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西尔·阿勒泰勒说:“他糊涂了,糊涂了!按他的理论,为了知道是不是突厥人,我们要去挨个儿量六千万人的头盖骨!”
穆希廷想:“是五千九百二十万!”他想到了最新出版的“世界范围突厥人精确地图”上的数字。然后因为又在想一些细小和荒唐的事情他跟自己生气了。
“他糊涂了,昏头了!你们无法想像他都跟我说了些什么!他说,也许穆斯塔法·凯末尔是金发碧眼,可他同时还有个好的头盖骨,但伊斯麦特帕夏的头盖骨就太糟糕了。他竟然在忙着研究这些东西!”
穆希廷吃惊地想到自己以前从来没注意过这样的事情。
“他说,伊斯麦特帕夏的头盖骨也许以前是好的,但后来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凹陷进去了。他竟然絮絮叨叨地跟我讲这些。考虑到他的年龄和我对他学识的尊重,我捺着性子听了很久,但后来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跟他说,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是不能建立在用头盖骨来评价人的观点的基础上的。我跟他谈了‘俄罗斯心理学’,告诉他我们接受的是‘俄罗斯心理学’。他根本就不听我说……他指责我和与我持相同观点的人缺乏处世之道。”
塞尔哈特·居尔奥鲁问:“他明目张胆地指责我们了吗?”
“他说他不喜欢我们的杂志……他说我们用错误的思想搅乱了突厥民族主义。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对他说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塞尔哈特激动地说:“是的,再在一起就意味着妥协!”
“当我跟他说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时,他用一种经验丰富、见多识广、自以为是的老人常有的鄙视态度说,我们从来就没在一起。说实话,我们对他的学识以及他为泛突厥主义事业所做的贡献一直是很尊重的。我们承认他的贡献!也从来不否认他所做的一切,但他也太傲慢了!目前在世界范围惟一代表泛突厥主义行动的就只有厄土坎杂志了。他说从来没和我们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一个年轻人嘟囔道:“是说他从来没和泛突厥主义行动在一起吗?”
马西尔·阿勒泰勒像是在看一个物件似的看了一眼那年轻人,然后仿佛是在和自己说话那样点了点头。随后他用一种先知似的声音宣布道:“我们和他分道扬镳了。他,以及追随他的那些人和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但这不意味着泛突厥主义行动分裂了。恰恰相反,泛突厥主义行动将继续作为一种正确的思潮整体向前发展。离开泛突厥主义行动的仅仅是那些要把行动引向歧路的极端分子……”
一阵沉默开始了。所有人像是要仔细品味这历史性的时刻一样沉默着。他们是在马西尔·阿勒泰勒的位于维兹内基莱尔的家里。每个星期天上午,在厄土坎杂志社工作的四五个人都会聚到这里谈论和杂志、泛突厥主义行动以及今后的工作有关的事情。他们刚吃完午饭,马西尔·阿勒泰勒的妻子收拾好了餐桌,他的女儿端来了咖啡,但他们还依然坐在餐桌旁。马西尔·阿勒泰勒一直在讲自己和一位在穆斯塔法·凯末尔去世后回到土耳其的泛突厥主义教授之间的一次谈话。尽管在座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很高兴和坚决,但因为谈话未达到预期的结果,所以他们被一种怀疑和担忧的气氛笼罩着。他们害怕那个在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问题上有巨大影响的教授会去出一本新的杂志。
塞尔哈特问:“关于哈塔伊问题他的观点是什么?”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是的,尽管我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我还是问了他的观点!他的那些想法是错误的。他也赞成一个可以达成‘合并’结果的和平主义……尽管结果是这样的,但这是错误的……他不明白法国人是因为不想让我们去接近德国人才把哈塔伊给我们的。如果我们在哈塔伊动用了武力,那么我们将跟法国人和英国人结怨,那样,今天我们就会自然地和德国人站在一边。哈塔伊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机会,尽管哈塔伊归了我们,但我们失去了别的东西……我跟他说了这些,他不明白,或者是装作不明白。他还隐晦地对德国人进行了攻击。他说,突厥民族主义受到国家社会主义的很多影响,还有人把我们比作他们,称我们是法西斯,因此我们对德国人必须十分小心,等等。他就像跟一个无知的学生那样跟我说话……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这些东西,但我给他指出了一个问题,我说:‘一边是用头盖骨去衡量人,另一边是当心德国人的温和政策,这怎么可能呢?’他很生气,又说了自己的那些经验、年龄、我的年轻时代、他新近读的一些书还有戈宾诺。竟然还在说戈宾诺!”
塞尔哈特说:“是的,是的,我们应该反击他!”他是杂志社里最容易激动的一个人。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我不知道这么做值不值得。”他显得很谦逊。
塞尔哈特说:“是的,不值得!一个老教授。徒有虚名,葛亚赛廷·可汗!据说他在于斯屈达尔的家里养鸡。”
马西尔嘟囔道:“也许我们可以利用一下这个名字!不是名字的主人,而是这个名字。但不行……我对他还抱有一线希望。我们对他要采取一个谨慎的策略。”
一个年轻人嘟囔道:“一个谨慎的策略!”
马西尔·阿勒泰勒不在意这种明显的仰慕,他喝完咖啡说:“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卷宗!”他们要决定一月份出版的杂志上使用的文章和诗歌。
马西尔·阿勒泰勒正要站起来,一个年轻人已经站起来走到房间的一角,从书柜上拿了两个卷宗。穆希廷转身对年轻人说自己的卷宗也在收音机边上,但年轻人装作没听见,或是因为不愿意听见,没拿他的卷宗就回来坐下了。
穆希廷气愤地站了起来。似乎没他也没关系,马西尔·阿勒泰勒开始讲话了。穆希廷想:“他们是他的信徒!”他从收音机边拿了里面装着诗歌的卷宗。穆希廷负责挑选杂志上要用的诗歌。走回桌旁时,他看见马西尔·阿勒泰勒在讲话,几个年轻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他想:“也许他们忘了我的存在……他们都崇拜他……他们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我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不,不要去想这些无聊的东西。”他坐回到椅子上。
但穆希廷发现马西尔·阿勒泰勒并不在讲杂志的事,他依然在说葛亚赛廷·可汗。穆希廷确信这个问题让马西尔·阿勒泰勒很头疼。他想:“他对我们有什么害处?如果他得到了出版权,他也可以出杂志。那样也许我们就会消失了!”他并不觉得这个消失的想法会是个灾难,相反他感到了一种娱乐和过节的兴奋。“杂志一本也卖不出去,那些可敬的泛突厥主义者就会诅咒马西尔·阿勒泰勒了!”他越想越高兴。突然他又害怕了。他对自己说:“不,不能这样,我必须投入!必须投入!是的,现在我的任务是什么?”他翻开手上的卷宗,但随后他觉得还是应该去听马西尔·阿勒泰勒讲话,他合上了卷宗。马西尔·阿勒泰勒还在说教授的事。
塞尔哈特说:“我们为什么要顾忌他?据说那可怜的老头已经引退到于斯屈达尔的家里,忙着养鸡和看书。我们不去管他怎么样……”
“我们必须利用他!”说着马西尔·阿勒泰勒站了起来。“如果我们写一篇颂扬他的文章会很好!这样可以引起那些崇拜他的人的注意,受他影响的人会因此信任我们的杂志。但这样的一篇文章我不能写……应该有个人写一篇颂扬他、但又表明他已经老了、没什么戏的文章。我们对他的态度仿佛是对一具尸体的尊重……”他在房间里走着,确信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
穆希廷不想去看他。他翻开了面前的卷宗。他看了寄到杂志社来的所有诗歌并讨厌它们。因为它们用的都是同样的辞藻,诸如英雄主义、男子气概和勇气,表现的也是同样的战斗欲望,连诗歌的名字都是一样的。那些诗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马西尔·阿勒泰勒为了激励年轻人,让他们信赖杂志,所以要求发表更多的诗歌。穆希廷从中选了一些诗,他把和自己在酒吧见面的一个军校学生的诗歌也放进了卷宗……只用了三个月他就让他们相信泛突厥主义了。他想:“他们是我的信徒!”为了不去注意马西尔·阿勒泰勒的声音,他想再看看选中的诗,但他看见了放在卷宗最上面的自己的一首诗……突然他又像往常那样开始好奇自己为何不能完全投入到泛突厥主义中去,他想:“他们为什么会那样?他们怎么可以写出那样的诗歌?他们的内心有什么?他们感觉到了什么?”然后,他发现马西尔·阿勒泰勒在和自己说话。
“穆希廷,也许你可以写这样的一篇文章!”
“但我对他并不十分了解……”
“这样的一个人写赞歌更好。你没读过大师的任何作品吗?”
穆希廷说:“我读过他写的《突厥历史的起源》和《突厥斯坦的民间文学》……”
“那些就够了……大师很喜欢介绍自己,在他的那些书里会有他的生平……你可以从中得到启发,或者来问我!两页纸就行了……”
穆希廷想说不想做这件事,但突然他感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他想起自己有段时间经常写的关于孤独和死亡的诗歌,于是便说:“两页纸,我可以很快写出来!”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但写的时候要谨慎!”仿佛有什么东西逃过了他的检查,他变得很认真。
穆希廷嘟囔道:“我会注意的!”他很恼火,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话里有对他们屈服的成分。“我也是一个信徒……他肯定觉得也已经把我掌控在手心里了。他还不时地提醒我曾经写了很多受波德莱尔影响的诗歌!不,这些是丑恶的想法。我在做应该做的事情。我们在试图激活一个运动……”他强迫自己去专心地想:“泛突厥主义运动已经沉睡了四年……这个运动在厄土坎杂志的带领下开始复苏……葛亚赛廷·可汗作为一种危险的因素出现了……为了不分裂……”
“是的,有分寸的一种颂扬……为此最感到吃惊的将会是大师本人。哈,哈!他不会明白的!反正他在生病……他得了流感……文章的开头要祝他早日康复……他会想‘我是不是要死了?’好了,让我们来看看卷宗……”马西尔·阿勒泰勒坐下,伸手来拿穆希廷面前的卷宗。
看着那只拿着卷宗的胖胖的手,穆希廷想:“他欺骗了我!”随后,他又想:“不,谁也骗不了我!”他想起在酒吧里和马西尔·阿勒泰勒的那次偶遇:“那时他像个老头,而现在是个魔鬼!”他想到了母亲和同学。“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成为一个被引入歧途的牺牲品,把人引入歧途的将是我……我是个魔鬼!那些被我牺牲掉的人的诗歌就在我手下的卷宗里……但卷宗在那里……”
马西尔·阿勒泰勒打开了卷宗,他看见了最上面的那首诗。穆希廷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但那毕竟是一个老师,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开始看放在下面的诗歌。穆希廷已经在准备发表的诗歌上做了标记。马西尔·阿勒泰勒依然像穆希廷在酒吧里见到他时那样,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眼神看着那些诗歌。突然他问道:“这个签名是巴尔巴罗斯的人是哪来的?”
穆希廷说:“是个军人!他的民族主义情感越来越强烈了!我跟他说过不要用自己的姓氏的。”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原来你认识他。民族主义的一个军人……他一直在看我们的杂志吗?我们想认识他!”
穆希廷仿佛不想让人抢走自己手上的一样东西似的急忙说:“他还很年轻!”
马西尔·阿勒泰勒笑着说:“我们都是年轻人!”但他从穆希廷的表情里明白,他不能马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们不着急……泛突厥主义运动面对所有压力和阴谋成功地忍耐了这么多年。它懂得等待……我认识这个签名。这是……”他快速地看了看其他的诗歌,在合上卷宗时他又看了一眼放在一边的穆希廷的诗,他说:“波德莱尔,让我们看看你写了些什么?”
塞尔哈特笑了,一个年轻人也笑了,但另一个没笑,他是敬重穆希廷的。一阵难堪的沉默。大概是因为穆希廷的气恼让他们感到不舒服了。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好了,这个玩笑够了!咖啡也喝完了,现在……”
门开了,马西尔·阿勒泰勒的女儿走了进来。父亲看见女儿在收拾咖啡杯就不说话了。尽管谁也没在看那女孩,但大概所有人都在想着她。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穆希廷突然感到内心燃烧起一种挑战的欲望,他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看,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毫无顾忌,足以让女孩感到难堪。随后他为自己敢于挑战的勇气感到自豪。他想:“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看我的?他们会觉得我恶心!他们觉得我太有文化了,或者是太傲慢了……对他们来说这些都是一样……他们?他们是谁?……不,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不能让自己去怀疑,不能听任自己去想这些荒唐的东西!不能!我会去相信的……我会去相信的,我的安拉,我会去相信的,我要停止去想这些无聊的东西。他们在说什么?今天是开斋节!雷菲克在做什么?马西尔·阿勒泰勒还在说已经说了无数遍的俄罗斯心理学。他在说生理特征对于宗族的确定是不够的,还要参考其历史特征。他们在专心地听。我已经搞清楚这个问题了,所以就没必要听了。还是想我自己的事吧。今天是开斋节,雷菲克……不,我还是听吧……那么,那些诗我怎么写……那些诗歌?不!我做的那些事是对的……巴尔巴罗斯的诗一月份发表……不,我还是来听吧。他在说什么?比如说西班牙人在感觉上是极端的,如果他们的灵魂是好色和贵族的话,这是因为他们的种族心理……那么,我们突厥人的特性呢?我们说是男子气概、勇气和好战……可外国人认为是好客和羊肉串,还有……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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