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尔弯下腰在柯尔的耳边悄悄说:“詹森,我们的厨子,他说昨天奥莉薇亚在厨房也有过类似的恐慌发作。”
“谢谢你。”他瞥了一眼女管家。“能请你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吗?”
她眯了眯眼睛,视线掠过了奥莉薇亚。“当然。我……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我在厨房。”
“看着我,奥莉薇亚,”他轻轻地说。“回过神来。来,再喝点果汁。”
“我不想喝,我都说了我没事。”她的眼中已经失去了光彩,看起来脆弱不堪。这又激起了他胸中的保护欲。
他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她整个身体一震,愤怒地瞪着他。
他拨开她伤口边的一缕头发。“和我说说吧。”
“不要,”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求你了……别碰我。”
他惊讶地看着她,疑惑一点点爬满心底。她迅速地抓起自己的丝巾,把它重新围到了脖子上。
“求你了,让我一个人待着吧,谢谢。”她说着试图用颤抖的手指把丝巾系好,但是手抖得连结都打不好。
“让我来吧。”
“不用。”
他还是强硬地把她的手拿开,轻柔地帮她系好丝巾,调整到可以完美遮住伤疤的角度。
“好了。”他微微一笑。
她哽咽了,眼中隐隐出现泪光,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握紧了。
“这真是条震惊的新闻,”他先开口。“把内脏都挖出来什么的。他们不应该把这样的消息直接放出来的,小孩子也不应该看到这个。”
她移开了视线,很明显是努力在整理自己的情绪。她清了清嗓子,伸展了一下肩膀,然后才转回来直视他的眼睛。她又回归了对自己的控制。
“谢谢。”她的眼中又重新闪出斗志。“我刚刚只是突然感觉有点晕,可能是身体最近出了点小问题吧。现在我该去接待办公室里的客人了。”她重新站了起来,在椅背上稍稍撑了一会儿。
“我可以去给他们登记。”他说。
“你还和你父亲约了见面。”她直直地盯着他,仿佛是害怕他问起她脖子上的伤疤,怕他把那些她知道一定会萦绕在他脑中的疑问和想法说出口。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她猛地转过身去,挺直了脊背走向办公室,靴子在木地板上发出踢踏声。柯尔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难怪这个女人会有这么强的警惕心。从她手腕上的伤疤来看,她很有可能尝试过自杀,而她脖子上的伤痕也昭示着什么可怕的事情——这也许就是她一直以来都在隐藏的事情。她对别人身体上的接近和触碰有本能的抗拒。
柯尔走进厨房,向詹森和他的女儿内拉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询问了有关奥莉薇亚昨天恐慌发作的事情。
“我想是冰箱里的鹿肉把她吓到了,”詹森说。“我当时正在用滑轮把它推进厨房,不小心撞到她了。”
刚才新闻里的话浮现在柯尔的脑海中。
它……完全看不出来人形了。最一开始他们还以为那是一头被某个猎人剥了皮的鹿,但是其实那是一个女人,脖子被吊着……
“她当时确实有说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她也有可能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昏倒了。”詹森突然转向自己的女儿。“我忘记问你了,内拉,奥莉昨天来的时候说她莫名其妙地收到一篮子蓝莓放在她门口的台阶上——是你送过去给她的吗?”
内拉正坐在厨房的大桌子上画画,此时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你看起来很像他。”她突然说。
“像谁?”柯尔问。
“麦克唐纳先生。”
柯尔的嘴角弯起一抹笑容,“我就是麦克唐纳先生啊。”
“我的意思是,你长得很像你爸爸。他的办公室里有他年轻时候的老照片,看起来和你现在一模一样。我敢说你老了以后也会像他现在这样的。”
他嘴边的笑容凝固了。
奥莉薇亚走进办公室,那位客人背对着她,正在研究玻璃柜台下出售的鱼饵。办公室柜台后墙上的角落里有一幅框好的照片,照片里是老栅栏牧场以前的一些客人,其中的大多数都是他们的常客。他们的手上都拎着银色的野生鳟鱼,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进门的这面墙上还有几扇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下面的草坪和远处的湖面。
柜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麋鹿头标本,塞满了填充物的头上有一副巨大的鹿角,那对诡异的玻璃眼珠似乎无论何时都在盯着奥莉薇亚工作。如果她有办法的话,肯定早就把这个玩意儿丢掉了。曾经在她被绑架之前,她是不在意这种东西的——这一类动物死尸制成的标本。但是现在她不杀生,会把捕到的动物当时就放掉,只有在捕鱼或者是捕猎作食物的时候才会留下它们。
无处不在的,那段黑暗的回忆——还有他的声音——时刻萦绕在她的脑海中。
……我们所有人都有这种对鲜血的渴望的,萨拉。这种从追逐中产生的原始的颤栗,还有你杀死猎物的时候那种喷薄而出的快感……
她在裤子上擦了擦汗湿的手心。创后应激反应PtSD又出现了。它就像是盘踞在她脑袋里不断吐息出噩梦般的回忆的一头巨龙,每一次呼吸都能唤起另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像多米诺骨牌一般蔓延开来。
……那是一个女人,脖子被吊在一个巨大的铁钩上。她的眼睛已经被挖掉了……
新闻里报道的凶杀案虽然残忍至极,但是和他一点也没有关系,也和她的过去毫不相干。他已经死了,不会回来了。
“早上好。”她用清脆的声音道,那位客人转过身来。
奥莉薇亚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很抱歉,刚才让你见笑了。我是奥莉薇亚·韦斯特,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他回了她一个微笑,深蓝的眼睛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位客人身材魁梧,看起来十分健壮,但是渐秃的头顶却暴露出他可能快六十岁了。他有着宽厚的肩膀和斗大的拳头,大腿和伐木工人一样壮硕。牛仔裤和简单的白t恤外面套了一件休闲粗羊毛夹克,浑身上下散发出孔武有力的气息。
“盖奇·波顿,”他说着走上前来和她握手,她注意到他手上戴着金色的结婚戒指,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他的手掌很沉稳,从握手中也能感觉到臂膀传来的力量。这个人周身散发着一种亲和安稳的氛围,她几乎是立即就喜欢上了他。
“这些飞饵真不错。”他冲柜台点了点头。“是谁绑的?”
“大多数都是我自己设计的。这些飞饵尤其适合这片湖,或者是附近的河流。”
“如果能试一下就好了。我们——我和我女儿——想知道你们还有没有空闲的小木屋能给我们住一个周末。我们一开始确实是先到营区那边去的,但是觉得还是应该来问问你们有没有空的小木屋。”
之前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那个深色头发的女孩突然从角落里放明信片的架子后面冒了出来,看起来郁郁寡欢地缩着肩膀,沉默地注视着奥利维亚。
波顿挥了挥手。“这是托莉。”
“嘿,托莉。”奥利维亚挤出笑容。“路上一定很累吧。”
那个孩子猛地转过身,推门出去了。门上挂着的迎客铃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了。她跺着脚走下草坪,原本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艾斯这时站了起来,摇着尾巴凑近她。托莉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
“我很抱歉,”波顿静静地说,“她半年前失去了母亲,然后她——”他迟疑了一下继续道,“我们两个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们还需要一段时间调整,问题是……”他清了清嗓子。“今年的感恩节在家可不好过。我觉得一些郊野的空气,野性的大自然,还有钓鱼,这样一起制造一些新的回忆可能会有所帮助。”柯尔说话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好像还在对她做评估一样。“虽然现在才做出改变有些晚了,但是我还是得为今后做打算。”
“请节哀顺变。”
他自嘲地笑了。“我不需要同情,只要给我一间小木屋就行了。”
他脸上真切的伤痛,还有身上不加掩饰的悲伤击中了她。奥莉薇亚悄悄瞟了一眼窗外那个黑头发的女孩,托莉已经放弃了艾斯,正在百无聊赖的用脚尖踢着石子。艾斯站在玻璃门外眼巴巴地望着想进来,奥莉薇亚走过去给它开门,它欢快地冲向了自己的小窝。
“托莉有多大了?”
“十一岁,不过她更喜欢说自己是‘快要十二岁了’。”
“这个年纪失去了母亲一定很不好受,恰好刚要进入青春期。”
“是啊,她还是个尤其敏感的孩子,聪明、有创造力,但是内向的不得了。她一般不是那么容易交到朋友,曾经她最亲密的伙伴就是她妈妈。她是在用攻击这个世界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伤痛,所以我很抱歉她刚才那么做。”他顿了顿,“我妻子和我以前会一起钓鱼,我……”他尴尬的用宽厚的手掌挠了挠头,目光有些闪烁。“对不起,我……这些没必要告诉你的。”
“我们来看看有哪些空着的小木屋吧。”她很快转移了话题,不习惯直面一个看起来这么强壮的男人内心赤裸裸的感情。“我们有两个卧室的房型,还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客厅里的简易床的房型。”她走到柜台后给他看收费卡。“所有种类的房型都会有一个烧木柴的炉子和一间小厨房,还有丙烷加热的热水,但是没有电,也没有电话线。我们会提供木柴,就堆在储物仓里。”
“我们要两间卧室的吧,”他仔细看了收费展示卡片后说。“住一整个周末,还有下周一晚上。”
“我不得不提醒你下周一或者周二可能会有降雪,如果雪势太大的话道路可能会被封闭几天。”
他抬起眼睛,和她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好像心有灵犀一般。“没关系,我们就订到下周一晚上,实在不行只有见机行事了。”
奥莉薇亚把他的名字输入电脑,然后开始向他介绍旅馆的晚餐供应制度。
“这里有一份今晚的菜单。”她从玻璃柜下抽出另一张卡片。“只是家常便饭,不过客人们会一起坐在几张桌子边,也是一个认识其他人的好机会。还有这个是牧场的地图,你们的小木屋在这里。”她用记号笔在地图上画了个X的记号。“七叶树小屋。我们还可以提供小船,码头在这里。”她又在地图上标注出码头的位置。“救生衣在沙滩上舢板棚里可以找到,就在眺望台的旁边。”
“谢谢。”他把她给他的纸片全都收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这里的手机信号时好时坏,受天气影响还会很不稳定。但是你的小木屋前的草坪上有一片区域是肯定可以收到信号塔的信号的。”
“了解了。”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刚才电视上报道的新闻可真是残忍。”
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是啊,可不是吗。你有信用卡吗?我需要用来预订房间。”
空气有一秒钟的凝滞。他掏出钱包,摸出自己的信用卡。“那就顺便把房费也先付了吧。”
她操作完,把发票递回给他。
“我们可以现在就预约今天的晚餐吗?”
“当然没问题。我会把你加到名单里的。我们的主厨詹森说今晚的菜单上会有鹿肉呢。”
他打开门,冲她点头示意。奥莉薇亚看着他走到草坪上去找自己的女儿,把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但是她却甩开了。
他们一起走向他们连着露营车的卡车,看起来并肩而行,却又那样疏远。这个女孩的头发又黑又直,长度几乎到了腰部,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蓝黑色的光泽。
奥莉薇亚咽了一下口水,一种奇怪的感觉从皮肤上滑过。
点滴模糊的记忆,像是用指甲在玻璃窗上轻轻敲打一样,嗒,嗒,嗒,正在努力钻入脑海中。
柯尔盯着一幅自己一张被扩印了的户外杂志往期的封面照,它被装裱好挂在图书室最显眼的地方——壁炉上方。他走向书架,奥莉薇亚说的没错:他的父亲有自己每一本书。他拿起一个放在架子上展示的相框,里面是简的全家福。
奥莉薇亚的话又浮现在他脑中。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迈伦需要见见他的孩子们,尤其是你……我相信他需要弥补那些发生在你们之间无论是什么的过去,他得让自己的内心得到救赎。”她咽了一下口水。“能够有机会说抱歉,我觉得这样对他来说可能会更好,可能对你们两个人都好……”
如果柯尔只能说出他父亲的一个特质的话,那一定是自尊心,换句话来说,就是那种无论什么都要自己去承担的男子气概,一种深植在血脉中的无法承认自己错误,或者说抱歉的倔强。
……我敢说你老了以后也会像他现在这样的……
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很有可能发生的。他想着放下了相框,走到窗前。
窗外正在走过草坪的是刚才那位在客厅里的客人。那个男人想搂住自己的女儿,但是却被甩开了。他们一起爬上卡车,消失在了树林间。
他的思绪飘向了泰,想到了曾经他搭着继子的肩膀一起走在路上的时光,彼时泰应该比这个女孩还小一点。柯尔的太阳穴传来一阵刺痛,他撑住窗沿,做了几个深呼吸。究竟怎样才能给他第二次机会,让他能和泰一起拿着鱼竿,有说有笑地走向这个湖边。
他有一种冲动,想冲下去告诉那个男人和他的女儿,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会永远不变的,他们只有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把每一刻都当做是珍宝。他们永远不该被自大和自我放纵蒙蔽了双眼,而不再感激和守护那些曾经离他们这么近的事物和人。
屋檐下接着走出来的是奥莉薇亚和步步紧跟着她的艾斯。她费力地拖着一卷线走向卡车,工具带在屁股后面随着步伐一颠一颠的。她栗色的头发被风吹起,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金黄的落叶在她身后纷纷扬扬。柯尔看到她把一卷钢丝扔到后车厢时小声地咒骂了一句。
她是要去自己修那处围栏了。他看了看表,想知道在他父亲来之前还有没有时间可以下去帮她。
但是就在他刚抬起手腕的时候,图书室的门就被推开了。他的父亲摇着轮椅进到了房间。
柯尔看到轮椅上的父亲的时候就像是腹部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整个人都被疾病拖垮了,曾经健康的古铜色皮肤变得灰白黯淡,但是在他浓密的眉毛下,那双眼睛依然凌厉而炽热。
“我做了一个决定,”他一进门就生硬地说。他摇着轮椅靠近壁炉,然后转过来看着他。“奥莉薇亚也需要来听一听这个决定,去把她叫来。”
柯尔顿时紧张了起来,但还是努力保持着自己冷漠的态度。“她已经去工作了。”
“我们办公室里有一个双向的无线电,另一个接收器就在她的车上,用四号频道就能联系到她。告诉她我要见她,现在就去。”
“你没事吧?”
“我他妈看起来能有什么事?赶快去把奥莉薇亚找来。”
“你怎么了,托莉?”波顿把卡车停在他们的小木屋前问道。木屋前的门廊上有一块牌子写着“七叶树小屋”。
“我不喜欢她。”
“奥莉薇亚?为什么?”
“你又为什么喜欢她?”她突然瞪着他大声说。“我能看出来你喜欢她,那妈妈呢?”
她用力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气汹汹地穿过草坪,肩膀耸起来,眉毛也生气地竖着,就像一条固执地逆流而上的小鱼。她重重地踏上木头台阶,又在绕了房子一圈的门廊上用力跺了跺脚。她的体重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长了不少,皮肤也变差了。
绝望的心情笼罩了波顿。
没有指导手册教他怎么帮助自己突然增重、冒出痘痘的女儿,也没有哪一份清单能让他一步一步对照着来帮她消除心中的怒火和愧疚。他有试过带她去看专家,但是托莉叫那位医生大傻瓜,而且后来说什么都不肯再去了。
上帝啊,他自己都需要一位能帮助自己的专家——他对美乐蒂的思念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走下卡车,沿着小木屋前的草地慢慢走过去,眺望远处绿松石色的琥珀和白雪皑皑的山峰,这里的空气清爽干净到好像可以喝下去一样。
他也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吗?
松林间蓦地扬起一阵微风,落叶轻飘飘地掠过草地飞向远方。他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就要有什么事发生了,他能控制住这一切吗?他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吗?
或许他自己其实才是一颗定时炸弹?他心中的恐惧更深了。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恐惧——来源于他的大脑是否足够正常和清醒,是否能够认清现实,而不再失控。
不,你很好。你做的是正确的,就算是为了托莉。
还有,为了萨拉。
他的思绪再一次转向了萨拉——奥莉薇亚。波顿之前一直担心她会认出自己,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是多虑了。他从来没有直接介入过她的案子。当时这个案子的领头人是从萨里郡位于英格兰东南部。直接委派下来的,成立了一个联邦专责小组,然后全权接手了这个案子。但是怀特湖毕竟还是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他又是那里的头,所以还是私下接触到了案件的许多细节。他见证了萨巴斯蒂安·乔治审问的全过程,针对萨拉的调查大多数也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
从那时起,他的外表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体重开始狂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瘦削了,他也是从那时开始留起了标志性的八字胡和一头整齐修剪过的黑发。
时间有时会改变一个人很多,但是在有些人身上却好像完全不会留下印记。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最终在小木屋前的一个小土丘上接收到了几格信号。
他拨出了马克·雅其马的电话,想知道他们有没有更多有关伯肯黑德凶杀案的消息,但是电话却直接被转接到了语音信箱。他把电话装回口袋,走进小木屋。房子里面看起来整洁而舒适,透着浓浓的质朴气息。托莉把自己关在了其中一个卧室里。他点燃铁质的炉子,然后站起来敲了敲她的房门。
“托莉?”
门背后传来模糊的应答声。
“我要出去转转,好吗?看一看这附近都有什么。”
没有回应。
“我回来之前不要乱跑。如果你饿了的话,吃的东西都在野营车里。”
回答他的依旧是一片寂静。
柯尔在办公室的柜台上的一个大盒子里找到了那部双向无线电,旁边还放着一份今天的地方报纸,头版头条就是伯肯黑德谋杀案。报纸的最上方用大写字母清晰地写着奥莉薇亚·韦斯特的名字和牧场的地址。
柯尔大致浏览了一下这篇报道,文章的中间部分有一个引子,指向第六页的一篇评论性文章。柯尔翻到第六页,里面夹着一个透明的塑料拉链袋,里面装着一个色彩鲜艳的青绿色飞饵,上面还有三颗红色的珠子。
柯尔皱了皱眉头,把袋子拿起来仔细看。这不是用来钓鳟鱼的飞饵——太大了,倒更像是用来钓冬天的硬头鳟或者是大型的大马哈鱼的。
他按下无线电的按钮说:“奥莉薇亚,这里是柯尔呼叫奥莉薇亚。”在等待的时间里他继续研究着那个飞饵,它看起来不像是一般飞饵会有的设计。
无线电里传来电流的声。
他再次按下通话按钮。“奥莉薇亚?是你吗?”
“这是搞什么?”她急躁的声音从无线电的那头传来。
“我父亲指名说要见你。”
“什么?”
“迈伦,他想见你。”
“现在吗?”
“没错,就现在。再见不到你他都要心脏病发作了。他想让我们两个一起去书房听他宣布什么事情。”就像是幼稚的小学生被叫到老师办公室一样。
他听到她在那头轻声咒骂了一句然后说,“告诉他我十分钟之内赶到。”
他把拉链袋夹回了第六页中间,然后把那一摞写着她的名字的报纸理好,准备带上楼去交给她。
奥莉薇亚把无线电随手扔在座位上,盯着眼前围栏上的巨大缺口发呆,她都已经戴好手套准备开始修补了。虽然她也有些害怕独自来做这件事,但为了战胜自己的恐惧,她还是坚持要一个人来。这也是为了和柯尔划清界限,他已经介入了自己太多的空间了。
现在他又想让她回旅馆去。跳吧,就这样。麦克唐纳家的男人又发令了。
她的脸颊有点发烫。柯尔只到老栅栏牧场来了几个小时,却发现了她这么多从来没有人知道或者见过的事情。他在她背上留下的触感像电流一般流过了她的身体,她咬紧牙齿,羞于承认自己其实并不讨厌,甚至还有点留恋这种被人撑住背后的感觉。
她不想承认他身上确实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想说服自己可以控制住这种感情,但是内心本能的同情和仁慈却是她无法抑制的。这种感觉让她感觉自己又一次成为了萨拉·贝克,那个被强奸的受害者,一个怪人。
她绕回车后,把铁丝放回后车厢,然后快步走向了河边。她看到黑色土地上的车辙上面有一串新鲜的黑色脚印时愣住了,这串脚印在她和柯尔一起来的时候都还没有。
一阵寒意从她的脚底蔓延至全身。这串脚印的大小和昨天出现在树林边的一模一样。她的视线望向了围栏上的那个缺口,所有的脚印和车辙最终都通向了森林深处。那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又来了,她咽了咽口水。
最终她还是咒骂着拉开车门,把艾斯赶到一边,然后爬上了车。她把手套脱掉,脸深深埋在双手间。她曾一度感觉自己在这个地方是安全的,以为自己终于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为什么她的世界这么快又翻天覆地了?
奥莉薇亚推开图书室的门,工具带还挂在后腰没有取下来——她没打算在这呆太久,下定决心只想听听迈伦要说什么,然后就回去继续修围栏。她太阳穴上的伤口在创口贴下一跳一跳地痛。
迈伦窝在炉火边的轮椅上,柯尔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看起来愁眉不展。父亲和儿子,一个站在过去,一个代表着现在,眼前的这种意象突然就击中了她。
“是什么事这么要紧?”她问迈伦。
“你不应该这么做的。我告诉过你不要打电话给他。”迈伦朝他的儿子偏了偏头。
柯尔的下巴收紧了。虽然还坐在椅子上,他的姿势也已经变得充满攻击性,但还是抑制住了自己反驳的冲动。
“这都已经发生了,迈伦。”她冷静地说。“我很抱歉——这确实是我的错。但是我知道事情如果没有收尾,没有机会说出抱歉的话会变成什么样,所以我觉得……”她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你们也应该做出一点努力。毕竟这个牧场还需要继续经营下去。”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我把你叫来是为了让你们两个人都知道,我要把这家牧场交给奥莉薇亚托管。”
她僵住了,慢慢转回身来。“你说什么?”
迈伦看着柯尔说,“还有,既然你终于在我翘辫子之前终于不远万里地回来了一趟,那么就由你来打电话给简,确保她知道这件事吧。”
迈伦摇着轮椅凑近自己的儿子,眼睛盯着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渐渐抓紧了。“我已经在一个小时之前打电话叫我的财产律师诺顿·皮克特起草了一份新的遗嘱,然后请他写完就尽快带一份来给我签字。老栅栏牧场将会交由奥莉薇亚·韦斯特托管,她想在这里生活多久都可以——直到她离开这间牧场,或者是去世为止,这间牧场和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她可以随意处置这个地方。不管是你和简,还是克莱顿和其他贪得无厌的小人,都别想动这里的一针一线。没错,我知道福布斯一直在打这个地方的主意,我也知道你和简打算把这间牧场卖给他。”
奥莉薇亚盯着他,柯尔一言不发。
壁炉里的柴火烧得正旺,爆出哔剥的响声,图书室里挂着的吊钟滴滴答答的声音似乎也被无限放大了。一扇百叶窗被渐起的微风吹动,有节奏的轻轻摇摆着。
“你说的‘托管’是什么意思?”柯尔终于开口了。
迈伦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刚才的话。“就是无论奥莉薇亚想在这里住多久,只要她在这里,这间牧场就由她经营。除非她去世或者是自愿离开。在这之后这里可以归你和简所有,如果你能比她活得更久的话。”
奥莉薇亚身后的房门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响动,她转过身去看。
阿黛尔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托着一个装得满满的托盘。“额,对不起,我……那个……我把您刚才要的茶和三明治拿上来了,麦克唐纳先生。”
“放到这儿来吧。”迈伦指着旁边的吧台厉声道。
她手忙脚乱地走过来,把吧台上的一摞报纸挪开,然后放下了托盘。所有人都在等着女管家出去,图书室里的紧张气氛异样的安静,托盘里杯盘碰撞的声音显得愈发刺耳。
“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阿黛尔。”
“好的,麦克唐纳先生。”
她直起身时悄悄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出门前简短地和柯尔对视了一会儿。
门刚一关上,奥莉薇亚就说:“你现在思维不清楚,迈伦。你吃了太多的药物,这件事——”
“真是够了,姑娘,我的脑子没问题,我现在比这一年来的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我昨晚已经认真的想了一个晚上,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事情还没成定局,你刚才自己也说了只是让皮克特起草了文件,但是你还没有签字不是吗。”
“签和没签没什么两样了,”他说。“皮克特应该今天晚上就可以把文件送过来,他知道现在时间的紧迫性。”
她冲柯尔投去一个绝望的目光,“说点什么啊,这可是你应得的遗产,你的土地。”
“这他妈才不是他的土地,”迈伦打断了她。“他那么多年前就离开了这个地方,不能就这样在我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回来。”
“这里确实是——”
“奥莉薇亚,”柯尔平静地说。“随他去吧。我们之间的间隙远比这份遗嘱来得更深。这是我和我父亲之间的事,也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的因果。他这是在惩罚我害死了我的母亲和弟弟。”
“我不会让事情就这样的,该死!”她大叫道,双颊激动地染上了红晕。“我不会接受的,我才不想要这间牧场,我不会从你手里夺走它的。”
柯尔嗤之以鼻。“这可是简没有想到的。她可是十分确信你是搔首弄姿或者是用了什么花言巧语,想悄悄影响我们病重的父亲,偷偷打他财产的主意呢。”
她的下巴都惊掉了。“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不管怎么说,简肯定是嗅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所以最近才会有这么大的动作。”
“你真是个混蛋。你这是在引诱我激怒你父亲,你本来不是这样的人的。”
他嘴角的轻蔑不见了,在沉默中静静打量着她。
她胸中的怒火几乎喷薄而出。“我他妈才不管你或者你姐姐是怎么想我的,柯尔·麦克唐纳。”她把脸转向迈伦。“至于你……我绝对不会从你或者是你孩子的手中抢走这个牧场,这完全是你的一厢情愿。”
“不管怎样,你觉得什么才是属于他们的?这片土地?还是这个家?他们早就抛弃了这里,只是想用这里再发一笔横财罢了。但是你呢?你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我知道你爱这个地方,我也知道你有能力承担起这个责任。你能让格蕾丝的梦想变成现实,让这个地方变成全年开放的旅游胜地。”
“是啊,”柯尔在一旁静静地说。“全都是为了母亲,永远都是。”
“我的辞呈明天会交到你的桌子上,”奥莉薇亚道。“我不想卷入你们的家庭纠纷,你这是在逼我走。”
迈伦咕哝着说:“那你又要去哪里呢?你没有其他的朋友,除了一个垂死的老头子,一个把自己的家庭搞得支离破碎的易怒的蠢货。”
柯尔的视线猛地看向了自己的父亲,眉毛惊讶地扬起。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听到父亲承认自己在这个破碎的家庭中承担的过错。
“这不是我的事,迈伦。你这是在伤害你的儿子,而他这么说都是为了回击你。这只是两个同样顽固的大男子主义者在固守着以前的战线,可是却根本看不明白,这条战线什么也不是。”
迈伦大喘着气,整个人在轮椅上折成了两截,就好像有人在他腹部重重地打了一拳。他的脸都扭曲了,憋成了深紫色,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用手用力敲着轮椅的扶手,拼命想要发出声音。
“快把他的药拿来!”柯尔大吼道,一个箭步冲上去拿起迈伦手边的水壶。“就在吧台上,快拿来。”
柯尔把水倒进杯子里。
奥莉薇亚冲向吧台抓起药瓶,不小心把报纸碰到了地上,报纸的标题赤裸裸地出现在她眼前。
“伯肯黑德凶杀案——怀特湖杀手重返江湖?”
她的耳中一阵蜂鸣。
“药,该死的!快啊!”
她很快跑回去把药瓶递给了柯尔。
“应该吃多少?”柯尔急躁地打开了瓶盖问道,眼睛里全是血丝。
但此时她已经无法思考了。她脑中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感觉自己已经慢慢离开了现实。他的父亲费力地举起两根手指,柯尔倒出两片药片在手掌上,把它们喂进老父亲的嘴里,然后又把水杯凑到了他的嘴边。
迈伦被水呛得直咳嗽,吞下了药片后又重重地咳了几声。他捏紧了扶手,脑袋偏向一边,紧闭着双眼等药效发作。他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脸色也有所好转,柯尔的肩膀这才放松下来。奥莉薇亚呆呆地看着这边,脑子完全不能处理现在的状况。她咽了下口水,机械地走回吧台边,从地上捡起了那份报纸。
她的名字用粗体字印在标题的上方。她的目光移到了指向专栏的引子,然后翻到了第六页。
她似乎感觉到柯尔在远远地看着她。
有什么东西从纸页中滑落,掉在了她的脚边。一个小小的塑料拉链袋。她弯下腰把它捡起来。
袋子里是一个很大的飞饵,用青绿色的勘测用胶带缠起来,上面还有三颗光滑的红色珠子,带有倒刺的钩子上一圈圈全息线正在闪闪发光。
她耳中的轰鸣声变得尖锐刺耳,汗水顺着额头流下。
“这……是从哪里来的?”她出口的声音变成了沙哑的气声。
“这个今天早上被送到办公室的时候就是这样夹在报纸里面的,”柯尔站在他父亲的身后说。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撑在轮椅后面。“是我刚刚把它拿上楼的。”
“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人来送报纸。”
“我只是猜它是送报纸的人送来的,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和牧场的地址。”
她盯着那个飞饵。“就是送到办公室里来的吗?”
“就放在柜台上。”
她脑袋里的血液似乎全部被一瞬间抽走了,喉咙深处升起恶心的感觉。
“这不可能。”她轻声呢喃。
“什么不可能?有什么不对的吗,奥莉薇亚?”
“你看到了是谁把它放在那里的吗?”
“我不知道。无论是谁,反正肯定是在你离开和我下去找无线电之间的这段时间里把它放在那的。”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他已经死了……
她机械地转过身,手里紧紧攥着报纸和那个袋子,像僵尸一样僵硬地把一只脚伸到另一只脚前面,像一个醉汉想努力地使自己看起来还清醒着。
她打开门,行尸走肉一般的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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