琴抱在怀里:“不要叫我瞎子,我叫晋美。”镇长大笑:“我去县城开会,书记不叫我名字,叫我罗圈腿!”
他们是中午时分离开镇子的,后来,晋美就在摇摇晃晃的车上睡着了。醒来时,车子正在追逐辉煌的落日。晋美有些紧张,因为落日已经傍住了一座雪山,车子眼看就要追不上了。他说:“快点,快点。”
镇长却说:“看,我们到了。”
车停在一个小山冈前,前面开阔的草原上,成千顶白色的帐幕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城市,西去的夕阳给这城罩上了一层钢蓝色的光,那场景有着梦幻般的质感,跟他在梦中看到的大军扎营的情景那么相像。吉普车离开公路,冲到两边插满了五色旗幡的赛马道上,最后猛然一下停在指挥部大帐前时,他在面前的座椅背上癒青了眼眶。他眼前金星飞派,同时听见人们说:“来了。那个说唱人来了。”
他不知道人家说的是自己。
他听见他们说:“那个人到底是来了。”他想,总是有人会在草原上来来去去,那个人来了又怎么样呢?他一个人怀抱着他的六弦琴,继续沿着彩旗指引出的笔直的赛马大道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在太阳收尽最后一抹余晖之前,登上了谷地另一头的山冈。将荽登上山头时,一个人的身影笼罩住了他。那人蹲踞在山头上,身披着黄昏阴影的大氅,说:“都说有一个人要来,你就是那个人吧?”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一个比所有人都演唱得更好的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比别人说唱得更好,但我的确是一个说唱人,一个仲肯。”那人笑了,说:“呵呵,你倒不像是个有本事的说唱人。但谁知道呢?要是神要让你变成一个演唱者的话,那你就是了。”
这时,晋美已经走出他的阴影,在山顶上和他面对面站在了一起。说话的是一个老者,面容清瘦,一对鹰眼放射出锐利光芒,白色的胡须在黄昏的风中轻轻飘扬,这倒真的符合所有人关于一个演唱者的想象。他只凭模样就把晋美征服了,他说:“老人家,我怎么会唱得过你呢?”
老人呵呵一笑:“你是看我的样子像吧。可我只会在赛马开始前,为那些骏马与骑手作一番颂赞。”晋美知道,这相貌堂堂的老者也是一种艺人。他们不讲故事,只是颂赞英雄故事中的骏马、兵器、英雄的相貌、神山、圣湖,甚至说唱人诸多象征的帽子,赞颂时韵律铿锵,辞藻华丽。晋美学唱了一些颂赞词,加人到了自己说唱的故事中间。晋美对那老者说:“我也学了一些颂赞词,练习我的嗓子。”
“你是神授的仲肯,是神要你演唱,你就无须练习了。”
“那你呢?”
“我是自己生了一副好嗓子,自己要演唱。所以,我才要练习,我才要自己独自一人坐在这山顶上琢磨……”
“请问老人家你在琢磨什么?”
“晚霞这么辉煌,却从来没有一篇相配的颂赞,我在想,怎样绚丽的辞藻才能表现这壮观!”
“那你一定想出来了。”
老人缓缓摇头,口气有些悲哀:“可它们在变,须臾之间,变化万千,没有辞藻能把它们固定住。”
“是因为词太少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词太多了。”这时,晚霞好像用完了燃烧的力量,转瞬之间,漫天的红艳消失了,天空立即漆黑一片。
“你看,夜幕降临了,去为节日里的人们演唱吧。”
那些帐幕围出了一个个广场,每一个广场上,都有篝火闪亮。晋美告别了老人,往那篝火明亮处走去。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围着火堆饮酒进食的人们只稍稍抬抬屁股,就给新加入者挪出一块地方。然后,酒碗和羊腿肉就递到面前了。晋美就坐在两个沉默的男人之间享用了晚餐。他是不大喝酒的,但是酒碗一次次转到他面前,使他有些头晕目眩,抬头望望天空,看见晚霞烧成的乌云已经散尽了,一群群星星跳上了天幕。他没有戴上说唱人的帽子,也没有竖起说唱人的旗幡,他只是从琴袋里取出了琴,仰望着天上的星光拨动了琴弦,一声声淀出的音符,应和着天上闪烁不定的星光。
断续的琴声让人们一下就安静了,安静到听得见晚风吹动着火苗发出旗帜抖动一样呼呼的声响。琴声连贯了,顺畅了,像奔流的山涧越来越激烈雄壮。人们悄声发问:“是他?”
“他就是那个瞎子吗?”
晋美都听见了,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仰望着天空,拨动着琴弦走到篝火旁边一那是人群的中央,开始吟唱:
引子一过,说唱人稍稍沉吟一下,便听得喝彩声四起!晋美继续拨动琴弦,现在他听到的不是声音,而是晶莹闪烁的星星一颗颗跌落下来,在琴弦上迸散。他闭上了双眼,看见骏马奔腾,千年前的故事活生生地在眼前浮现……
岭噶的赛马大会开始了。
岭噶各部落扎下的帐幕把黄河滩上的草原变成了一个不夜城。
达绒首领晃通,他的儿子东郭和东赞与部落的勇士们来了,他们头颅高昂,目光向上。晁通的玉佳马更是天下无双。在他们看来,这不是赛马,而是达绒部称雄岭噶的盛大庆典。
长系九兄弟为首的勇士们来了,他们一律身着黄色锦袍,金子的鞍鞯,在金色阳光照耀下显得气度非凡。在他们眼中,岭噶的王位就该氏族长房的子孙来坐,自然个个跃跃欲试,自信非凡。
仲系以八大英雄为首的人们出现时,全部白盔白甲,白袍白鞍,驱马奔到会场时,犹如天降白雪一般。
幼系的勇士们也来了,一律蓝盔蓝袍,摆成方阵,仿佛一座琉璃的高台。他们把老总管绒察查根簇拥在中间。他早就知道,这次赛马大会,就是要让觉如登上岭噶的王位。他不像狂妄的晁通,相信什么马头明王的预言,也不像长系与仲系那样因为王位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他们很早就勒马在起跑线上,空耗精力,激越难安。老总管知道,王位一定会由出身于幼系的觉如夺得,幼系的另一个英雄嘉察协噶也是众望所归。他把嘉察协噶叫到跟前:“我看你并不像他们一样慌忙?”
嘉察协噶说:“我是心中焦急,弟弟觉如到了此时还不现身!”
“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称王的意思?”
“我想肯定有人比我能给岭噶人众带来更多的福祉。”
老总管长叹一声:“岭噶就要成为一个国了,等觉如称了王,若众英雄都像你一样想法,那岭噶就真是得到上天眷顾,福祉无边了!”
“可是,弟弟为什么还不出现?”
老总管也心中焦阜,但他口中还是淡淡的:“到时候,他自会出现!”
这里话音未落,便有人喊道:“觉如来了!”
人们不禁精神大振,晁通的真正对手来了,玉佳马真正的对手来了!珠牡姑娘也高兴地置身于十二姐妹中间。她兴奋地想,今天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觉如,他将骑着剽悍的天马出现,天马身上配着她父亲奉献给未来国王的全副鞍鞯。这样名贵的鞍鞯也只有江噶佩布这样的神马才能般配。那马出现时,果然引得众人一片喝彩。珠牡只觉得身子轻盈得仿佛就要飞升到云端。可是,接下来,又是众人一片的叹息声。因为牵着骏马的觉如,又换上了他被放逐前那一身臭烘烘的行头。他不像那匹天马的主人,而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小丑!
幼系的勇士和百姓感到深深的失望,他们都把脸转到了别的方向。前往阿玉底山下起跑线上的勇士们都不愿跟他并肩而行。只有晁通对他显得分外亲热,心里更加相信自己会在比赛中稳操胜券。珠牡虽然知道这肯定是觉如故意要如此这般,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姐妹们都知道自己已属意于他,而他这么一副不堪的模样使得自己尽失脸面。这时,觉如的真身化作一只蜜蜂飞到她耳边嗡嗡歌唱,生气的珠牡伸出手,差点把那蜜蜂拍到了地上。蜜蜂讨了个没趣,聋拉着翅膀做出被拍伤的样子,歪歪斜斜地飞走了。
此时,所有参加赛马的骑手都在阿玉底山下一字排开了。螺号声声,僧人和法师在祭坛煨起了桑烟。保佑此次赛马的护法神与山神已经下降。不是人间,是云端上一阵鼓响,一支箭从空中射下,着地时霹雳似的一声响,正是赛马开始的信号。岭噶勇士们一松马缰,身后立即卷起一阵尘土的黄云。尘土尚未散尽,马群已经转过巨大的山弯,消失不见了!
比赛一开始,晁通和他的玉佳马就跑在了最前面。
嘉察协噶一边扬鞭催马,一边在风驰电掣的马队中寻找弟弟的身影,却见他落在马队的最后面,正在若无其事地张望天空中的一块绵羊大小的乌云。这片乌云越来越大,马队跑出三箭之地,乌云就已经布满了天空,云层中雷声隆隆,闪电像巨蛇蜿蜒。眼看着一场冰雹就要降下来,使赛马中断。原来是那些在山上作法的僧人,只求正神护佑,而没有对本地的妖魔有所奉献,这一下就惹恼了阿玉底山里的虎头、豹头和熊头三妖魔。虎头妖愤然道:“岭噶人在我们的地盘上举行赛马大会,人人腿往后蹬,膝盖拼命往前突,一心要夺彩注,弄得满山尘土飞扬,却不给一点贡献!”
“对,不能任他们胡闹!”
“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于是一起作法,要用一场巨大的冰雹来驱散赛马的人群。觉如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就在满天的冰雹将落未落之际,将神索抛向身后的山顶,把三个妖魔缚到了马前。三妖见了觉如,知是天降神子也来参加赛马,赶紧认错忏悔,绝口不提贡奉的事情。倒是觉如说:“这个大喜日子,我不取你们性命,赶紧收回乌云与雹子吧!”
三妖诺诺称是,天空中乌云顿消,阳光更加明亮灿烂。说话间,有山上的女山神飘然而来,送给他一把钥匙。觉如嬉笑道:“等我赛马夺冠,就有了王位与妃子,怎么能拿钥匙来开你的后门!”
女仙道:“称王需要许多钱财,看你身无长物,才来把这打开神山珍宝库的钥匙奉献!”
觉如这才正色道谢。
女仙道:“你也不可过于散漫,我看你已经落后有十箭之遥了!”
觉如并未扬鞭,只拍拍江噶佩布的脖子,这天马就奋力奔跑,片刻之间,就置身于如雷霆滚动的马队之中了。他看见部落的大卦师也驱马奔驰在争夺王位的队伍中间。他放慢了速度,与卦师并马而行:“咦?莫非卦师你也替自己卜了一卦,不然怎么如此卖力地驱驰,莫非那金座也向你发出了召唤?”
卦师非但没有放慢速度,反而又在马身上加了两鞭,气喘吁吁地回答:“替自己算卦的人会双眼变瞎,不然,我真想替自己算上一卦。”
“莫非你以为卜卦的人也能像英雄一样征讨四方,治理国家?”
卦师笑了:“你也奔跑在这马队中间,莫非不是为了那诱人的金座?”
觉如提高了声音,把当时天母授计时没有出口的疑问说出口来:“据我所知,印度法王的宝座,伽地皇帝的龙椅,以及那许多国家的王位,都不是靠赛马所得,而在我们这里,马快者为王,马慢者为臣,你不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吗?”
“听过伽地一句话吗?马上虽然未必能治天下,但从马上可以得到天下!”
“你也想得到天下?你不能为自己卜卦,那能不能为我卜上一卦?”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闲心问事?!”卦师已经很不耐烦了。
“问我能不能赛马称王!”
卦师大笑:“箭没有射出的时候,你可以问我能不能中靶,可现在箭已经射出去了,再神的卦师也无从算起了!”说完,卦师打马跑到前面去了。觉如笑笑,看他跑出去约有一箭之地,一提缰绳,江噶佩布就飞一般地超过了他。超过的时候,他扔下一句话,“你这个神算子,关键时候没有说谎,要是我得了胜,就封你还做卦师吧!”
这时,他看见有名的医生也骑在马上向前奔驰,但他的马眼看着就要不行了。觉如就喊一声:“医生啊,你的药囊掉了!”
医生立即勒住了马缰,看药囊还牢牢系在马鞍之上,面上便浮起了恼怒之色。觉如却一脸笑容,说:“我是看你的马要累倒了,还是让它缓口气吧。”医生也笑笑,缓下马来,和觉如并辔而行。觉如说,“我看你病了。”
医生说:“说无病的人生病,等于下了恶毒的咒语。”
“那就是我病了。”
“你虽然打扮得稀奇古怪,但我看你眼清目明,你没有病。”
“我有病。”
医生认真起来,好像全然忘了争夺王位的事情,打开了话匣于:“觉如啊,人的病分风、胆、痰,病因却是贪、嗔、痴,三者相互交织,让人生出四百二十四种疾病,你无病因,也无病相,快快打马,去夺你应得的宝座吧!”
“那你知道自己不能称王,为什么也鞭马奔跑?”
“我也算岭国的一个人物,不跑个名次,将来在岭国怎么安身?”
觉如催马前去,扔下一句话:“要是我做了国王,你就是岭国的御医了!”好一个江噶佩布,只要主人一提缰绳,立即四蹄生风,快如闪电,很快就来到了老总管跟前。觉如按辈分叫一声:“叔叔。”
老总管是个中规中矩的人,马上跟他理论:“从血亲上讲,我是你叔叔,但只能在私下里称呼,现在这种公事场合,你要叫我总管。”
觉如放慢了速度,说:“我也有道理要讲,从赛马一开始,岭噶旧的秩序已经打破,要等有人争得了金宝座,才能重新排定尊卑,所以,我就只好叫你叔叔了。”
老总管绒察査根不禁点头微笑:“到底是天降神子,说出这样的道理,那你还不赶快打马前去,争得王位,遂了天意民心!”
觉如想说自己要坐了王位,仍然要请他做自己的首席大臣。但绒察査根在他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江噶佩布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出去了,使他轻而易举就跑到了晁通的玉佳马前。晁通这时早把岭噶的众英雄抛在了后面。他的玉佳马跑起来四蹄生风,平常人坐上去只会头晕目眩,但他运用神通,悠闲自在,仿佛坐在地上一般安稳如山。赛马的终点古热山,好像一顶圆圆的头盔浮现在眼前。晁通这一路都一马当先,此时此刻,好像看到了预先安置好的黄金座就在眼前。本来,他还把觉如当成自己有力的对手。可是,除了起跑时见他打扮得古灵精怪,然后就杳无踪迹了。现在,自己一骑绝尘,安置于山半腰的金座就在眼前,马头明王的预言就要实现,绝色的珠牡将为自己所拥有,古热山中的宝藏之门也将对自己打开……他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地飞至半空中,就像那些来去无踪的仙人一般。他的心意飞得更远,飞到了未来,看到自己称王后种种威武的行状。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有呼嘛呼哧的喘气声,转身却见觉如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看那样子,只要再奔跑几步,他就要从马背上栽下来了。
晁通笑了:“纵然你使出了全部力量,但金座离你还很遥远。不过,我的好侄儿啊,你已经把那些平时不可一世的家伙们都甩在身后了!将来上朝,我要让你走在所有人前面!”
觉如知道,假装出来的样子再次作弄了野心勃勃的叔叔,于是马上换上了一副轻松的神态,手中鞭子一挥,晁通就见一道光影从身旁掠过,眨眼之间,觉如和他的神马就跑到了前面!晁通得意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绝望的他气得差点就喷出一口血来。
他定定神,施起障碍之法,可那天马自己化成一道强光,穿透了他瞬间布下的障眼的黑墙。反倒是他自己被那道强光晃得眼前一黑,摇晃着身子,差点一头栽下马来。这一来,他只好抽打着座下的玉佳马,拼命往前。等他跑上山腰,那金座已近在眼前,只要再往前冲十几步,只消从马背上轻轻一跃,屁股就会安坐在那金座之上了。奇怪的是,已经跑到他前面的觉如却不见踪影,也许是那小子骑术不精,到了地方收拾不住座下的牲口,让跑疯了的马驮到山那边去了。
他咽了口唾沫,双腿一夹马肚,要向前冲,但玉佳马腾空起来,身子却往后退去。晁通见本该越来越近的金座越来越远,不禁惊叫起来。但他怎么勒紧缰绳也无法制止玉佳马往后倒退,于是,他滚鞍下马,想徒步跑向金座。玉佳马在身后哀哀鸣叫,听得晁通十分不忍,回过头来,说:“玉佳啊,没有办法了,等我夺了王位,回头再来看顾你吧!”
玉佳马四腿一软,倒在地上了。
晁通四肢并用,向近在咫尺的金座爬去,但是,他稍微前进一点,那金座就后退一点,永远触手可及,又永远不能抵达。正在徒然挣扎之时,他听到了觉如的笑声,这使他恼羞成怒:“下贱的臭叫花子,你是在取笑我吗?”
“身份尊贵的叔叔,你是在跟我说话?”
“你为什么在赛马中滥施法术?”
“是叔叔对我施了障碍之法,但我没有对你施法!”
“那我为何如此拼命奔跑却到不了金座跟前?!”
“那是天神对你降下了惩罚!叔叔,我和江噶佩布已经围着那金座跑了两圈了,却不敢坐上去!”
晁通大松了一口气,他想:“这个乳臭未干的叫花子,叫那黄金宝座给吓住了。”他眼珠一阵错动,嘴里却吐出甜蜜的话来:“侄儿你真是个聪明人啊!权力只是让你负起担忧万民的责任,背在身上真是痛苦难当!”
“那么,我还要请教叔叔,那设为彩注的姑娘又该怎么讲?”
“你看过山上的野果子,那样红艳诱人,甜如蜜糖,可真要吃下肚去,却让你命丧黄泉!”
“那么人间珍宝呢?肯定也是让叔叔寝食难安的东西了!”觉如得到天母授意时,赛马的彩注只是王位,到了晁通提出倡议时,他又加了一个艳冠岭噶的珠牡姑娘,和古热山中的宝库。但现在,那宝库钥匙已经端在觉如怀中了。
晁通听出了觉如话中明显的讥讽,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好侄儿请让开道路,让我坐上王座替众人受苦,你还是过你那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日子吧!”
觉如笑了:“那么难坐的位子,叔叔还是让我去坐吧。我流浪在黄河滩上整八年,什么苦不能吃啊!叔叔,还是好生看顾一下你的玉佳宝马吧。”觉如往上举了举鞭子,跌倒在地的玉佳马腾一下就站起身来。晁通又看到了通往金座的希望,挽住缰绳就想翻上马背。那马前肢一软,又趴在地上了。
“叔叔再生非分之想,只能折杀了你的宝马!”
晁通搂着玉佳马的脖子,呜呜地哭了:“好侄儿,求你让我的玉佳马好起来吧。”
伤恸的哭声让觉如也有些动容:“只要你不再惦记着不该你得的王位,玉佳马就会重新健步如飞!”
晁通心有不甘,喊道:“可马头明王预言过,说这金座该我达绒家来坐!”
觉如脱下头上那滑稽的帽子,扔到一边,擦汗一样抹抹脸,立即就变出了马头明王那愤怒威猛的形象,晁通擦擦眼,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见觉如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不!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了。更准确地说,是他的模样正在变化!他窄小的额头变得宽阔,鼻梁变得高耸,眉弓变得清晰有力,脸上那些被高原太阳灼伤的焦黑纷纷脱落,新生的皮肤仿佛幼嫩的玉石一般!
晁通只有在心里呼喊:“老天既然让我神通广大,计谋多端,为何又天降神子,来坐岭国尊贵的王位啊!”
变化中的觉如来到了金座面前,并不急着坐上去,而是对它细细打量。他想,为什么坐上了这个宝座,才有权力、财富和美女,惹得人人眼馋,但这金座仅仅就意味着这些东西吗?他望望天,天还是蓝蓝的,沉默无言。他望望地,无边的草原无际铺展,犹如长途驱驰的人们到达目的地后那一声惬意的长叹。雪峰晶莖,岩石高耸,雄鹰展翅把他的目光引向辽远。顷刻之间,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停顿下来,屏息等待着这个天定的得胜者迈出最后的一步。虽然一切都是天定,但到达这一步,他也整整走了一十二年。也许,他真的能把这民心初定的草原变成岭噶人幸福的家园。
怀着这样的心意,觉如安坐到了宝座之上。
集中在拉底山上观看赛马的人们都看呆了。当他们明白过来,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时,又看到了奇异的景象出现在眼前!
觉如刚刚坐上宝座,奇异的景象就出现了!
片刻之间,天空中就布满了祥云。紧接着那些祥云水浪一样分向两边,那是天门开启了!吉祥长寿天女手里拿着箭和聚宝盆乘着虹彩出现!同一条虹彩上,天母朗曼达姆手捧着箭囊,率领着众多的空行者出现在高天之上!
天马江噶佩布昂首撕鸣了三声,觉如把山神献给他的钥匙抛向古热山的岩石之上,顿时,群山发出轰响,岩石雪崩一样剥落下来,山中深藏着七种珍宝的水晶大门隆隆打开,山神的喽喷们把那些宝贝尽呈于王座之前。男性的神们也出现了。他们手捧雪峰一样的白色头盔、黑铁销甲、红藤盾牌,还有战神魂魄所依的虎皮弓袋……总而言之,这些神灵每人都捧出一样装束,一个勇士所需要的东西,一一现身,在觉如身上披挂妥当:背负的弓,腰悬的剑,手持的矛,抛石索、神变绳、劈山斧,种种制敌利器披挂一身;华丽的服饰,加上他迅即之间变化的容貌,转眼之间,这个称王之人,从一个小丑的模样变得仪表堂堂,威风八面!在这一过程中,四野响彻仙乐,曼舞的天女们从天空中降下了缤纷的花雨。
自从降生在岭噶,觉如犹如被乌云时时遮蔽的太阳,放不出持久的光辉;犹如深陷泥沼的莲花,不能随时散发迷人的幽香;做了许多好事,却被部族人放逐荒野;镇压了那么多妖魔鬼怪,却被认为是生性残忍!想来,也是上天为了让他更能体恤民间疾苦才尽尝了人间的苦难。现在,他终于坐上王位了。那些前来献宝和加持的男性神散去了,那些前来祝福的女性神也散去了,从缓缓关闭的天门返回了天界。
天上最后传出威严的声音:“天下从此有岭国,岭国拥有格萨尔王!”岭国的人们如梦初醒,欢呼着从那座观看赛马的神山一拥而下,来到了那坐于金座上的神子面前,向他欢呼。那个容貌焕然一新,变得仪表堂堂的人,就是他们的王,使岭噶变成一个国的王。
格萨尔从金座上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扫视之处,欢呼声停止下来,人们屏息静气,等他开口说话。他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臣民,缓缓开口讲话:“参加赛马的众英雄,岭噶的众百姓,自我发愿下界降妖除魔,拯救苍生,如今已经一十二载。这一十二个寒来暑往中,我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如今登上岭国国王的黄金座,虽说是承受了上天的旨意,但不知众位是否心悦诚服?”老总管大喊:“上天赐福于岭噶,他就是我们岭国的英雄君王!”
王!这是一个新的词,岭国的百姓嘴里从未说出过它,但是,他们在心里盼望过它。它早该来到却迟迟不来,今天终于伴着缤纷花雨出现在面前!于是,他们用千万颗心,千万张嘴,赞颂至圣之物一样喊出了它:
“王!王!王!”
“格萨尔!王!格萨尔王!”
他们的呼喊让这至圣的称谓闪烁比所有珍宝更为耀眼的光芒!据说,那一天,黄河川上下千里草原,潜隐匿藏的妖魔们都在这声浪震撼下向远处的荒僻之地逃亡。老总管绒察査根率领各部首领献上各部谱系和令旗,以示忠诚。格萨尔意气风发接受了大家衷心的欢呼,挥挥手,弁始封臣点将。
先封老总管做了首席大臣,以下是各襄佐大臣,并及维系各部的万户长、千户长。
再封岭噶三十英雄中的嘉察协噶、丹玛、尼奔达雅和念察阿旦为四大将军,统领大军镇守岭国边疆。以下是各正将、副将及千夫长、百夫长,甚至国师、医务官均无所遗漏,众口莫不同声称善。连心中失望至极的晁通也只好收拾了自己的坏心情,走到座前,向新国王叩首致贺。他心生一计,说:“大王啊,岭噶已然称国,却还没有一个王宫来安放尊贵的金宝座。还是先请大王移驾到我达绒长官的城堡,暂作王宫吧。上中下岭噶,没有一个城堡有我达绒部城堡的富贵气象!”
首席大臣绒察查根进言道:“国王就该镇守于国土中央,达绒部偏在一方,国王宝座安置在那里,那是偏安气象!”
两人各执一词,争得难分难解,众人听来,也是各有各的道理,也不知道该依从哪一方才是。
格萨尔微微一笑:“两位大臣不必争执不清,且去大帐中饮了我的得胜酒,再作理论罢!”
于是,众英雄跨上骏马,奔下山去,一起拥人大帐。酒食刚刚排开,珠牡就率岭噶盛妆的姑娘们献上了轻歌曼舞。珠牡曼舞着来到格萨尔面前,国王英俊的容貌,令她心醉神摇。她双膝跪地,把一碗美酒举过头顶,莺声婉转:“我的王,愿你太阳一样的光辉永远笼罩我,让我的幸福如花放!在你怔服四方的泰业中,我愿如影子随你身,牵缰坠镫助君王!”
格萨尔起身,把珠牡扶到自己的座位旁边,人们献上祝福的哈达。
一日之内,岭噶松散的部落成了秩序井然的国,一个丑陋少年成了英俊威武的国王,岭噶最美丽的女子成了国王的新娘!就在众人饮宴作乐之时,应天意,一座王宫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破土而出,矗立于浩荡奔流、九折回环的黄河川上,众神施加的法力使它闪烁着水晶般的光亮。起先,大家都是在帐中的五彩软座上平起平坐,歌吹之声中,人们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一百二十根柏香木支撑的雄伟大殿,看见玉阶渐渐升高,一级一级,把人们分出了尊卑高下。高居于宝座之上的国王,向百姓,向文臣武将,向上天,再次重复了重整山河,荡平妖孽的宏愿。他的声音像是叩响的铜钟声在宫中回荡!
从大殿门外,歌吹之声一路响来,进来一路半神半人的工匠。或者说,他们来时是人,后来却在岭噶成了行业之神。
带来冶炼之术的铁的父亲,铁匠的神,也是后来岭噶兵器之部的首领。
雕刻匠。
能把泥土烧成光滑琉璃的炉匠。
制琴师。
能开辟出宽阔驿道,而不触怒山神的风水师。
能让花朵与花朵像人一样相亲相爱,结出更饱满軒实的种子幻术师,后来成为谷地农人供奉的丰收之神。
拿着风囊收集百花香味的香料师。后世里,他成了爱美女人闺房中供奉的秘密神。据说,得到他应许的女人身上自然就会带上不同花朵的香味。
格萨尔大王说:“列位,你们对王宫的建成都各有贡献,将来我的事业还需要你们做出更多贡献,且请坐下来饮酒作乐吧。”
这些神灵一样突然涌现出来的人都坐下了,唯有制琴师说:“美酒虽然爽口,但音乐却很刺耳,这些祭祀和征战时凄厉的鼓号并不适于在这雅致威严的宫殿中演奏。且待我教这些刽子手一样的人,心平气和演奏高雅的细乐!”
格萨尔含笑首肯。
众人却要看这个口出狂言的人,如何在片刻工夫让那些击鼓吹号的面目凶狠的壮汉们演奏他所谓的细乐。这个人端着琴走到乐队跟前,脸上带着迷幻般的笑容,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他甚至没有发出嘘声,乐队就停止了鼓吹。他拨动琴弦,那声音,不是一句歌吟的旋律,而是像晶莹的浪花在溪流上跳跃,像阳光落在波光动荡的湖上。从琴弦与他的手指之间滚落下来一串声音,然后,他自己侧耳倾听,听见那声音远去,又回来。这来回之间,那些鼓吹手厉神一般的表情变得平和端庄。制琴师用手拂拂鼓面,结在上面的牲血的结痂脱落了,上面现出一朵莲花。他再抚抚琴弦,仿佛一阵清风掠过,几把人腿骨做成的骨号,就跌落在地上粉碎了。
他说:“给你们琴。”那些人手中都有了一张琴。
他说:“跟着我弹。”
他们就跟着弹起来了。音乐轻拂了每一个人,不是像原先鼓吹的声音,强制性灌人耳朵,而是轻拂在心尖之上。每个人因此都看见了自己的心脏,粉红滚烫,形状就像一朵待开的莲花。过去那些鼓吹之人都是战士和巫师,而在琴声中,他们变成了真正的乐手。他们的泪水随着旋律展开潸然而下。因此,这些人被称为“出生了两次的人”。
而当时,就有很多女人爱上了那个制琴师,后来,有一个消息传开,说他在湖边出浴时被偷窥的女人看见,原来他也是一个女人。但是,每当有重要的集会上演细乐,她们仍然止不住心醉神摇。就连王妃珠牡,如果此刻不是坐在格萨尔身旁,祈求他给自己足够的力量,也难免要情动于衷。因为那音乐在人心中引起的情愫真的是过于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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