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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区的图书馆一片静谧。还只是下午四点,外面几乎已经是一片漆黑了。低压的乌云和来自太平洋西北方的细雨笼罩着这座城市,雨水在窗上流下蜿蜒的水痕,将整个城市模糊成一个氤氲的剪影。中午的时候,他刚刚持芳邻卡经由和平拱门美加边境线的标志性建筑。从加拿大入境美国。
而现在,他已经坐在了这个长条形房间后面的电脑区,把棒球帽的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眉眼。他的穿着看起来平淡无奇,丹宁材质的夹克,牛仔裤,工作靴——刻意伪装过的不显眼。他选择东区的原因很简单,这里是工人和短期居留者聚集地:颓废派,流浪汉,还有那些被社会淘汰的人们。在这里他能毫不费力混入其中,就像一头雄鹿轻松地将自己融入干草丛的背景之中。
他打开了一个社会媒体网站,浏览最新的报道。
没什么新鲜的。至少,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的内容。
他点开了另一个网页,然后又一个。两天前在波兰美国俄勒冈西北部港口城市。的时候发出的消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每退出一个社交网页之前,他都留下了一则消息:
在自己的社交网站个人信息的地方,他上传了一张从某位母亲的脸书上复制过来的深色头发孩子的照片,这张照片他同样用在所有的收养寻亲网站上——自从一个月前被亚利桑那州教养院释放出来之后,他就一直在这些网站上撒网。
怎样熟练操作电脑是他在过失杀人罪服刑期间掌握的。在监狱里,一个狱友告诉了他近年来网络媒体上这类领养儿童搜索和寻亲网站的兴起。虽然在监狱里接触不到网络,但是一被释放,他就立即找到网络,用最传统的方式搜索了“萨拉·贝克”。然而网上没有一丁点儿有关萨拉·贝克这八年的信息。没错,是能搜索到一些也叫这个名字的人,但都不是他想要找寻的那个萨拉。无论是数不清的存档中的新闻报道,还是专栏文章,有关于她的消息似乎都在八年前静止,好像这个人的经历已经被抹去了。
就像是萨拉·贝克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一样。
或者是,她已经改了名字,替换了新的身份,试图藏起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有了一种预感,然后打开了领养网站。
在这些公众网页上,各个年龄被领养的孩子,以及那些收养儿童的父母,在这里没有遗漏,也没有任何限制地公开信息,不遗余力地寻找着他们疏远的血缘亲情。他曾经读过一位教授有关这种现象的评论,指责这种全新的寻亲现象会导致家庭信息和关系变得更加透明化,同时会引起各种各样的新问题,以及这个领域的官方还没有办法解决的陷阱。
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对于猎人充满刺激的梦。
他抓紧了每一个能够接近边境线的机会停驻在图书馆和开放网络的咖啡馆,就像一个最出色的垂钓者一样,牢牢攥住抛出的线,温柔地扯着,让放出的诱饵如味美的飞虫一般在钩上轻轻颤动。而在网络信息巨大的潮汐之下,以及一切他的捕猎对象可能上钩的漩涡之中,是他拿着线冷静地和水流相博,静静等待的身影。
要找到一个……当一则信息跃入眼帘的时候,他突然顿住了。
一位母亲在找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他立即点进了这个链接,可惜信息不符合,出生日期和体型都对不上。他挠了挠下巴上的络腮胡——对染发剂有点过敏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赌博。也许她早就和孩子重新联系上了,也有可能她并不想知道她孩子的近况,抑或是她已经拥有了幸福的婚姻,不再回首过去了。或者,她已经死了。
但是作为一个猎人,一个好猎人,耐心是基本的准则。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且他是如此的了解他的狩猎对象的习惯和想法,这种了解足够让他否定其他的可能性。他是那么的了解萨拉·贝克。
他曾经拥有过萨拉·贝克。
他曾在设陷捉住她之前仔细地研究过她足有九个月。
在那之后她又完全地被他占有了五个半月,直到他不小心犯了狂妄自大的毛病,一个愚蠢的失误。
他童年时被教导的话语此时就像一阵轻烟一样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你在最后一抹天光散去之前如果想要开枪,孩子,那一定得是胸有成竹,一枪致命,不然就只能选择在黑夜中追踪你的猎物,孤身奋战。无论这个任务是什么,无论要花去你多少个日夜,无论你有多累,多,你都得完成它。你听到我说的了吗,孩子?
上一次,他过于沉浸在春季狩猎的愉悦中,直到最后一丝天色变暗的时候才给出致命的一击,所以他失手了。不仅被她反击回来弄伤了自己,还让她逃进了黑漆漆的森林中。
但是他确信无比,一旦萨拉·贝克舔舐好自己的伤口,她就会回来的——母性是个难以抗拒的诱饵。怜悯的天性、好奇心,还有愚蠢的坦率,这些全都是她的软肋,也是他第一次捉住她的切入点。
他打开了另一个网页,上面有更多各种各样的信息。妈妈,爸爸,阿姨,哥哥,表亲,孩子,都在寻找着他们被抛弃的血亲。有些寻人信息是代别人发布的,而有些是发布的人自己在寻找亲人。这种在人们血液中根深蒂固的有关家庭的观念以及归属感着实令他困惑。血缘,家庭,被需要的感觉,还有费尽全力想要找到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人抛弃的原因的执念,都让他十分费解。
就在他正要关掉最后一个页面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提示音。有人回复了他最新的留言。
他的心一颤。
我女儿出生在怀特湖社区医院,明年夏天应该就十二岁了。她是深色头发,绿色的眼睛,左边膝盖的后面有一个心形的胎记。你会是我要找的人吗?
这条回复来自一个名为渔女的用户。他很快点进了这个渔女的信息简介,里面没有照片,只有一张一条鲑鱼被一根鱼线拉着跃出水面,溅出的水花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图片。没有她的个人经历或者其他信息。但是这就是她了,活生生的,就在网络的另一头,就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水下传来的轻轻地拖拽,有东西在轻咬他放下的饵了。
他妈的,来吧。
这就说得通了,这他妈的就说得通了。他初次遇见萨拉·贝克是在怀特湖旁一个体育用品商店的柜台后面,那是她的丈夫开的小店。萨拉是个老练的钓鱼者和猎人,擅长诱捕猎物——无论是动物还是男人。真正令他兴奋起来的是她拥有着大量的荒野求生技巧,在之前的数次狩猎之后,他迫不及待的想要一个真正的挑战,加大赌注放手一搏,然后感受战栗的快感。后来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还有其他。
Gamos,他轻声对自己说。他的母亲曾经告诉过他,在狩猎相关的语言中,“游戏”这个词是从古希腊词语“gamos”演变而来的,意思是猎人和被捕食的猎物间的婚姻或是结合。所以相应的,在狩猎的时候,其实他所渴求的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和他的猎物之间的感情关联,一种私人的、无法变更的结合。
这还不能被称为是一场游戏,除非猎人和猎物都知道了他们参与其中……
血液中的肾上腺素让他的脸微微有点泛红,他的小弟弟也骚动了起来,紧顶着拉链,微微颤动,还有点生疼。
冷静,深呼吸,不要越线,别急着尝试和下钩。这不是一条匆忙跃过的野生大马哈鱼,而是一条美味的、难以捉摸的、冷水栖息的鳟鱼,以其他鱼为食,远比别的鱼更有攻击性。但你想让她跑掉,游到更深的地方,让她以为自己已经自由了……
他几乎能真切地感受到潮湿的鱼线飞快地从他手指间滑过,线轴飞速转动的呼呼声仿佛就在耳边。他和那个充满野性的生物之间已经建立起了联系,一场对话已经展开。她必将成为他的——只要他不出错。
他回复了那则消息:
没错!我就是一头深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左边的膝盖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胎记……
他静静等待着。图书馆里的寂静使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如此清晰,充斥着他的耳朵。一个男人在咳嗽,图书馆外的波拉德湾雾气缭绕,浓雾中传来雾号的哀鸣声。
然后突然,对方回复了:
你能用这个邮箱单独联系我吗?
他舔了舔变干的嘴唇,很快打开了自己的匿名邮箱,发了一封邮件过去:
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我的妈妈?你能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吗?你还住在怀特湖吗?你的名字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抛下你的孩子?我的爸爸是谁?我实在是太激动了。
几乎是发出去的同时他就收到了回复。
因为发生了不可控的意外状况,我不得不通过中介把我的孩子交给一个全封闭式私人福利院。我不知道我的宝贝女儿去了哪里,但是很希望能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我现在的名字是奥莉薇亚·韦斯特,在卡里布Cariboo,卡里布是沿高原峡谷弗雷泽延伸到加列布山脉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山间地区。的老栅栏牧场担任牧场经理和渔业顾问。后面有这个牧场的网页,员工版面里面可以找到我的照片。你的养父母知道你在找你的亲生父母吗?
他立即点进了邮件里附上的网页链接。
老栅栏牧场的网页填满了整个屏幕。他点开了“关于我们”的链接,员工照片跳了出来。
他慢慢地向下翻动页面,最终停在了一张照片上,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他屏住了呼吸,心脏不可抑制的在肋骨下砰砰地跳动着。
是她!
毫无疑问。
该死。他感到一阵眩晕。纯净、甜美、火热的肾上腺素的突然注入几乎让他陷入短暂的迷乱,他努力咽了一下口水。没错,她变了,变得更加成熟了。她的五官变得更加鲜明,脸颊比之前更有棱角,眼神中也透露出一种几乎称得上是正直的冷静。但是那熟悉的浓密的栗色秀发和不变的鹅蛋脸都没有错。丰满的嘴唇,浑圆的透出森林中苔藓绿色的大眼睛,无一不显示出这就是她。他的皮肤微微发热。
他用指尖轻轻触碰着屏幕上她的脸。萨拉·贝克,他受伤的小鹿,现在管自己叫奥莉薇亚·韦斯特。他感受着这个名字从唇齿间吐出的感觉,奥莉薇亚……
“不好意思?”
他的皮肤怪异地跳动了一下,目光落在这声打扰的来源身上:一位年轻的蓝眼睛姑娘。
“你还要在这台电脑面前呆很久吗?”她问,“我之前预定过的。”
他盯着她的眼睛,心跳得像打鼓一样,然后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再给我两分钟把这些网页关了,好吗?”
一抹红晕从她的脖子悄悄染上了脸颊。于是他知道,即使他也已经改变了,即使牢狱生活让他不再年轻,变得精瘦,把他的线条打磨的更加锋利,他依旧没有失去魅力。有磁性的声线和这种吸引力,以及目光中潜藏的诱惑因子依旧是他狩猎的资本。
“没关系,”她说,“麻烦你了。我……我就在那边等。”然后在离他身后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能感受到她所散发出来的存在感,以及她身上那种被狩猎的可能性,可惜他现在已经有了目标,正在酝酿着一个计划。
转了转身子挡住了那个姑娘的视线,他又打开了老栅栏牧场官网的常见问题解答的页面,匆匆把牧场的方位记在了一张纸片上,那大约是在向北五六个小时车程的内陆高原上。从常见问题解答来看,老栅栏牧场在加拿大感恩节的周末前会一直开业,之后的冬天都将停业休整。他的时间所剩无几。卡里布一带很快就会迎来第一场大雪和冰冻,他不能确定奥莉薇亚到那时是否还会留在牧场。
这个事实有点打击他——这对定制时间的极致完美要求像是一个讽刺。似乎之前就有过预兆——十二年前,同样是一年当中的这个时间,差不多就是这几天,就是感恩节前的那个周日中午,就在第一场真正的大雪将下未下的时候,他抓住了她。如同一只挪动脚步要去冬眠的熊,他总是能灵敏地嗅到空气中第一片雪花的味道。他能从树叶发出的飒飒声响中听到,从斜斜射下的阳光中瞥见,从微风中轻微的金属气息中嗅出大雪来临的脚步。而且他就像一头正在给自己建造巢穴的熊一般心知肚明,只要沿着第一场风暴的边缘行动,紧接着降下的大雪会掩埋身后的一切踪迹。然后接下来的冬天他都会十分安全,躲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行踪的地方。
他又看了一遍她发来的邮件,准备写一封回信,但是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又犹豫了。要再深入一点吗?不,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还是不要让她起疑心比较好。就让她以为这个“孩子”惊慌失措地跑了吧。
退出了自己的账户,关掉网页,清除了浏览痕迹,把位子让给了在一旁等候的女子。把地址塞进内兜,拎起外套的领子,他推开了图书馆的大门,走进清冷的空气中。细雨依旧笼罩着整个黑斯廷斯,他低下头,把双手插到口袋里,混入了从建筑物中涌出的行色匆匆赶回家的人群之中。
仿佛接受到新目标的动力,他大步走向自己停在两个街区外的卡车。是时候回家了——无论如何都是要回去的。是时候结束这场狩猎了。在这么多年被囚禁在那个狭小的监狱牢房之后他又久违地尝到了自由的滋味,山脉、森林和山间干净凌冽的空气正在召唤着他。
一个画面突然爬进他的脑海中,将他拉回了那段回忆中。
那年他七岁,刚从一场狩猎中精疲力竭地回来,坐在他妈妈的腿上。她坐在一堆书中间,用手梳了梳他的长长的不听话翘起来的头发。他的爸爸坐在噼啪作响的炉火的另一端吸着烟斗,用冰冷的目光眯眼看着他们。妈妈的声音轻轻地飘进他的意识中……
人和动物是不一样的,尤金,我的宝贝。对人来说,狩猎有时候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多的是狩猎本身,这才是对猎人最大的诱惑。一场感官上的盛筵——预测,警觉,紧张,行动,独一无二的结合……妈妈的手慢慢沿着他的身体滑到了他的大腿,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温暖,在他耳边嘤嘤细语……狩猎的兴奋是神秘的,甜美的……
她的手指轻轻掠过他的大腿内侧,他的下身起了反应。
他的爸爸却咕哝着,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用烟斗指着自己的妻子……
还不停下你的屁话,他让那只动物逃走了,这他妈的才没有什么快感!
他的父亲把凶狠的目光转向他……
这是你的责任,小子,你的责任就是抓住一头已经被射伤的鹿而已。你永远也不能停,你给我听着……你他妈一秒也不能停下来,直到你把自己想要的猎物装进袋子里,直到你完全掌控了你的猎物,直到你有了完全的支配权。你再也不能让猎物跑掉了,听到了没?如果你不能一枪毙命,那昨晚他妈的就别扣下扳机。
雾号响起,把尤金的思绪又拉回了现实。从波拉德湾的灰色河水中升起的薄雾在厚重而褴褛的草地上旋转,沿着这个老街区长长的砖头和卵石铺成的路向前翻腾。他把肩膀又往衣服里面缩了缩。
这是你他妈的责任,你给我听着……
要完成这次猎杀。
盯着电脑屏幕等待回复的时候,盖奇·波顿感到血液都涌入了脑袋,在耳旁嗡嗡作响。
会是他吗?这么多年之后,他终于出击了吗?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已经过去好几分钟了。
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但是他能感觉得到,曾经有什么轻轻咬过他放下去的饵,后来又走了。他发出去的邮件没有新的回复。
他又写了一封邮件,手微微颤抖。
如果你想再谈一谈的话,请务必再用邮件联系我。当然这不是逼迫你,我只是迫切地想知道我的孩子是不是找到了一个温暖有爱的家。
他点下了“发送”,等着。又是很多分钟过去了。
依然没有回复。
波顿用手抹了一把有点秃的头顶,嘴边冒出了汗珠。他凝视着桌上散落的纸片——这些都是从怀特湖公报上剪下来的这十二年间的文章和新闻报道。泛黄的犯罪现场照片上是被挖掘出的残骸,被侵犯过的尸体,腐烂的头骨,以及尸体上消失不见的舌头和空洞的眼眶。这些照片里还有一些铁制的挂肉钩子。怀特湖杀手就是在一个被他当成是储肉库房的棚屋里将受害人一个一个地吊起来,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剥皮,然后等她们的血流干——就像在随意地屠宰一只只鹿一样。用来屠杀的棚屋和电动制冷机的照片都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冰冷和恐怖。照片上棚屋旁边还有一间小屋,他会把还活着的受害人用枷锁和绳子绑在里面,在那里对她们进行性虐待,给她们吃的让她们活过冬天,然后在春天再把她们放出去,来一场春季“狩猎”。
波顿把怀特湖杀手的最后一位受害者的照片拉近了一点。
萨拉·简·贝克。
照片上的她只有二十五岁,是伊桑·贝克年轻的妻子,怀特湖最负盛名的牧师吉姆·万洛恩之女。和其他人一样,就在第一场风暴来临前的几个小时萨拉·贝克也被怀特湖杀手抓走,被枷锁拴了整个冬天。在那之后,就在南归的大雁的叫声中,他给了她武器,将她放归了山林。
因为再也没有比狩猎一个全副武装的人更激动人心的了……
这些话,是萨拉·贝克在后期的调查中对警方讲的,这也正是当时那个杀手在她耳边轻声耳语的内容。他曾向她多次引用过梭罗、海明威和布莱克伍德的作品。
是一个受过教育,博览群书的男人。
虽然塞巴斯蒂安·乔治被当做湖区连环杀手抓住、指控、审理、宣判,但他却大字不识。
尽管有这么多的铁证,波顿还是难以置信他们竟然放过了真正的凶手。从那时起,他就私下在空闲时间整夜追查凶手,这是他的一个隐秘的心结。只因多年前就发下的要坚持公正的誓言。
正因如此,他一直以来都暗中监视着萨拉·贝克,他坚信怀特湖杀手总有一天会回来找她的。
波顿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刚刚发出去的邮件还是没有任何的回音。他又打开了他注册的其他账户,看看发布的消息有没有新的点击。
停。
他把手放在嘴上,疑惑、恐惧和隐约的兴奋交织在一起,他能感觉到他就在那里,就在电脑的另一端。那个杀手,就在那一头听着,等着。
门突然被推开了。“爸爸?”
他跳了起来,肾上腺素的分泌骤然增多。咒骂了一句,他很快地起身,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子上散乱的剪报、犯罪现场照片和笔记。
“托莉,该死。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要敲门!”
他女儿的目光在他手上抓着的文件和电脑之间游移,最后停在了他的脸上。“你在做什么?”
“你有什么事,托莉?”
她沉默地瞪了他一会儿。
“是露易丝阿姨,”她突然说,“她来电话了,你难道没听到电话响吗?”
谴责。愤怒。自从美乐蒂死后,托莉失去了她的母亲,而他失去了妻子、挚友、支撑,还有生活的意义,这个家就充斥着这种负面情绪。
“谢谢。”他看着她的眼睛说,等着她离开房间。
她猛地甩上了门出去了。走廊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上帝啊,他竟然连电话声都没有听到……敏锐一点,集中注意力。他拿起了电话,清了清嗓子。
“嗨,露。最近怎么样?”
“我不重要,关键是你怎么样?”他姐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例行公事,“波顿,你和有医生预约的,看过了吗?我还以为你上周就会告诉我结果的。怎么样了?可以手术了吗?”
不可能。早在美乐蒂出事之前他和美乐蒂就都知道了这个结果。
他注视着窗外,夜色早已降临,在这个时节似乎早得有些不寻常。雨水在窗上黑色倒影的映衬下留下蜿蜒的痕迹。
“我没去看。”他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很忙,露。”
“胡说,”她轻轻地说道。然后又用一种像是为了悄悄擦鼻子而用手蒙住了话筒的低沉声音说:“你对托莉还有责任,你知道的,一切都要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我还有很多时间——”
“究竟有多少时间?事情随时都有可能会出问题,你都不会知道它到底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展现出来。你已经被迫提前退休了,只是因为……”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尽量避免提起他在工作时的失忆。
他在对一个关键的杀人犯调查期间所犯的错误让他的职业生涯亮了红灯。他会失去一段记忆,等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异地,然而却不能想起来是怎么来的;他上周在审讯室和一个狗娘养的毒贩起了肢体冲突,却不记得是什么激怒了他,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了什么。似乎上一秒他还在好好地审问,下一秒就已经冲过去猛地拉扯那个混蛋。他的健康问题被正式提出来,随之而来的就是有关他是该提前退休还是休个长期的伤假的争论。这个该死的病症在他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就夺走了他的正常生活。
“听着,我的意思只是你需要适应这一切,因为万一托莉——”
“我会的。我只是还有些必须提前解决的事情。”
“比如什么?”
“还没了结的事。”
他的姐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托莉怎么样?你已经告诉她了是吗?”
“还没有。”
“波顿——”
“够了,我才是她的父亲,我知道她还没准备好知道真相。尤其是在学校又发生了那种意外——”
“什么意外?”
“她和同学发生了点小口角,在学校的咖啡厅把那个孩子的书点着了。”
“我立刻就收拾行李。我现在就去机场搭最近的一班飞机。本和孩子们没我也可以照顾好自己一段时间。我至少可以照顾托莉,当你真的告诉托莉一切的时候。”
“不。”
“她也需要时间来接受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的事实。我不认为——”
“露易丝,别这样。我知道你是好心的,我知道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想来待在托莉身边。但是现在我和一头热血的公牛一样强壮有力,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很好。后天晚上大家会为我举办个退休仪式,我得参加。而且我已经把托莉从学校接出来了,我们会去——”
“你已经退了?”
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捏了捏鼻梁。“否则还能怎样。不然就只能冒着更大的风险,然后面临着开除。除此之外,我也想多花点时间陪陪她。我想感恩节的时候出去散散心,和她制造点好的、最后的回忆,一些特别的回忆。”他的声音变得柔软起来。“她一直以来都为美乐蒂的死深深自责着,我们需要先帮她走出这种困境,再告诉她我发生了什么。就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吧,好吗?”
这次他清楚地听到他的姐姐在电话那头吸着和擤着鼻子,这声音几乎在凌迟他的心。露,他那无所不能,女强人一样的姐姐,正在哭泣。
“我也不能理解生活,露,”他静静地说,“我不知道生活为什么发给我们这样的一手牌。托莉手气不好,有张血腥的王牌。但是这就是托莉拿到的牌,所以我只能尽力弥补一些事情,在我走之前把没有了结的事情处理好。”
沉默——漫长,漫长的沉默。
波顿在黑暗中审视着自己混蛋可怜的姿态,雨水在玻璃上留下曲折的痕迹。对外他依旧是强壮的,在体育场上花费的时光让他的肌肉看起来十分强壮,长跑也让他保持着健康的体型。这幢在基斯兰奴海滩旁的漂亮房子正对着绝佳的海景,别人都认为他是个人生赢家。懂事的孩子,体面地工作,爱情,尊重。只是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一个完美精致的玻璃球。
现在,这个玻璃球破碎了。
他拿到了医生的诊断书。美乐蒂曾经让事情看起来都还在控制之中,她还会和他一起走完接下来的每一步。等到一切结束后,托莉依旧会有一个母亲,他们的女儿不必孤单一人。
但是就在春天最后一场大的降雪之后,他们一家去赛普里斯山滑雪,美乐蒂就那么直直地冲向了一棵树,整个人倒插栽在了一片令人窒息的白色雪堆里,托莉只能无力地挣扎着,想要拉着妈妈的滑雪板把她解救出来。美乐蒂去世的同时也带走了他们生命中所有的光和热,像是抽走了他们所有的力气。失去了美乐蒂……他们就像是被拔掉了电池的机器,再也不会动了。带着对这种不公正的怒火,他和托莉都在失序的生活以及巨大的失落感面前迅速地崩溃了。
“给我们感恩节前的这点时间吧。”他平静地说。
他的姐姐颤抖着吸了一口气。“那你们是要去哪里旅行?”
“不是很远。只需要向着内陆再开几小时的车程。”
“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知道了吗?”
“知道了。”他道了别。但是他刚要放下听筒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响声,似乎是房子里的另一个电话听筒被小心翼翼放回话机的声音。
波顿猛地拉开他办公室的门,冲向走廊。
“托莉!”他打开她卧室的门,她不在房间里。“托莉?你在哪儿?”
他听到浴室传来一阵水声,电话的听筒好好地放在话机上。他长松了一口气,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托莉听到了他们的通话。
尤金爬上了自己的卡车,一堆华盛顿区的车牌散落在副驾驶室的地上。把这些车牌留着比把它们随便丢在某个很有可能被人找到的地方要安全得多。
他发动了车子,打开雨刮,驶入了车流之中。雨刮器吱吱响着,把车子驶向拥挤的狮门大桥,挤在一辆辆车子中间。一通过大桥,他就向通往北边山脉的高速路开去。
有砰砰砰的声音从车厢后面传来。他的血压陡然升高,一阵兴奋感爬上了他的皮肤。他给她用的药失效得一次比一次更早,现在她都产生了抗药性了。
他注视着车上的后视镜,后视镜里他可以透过卡车的后窗,再经由另一个小窗口瞥见后车厢的情况。但是天色很暗,车厢里漆黑一片,雨水也从窗口的玻璃上曲折流下,反折射着来自车外的灯光。他保证她是被好好捆着的,不过她一定是找到了什么方法在用脚跟踢着车厢。
砰,砰,砰……车厢后面又传来了响声。这真他妈是他载过的最执着的一个货物了。
一块新鲜的肉要腐烂总是会需要点时间的。她原本就不新鲜,一定不能再处理得太着急。他这次一定要做好,他需要传递一个特殊的信息……
这还不能被称为是一场游戏,除非猎人和猎物都知道了他们参与其中……
当他想到他将要怎么做,如何一步一步地让萨拉·贝克回忆起她作为一个猎物被狩猎的过去时,一抹微笑悄悄爬上了他的嘴角。他舔了舔嘴唇,回味着萨拉·贝克皮肤上那种最真实的恐惧所产生的汗液中酸甜中夹带着一丝咸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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