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称为“国家剧院”的无线电城音乐厅的巨幕上,吉恩·蒂尔尼,似乎演的是一个西西里女孩,正要被约翰·霍迪亚克吻上,他演了一位美国少校,被委托为教堂换一个新钟,因为原先的那个被法西斯偷走了。这部电影名字叫做《钟归阿达诺》,改编自约翰·赫西的畅销小说,西蒙在纽约时报上一看到这个广告,便坚持要来看。
“对于一个前文物修复委员会的成员来说,还有比我更适合看这部电影的人吗?”那天早晨晚些时候,他们在宾馆用完早餐时,她这样说道。出于种种原因,他们的所有早餐都吃得很迟。“除此以外,我还想在回家前看一看这里著名的音乐厅。”
卢卡斯是无所谓的;这是他们蜜月旅行的最后一天了,卢卡斯已经带她领略过每一个他能想到的旅游景点了。他们爬上了自由女神像的顶端,还乘了102层电梯到了帝国大厦的观光平台上。他们逛过了中央公园的动物园,也走过了格林威治村的羊肠小道,他们穿过了布鲁克林桥,在黑人住宅区的夜店里享受了一场爵士表演。还有几天,他们几乎快住在大都会博物馆了,在那里他俩对艺术和文物的热情都得到了满足。不出所料,西蒙果然对画廊里展出的埃及展品尤为着迷,但同时她还有些生气,她自己国家的那么多瑰宝都被偷走了,如今陈列在这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午后场演出将近满场,不光是因为电影刚刚上映,更是因为相对于外面的燥热来说,凉快的礼堂更合人们的心意。温度一定达到了八十华氏度了,而且没有降温的意思。门厅突然响起“嗙嗙”的敲门声时,西蒙正蜷在自己的座位上,肩膀靠在卢卡斯的肩膀上。
观众席中有一个人怒吼道:“住手!我们在这里看电影呢!”
敲门声越来越大了。两扇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红色套装、带着编织帽的引座员低着头走了进来。那一瞬间,卢卡斯以为着火了,但接着他便听见引座员兴奋地大叫道:“战争结束了!战争结束了!”
其他放映厅的门也打开了,那些引座员也纷纷宣布着同样的消息。
当话传到观众耳中时,人们兴奋地蹦了起来,有些人高兴地欢呼着,另外一些人抹着眼泪,与邻座毫不相识的陌生人拥抱在了一起。
西蒙直起了身板,看着卢卡斯,“你觉得是真的吗?”
一周以来,关于日本准备投降的谣言四散。炸毁广岛的原子弹后紧跟着另一个,这一枚投射在了一个叫长崎的地方。然而天皇依旧拒绝接受《波茨坦公告》,于是战事一直拖延着。美国面临着对太平洋各岛发起猛烈地面攻势的抉择,而这一战一旦发起,必然会造成大量的伤亡。
成百的,接着上千人都涌到了大礼堂的走道上,几近人踩着人一样慌忙地跑出礼堂庆祝这一消息。卢卡斯和西蒙也加入了他们,像湍急的小溪中的叶子似的跟随着人流。
第六大道上,每处的火警警报器都在响着,出租车们狂摁着喇叭,职员们纷纷从高层的窗户中探出身来,将纸张撕碎,把纸屑抛进了风中。
“现在我觉得是真的了。”卢卡斯抱着西蒙说道。
每个人都从他们身边经过,向时代广场的方向跑去,那里有一幢高高耸起的新闻大楼,三楼装了一个电子收报机,它会证实这个消息是否属实的。卢卡斯搂着她,穿过人群,走到拥挤的人行道上,接着再到大街上——那里所有的轿车和公交车都突然停住了,人们在巷子里面高兴地起舞——最终才到达了广场上。
作为军人常常集合的地点——那里每个地方都有军人守着,就连百事可乐中心也有,休假的水手们经常在那里剃须、洗澡或给家里写信——那地方此时看起来就像航空母舰的甲板和一场狂欢节之间的纽带。水手们将自己的白色水军帽抛向空中,其他人则抓住身边的漂亮女生就冷不防地吻上去。露天广场上,其中一个人抓住了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年轻护士,而旁边一个正好带着莱卡相机的矮个子男人拍下了这一幕。好久以后,那个水手才结束了那个吻,差点让那女孩喘不过气来。那个摄影迷还在继续拍着,周围几个旁观者为他们俩热烈地鼓着掌。
然而多数人的目光还是聚集在收报机上的。
那几个大写字母在大楼上滚动着,“VJ!VJ!VJ!”击败了日本。接着为了防止还有人怀疑。“东京日本政府已经接受了盟军的投降条件。”这条公告后面还跟了六个星号,分别代表了武装力量的六个分支。
“艾米的爸爸要回来了。”西蒙说道,已经可以预见卡普托太太和她的女儿会有多么欣喜。
“还有很多像艾米一样的人。”
“你敢相信吗?”一个人拍着卢卡斯的肩说道,看到他的黑色眼罩后又加了句,“兄弟,你完成了你的责任!”
一群小女孩在地铁入口处高歌着,非常和谐,“美丽的美利坚。”
一个穿着卡其裤的士兵,一手吊着路灯,另一只手疯狂地挥舞着一面旗帜。
一位老太太抽出怀中的郁金香花束,赠予各人。
广场附近的每个酒吧内——这周围有许多酒吧——门一打开,便会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纽约今夜可要闹腾了。”卢卡斯说。
“就连弥散着困意的普林斯顿小镇,今晚也会度过个不眠之夜吧。”
“我们最好现在就回去取我们的行李,”卢卡斯盯着表说道,“我们的火车五点就要开了。”
他们手挽着手,回头向利顺德酒店走去,他们因为有退役军人的身份,在预定酒店时还享受了特殊优惠,再挤过庆祝的人群向火车站走去。从那个握住卢卡斯的手不放的售票员那里买完票,他们终于挤到了仅剩的两个位置边。不知道是谁遗落了一份叠好的《纽约时报》。即使在车上,狂欢依旧持续着,狂欢者们穿行在过道上,高声大笑着、欢呼着,将雪茄和几瓶银色的威士忌分给众人。直到火车离开了城市,逐渐驶入新泽西那片平坦的工业腹地,人们才回到了本来的位置上去,喧闹也归于了平静。车内的空气变得有些压抑,于是卢卡斯尽力将那扇积满灰尘的窗户推开了几英尺。
西蒙解开衬衫上面的几颗扣子,扇动着领口想使自己凉快一些。“感觉回到了开罗,”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开口道,“到了叫醒我。”
打开丢在车座上的报纸,卢卡斯在第一页就看见了长崎爆炸的照片,读了一遍对几天前在那座城市上空的升腾起的蘑菇云的详述。“初步估计,”报纸上写道,“死亡人数达到了四万人。”置身那场毁灭性的爆炸中,他想着,应该是什么样的感觉?被这样的人间炼狱所吞噬是怎样的一种恐怖?“核爆点升起了一根巨大的火柱,火烧过一般的云朵占满了天空,甚至蔓延到了五公里之外的区域。”然而这些文字有些眼熟,几分钟后他终于想起了原因。圣安东尼曾经作过同样的描述,罗马军队的溃败正是因为一束“巨大的焰柱,空中绽开了一朵红玫瑰似的火烧云。”曾有一晚,西蒙读给他听过,那时候听上去像是无稽之谈,完全是凭空想象的,但是现在,这里就摆着一张那东西的照片,它根本不是无稽之谈,也不是凭空的想象。
他想知道爱因斯坦会作何感想。在广岛被炸毁的那一天,教授退回了他的书房,一直待到黄昏,那群记者离开后,他才鼓起勇气走到街对面,为搞砸了卢卡斯和西蒙的婚礼而道歉。西蒙早已在楼上睡着了,还穿着婚纱——他们明早就动身去纽约——卢卡斯则刚走到门廊前,准备抽支烟。
他从未见过他这样心神不宁过。他递给教授一支香烟,他欣然接受了,但他还是希望能边散步边抽,这样就不用担心海伦看见了。
“我想在今天这种情况下,抽根烟也情有可原。”他说完,两个人便沿着街道散起了步。尽管还是黄昏,但头顶浓密的阴翳依旧给所有事物罩上了一层浅绿色。
“日本人快要投降了。”卢卡斯说。
“为什么?”
“如果他们不这样做,就是疯了。”
“但战争就是这样子的。它本身就是疯狂的。”爱因斯坦用两根手指夹住香烟。“根本不亚于疯狂。”
卢卡斯完全同意——他亲眼见过太多了,因此有直观的了解。残忍的屠杀并不仅限于欧洲,也绝非只存在于遥远的东方。在帕特里克·德兰尼的追悼会上,轮到他致悼词时,他曾想将他称为战争的牺牲者。一个真正的英雄。但德兰尼所做的研究工作仍然是机密,也没有人能想到,他竟是被一道突降的闪电劈死的。
当然爱因斯坦很清楚这点。自发生那可怕事件的秋日后,卢卡斯和爱因斯坦便成了密友,而他们在卡内基湖畔那艘小船上共同见证的事情就成了他们情感的纽带。他们对此都守口如瓶。爱因斯坦曾含沙射影地说过自己瞥见了“恶魔的脸”,尽管卢卡斯曾发誓会保密——事实上,他仍然感觉到自己被麦克米伦上校监视着——他还是和教授分享了许多石棺的信息,来找出那古老的恶魔的起源。爱因斯坦沉浸在奇妙的故事中,问道:“莎士比亚的那句台词是什么来着?‘天地之大,赫瑞修,比你想象得要多出更多。’是的,就是这句。比想象得要多得多。”教授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卢卡斯知道就连教授的宇宙论也因此受到了些令人不悦的打击。
放下报纸,卢卡斯靠向脑后皮质的靠枕上,闭上了那只完好的眼睛。不知不觉间,车内的温度和火车有节奏的摇摆让他很快进入了梦乡。他的思绪又飘回了斯特拉斯堡的铁矿井中,那个让他身负重伤的矿井,那个跟随他走遍了大半个地球的石棺,还有那个因此而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人。梦中不知道在哪里,他感觉到,有一个图案,一个设计图,就在他的眼前,但又无法看清。他在睡梦中正准备抓住它,正准备参透他在这巨大的宇宙中不知不觉所扮演的角色,这时一只手轻轻地将他摇醒了,梦境也消失了。一个身着制服的年轻而纤弱的女人开口道:“请出示一下车票。”
卢卡斯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票,在售票员打完孔后,他注意到,一只嗡嗡作响的肥大的绿头苍蝇,张着彩色的翅膀,落在了他们前面的椅背上。他想要在不吵醒西蒙的情况下把它赶走,但失败了。
“怎么了?”她蹭着他的肩膀,咕哝道。
“没什么,”他回答道,那只苍蝇却依旧懒洋洋地在他们头顶盘旋着,于是他将报纸卷了起来,当作武器。“继续睡吧。”
那苍蝇又绕了一圈,接着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搓着自己的翅膀。就是这个时候,卢卡斯拍了下去。
“打中了。”他得意道。但当他看向报纸,寻找自己拍中它的证据时,那儿却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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