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自己的雷明顿点308口径步枪的瞄准镜,他看到了船里的三个人。寒夜的冷空气灌进他的耳朵,有一件事是他能肯定的,那就是大雪将会比天气预报报道的更早。
他把准星对准了自己的猎物,他可爱而又轻佻的、受伤的小鹿。他总是百思不得其解,真的,为什么胆子再大的鹿,即使有猎人在附近也不愿意离开领地太远。极力待在家的附近也不躲避危险,这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太阳已经沉到布满茂密树林的蛇形丘上方,她的头发染上了落日的余晖。她笑了,这笑容一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脏。小船顺着波浪摇摇晃晃地靠向他躲藏的岸边,他能如此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他不禁血脉贲张。
他把食指悄悄滑进了扳机中摩挲着。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微微按下了扳机。砰。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扣下扳机,把一颗点308口径的子弹送进她的脑袋,杀了她简直易如反掌。他往下移了移准星,正对着她的心脏。控制权在他手上,选择权都在他这边,他又一次开始体会到拥有她的快感了。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双唇的味道,她发间的气味,还有他把自己深深挺进她双腿间时皮肤的潮湿触感。过去用链子拴着她的感觉,强迫她像一只动物一样四肢着地时绳子在脖子上的样子,还有他狠狠地她直到她最终在混乱的痛苦中发出的尖叫声,这一切都只会更加激起他的兽欲。他的下体隐隐有了抬头的迹象。
他知道自己还能给她造成疼痛,但是她却沉默了。他认为那是她出于求生欲的反抗,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尖叫只会愈发让他失去人性。他曾以为那是她试图夺回控制权的表现。
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把瞄准镜移向了船上的那个男人。
一个粗脖子,身体强壮的大块头,胡子剃得精光。他的脑中隐约闪过了什么,但是却抓不住头脑。
乌黑的秀发披在她的肩上,发尾在风中轻轻飞扬。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一种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奇妙生物。那一丝难以捉摸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就像慢慢凝结的白霜一样阴冷,让人很不舒服。但是他还是不能准确地描述那种感觉,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什么。
尤金……过来。别管你父亲……来坐到我的腿上来,给我读书听,我最爱的孩子……
他的心一沉,一种浓郁而黑暗的伤痛袭来。他的头疼了起来,慢慢地放下了瞄准镜。
托莉厚重的羽绒服外面又被套上了一件臃肿的救生衣,她感觉自己就像是滑稽的米其林一样,但是即使这样船上还是很冷,尤其是在靠近岸上树林边这一片寂静的水域。这艘船的船底是平的,底下垫了一条湿湿的地毯。船上有两排长椅,船尾紧挨着发动机和船舵的地方还有一个座位。艾斯卧在她脚边的一条毛巾上,身上穿着一件很可爱的宠物救生衣。她的父亲坐在船首,握着鱼竿专注地看着沉浮的橙色浮标,而她自己则是坐在船中央瑟瑟发抖。
她看向奥莉薇亚的侧脸。当时这个女人快要昏过去的时候,那个男人把她脖子上的方巾取下来,她也看到了奥莉薇亚脖子上触目惊心的疤痕,简直过目难忘——她猜测着有什么东西会造成那样的伤痕。
奥莉薇亚把鱼竿挥出一个优雅的角度,把飞饵甩到了远处的浅滩。她用右手握着鱼竿,同时用左手轻轻地扯动鱼线,剩下的一大卷线轴就扔在脚边。托莉注意到了她手腕内侧的伤疤,不禁心跳加快。她是试图自杀过吗?托莉以前在书里读到过,如果你真的想要寻死的话,沿着手腕竖着切开血管比横着割断死的几率更大。她也曾有过寻死的念头,如果她是个更虔诚一点的教徒,坚信自己死后能够和妈妈重聚的话,她肯定早就已经这么做了。
奥莉薇亚把自己的鱼线抛得更远了一点,溅起的水花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光。
妈妈手稿中的话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警官像是被催眠了一样着迷地看着他抛出鱼钩,水面上慢吞吞地荡开一圈完美的涟漪,两圈撞在一起变成了一圈更大的涟漪,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想到怀特湖的警察的时候,一直潜伏在她脑海边缘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又悄悄凑近了一些。还有妈妈手稿里写到过的那个三眼的鱼饵。她偷偷看了一眼父亲,他正专注地和奥莉薇亚说着话,脸上有一种看不懂的表情。
托莉感到一阵胸闷,腹部也微微作痛。她撇开目光,强忍着突如其来的流泪的冲动,把注意力转移到附近的一只潜鸟身上,这只嘴巴长得像剃刀一样的鸟儿站在旁边用红红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她父亲取出一个扁扁的小酒壶,把它递给了奥莉薇亚。她本想推辞,但是他说:“来一口吧,实在是太冷了,这会让你稍微暖和起来。”
奥莉薇亚犹豫了一下,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了那个酒壶,仰起头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壶还给他。托莉想起了自己美丽的妈妈,心里涌起了一股低落。过去他们全家一起出门野餐的时候,妈妈就会用这个小酒壶装上一壶热可可,再带上曲奇或者是自己烤的香蕉巧克力碎松饼。她心里的低落不断升级,甚至扯出了过往的伤痛,她胸中疼痛的空洞转眼就被怒火填满了。
茱莉娅·博萨斯说她变胖了,嘲笑说没有男孩子会喜欢她的。她确实长胖了——她自己知道。自从妈妈去世后,她就一直在把视野里所有能见到的食物都吃掉,似乎这样就可以填补生命中巨大的空缺。她的皮肤开始变差,也没有人再爱她了。她终于被孤单地抛弃了,独自一人酝酿着处于爆发边缘的怒火。
“你到底去哪了?”她含混地问,甚至没有转头看一眼自己的父亲。
“什么?”
“今天早上,你出去的时候去哪了?”
他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盖上了酒壶的盖子。“我去营地周围转了转。”
“为什么?”
“就是看看这里的地形。”
“你为什么要带着两把枪?”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托莉为自己抓住了他的要害而暗喜。
“我没有——”
“你带了。不然现在插在你靴子里的是什么?还有你的衬衫下面的枪套里面又是什么?”
她的父亲慢慢地咽了一下口水,眼睛里闪出了泪花。奥莉薇亚正在盯着他。
又是正中要害的一拳。她把父亲逼到了死角,现在那个自杀过的女导游不会再喜欢他了。
“要搞到手枪的持枪许可证可不容易,”奥莉薇亚说道,依旧用优美的姿势把鱼线投向另一片水面。
“你说得对,不容易。”
奥莉薇亚快速地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你为什么一直在给马克打电话?”托莉穷追不舍,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父亲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移了话题。“给你,拿着这根鱼竿,来这边看着这个浮标。如果它突然沉到了水底,就把鱼竿前面提起来,然后像这样轻轻地收线。”他眯着眼睛用低沉的声音说。
托莉忍了忍道:“我不想钓鱼。”
“快点,拿着这根鱼竿。”
“我不。”
周围安静下来,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火。
“无论如何,我一点也不懂钓鱼究竟有趣在哪里。”她把双手紧紧抱在胸前道。
“这是什么意思?”奥莉薇亚把鱼线缠回卷轴上问道。
“反正你最后都是要把它放回水里的,那么一开始又为什么要费劲把它钓上来?我就是不懂这个,还不如直接杀了它们比较好。而且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过什么愚蠢的感恩节旅行。”
一只泛着彩虹色彩的小虫子落到了她的膝盖上。它细长笔直的身子上是蓝黑相间的条纹——这种泛着冷光的蓝色看起来几乎不像是自然界的生物会拥有的色彩。它的翅膀是半透明的纱状,巨大的圆眼睛长在头的前面两侧,小小的身体有规律地一点一点,翅膀轻轻地颤动着。
“哇,看看它,”她父亲说,“一只出现在这个季末的豆娘——这可不太常见。”
有些改变细微到就像一只轻轻落在你的手心的彩虹色的豆娘,有些却会像地震一样颠覆你的整个世界,造成一直延伸到你内心深处的巨大裂缝,改变你的人生轨迹……
托莉伸手把那只豆娘捏死了,然后把黏着污秽的手指伸到水里洗干净。
她能感受到她父亲一瞬间爆出的惊讶。
“我的天啊,托莉,你到底是怎么了?”
奥莉薇亚看着他们俩道:“你父亲是对的,”她平静地抛竿,让手中的飞饵在黑漆漆的水面上像一只真正的昆虫那样颤动。“出现在这个时候的豆娘绝对很罕见。”风轻轻吹皱了水面,荡起一个螺旋状的波纹。太阳正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山脊后,把天空印成一片粉紫色和橙色交映成辉的模样。“它们通常会在第一场霜降来临之前就死去,这一只一定很特别——我很惊讶深秋的寒夜没有杀死它,而它才得以像刚才那样遇见你。”
托莉一言不发。
当一条路与另一条交汇,就如同所有故事的开头一样,这个故事也有一个开始……
她的内心深处开始颤抖。就好像妈妈就站在她身边,悄悄在她耳边读她书里的这些句子一样。
“豆娘的幼虫能在深水存活两年,”奥莉薇亚说。“它们的一生都是幼虫的形态,只有等到合适的时机,才会游到水草边,顺着水生植物爬出水面,蜕皮羽化成虫,伸展开小小的、精致的翅膀。那是它最脆弱的时刻,必须要把原本液体一样的身体嘭地伸展成腹部和翅膀,然后才能变成你最终在膝盖上看到的那个样子。等到翅膀晒干,它就能起飞,然后开始第二次与在水中完全不同年份全新的生活了。就像是得到了一个重生的机会吧。”她微微一笑道,“也可以说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生命是有选择重新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生物的机会的,前方还有新的机会在等着你。”
奥莉薇亚轻轻拽着鱼线,让她的飞饵像一只真正的昆虫那样在水面下翻飞。她似乎看着飞饵出了神,半天才回过神来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每当我感觉自己在什么事情上受挫,孤立无援的时候,我妈妈就会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毛毛虫以为自己的世界将要终结的时候,其实就是成蝶之际。’”她弹了弹鱼竿,转着圈把鱼线晃到了更远的水域,一直深入到岸边的深林在水面上投下的漆黑的阴影中去。
“豆娘和蜻蜓都和蝴蝶一样——它们都标志着一个全新的生命,有些人甚至会把他们视为精神图腾。”奥莉薇亚用湖水一般碧绿的眼睛凝视着托莉,托莉不禁又想到了她的伤疤。她想知道奥莉薇亚自杀失败之后是否获得了第二次新生。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改变了。
“成年的豆娘不是鳟鱼的主要食物来源,”奥莉薇亚说,“但是豆娘的幼虫却是它们最喜爱的美食。不过那些幼虫”——她又看向了托莉的眼睛——“它们本身也是肉食动物。它们会在水里静静地等着其他水生昆虫经过自己的面前,然后用专为咀嚼而生的下颚一口咬住它们。这就是自然界的食物链啊——”她停下来,看向自己手中鱼竿尖部轻轻弯曲的地方。
“所以我才这么爱钓鱼。”她说着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鱼竿的顶部。“它能教会你观察和了解昆虫的习性和自然界的生态循环,河流,湖泊,还有季节变换之间的关系。当你真正开始尝试模仿昆虫的形态设计自己的飞饵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大自然是怎样回应你的了。你纵然可以把钓上来的鱼杀了吃掉,不过你也只能吃你需要的部分,剩下的,在好好观察之后就应该放生。”她的鱼竿又一次被轻轻地往下扯着,她停下话抬起了钓竿,但是很可惜,刚才只不过是鱼儿轻轻碰了下鱼饵。
“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绑一只豆娘?”
托莉把头撇向一边。她能感受到父亲正在注视着自己。她觉得很恶心,几乎能想象豆娘被湿漉漉的小身体嘭地伸展开,想要获得新生的样子。一种奇怪的挥之不去的情绪在她的身体里发酵。
奥莉薇亚的鱼竿突然被重重地拉弯了。
“噢,咬钩了!”她把鱼竿翘起来,紧紧拉着鱼线。“接着。”她说着把鱼竿塞到了托莉手里。
托莉握着鱼竿的手有些颤抖。
“站起来,”奥莉薇亚掌住船舵道。她打开了发动机,开着船缓缓往更偏僻的水域驶去。
托莉站起身来,在摇晃的船身里有些站不太稳。
“保持鱼竿尖部朝上。双脚打开站稳,膝盖微微弯曲。你很容易就可以保持平衡的。”
紧绷的鱼线发出尖啸声,托莉紧张到了极点。
“它想要逃到深水去。让它逃,但是要保持鱼竿尖部向上,鱼线上也要施加一点压力。”
刚才被扔在船底的线圈开始慢慢穿过与鱼竿上的孔眼消失在水中。她的嘴变得干燥,整个人抑制不住地颤抖。
突然间,鱼线那头的压力消失了。
“把线收回来一点!用你的手拉。这条鱼改变方向朝我们的船游过来了,它看到我们的时候会再逃跑的。准备好了。”
托莉咽了一口唾沫,疯狂地收着鱼线。她的皮肤开始微微发热。
突然间,这条鱼跃出了水面,通体银白的身子在水上扭动了一下,尾巴拍打在水面上,溅起无数水花。托莉喘了一口气。这条鱼啪的一声窜回了水下,鱼线又被绷紧了——她刚才收回来的鱼线又被拖回了水下。肾上腺素在她的身体中激荡,她的眼睛也为此灼烧起来。
“让它逃,托莉,放它逃走!”她的父亲大喊道。
“我正在做,爸爸!”
“做得不错,托莉,”奥莉薇亚道,“只要感觉到鱼线的那一头松懈了,你就开始往回拉,注意力集中一点。”
她点点头,眼睛盯着水面。她感觉到鱼线有一点放松了,于是开始慢慢往回拉。
“如果你是用右手的手指拉着线的话,就要一直拉紧。可以等到鱼线松下来的时候再把它绕回线轴上。”
她照做了,胳膊因为兴奋而微微痉挛。突然间,她在绿色的水面下看到了一抹银色,一瞬间心跳加快。那条鱼看到了小船,又想要往深水逃,托莉任它下潜,一直到鱼线放松的时候才又开始慢慢往回拉,直到再一次看到那抹银色的身影。
“它累了,”奥莉薇亚说,“我觉得你可以开始把它拉上来了。”
托莉摇着线轴,那条鱼被嘴上的钩子拉着,朝着小船精疲力竭地飘过来。
托莉顺着船舷把鱼慢慢提上来的时候,奥莉薇亚伸手拿过了渔网。
“别忘记鱼竿朝上。”奥莉薇亚蹲下身子,轻轻地把渔网兜在它的身子下面。“再往上拉一点……好了。”
托莉跪下来,小心翼翼地从船边探出身子,同时也没忘了把鱼竿朝上,鱼线绷紧。
那条鱼儿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她,淡粉色的嘴唇一开一合地喘着气。她的胸有些发闷,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胸膛。
她人生中第一条用飞饵钓上来的鱼。
它真的很漂亮,浑身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辉,身侧还有五彩斑斓的闪光。托莉看到了它闪耀的嘴唇上挂着的小小鱼饵,钩子穿过了它精致的嘴唇。当她看向这条鱼的眼睛的时候,身体的某处感觉到了一种呼应。
“来,”奥莉薇亚把她的手拉进渔网里,让她捧着它的肚子。“像这样拿着它。”
父亲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鱼竿,托莉把赤裸的双手伸进冰冷的水里,尝试着用手托住这条鳟鱼。
手上的触感很结实,滑腻腻的,闻起来有一股咸腥味。它粉色的嘴唇里是像剃刀一样锋利而细密的牙齿。
“这在捕捞标准之内,”奥莉薇亚说,“你想留着它吗?”
“留着它?”
“做晚餐,”奥利维亚道,“或者是明天的早餐,午餐也可以。没有其他东西的鲜美能比得上老栅栏牧场的鳟鱼了。它们的肉是真正的淡粉橘色,快赶得上三文鱼的颜色了。这些颜色都是吃这个湖里产的小虾才会有的。”
奥莉薇亚说着从她的钓鱼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制工具,然后把它凑近了那条鱼。“我们只需要用这个在它的脑袋后面敲一下,它不会死得很痛苦的。”
托莉有些震惊地看着那个工具。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杀死自己的食物,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和一个长期潜伏在水下的物种产生奇妙的呼应的战栗感。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被一个人造的昆虫给骗了。她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说道:“我们能把它放了吗?”
“当然可以。”奥莉薇亚把工具放回钓鱼背心的口袋里,“像这样把钩子取出来。”她把鱼的嘴掰开,小心翼翼地取出鱼钩。“我绑这个飞饵的时候把倒钩都去掉了,这样会比较好取出来,对鱼的伤害也会小一点。”
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了另外一样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大的眼药水瓶。托莉继续在水下捧着这条鱼,她捏了一下滴管的胶头,然后把滴管伸进了它的喉咙里,把一管液体挤了进去。
奥莉薇亚把剩下的液体挤到手心里,仔细看过去,里面全是黑色的小东西。
“这是摇蚊幼虫。”
托莉朝她的手心看了看,有些虫子还是活的,正在不停扭动。
“现在你知道这些鱼吃什么了吧,所以也知道了该用哪种鱼饵。”她把手里的东西倒掉。“你准备好放走它了吗?”
托莉点了点头。
“像这样托着它,轻轻往下,让它的鳃可以接触到水。”
警官小心翼翼地把掠食者从鱼嘴上取下来,然后捧着它浸到水面下……这条鱼儿的尾巴用力一拍窜出了他的手心,顺着水流游进了绿色的河深处……
就像书里写的一样,她的鱼儿也拍拍尾巴,银色的身影消失在了一片碧绿的深处。
托莉感觉眼眶有些湿润,这让她尴尬不已,不想抬头让别人看到。
“天快黑了,”她父亲轻轻地说,“也许我们该回去了。”
奥莉薇亚收起钓竿,再一次打开了发动机,载着他们快速穿过湖面。湖对岸的远处是旅馆温暖的灯光。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只是太阳已经沉到了山脊后面,整片土地的光彩都黯淡下来。
风尘仆仆地回到岸上的整个过程里,小船上的乘客们都一言不发。托莉转过头看向西岸的营地,星点的橘色营火从影影绰绰的黑色树影间透过来,她能在空气中闻到木头燃烧的气味。卡里布的夜晚寒意渗人,托莉抬头看向天空。
巨大的天幕上已经出现了第一颗星星。
她的父亲也在抬头看天空。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如果妈妈在这里会说什么。
星星发光,星星发亮,今晚我看见的第一颗星星——大家来许愿吧!
我向这颗星星许愿,想你回到我身边,妈妈。
但是托莉现在知道,无论你许愿许得有多虔诚,有些愿望是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
她没有妈妈了。
这件事永远也不可能重来。
柯尔从浴室里走出来,一边用毛巾擦着洗完澡还在滴水的头发,一边走进了厨房。他把毛巾挂在脖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然后端着杯子坐到了窗子旁边可以看到整个湖面的小桌子前。
暮色将至,山风吹起湖面上浪端白色的泡沫,但是湖对岸笼罩在阴影中的水面还是镜面般平静。一个垂钓者正慢慢地划着皮划艇往营地的方向靠拢。一艘小船划破湖面归来,上面的三个人看起来像是奥莉薇亚和波顿父女,他们一定是出去钓鱼指导了。
柯尔顿了顿,想起她在谷仓里说过的话,她像读一本书那样解读了他。一抹微笑攀上他的嘴角。她确实读过他了——从他的书里。虽然她已经撞破了他的秘密,却还是对自己的事情守口如瓶。
他坐在桌子边,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她谜一样的过去真的很吸引他——她又重新唤起了他除了不断寻找下一个酒吧和消遣以外的兴趣。他的缪斯女神开始低声絮语了。
他输入牧场的无线网络密码,打开了搜索引擎,然后在搜索框里键入关键词:伯肯黑德凶杀案。
他端起马克杯轻抿了一口咖啡,静静等着搜索结果跳出来。
之前他在俄亥俄机场草草搜索过奥莉薇亚·韦斯特的信息,但是现在他有了全新的角度。新闻里的那个凶手把她吓得不轻,他要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东西。
他点开一个链接,读完里面的内容,却没有发现比电视和地方报纸的专栏里更多的信息。文章里说警方依旧没有确定这名五十多岁的受害者的身份,不过又一次提到了这起案件和十几年前那起怀特湖连环杀人案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柯尔又啜了一口咖啡。这一次,他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怀特湖连环杀人案。
屏幕上跳出了一大串链接,其中大部分都是新闻存档的连接,很多很多关于这件事的报道。
他抿着咖啡挨个浏览过这些新闻。八年前,七名女性相继失踪,其中前四位都是性工作者,沿着向北的高速公路一个一个地不见了,只有回想起来才能发现她们失踪的地点按时间排列可以连成一条线。所有的女性都是在感恩节前后失踪的,就在第一场大雪降临之前。第五名受害人是一位年轻的已婚女性,她的车子当时在怀特湖北部的一条偏僻的公路上抛锚了。当时媒体推测她可能是步行出去寻求帮助,最后走失在了山里,然后被随之而来的大雪掩埋了。第六位受害者是一位和钓鱼团走散的垂钓者。而第七位受害者是消失在丛林中的一位林业工作人员。然后是最后一位受害人,唯一的一位幸存者。萨拉·简·贝克,二十五岁,伊森·贝克的妻子,经营着当地的一家运动用品商店。
贝克是在感恩节的前一天失踪的,就在冬天的第一场暴风雪来临前。搜救小组和警犬最后一无所获,所有的搜救行动都被厚厚的大雪和压低的云朵阻断了。
那时人们还没有怀疑这是一起连环事件。怀特湖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山野,人们在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走失,而且发生失踪事件的频率不低——猎人,捡蘑菇的游客,钓鱼的人,去山上远足的人,登山者,周围的地形危机四伏,没有人把她的失踪和另外七起失踪联系到一起。
直到下一个春天,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一位卡车司机开车路过基纳伐木路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头发蓬乱、眼神凶狠的年轻女人,正蹒跚着走在雪中。她当时怀孕了,身上只裹着一张令人作呕的熊皮和一个粗麻袋,登山靴里的脚上没有袜子。她背着一把来福枪,严重的体温过低,身上布满了擦伤和刀伤,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没人听得懂的发音。她的脖子上还紧紧地系着一条边缘磨损的绳子。萨拉·贝克,这个女人奇迹一般地活了下来。
柯尔咽了一口唾沫,慢慢放下了自己的马克杯。
贝克在医院康复期间,被虐待的细节也开始一点点被披露出来。她被关在偏僻的野外的某个小木屋里,在她之前还有其他女人也被关在那里。她曾见过一个被剥了皮的红发女人的尸体被挂在肉钩上,那个虐待她们的人把尸体砍碎,然后把切下来的肉放进了冰箱。
这个红头发的女人就是上一个秋天失踪的林业员。
媒体蜂拥而至,这起事件震惊全国,甚至成为了国际新闻。从萨里的D分区派来的重案调查小组很快就从加拿大皇家骑警手中接过了这个案子,政府部门给联邦警局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要求尽快破案。
五个月后——就在萨拉·贝克顺利产下她的孩子之后,经过长时间的追捕——加拿大皇家骑警和部落警察紧急响应小组组成的联合调查部门终于将塞巴斯蒂安·乔治抓捕归案。
至少他说自己叫“萨巴斯蒂安”。事实上这个男人没有正式的身份证,他的出生从来没有被登记在案,也从来没有进入过任何公检系统。在官僚机构的眼中,这个人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法医鉴定小组去到了他的住所,那里展示着人性所能达到的最险恶的底线。七名失踪女性的残肢都在他的住所被陆续找到,另外还有两具尸体被埋在不远处的山林里——一具年近七十岁的男性尸体和一具差不多年纪的女性尸体——这是他的父母,看起来生前十分凄惨地生活在一间土砖房里,就在他最主要的一间住所附近的小树林中。
线索一点点拼凑出了萨巴斯蒂安·乔治的生平。他是加利福尼亚州一位流浪女的儿子。这名流浪女在六十年代的时候遇见了皮特·乔治,一位出生在熊爪山擅长设陷阱捕兽的土著猎人,并与他坠入爱河,从此决定搬过来与他同过隐居山林的生活。他们在熊爪山区的深处,第一民族的领地内建起了完全自给自足的家园,从此生活在森林和河流的边缘。他们生下了塞巴斯蒂安,在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将他抚养长大。
没想到最终有一天,他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是虐待和谋杀。
妈的。柯尔把手指深深插进了湿漉漉的头发。这个新闻太过沉重,当时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正在塞拉利昂进行任务。后来,乔治被定罪,判刑,三年后被发现在自己的牢房里上吊自杀了。
柯尔点开了凶手的照片。
一个很有特征的男人,个子很高,面容憔悴。他有着一头墨水一样乌黑的卷发,深色的皮肤上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柯尔打开了另一张照片——这是乔治母亲的照片。
这张照片清晰的展示着她和加利福尼亚的联系。她的面容有着明显的加利福尼亚特征。这张照片是在珍妮·波奇改口叫自己夜莺,并开始流浪生涯之前拍摄的。这个珍妮一去不复返,她的家人早就放弃了找她,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柯尔有点懂萨巴斯蒂安·乔治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长相了。珍妮·波奇是个美人——深邃的五官和琥珀色的大眼睛,还有一头泛着蓝光的乌黑浓密长发。
他又点开塞巴斯蒂安·乔治父亲的照片。彼得·乔治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深色的皮肤上有一双黑色的水一样的眼睛,颧骨很高,微微有些谢顶。
把搜索结果往下翻,柯尔找到了一个有八名受害者照片的网页。他把照片一张张地点开,一直到了最后一位受害人照片的缩略图。那个逃出来的女人。他点开了图片。
一张脸占满了他的整个屏幕。
柯尔屏住了呼吸,血管里的血液似乎都被冰冻了。他缓慢地、麻木地盯着屏幕。
是她。
看起来有些不同,但是绝对是她。不会有错的。
萨拉·贝克就是奥莉薇亚·韦斯特。
柯尔匆忙点开另一个链接——这个页面上是最终定罪塞巴斯蒂安·乔治的诸多证据和DNA样本。但是网页正在加载的时候,他的屏幕突然全黑了。
笔记本电脑没电了。
马蒂娜罗出现在门口时,马克·雅其马刚刚把电话听筒放回桌子上。
“是拉菲打来的,”他抬起头看着她道,“他现在还和验尸官在一起。很显然我们的受害者不久前才接受了关节造型手术——她的左膝是人工制造的。我们在她的置换器材上找到了特殊编码。”
她挥了一下拳头。“终于有点线索了。还有”——她晃动着手中的一张纸——“我们的可疑事件搜查令批下来了,现在可以搜查波顿的住所和追踪他的手机了。”她把搜查令砰地一声拍在了他的桌子上。
马克草草扫了一眼道,“明天一天的任务就是搜查波顿的住所。我们明早一上班就召集整个小组去他家里,还可以现在就着手追踪他的手机。”他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外套,“我饿了,你想吃中餐还是意餐?”
“我想吃土耳其菜。”
“什么?”
“城边上有一家新开的餐馆,是土耳其菜。我已经吃够中国菜和意大利菜了。”
他们斗志满满地走出大楼。猎人已经嗅到猎物的味道,狩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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