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尽管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齐亚了,但是杰夫代特先生还在想他,“一个嘴里冒着酒气,胸前挂着勋章,企图从叔叔那里骗钱的幽灵!”他站在门厅的镜子前,不时朝镜子里的自己看一眼。“他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呢?”齐亚在叔叔剧烈的咳嗽声中离开后,第二天又来了一次。杰夫代特先生对他说自己已经不管事并叫来了奥斯曼。奥斯曼告诉他,公司目前没有钱,因为把办公室从锡尔凯吉搬到卡拉柯伊需要花很多钱。齐亚板着脸把话听完,临走前他还是找了个机会撂下话说他是不会放过叔叔的。
“但是他有什么权利?”杰夫代特先生看着镜子里那日渐衰老的身躯想,“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我们走了,我们走了!”
叫他的是尼甘女士。他们要和孙子们一起出去散步,但是像往常一样她又晚了。他听见孩子们下楼的声音。
杰夫代特先生看着镜子,他发现自己的背更驼、个子更矮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都是这样的。他固执地想:“我可不愿意别人认为我是个讨人厌的老头!”他戴上帽子,又朝镜子看了一眼。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镜子里这个戴帽子的老头,早已忘记了头戴红色圆筒帽的那张年轻的面孔了。但是和往常一样,他还是忍不住感到了悲哀。
外面的积雪在慢慢地融化。已是二月底了。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天,但古尔邦节里下的雪还没完全化掉。杰夫代特先生开始在花园门和宅邸大门的石子路上来回走着。
他想:“那么多年以后,吓唬一个年迈的叔叔并试图骗他钱的勇气是哪来的?就说是他迷上的那个女人让他失去了理智,让他疯狂地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那么他为什么会选择走这条路?他为什么相信可以从我这里骗到钱?”他站在花园的中央。最近一段时间为了想起一个名字或是一件什么事情,他总会强迫自己去苦思冥想,现在他又这么做了。他对自己说:“我强迫自己去想,可总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是他为什么会选择走这条路?……啊,他们总算出来了!”
尼甘女士从楼门前的台阶上走下来。她穿了一件驼色的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小帽子。她一手牵着一个孙子。因为学校有传染病,所以孩子的母亲这两天没让他们去上学。今年刚上小学的杰米尔一下台阶就挣脱了祖母的手往花园跑去。
尼甘女士喊道:“等等,别跑!我跟你说别跑,你会摔跤的!”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妻子的声音毫无生气。随后花园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他们准备一直走到马奇卡。
“他认为我欠他的。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我把他打发去了军校,没有给他足够的帮助!”尼甘女士把胳膊伸进了他的臂弯。杰夫代特先生想起了哥哥的死,结婚后把家搬到尼相塔什以及那些年住在家里的小齐亚。“那时他比我的孙子稍微大几岁,但他看上去一点不像孩子,倒像一个微缩的大人。他总像审讯犯人那样从下往上地看人。只是他那样看人的时候脸上却充满了稚气。一个月前,他去办公室说他需要钱的时候就是那样看人的!”他们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径直往警察局方向走去。杰夫代特先生生气地想:“我一直不喜欢他!”
走到警察局门口时,一个年轻人从一家蔬果店里走出来径直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尽管杰夫代特先生没认出他来,但他礼貌地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伸出手来。杰夫代特先生让他亲手的时候想:“这人是谁?”年轻人接着又亲了尼甘女士的手。他长着一张白净的脸,胸前戴着一个围裙。他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了看杰夫代特先生和他身边的两个孩子。“应该是我熟悉的一个人,但他是谁呢?”
走过警察局,杰夫代特先生迫不及待地问了妻子。
尼甘女士说:“你没认出来吗?他是花匠阿齐兹。自从他开了蔬果店就不来管我们的花园了。”
“原来是阿齐兹啊!以前他是花匠,他把我们的后花园弄得像模像样的。”两年前为了开蔬果店,杰夫代特先生曾经帮助过他。第一次见他是在他父亲领着看房子的时候,他父亲说自己是一个果农,他在花园里吃瓜子……他想:“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杰夫代特先生还是第一次在蔬果店门前看见他。
尼甘女士又说了那句让人心烦的话:“你没认出来吗?”杰夫代特先生想:“其他的人我也认不出来了。”他开始把很多事情弄混。这就是衰老。他现在每周去上两天班,他已不想做什么事了。即便是他想做也没人会让他做了。后来他又想:“但是我从来都是乐于助人的!……”想到这,他有些激动。尼相塔什的所有人都认识他、尊敬他。他为所有的人都做过一点好事。他想:“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二年。”
他们快走到泰什维奇耶了。杰夫代特先生看见清真寺的对面正在盖一栋公寓楼。这是谁的楼?三天前他们散步的时候尼甘女士告诉过他,但他还是忘了。后来他想起楼房的主人是一个瘦高的伊兹密尔烟草商,但是那人的名字他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走到泰什维奇耶之前,他一直在努力地想那个就在嘴边的名字,后来他决定放弃了。他觉得天很冷。
他在这里住了三十二年。三十二年前,他在泰什维奇耶的宅邸里第一次见到了尼甘。三十二年来他一直住在尼相塔什广场对面的那栋楼里。三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天,他和尼甘女士搬进了那栋大房子,他们雇了一个用人和一个厨师。后来那个从下往上看人、不说话、脸色苍白的孩子也过来和他们一起住了。那时他想成为一个军人。杰夫代特先生有一天对他说:“齐亚,既然你想当兵,考试也通过了,那你就去库莱利吧!”那时,奥斯曼刚出生,家里充满了幸福的气氛。齐亚那阴险、畏惧的目光,在家里像个陌生人一样无声地游荡,总会让杰夫代特先生想起不愉快的过去、那些久远而冷酷的年代。自从齐亚去了军校,尼相塔什的家里就更安宁了。杰夫代特先生还是嘟囔了一声:“我不喜欢他!”他像是要接受自己的罪孽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洁净的空气渗进肺里。
他常常需要深呼吸。家庭医生伊扎克最近一次来看他时,不得不告诉他怀疑他的肺有点问题。杰夫代特先生需要清洁的空气,这对于不想去上班的他来说是个很好的借口。奥斯曼和雷菲克有一天跟他说,他没必要每天都去办公室。杰夫代特先生也认为,健康原因是隐退的最好借口。现在,当他深深地呼吸时,已经可以安心地去想所有这一切了。
对面的人行道上,走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那人看见他们就放慢了脚步,用一个很夸张的动作摘下了头上的宽边毡帽,然后微微地弯下身向他们问好。杰夫代特先生接受他问好时认出那人是律师杰纳普先生。他一边想律师的工作时间是不确定的,一边看了看手表。
快十一点了。他想这个时候在马奇卡散步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会是一件烦心的事。因为这个钟点是家庭主妇、退休和无业人员的时间。现在他还在做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做的别的一些事情。他听收音机,和孙子们开玩笑,在后花园种些奇花异草,然后把那些花草的拉丁文名字背下来在饭桌上重复出来!但是他还在干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在准备自己的回忆录。尽管他还没开始写一个字,但是他已经开始整理素材,还为回忆录想好了一个名字:我的半个世纪的商人生涯!他要用照片、资料和文章来记录从木材商到今天所做的一切。
在军营的对面,他们碰上了两个推着童车的女人。两个女人都穿戴得很好,她们既年轻又健康。女人们看见他们就停下了脚步。她们跟杰夫代特先生打了招呼,然后和尼甘女士说起话来。她们中的一个弯下身亲吻了杰夫代特先生的两个孙子。尼甘女士也走到童车前捏了一下孩子的脸蛋。
走在树下时,尼甘女士开始跟杰夫代特先生说起刚才的那两个女人:“个子高的那个是萨菲特先生的儿媳,另外一个是她的妹妹。她们都是前年结的婚!”然后尼甘女士又开始说那个高个女人以前跟别人订婚的事。
杰夫代特先生突然嘟囔了一声:“幽灵!”他们来到了一块堆满石块的空地,那里本来是要建一座清真寺的,阿卜杜尔阿齐兹时期打下了地基,但后来就一直没能把清真寺盖起来。尼甘女士还在说那两个女人,远处可以看见博斯普鲁斯海峡和一些岛屿。“幽灵!我是不可能摆脱他了!他也知道,不管我给不给他钱,我都无法摆脱他。也就是因为这个他会来问我要钱!”一阵干冷的风吹过,杰夫代特先生往尼甘女士身上靠了靠,他的妻子也像小猫一样紧靠着他。两个孙子在用树枝挖着尚未变成泥水的积雪。他们玩得很带劲,已经忘掉了他们的祖父母。杰夫代特先生想:“我是完了,没什么用了!”他捏了一下尼甘的胳膊。为了忘记刚才想的那些事情,他望了望眼前的大海。后来他又突然想到:“我无法从柴火店、哈塞基、维法的家、我的哥哥和那个幽灵中摆脱出来!”他看着孩子们,但是他并没有看见他们,在他眼前出现的是过去的一段段往事:做木材生意的父亲去世了,他把生意越做越大,他开始往阿纳多卢卖灯具。哥哥在病床上挣扎,把幼小的齐亚托付给了他,他和尼甘女士结了婚。为了买到糖,他去拜访了伊斯玛依·哈克帕夏。他希望自己的家永远安宁,希望自己的家像学法语时在书上看到的那些家庭一样。
尼甘女士喊道:“放下,不然会把你身上的衣服弄脏的!”杰米尔把一根满是泥水的树枝放到了地上。
杰夫代特先生对妻子嘟囔道:“我冷了,我们回去吧!”
尼甘女士偎依在丈夫的怀里。
回家的路上,往事又一幕幕出现在杰夫代特先生的眼前。他不时还会想到那个幽灵。他决定再次建议儿子给齐亚一点钱,但他想到奥斯曼还是不会同意的。为了不让自己着凉,他开始搓胳膊,但是不一会儿他就累了。走到泰什维奇耶车站时他曾想上有轨电车,可后来又放弃了。然后他想吃完午饭要好好地睡上一觉。谁也没再说话。大概孩子们也累了,他们一声不响地跟着祖父母。杰夫代特先生想着午饭在安慰自己。
经过泰什维奇耶清真寺时,一个小污点落入了杰夫代特先生松散的思绪里:“我还能再做一次节日的礼拜吗?”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古尔邦节里,尽管他跪在清真寺冰冷的地毯上曾经冻得瑟瑟发抖,但是他仍然感到了安宁和幸福。他发现那个污点在扩散,弥漫到别的思绪里:“我还可以看见雷菲克的孩子吗?”裴丽汉两个月前怀孕了。“卡拉柯伊的新办公室呢?”尽管他反对搬动办公室,但是谁也没听他的,看来他现在也接受这个事实了。路过警察局的时候,他想:“我还是赶快把回忆录写出来吧!如果我在后花园种草芙蓉能活吗?草芙蓉,草芙蓉……怎么说来着?Lonicera capri……但那不是金银花吗?应该是Althea offialis!”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嘶哑的声音:“杰夫代特先生!”
杰夫代特先生转身看见喊自己的人是塞伊费帕夏。他想:“唉!塞伊费帕夏怎么变成这样了?”塞伊费帕夏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时期的伦敦大使,他是尼甘女士父亲的朋友。本来他的仕途前程光明,但是君主立宪制断送了他的前程。
杰夫代特先生问:“您还好吗?”
作为回答,塞伊费帕夏却说:“尼甘,我的孩子,你还好吗?”
尼甘女士把胳膊从丈夫的臂弯里抽出来,她伸手拿起帕夏的手亲吻了一下。
塞伊费帕夏用更加嘶哑的声音说:“像你父亲那样的人已经没有了!叙克鲁帕夏是一个多好的人啊!像他那样的人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他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尽管他离开仆人的搀扶很难站稳,尽管他的脸像一张衰老和讨人厌的狗脸,但是他依然可以从周围的人们那里得到尊重。
杰夫代特先生无法不诧异。他想:“他肯定已经九十多岁了!这样的人是可以长寿的,因为他们没有生意上的烦恼。我会走在他的前面。尼甘为什么要亲他的手?”
“你父亲是个多好的人!”帕夏接着说道,“那样真实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了!”他转身对杰夫代特先生说:“你把生意交给儿子们了?”他左右摇晃着头。“现在开始种花养草、散步了?哈,哈,咳,咳!”帕夏沙哑的笑声变成了咳嗽声。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是的!”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但他也清楚不能做什么。
塞伊费帕夏又转向了尼甘女士,他问了她姊妹的近况,还向她打听了一些别的亲戚和认识的人。后来他可能觉得有点烦了,就开始责怪起没有好好搀扶他的仆人。尼甘女士明白该告辞了,她又拿起帕夏的手亲了一下。帕夏想对杰夫代特身边的两个孩子说些好听的话,但他那嘶哑的声音却只让他们感到了害怕。然后,他推搡着仆人走开了。
尼甘女士说:“他变得太老了!”说着她叹了一口气。
杰夫代特先生想:“他是很老,但还健康!”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走着。到尼相塔什广场的拐角时,他想:“尼甘为什么要亲他的手?”一辆有轨电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为什么要亲?”一辆小汽车按响了喇叭,两个孩子害怕地偎依到祖父母身边。孩子们可能已经忘记了塞伊费帕夏,但是他们仍然在怕什么东西。刚才,尼甘女士亲帕夏的手时,他们仿佛被一种奇怪的、让人心烦意乱的紧张氛围所包围,仿佛一样东西被打碎了,一件罪恶的事情发生了,仿佛刮过了一阵阴风。杰夫代特先生越想越生气,他想用目光指责尼甘,但是他的妻子对此毫无感觉。他们慢慢地穿过街道,看见了不远处的家。
前花园里种着栗子树和椴树。楼上的窗户尽管天很冷还是敞开着。阳台栏杆上绑了一块白布,那是告诉金翅雀这里有水的一个标志。从烟囱里冒出的一股蓝烟立刻在风中消散。后花园里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摆。墙边一只小猫在走着。杰夫代特先生想:“我饿了!现在我要回家吃饭。然后美美地抽根烟,再睡个长长的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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