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托莉起身打开了门。门外是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皮夹克的马克·雅其马警官。
“嗨,小姑娘,”他扬起一个温暖的笑容。“我是来接你爸爸去他的隆重的退休宴的。”
“他才不想退休。”
马克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又道,“他当然想退休啦。”他弯下腰,“别告诉你爸爸,我们给他买了他一直想要的赛奇飞钓竿。他以前总是去店里一遍又一遍的抚摸这支杆子,以后,可以随心所欲钓鱼的天堂就在后面等着他啦。”
“他只有五十六岁,”托莉说,“没有人会在五十六岁就退休,除非是出了什么问题。”
“你能去告诉他我来了吗?”马克跟着她进到了屋子里。
“爸爸!”她朝着楼上大喊。“马克警官来了。”
她跺着脚走回电视前坐下,但是还是可以从拱形的门廊看到他们。
托莉用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肚子,情绪在胃里不停翻涌。她很爱她的爸爸,但是她更爱妈妈,她爱她超过整个世界。她会死都是她的错,是她没能把她从树下的雪坑里拉出来。她的眼睛里冒着火焰,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妈妈的双腿在空中乱踢着,而她只能徒劳的拉着她的滑雪靴。每一次她想要把妈妈拉出来的时候,就会有越来越多的雪掉到坑里,把她妈妈掩埋得更深。然后,树梢上的一大块雪盖突然掉了下来,把她们两个人都淹没了。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妈妈抽搐的小腿的触感还停留在她的指尖,然后突然的,那抽搐就变成了可怕的寂静。托莉尖叫着喊救命,但是不断落下的雪块却将她的声音阻隔的一干二净。
“你准备好晚上的宴会了吗?”马克在她爸爸的背上拍了一掌。
托莉假装在看电视,把视线悄悄移到站在走廊的两人身上。她敢说这一切都不太正常,包括这个热情过头的警官。
“你的手怎么了?”马克问道。
她的父亲举起自己被绷带包扎起来的右手,托莉在这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他受伤了。“昨晚搬书架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
她皱起眉头,昨晚她像往常一样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听音乐,根本没有听到他爸爸搬过什么书架。
她的父亲瞥向客厅,“托莉,你确定不用把保姆叫过来吗?”
“我都快十二岁了,”她重重地说,偏过头去看着电视,不想和他对视。但是她知道爸爸为什么会这么问——他是在担心学校那件事发生之后她的心理状况。
“我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家,孩子。别睡太晚了,好吗?”
她没有回答。
在他们走出门的时候,她听到她的父亲说,“你知道的,我还能自己开车。”
马克发出一阵大笑,“今天还是让我来吧,今晚之后你再自己开。”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看到他们的头顶从窗台前经过,脚步声渐渐走远。
托莉站起来跑到窗边。
她看着他们上了马克的车,倒车到马路上,然后消失在了视线中,她确定他们走远了之后,立即跑上楼到了父亲的书房,房间没有锁。她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向文件柜,心脏噗通直跳。她以前见过她父亲把犯罪现场的照片和剪报用风琴文件袋装起来放在文件柜里。他一直把那个文件袋藏起来不让她看到,但是有一次一张照片掉在了地板上,那是一张妈妈赤裸的尸体的黑白照片。她试着拉了拉文件柜的抽屉,被锁住了。她翻遍了桌子下面的抽屉也没有找到钥匙。
她站在那儿仔细回忆。爸爸变了很多,自从妈妈去世之后,所有事情都变了。爸爸的脾气变得古怪而暴躁,他会把各种各样的东西藏起来,也开始和她变得疏远,这让她十分愤怒,她觉得他开始忘记死去的妈妈,忘记还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忘记他们这个家过去美好的一切。所以被怒火驱使的她也变得鲁莽和冲动。
她启动了他的电脑。窗外忽然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她的动作僵住了,不过还好那辆车很快就从他们的门前经过了。
父亲的电脑有密码保护,她试了很多次也没有输对,只好合上电脑,坐回转椅里苦恼地思索。突然灵光一现,她飞快地从转椅上站起来,往书房的里间跑去,这个里间以前是她妈妈的书房。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冷,中央空调并没有打开。
她甚至还能隐约地闻到空气中妈妈的香水和护肤品的味道。房间里到处都是书,妈妈的电脑就放在一张矮桌上,桌子上还有一些她生前四处收集的纪念品。窗外的天空雾蒙蒙的,光线透过落地窗撒了进来,散落在窗边的阅读长椅上,和上面垫着的粉绿相间的西洋蔷薇花纹垫子上。
这个房间装修很漂亮,风格柔和又温柔,整体紫灰色的色调尤其符合她妈妈骨子里的浪漫因子,这颜色也让她想起妈妈说话时眼睛里的闪光和她常常挂在嘴角的温暖笑容。
她的母亲是——曾经是——一名出色的小说家,而这个温柔平和的房间就是她产出许多阴森恐怖的小说,神秘故事以及惊悚小说的地方,她的读者常常说这些故事都是从真实的犯罪案件中润色来的,涉及性还有暴力。以前她是不被允许读这些书的,但是她在公共图书馆和网上都能找到,不管怎么说,她已经看过了。
托莉的英语老师曾经说过她遗传了她母亲的写作天赋,还有一些人说她长得和她妈妈很像,在许多方面都和她的母亲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也一直告诉别人自己以后也会成为一名作家。抚摸着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她的眼中满是眷恋。她拿起一个放着他们一家三口合照相框,三个小兵,父亲以前就是这么叫他们的。托莉又想起了葬礼上那个牧师说的话,他说妈妈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与主同在。
是什么样的主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把你最爱的人从你身边掳走?离开了亲人,那又怎么会是一个更好的地方?
托莉心如刀绞,放下照片,蜷缩在窗台下妈妈以前读书给她听的长椅上,把一个靠枕紧紧地抱在胸前,望向窗外的雨幕。天色低沉,灰蓝色的天空正一点点变暗。湖水另一头的山都变得影影绰绰,雾号在屋外一遍又一遍地长鸣。
把靠枕抱得更紧了一点,她慢慢坠入了睡梦中。梦里噩梦不断,她最终在一声尖叫中醒来,心跳得飞快。外面已经完全黑了,她打了个冷颤,从长椅上爬下来,从椅子下的储物箱里翻出来一条她妈妈手工编制软毛毯。
储物箱里叠好的毛毯上面有一叠用皮筋绑起来的打印出来的原稿。托莉点亮了台灯,把那一沓原稿拿出来。标题页上写着:
托莉呼吸一滞。那次意外发生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打开过这个长椅下面的储物箱——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沓原稿。她伸手试探性地碰了碰纸上的文字,这些就是妈妈留下来的话,这些比她活得更久的文字,白纸黑墨,远比口头的话语流传更久。托莉的胸中一阵闷痛。妈妈以前告诉她,文字是有魔力的,就像古老的魔咒和密符,如果你知道怎么解开它、破译它,那么必能解读出其中的故事——鲜活的人物和画面会自然而然出现在你的脑海中。
这就是你离开我们的时候正在写的东西吗,妈妈?
一滴眼泪滴落到纸上,洇开一片灰色的印迹。她吓了一跳——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她把橡皮筋取下来,翻过标题页,接下来一页就是致词。
献给我亲爱的托莉,一个为你准备好的那天而写的故事。我一如既往地爱你,比你能想象的还要多……
托莉的心脏在这一刻嘭的爆开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关上了储物箱,又爬回长椅上坐着,裹紧了肩上的毛毯,坐下来仔细往下看:
当一条路与另一条交汇,就如同所有故事的开头一样,这个故事也有一个开始。时空交错,无论是在沉默中,还是相互挥手致意,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眼神、一个简单的动作,你就会不可避免地在这种互动中发生改变。有些改变细微到就像一只轻轻落在你的手心的彩虹色的豆娘,有些却会像地震一样颠覆你的整个世界,造成一直延伸到你内心深处的巨大裂缝,改变你的人生轨迹。就在他走进商店的那一刻,萨拉迎来了她生命中地震般的变故。
门口的铃铛叮叮当当响起来,一股冷空气携卷而入。察觉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进来了,她警觉地抬起了头。
他站在店门口,目光紧锁在她的脸上——那种强烈的目光让她的胃都开始跳动。通常来说她会给客人一个笑容,礼节性地打个招呼,但是这次她却几乎是本能的避开了他的视线,继续低头盯着手中的记账簿。即使如此,她也还是能感受到他落在她身上那种赤裸裸的目光,鲁莽而粗鄙地刺痛着她。他走到柜台旁。
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直视那双淡琥色的眸子,这双眼睛让她想起了山中的狮子,那种野性的肉食动物。
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充满了魅惑,搅动了她腹中某个温热的地方。他的头发像墨汁一样乌黑,发型凌乱,却不是不修边幅。他长得有点像那个演员卢夫斯·塞维尔。他们俩都一样是一头卷发,存在感极强。这个男人很高,肤色是健康的古铜色,颧骨很高,手指修长,手掌有力。
她帮他挑选了银色的珠子,红色的鱼线,毛发,羽毛和鱼钩。就在她给这些东西结账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庆幸伊森那个下午没有和她一起看店。你能理解这种隐秘的瞬间吗?它们对你并没有多大影响,但在这一刻你却是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的。这样的时刻往往能点燃你内心的欲望,让整个世界都欢愉起来。它能让你感觉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让你突然感受到活着的意义。
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就是那一刻,他选中了她,决定把她收入囊中,就像是一头狼从羊群中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他从容不迫地戏弄着她。从夏季的尾巴梢一直到泠冽的秋天,他都保持着一周两次到访的频率,而且基本是在伊森不在的午后。她那时特别喜欢想象他徘徊在周围找寻这样的机会的样子。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他那时不仅仅是徘徊着观察,而是在计划着什么。
后来,就在感恩节前夕,他告诉她硬头鳟是怎样在斯蒂娜河中溯洄搏击,逆流而上的。
她送了他一个自己设计的飞饵,这是她的幸运飞饵,她曾用它钓上来美丽的银鱼,还有那些顽固抵抗的硬头鳟。她现在已经慢慢开始期待他的每一次到来了。
“这个有名字吗?”她把这个幸运飞饵给他的时候他问。“掠夺者。”她赧然一笑。
他的目光变得愈发深沉,让她不禁心跳加速。他的声音也更加低沉磁性,“真是一个好名字。”
他又深深注视着她,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重重的心跳声。她感到了一种原始的本能力量,就像是有静电一样,就连手臂上的汗毛都情不自禁向他靠近。他凑近了一点,她忍不住口干舌燥。他告诉她,河岸边上有一丛野蓝莓。
她去河边找了那一丛野蓝莓,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托莉看得脉搏加速。她很快地把这一页拿开放在一旁,开始读下一页。
奥莉薇亚打开鸡舍的门走了进去,受惊的鸡群在她的靴子边四下乱窜。艾斯趴在围栏外面,脑袋搭在爪子上专心致志地看着她把饲料倒进食槽。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风也逐渐变大。夕阳下的牧场带着一种温暖的色调,但是她却从心底感到一阵寒冷。挥之不去的过去的阴影已经加速渗入了她曾给自己筑起的精神围墙里,并且把以前的裂缝撕扯得更大。现在她必须要再一次面对那曾经困扰她许久的梦魇。
就在她倒完手中的最后一点饲料,起身走出鸡舍的时候,屁股后面挂着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她把手机从皮套里取出来,没注意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谁就接起了电话。“你好,我是奥莉薇亚。”她一边锁上鸡舍的门一边道。
“东边的那块空地现在还可以作为飞机的临时起落坪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伴随着类似飞机引擎的嘈杂的背景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她的脚步顿住了,手还放在鸡舍的门把上。
“你说什么?”
“我问东边那块空地现在是不是还能停飞机?”他在一片嘈杂中大声吼道。
“你是谁?”
“嘿,一开始可是你先打电话给我的,我是柯尔·麦克唐纳。”
她惊呆了。“你要回来了?什么时候?”
“估计两分钟以后到达,如果你能帮我确认那块空地的地面情况的话。”
东边的空地?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小型飞机的轰鸣声,她抬起头看向天空。“你要开飞机来?”
“那边地面情况怎么样?”
该死。“我不知道。我是说……你需要什么样的情况才能降落?”
“以前马厩后面的空地上有一条东西向的土路,从老的谷仓旁边经过。我会先在上空盘旋观察,但是如果你能尽快赶到那里把牲畜都赶开,然后挥手给我一个信号——”
“不会有牲畜的,不会再有了。”但是电话已经挂断了。轰鸣声更大了,用手遮住眼睛抬头看,一个小小的黑点逆着太阳光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艾斯!起来了!快点!”她帮它跳上了车前座,然后自己也上车发动了引擎。她开着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疾驰,碎石飞溅起来,车后一路扬起灰尘。她减速小心地越过牧场的栅栏,然后向右急转弯开上了一条通向东边空地的老土路,朝着那片高地驶去。
奥莉薇亚踩下刹车,望向车外金黄色的土地,草儿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她完全不知道这片空地能不能降落飞机,这应该和飞机的类型有关系。在此之前唯一的一架开到过这里来的飞机是用浮囊降落在湖面上的。
远处传来的引擎声越来越近了,她摇下车窗,又把手遮在眼睛上眺望。
一架黄色的单翼螺旋桨飞机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她紧张起来,下车去找更开阔的视野。
波顿的退休宴在一家快艇俱乐部举办,就是曾经他、美乐蒂和托莉寄存皮划艇的那家俱乐部。更正一下,他们的皮划艇现在也还存放在那里,三艘都在,一个家庭组合,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再也不会到来的夏天。一直到现在都很难相信她已经离开他们六个月了。走进俱乐部的时候,波顿难以自禁地感受到巨大的失落,往事依稀眼前。
俱乐部里挤满了执法人员和后勤员工,他们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刑侦人员。房间的一面全是落地窗,向外可以看到停靠在船坞的快艇和另一头的港湾。隐蔽在波拉德的油船上透出一圈圈明黄色的光芒。穿过迷雾,就在港湾的另一头,拔地而起的是美乐蒂出意外的那座山。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他甚至能从家里看到那座山,似乎无论他在这片土地的什么地方,那座山都始终存在于他的视线里。
有人请了一对带着爱尔兰口音的小提琴和长笛二重奏乐手,这让他又一次本能地想起了美乐蒂,想起了他们过去的如胶似漆,想起了他们在爱尔兰的蜜月旅行。
觥筹交错,聚会上的人都比平日里要热情健谈得多,但是波顿却感觉自己疏离在人群之外。距离他在领养网站上设下的诱饵得到回应才刚刚过去了四十八个小时,这件事还一直萦绕着他,让他的脑子一团乱麻。如果那就是怀特湖杀手在回复他的话,那么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找到奥莉薇亚·韦斯特的方法了。
他会有所行动吗?什么时候?他现在藏身何处?离那里还有多远?他看了看自己的表,有点担心托莉。学校里发生的那件事让他瞥见了自己的孩子心中阴暗暴力的一面,让他震惊不已。也许今晚留她一个人在家是个错误,从来没有哪一本指导手册可以教他怎么处理这种该死的事情。
你在哪里,美乐蒂?你在天上看着我们在尘世中迷惘生活吗?来帮帮我和托莉吧……
黄昏逐渐转为黑夜,啤酒、美食铺满了桌子,音乐和谈笑声也愈发高昂,人们炫目的笑脸在他的意识中闪现又消失。所有人都过来祝贺他,他有什么可祝贺的?是祝他被迫提前出局?还是祝他精神失常到没办法正常工作?今天到场的这些人里面有多少是知道他退休的真正原因的?
他们送给他一根手工制作的飞钓竿做礼物。他以前一直很想出去飞钓,这也是他和美乐蒂一直计划的事情——等托莉上大学之后开一辆野营车去州际环游旅行。妈的,他们曾经有一大堆的计划,真是个讽刺的笑话。他的脸上露出一个醉醺醺的笑容。
警察局的副局长汉克·冈萨雷斯站起来用勺子敲了敲自己的玻璃杯,房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屋外的雾号还对着浓重的雾气哀鸣。雨水拍打在窗户上,海风把外面旗杆上的升降索吹得咯咯作响,船只也被吹得在系泊处打转。
“我很高兴,也很荣幸能在进到迪鄱师的第一天就结识了盖奇·波顿。”
波顿微微扬起了头。这个混蛋又要在这个场合比较他们俩的事业了,在场的谁不知道他们曾经同样是一起训练的新兵蛋子,可是现在他成了E分部的总长官,而他还只是一个调查凶杀案的探长。
“我和波顿第二次在工作上打交道的时候,他是怀特湖警察局的警长,而我正奉命抓捕怀特湖杀手,就是最近媒体声称他重返江湖的那一位。”
人群中爆出一阵大笑,他们居然真的在笑。
血液冲上了波顿的脑袋,他的手紧紧攥着装有啤酒的马克杯,马克·雅其马轻轻握住了他的前臂,他转头看了他一眼。
“干杯,”马克举起酒杯轻声说:“干了这杯吧,别管他说了什么。”
“去他妈的。”波顿嘟嘟囔囔地说。
“就当他是过眼云烟了,好吗?随他去吧。”波顿点点头,但是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反对。
当时他在怀特湖杀手的案子里和冈萨雷斯对着干让他的职业生涯吃了不少苦头,马克是少有的几个知道事情原委的警察之一。
“现在——”冈萨雷斯举起了自己的酒杯。“看看我们,绕了一大圈之后,波顿和我又回到了同一支队伍里。”他笑着说。“这么多年来很高兴认识你,祝你用这支新钓竿钓上最大的虹鳟鱼,波顿。”
有人用空玻璃杯敲起了桌子。“致辞,致辞!”拳头敲击桌面的声音也加了进来。
但是正当波顿终于不情愿地抬起自己的脚准备上台时,房间里的许多人的手机突然同时响起了铃声。他环视四周,发现接起电话的全都是同一个部门的人。
能让综合凶杀案调查小组的所有人都被召回行动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发生了凶杀案。
有人靠过来轻轻拍了拍冈萨雷斯副局长的肩膀,他侧过头去仔细听,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波顿。
“嘿,”波顿举起双手说,“没关系的,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演讲或者致辞什么的。”他挤出一个笑容。
有些人开始离场了,另外的人在走之前过来向他道别。祝你好运,很高兴认识你,祝你生活美满。他们和他击掌,和他勾肩搭背,但是他却能从他们的笑容背后读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们其实觉得他很可怜,他们在庆幸今天退休宴的主角不是自己,他们明显对那通新的电话更感兴趣。
马克走过来站在他旁边。“波顿,兄弟,很抱歉,但是得走了。我们晚些再联系?”
“那通电话说了什么,马克?”
马克沉默了。
“哦,上帝,我他妈还没有完全离职呢。”
马克的脸上闪过一个奇怪的表情,一种预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波顿。他紧紧地抓住了马克的手臂。
“告诉我。”他说。
马克咽了一下口水,眼睛在人群中游移,仿佛是担心谁听到他泄密。“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三十岁左右,在居里山靠近伯肯黑德的河边发现的。”
居里山是境内连接内陆的必经之路,也是去老栅栏牧场的必经之路。怀特湖杀手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本国情怀——他的狩猎和杀戮都是在这片土地上进行的。
他的耳朵中一阵蜂鸣。
他的绝望一定全部写在了脸上,因为他从马克黑色的双眼中看到了温柔的怜悯。“来吧,我和你一起出去。我会让马蒂娜罗开车送你回家。”
他们一起走出了大门,大雨倾泻而下。“那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波顿问。
马克的表情变得有点紧张,他又一次沉默了。
“上帝啊,马克,”波顿道,“就在我退休之前给我透露一点点消息,不行吗?”
马克揉了揉皱起的眉头道。“受害人被发现的时候被人开膛破肚,脖子吊在树上,身上有些地方也被剥掉了皮。”
波顿的心脏难以抑制地怦怦怦跳了起来。
“来吧,我们从雨里冲过去——马蒂娜罗把车开过来了。”马克挥手示意她把车开近一点。
“被人从脖子吊在树上?用什么?钩子吗?”
马克弯下腰,马蒂娜罗把警车开过来,摇下了车窗。
“你能把波顿送回家吗?”
“是谁发现的尸体?”波顿还在追问。
马克帮波顿打开了副驾驶室的门。“两个小孩子。”
马克的皮肤上冒出了汗水,混着雨水一起流下。“受害人身上有什么身份证明吗?”
“我目前知道的就这些了。”马克等着波顿上车。
“一定是他,”他说,“这就是他的标志,用钩子挂起尸体,开膛破肚,还有剥皮。”
“塞巴斯蒂安·乔治已经死了,波顿。”
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气氛凝重。雨下得更大了。“要是我们以前抓错了人呢——或者是他还有个同伙?”
“什么都有可能,也可能是一个模仿犯,或者是另一个杀手。”马克向他投来一个居高临下的怜悯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阿兹海默症患者,或者是还不能理解大人意思的小孩子一样。“回家吧,波顿。睡一觉,然后和托莉一起出门钓鱼旅行。她现在正需要你,你还有个孩子需要考虑。”
是啊,确实是,我还需要考虑托莉,我现在就正在想她。我只想抓住那个混蛋,这样我就能让她生活在一个更安全的世界里了……
“波顿警长?”马蒂娜罗在驾驶室叫他。“你要上车吗?”
波顿咬了咬牙,坐进了副驾驶室,猛地甩上了门。
“很高兴能送您回家。”马蒂娜罗说着把车开出了停车场。
她很年轻,是那种典型的警察。头发全部拢到后面束成一个紧紧的马尾辫,面容干净,没有过多的妆容。他对她的年龄和她所展现出来的无限的可能性几乎有一种忿恨的厌恶,他讨厌这种年轻所特有的装模作样。
“你还好吗,长官?”
“我很好。你能开快一点吗?在这里左转,这边走更近一点。”他用手握紧了膝盖。
“你确定没问题吗,长官?”
“我只想快点回家。”
马蒂娜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定是他,他回来了——波顿确信这一点。那个凶手——肯定是他。他在某个地方藏匿了这么多年,也有可能是因为其他的罪名被关进了监狱,但是现在他回来了。游戏又开始了,波顿能感觉得到。齿轮正一格一格的转动,这次他要亲手终结这一切。
周五晚上 日落时分 老栅栏牧场
柯尔驾驶着他的双座派珀PA-18型超性能小飞机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上空转了一个弯。这片森林绵延起伏,绝大部分的树木都在松甲虫疫病中死去,只剩下深红色的树干。准确来说,这片松树林的残骸俨然已经成为了木柴的储备场,等到天气再变得湿润一点就会被砍伐烧掉。山谷间流淌着银色的小溪和蜿蜒的河流,一头棕熊被头顶这个发出轰鸣声的钢铁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飞奔回丛林寻找掩护。
柯尔飞到由于上古冰川运动形成的蛇形丘高地上空时,牧场的全貌就蓦地映入眼帘了,他在眼前一片美丽的海蓝色面前屏住了呼吸。老栅栏牧场如水晶般剔透的湖水温柔地拍打在白灰色的浅滩上,湖水分流出去的奶油一般的河面上升腾起雾气,河水翻涌着冲入山间的峡谷。柯尔不禁绷紧了身体——这是一种本能的肌肉记忆。这条河里流淌着恐怖的回忆,正是它改变了一切。
他又驾着飞机沿着这条被枯草覆盖上一层金色的冰川山脊的平缓曲线转了一个弯。湖西侧的树林中有营火燃气几缕烟雾,湖面上星点散布着几只小船,新下的雪在大理石山脉上薄薄地覆盖了一层。他被眼前这恒久不变的美景征服了,他几乎已经忘了这座牧场野性与自然的美是多么的纯净和天然。
他看到了房顶上有一个大烟囱的老旅馆,建在赤杨和山杨林边上的小木屋,还有他曾经笨手笨脚在里面修过引擎、翻新过自己的老古董卡车的旧车库。车库的房顶现在塌了下来,周围的杂草没人打理也越长越高。他的胸中有什么被紧紧攥了一下。
家。
已经过了太长时间了,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柯尔感觉就像是出了一趟远门旅行,然后忘记了回家的路。如果要他明确的描述的话,在那次意外发生的那一天之后,从他的父亲拒绝了他之后,这个地方就不能被称为家了。
他的胸口不禁郁结。
过去的十年里他回不列颠哥伦比亚了很多次,他和荷莉在彭博顿还买了一套房子,他们会在环游世界为他的故事寻找灵感的时候把整套房子租出去,只留下一个套间,每次回来都住在里边。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回过老栅栏牧场,他从未带泰和荷莉回去过。十三年前的那场剧烈的争吵之后,柯尔就觉得没什么必要再和自己的父亲见面了。
他控制飞机开始降落。他没必要在这个地方呆太久,只要看望一下他的父亲,帮他安排好后续的纾缓治疗方案,然后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在简规划好卖掉牧场之前帮牧场处理和决断一些事务。然后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会马上离开这里。
盘旋下降的过程中看到的景象让他有些震惊——这个地方现在一点都没有家畜,你甚至在整个牧场里都找不到一头牛。他看到东边的高地上停着一辆铁锈红色的卡车,一个女人站在车旁,头发在风中飞舞。那是奥莉薇亚,她把手举得高高的给他可以降落的信号。
他把飞机开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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