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是暴风雪。狂风拍打着窗户,烟囱发出呜呜的声响,风声几乎淹没了收音机的声音。风的尖啸声越大,黑尔·鲁道夫就越是皱紧眉头把耳朵往收音机上凑,收音机里传出的是希特勒激扬的演讲声。当希特勒的措辞激烈到无法向别人传达时,德国工程师就害臊地低下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雷菲克明白,此刻一些令人担忧的话语正从收音机里倾泻出来。希特勒在维也纳。鲁道夫在给客人们翻译收音机里听到的东西。奥马尔看着拍打在窗上的雪,不时打一个哈欠,雷菲克则在仔细观察着鲁道夫的脸。鲁道夫有一次用更加害羞的表情看了一下手,随后希特勒的声音停止了。接着他们听到了一个播音员恭敬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噪音,接下来是一段华尔兹,那是《蓝色多瑙河》。
黑尔·鲁道夫说:“好了,就这些了!德国吞并了奥地利……希特勒在维也纳受到热烈欢迎……”德国工程师刚才用他讲了十年的无可挑剔的土耳其语把新闻翻译了一遍:西班牙的弗朗西斯科·佛朗哥的支持者们离胜利越来越近,法国发生了政府危机,捷克斯洛伐克的紧张局势日趋严重。
雷菲克问:“那么,现在会怎么样?”
奥马尔一边说:“不会怎么样!”一边站了起来。他说:“黑尔,我们要玩国际象棋的是吧?”他从柜子里拿出棋盘,放到了茶几上。
德国工程师说:“您看见了,我们的朋友是一个十分务实的人,他对笼罩在欧洲上空的恐惧一点不感兴趣,他的兴趣只有国际象棋……”他害羞地笑了笑,接着说:“但是说实话我也对下棋感兴趣。”
雷菲克说:“你们想玩就玩吧!别管我,你们玩你们的。”
鲁道夫说:“一场小小的游戏!”说完他的脸就红了。随后他兴奋地坐到了茶几前。一小时前,刚到这里时,雷菲克曾经开玩笑地说不是来下棋而是来聊天的。
奥马尔说:“被打败的摔跤手是不会停止摔跤的!”他想起了两天前下的那盘棋。
每隔两三个晚上,奥马尔和雷菲克就会到德国工程师的宿舍来一趟。德国工程师也很高兴见到他们,因为他也是一个人。十年前,为了到锡瓦斯—萨姆松铁路线上工作,他从德国来到了土耳其,接着他又开始在锡瓦斯—埃尔祖鲁姆铁路线上工作。当他看见希特勒掌控了德国,他就决定不回去了。大概还有其他的原因,因为有一次他说自己不喜欢贵族出生的将军父亲,憎恨德国人的狭隘民族主义。另外一个原因据他说是在土耳其可以挣更多的钱。
雷菲克把椅子拽到茶几前坐下时,他又问了一遍:“您怎么看?”
德国工程师说:“我不会回国了!如果欧洲允许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那么希特勒就不会发动战争,但同时他也会一直统治着德国。”
奥马尔说:“好啊!那您就在这里待着,再说我不知道十年后您还怎么回去!您已经是半个土耳其人了!”
德国工程师说:“您别逗我笑!您逗我笑,然后我就会输的。”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房间里只有《蓝色多瑙河》的乐曲声和风暴的尖啸声。雷菲克也在看着棋盘。
他们已经各走了十几步棋,黑尔·鲁道夫走下一步棋后,奥马尔立刻挪动了一个棋子,从这步棋上可以看出他已经预料到德国工程师会那么走,为了这步棋,他之前已经想了很久了。德国工程师半是土耳其语半是德语地嘟囔了几句,长吁短叹了一番,然后拿起烟斗抽了两口。当用人端来茶时,他明白自己已经输掉了这盘棋,他伤心、失落、闷闷不乐地看着棋盘。
奥马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说:“黑尔,请我们喝干邑白兰地吧!”没等主人答应,他就拿来了酒瓶,他说:“现在请您讲清楚,说您是半个土耳其人怎么就那么可笑了?”
“因为土耳其人是一种人,我是另外一种人!”德国工程师说这话时,那张因为输棋而沮丧的脸变得急躁起来。
雷菲克问:“离开土耳其,您要去哪里?”
“去美国!”
奥马尔带着胜利者的喜悦说:“那么您为什么不留在这里?”
“因为这个地方不适合我!”
“为什么?您在这里已经待了十年了。您应该适应了……”
鲁道夫说:“可能我适应了这里的工作,但是我的灵魂无法适应。”他用一个富有感情的动作把手放到了心口。
奥马尔说:“为什么无法适应?伊斯坦布尔有很多像您那样从德国逃出来的人。您为什么不能像他们那样?”
“我在说我的灵魂。”
“什么灵魂!您不喜欢这里的生活条件。您想得到宁。儿时您曾经跟随父亲来过土耳其,为了故地重游,您再次来到土耳其,您在这里住了一阵,挣够了钱,然后就想去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
德国人说:“不,不是这样的!”他的脸更红了,他说:“您说的一阵可是十年的时间。您让我生气了,我来告诉您原因:我不喜欢东方。我不喜欢这里的氛围,不喜欢和我的灵魂一点也不调和的那些陌生灵魂!这个我已经跟您读过很多遍,我给您翻译过,您自己也曾经读过……”他把以前让雷菲克读过的荷尔德林的诗又激动地背诵了一遍。然后他逐句把它们翻成了土耳其语:“东方就像一个威严的暴君,用他的力量和耀眼的光芒召唤人们匍匐在地,那里的人们未曾学会走路就不得不下跪,未曾学会说话就不得不祈祷!这个我已经跟你们读过无数遍了,你们也赞同我的观点,现在怎么变卦了?”
“黑尔,我们在聊天!为了打发时间我们在聊天,有什么好生气的。但是您在鄙视我们……难道不是吗?您把那疯子诗人的话一遍遍重复说给我们听,您在用这种方式鄙视我们。就是这样的……”
“我不鄙视任何人……我只是在说东方的灵魂和我的不调和。我一直是这么说的……”
“但是您为什么总跟我说,我们很谈得来?”
“当然!因为您也是跟他们不一样的!您不是问过我,您是否像拉斯蒂涅吗?您也无法和这个地方的灵魂协调一致……”黑尔·鲁道夫激动地指着雷菲克说:“当然您是这样的!我们之中没一个人是适合我们所在的这片土地的。魔鬼进入了你们的身体,智慧的光芒降落到你们的灵魂里,你们也变成了陌生人,无论你们做什么,你们都已经是陌生人了。你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和你们的灵魂是不调和的,这个我知道,因为我看得很清楚。你们要么改变这个世界,要么游离在这个世界的外面!”他转身问雷菲克:“您的计划到什么程度了?您决定弄完后就回伊斯坦布尔吗?”
雷菲克说:“我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
德国人嚷道:“看见了吧,你们看见了吧。智慧的光芒和东方的灵魂是不调和的……你们无法像周围的人那样。您在和我谈卢梭……但是你们所处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等等!”奥马尔说,“不要把我掺和进去……我很清楚应该做什么……人应该确定一个目标,制订出计划,然后坚定地朝目标努力。就是这么简单……每个人说自己的事!”
雷菲克说:“好,好!”随后他又嘟囔道:“我还没作出任何决定!”他到这里已经四个星期了,他在读经济方面的书,在思考土耳其的经济、国家控制和变革,他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写下来,然后把写好的东西拿来和鲁道夫争论,他想给所有这些东西找到一个答案,但是他还没能把自己的思绪理清楚,他明白自己不可能轻易地做好这些事情。
黑尔·鲁道夫说:“不要放弃理性主义!一旦放弃了理性主义,您就会崩溃!”他也像奥马尔那样大口喝着加了白兰地的红茶。
雷菲克想:“他说的理性主义是什么?是健康和平衡,是不要把我的激情掺和到我的思想里……应该是类似这样的东西……他为什么说这个?‘理性主义’对我找回以前的安宁会有帮助吗?我能从良心的沉重和不适里解脱出来吗?我还能用现在的意识继续以往的生活吗?……不!”他突然想起了在尼相塔什的日常生活。他想了想裴丽汉和孩子……仿佛听到了楼梯口摆钟的滴答声,闻到了那特有的安宁的气味。
“但是您是赞同荷尔德林的!”鲁道夫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因为奥马尔以前一直是赞同荷尔德林的,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表示了反对,他对此很生气。去厨房拿茶时,他说:“您从背后打了我一枪!”端着托盘出来时他又接着说:“您还竟然说我想过舒适的生活。我在这里缺什么,我有发电机,厨房里有听我使唤的用人……舒适的生活?……您也是一个拉斯蒂涅!……”
外面传来了狼嚎声。
鲁道夫说:“今晚你们就睡在这里!”他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他把手放到眼睛边,仔细看着窗外。
奥马尔嚷道:“我们,我们不在鄙视土耳其人的人家里过夜!”
雷菲克不知道奥马尔说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但他明白鲁道夫是真的生气了。德国人离开了窗户,他满脸通红、愤怒地看着奥马尔。
“您喜欢说自己是一个拉斯蒂涅……不,您不可能成为他。”他气恼地坐到了沙发上。他点燃烟斗抽了两口,然后看着双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开始说:“我说了,您这样是不可能成为他的。我的祖国和我的灵魂已经走到了末路,而你们的刚刚上路……你们的灵魂,因为我刚才提到的光芒刚刚降临所以是年轻的……但是它也不会有成熟的机会……因为我不知道,让您变成拉斯蒂涅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东方坚硬、无情的土地上将如何发芽……不,这是无法和拉斯蒂涅比较的一种东西……至少您可以像雷菲克先生那样有一点道德上的担忧也好……您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奥马尔生硬地说:“您还在鄙视我们!我不会再听您说什么……我不经意地说了您是一个贵族,您就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德国人说:“这些不是我想到的所有东西……我在为您担心……我是一个过了四十的人了……我知道今后自己要做什么。我会在美国的一个城市里生活,继续做我的工程师,然后看看书、听听音乐……但是您呢……这片土地不适合您的雄心壮志……因为我在想,原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陈旧、贫瘠的杂草和尖刺没有被清除掉。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的背后是一场血腥的法国大革命。这里呢?这里最大的主人依然是凯利姆·纳吉先生……这片地方所有铁路建设的大老板是一个地主……他既是地主,又是铁路承包商,还是一个议员……我的朋友,没给您剩下什么了……哈,哈……老的杂草和尖刺遍布在所有的地方,您还能攻克下什么来,黑尔·法提赫?”
奥马尔说:“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知道,您别管,请您别说了!”
鲁道夫不说话了,但是他显得很兴奋。他直接往茶杯里倒了白兰地,然后大口喝了起来。又是一阵沉默。
奥马尔说:“风暴还没停!”他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轻松地打了一个哈欠。他站起来说:“还是让我们来听听音乐吧!”他对德国人说:“是不是很晚了,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鲁道夫说:“请坐下!”他脸上兴奋的表情还没有消失。“如果好好找的话,您可以找到柏林电台……这些天他们一直都在播放华尔兹。”
奥马尔开始找电台。过一会儿他找到了柏林电台,随即屋里荡漾起甜美、困乏的华尔兹舞曲。
黑尔·鲁道夫赶忙说:“您不认为我鄙视你们吧?”
奥马尔说:“我不认为,但是您也伤了我!”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但是您也应该承认,这里有您鄙视的东西。”
德国工程师说:“是的,有!那就是凯利姆·纳吉先生。我恨他。工人们、师傅们、分包商们,人人都崇拜他……人人都在说他的故事……就像我那将军父亲一样……所有人都爱上了他,人们在称赞他骑马的动作、他的财富、他走路的样子、他的帅气……他们一边做他的奴隶,一边爱他……他在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埃斯基谢希尔有他数不完的土地!都说他是一个好人,好议员,好射手……抚摸奴隶的头的好主人!他们在编撰有关他的神话。让这些神话见鬼去吧!我们生活在一个理智的时代。人们为什么依然崇拜黑暗的势力?……”
奥马尔说:“我不崇拜!我也恨那个自以为是、假装亲善的家伙!”
德国工程师说:“这就是我灵魂感到陌生的地方!我无法理解……他们每天为他工作十二个小时,然后还崇拜他……他们还在谈论他骑马的动作和他的谦逊……他们相信他……几乎到了为了他可以心甘情愿工作的地步……我无法理解这个……美国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那里的人们也在工作,但他们不会去崇拜自己的雇主!那里的人们知道不工作就无法生活……也许这里的人们因为相信他们的雇主,所以会更加的幸福,但是我无法理解那些神话和谎言……我说明白了吗?我希望理智统治一切。我没有鄙视你们!……我怎么可能鄙视你们?但是我鄙视那个凯利姆·纳吉先生……”
奥马尔说:“您做得对!”
“您就笑吧!您对自己是如此的自信,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刚才您说漏嘴了,我的灵魂年轻,所以您嫉妒我……因为我还有一颗法提赫的野心,或是因为我还能坚信地把它说出来……因为您已经不能这样了……但是您并不甘心!”
为了缓和重又激烈起来的争论,雷菲克说:“好了,亲爱的,别说了!”
德国人说:“别担心,我不会生气的!即使他再说我是一个贵族,我也不会生气了。因为我了解他……”
奥马尔说:“我当然还要说你是一个贵族!”但是他看上去已经平和了许多。他突然对鲁道夫说:“现在我们再来下盘棋怎么样?”看见德国人在看雷菲克,他说:“亲爱的,他不会有意见的。他可以想他自己的事情、喝酒……我们来下棋。让他喝酒想自己的心事,在他那亲爱的家庭和亲爱的祖国之间挣扎。我们下我们的棋!”他对雷菲克说:“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的!你们玩吧!”
“我们接着下棋,然后在这里过夜,是吗?”
黑尔·鲁道夫嚷道:“对!太好了!”随后他像是做了一件不合适的事情一样担忧地说:“世界在沸腾,我们在下棋!唉,怎么办呢?倒霉的是奥地利……但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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