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金总共是两千,”索菲娅说,“平分一下就是三百了,剩余的用来付水电费。”
这样说起来好像没错了,不过……“你们几个人一起住?”
“加上你八个人。”
那基本跟住青旅差不多了。“我今晚住一夜试试看,明天再决定可以吗?”
“好啊!”霍普递给我一件看起来连屁股都盖不住的牛仔短裙。
“不是我的。”
“我知道,可我觉得挺适合你的。”她已经一条腿伸进我的加大号灯心绒裤子里,所以我也不能说什么了。挤进裙子之后,我提醒自己,弯腰什么的要特别注意。霍普的身材特别火辣,有点儿丰满,所以我能把裙子再往下拉一点盖住屁股。
餐厅老板看到我跟女孩们一起走,眼睛都亮起来了。“你现在跟她们一起住了,是吗?你感觉安全了吗?”
“都没客人了,吉利安。”
他说话马上不带意大利口音了,拍了拍我肩膀,说:“她们都是好女孩。我很高兴你跟她们在一块儿。”
他这样一说,我便决定不用等去看了公寓再决定住不住了。吉利安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严厉又公正,事实证明没错,他愿意给我这样只背着一个旅行背包、拖着一只行李箱的女孩一周的试用期。为了让顾客感觉食物味道更好吃一点儿,他故意装成意大利人,但其实他又高又壮,红色头发稀稀疏疏,本来盖住上嘴唇的小胡子现在差不多要盖住整张脸了。他看重的是工作表现而不重说辞,看人也是一样。所以第一周试用期一结束,他就给了我一张下周的工作时间表,表上写着我的名字。
我们下班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了。我记住了街道名和火车班次,快到公寓时,我原以为会紧张,可事实上完全没有。穿了好几个小时的高跟鞋,我们上楼梯都很累,去顶楼再上天台有好多台阶,要穿过放在露台的家具、罩着的烤肉架,还要拐过种着的茂盛植物、貌似是大麻的一个角落,再从防火梯往下走一层才到窗户边。索菲娅捣鼓着开了锁,霍普一边笑着,一边跟我讲走廊里那位变态醉鬼的事。
青旅里也有几个那样的人。
房间很大,很宽敞也很干净,两边靠墙各放着四张床,中间一组沙发摆成一圈。吧台后面是厨房,门后是卫生间,里面的淋浴间很大,十个淋浴喷头朝着不同的方向。
“我们不问这里之前住过什么人,”内奥米带我参观的时候委婉地说,“不过是个淋浴而已,又不是狂欢。”
“你们要养护这些淋浴龙头吗?”
“啊,谁管啊,我们都是随意用的。那才有意思呢。”
只有我一个笑了。跟她们一起工作很有意思,她们在厨房里总是讲笑话、骂脏话、抱怨那些烦人的顾客,或是跟厨师和洗碗工调情。跟她们在一起的两周时间里,我笑的次数比来之前加起来的所有次数还多。大家都把钱包背包放到床头柜上,大多数换上了睡衣或者随便穿点什么,但是都没睡。惠特妮把她的心理学书拿出来读,安珀拿出二十个一次性口杯,开始倒龙舌兰酒。我伸手想拿一杯,结果内奥米递给我一大杯伏特加。
“龙舌兰是给学习的人喝的。”
然后我就坐在沙发上,听凯瑟琳读安珀的模拟测试题,一题一杯。如果安珀答错了,就得喝酒。答对了,她可以随意挑其他人喝。她把第一杯给了我,龙舌兰混伏特加差点没把我呛死。
天亮的时候我们还没睡。内奥米、安珀和惠特妮都滚去上课了,剩下我们几个最后醉成了一摊烂泥。下午我们早早地起了床,她们没有租约只有一个同意书,我签了,然后用前两晚的小费交了第一个月的房租。就这样,我终于有家了。
“你是说,你当时去那城市已经三个星期了?”维克多脑子里过着一堆她可能住过的城市。她说话不带口音,没办法分辨她的老家在哪里。他很肯定她是故意的。
“对啊。”
“你之前在哪里?”
她只顾喝水,并不回答问题。把空瓶子轻轻地立在桌子的一角,然后靠着靠背坐了回去,从上往下慢慢揉着缠着绷带的手。
维克多站起来,耸着双肩脱下夹克衫,然后绕着桌子走到她身边,把夹克衫披到她身上。看见维克多朝自己走过来,她紧张起来,不过维克多在给她披衣服的时候,尽量不让自己碰到她的身体。等他走回到刚才坐的桌子边,她的神情才放松下来,把两只胳膊穿进衣服袖子里。夹克衫套在她身上像只大布袋,松松垮垮的,但她的手从袖口里露出来好像还挺舒服。
他决定与纽约那边联系,试试看能否发现线索:仓库式公寓房,营业到深夜的餐厅,再加上她说乘的是火车,而不是地铁,这应该是有区别的吧?他打定主意,要与纽约警方联系,查找女孩的信息。
“你那时候上学吗?”
“不上。只工作。”
听到有人敲玻璃,埃迪森出去了。女孩看着他走出去,露出开心的表情,然后转过身表情正常地面对着维克多。
“你为什么想去那个城市?”他问,“听起来你也不认识那里的什么人,也不像是计划要去的。为什么去那儿?”
“干嘛不去?新鲜啊,不一样啊。”
“那地方远吗?”
她扬起一条眉毛。
“你叫什么?”
“花匠叫我玛雅。”
“但你以前不叫这个。”
“有时候忘掉事情更容易,你明白吗?”她玩起了袖口,快速地卷起袖子又放下,再卷起再放下。这动作颇似以前包银餐具时的样子。“你在那里待过,却没法逃走,也没法回到过去的生活,为什么还抓着不放?回不去的事还牢牢记着,不是会让自己更痛苦吗?”
“还是说你忘了?”
“我只是说他叫我玛雅。”
在文身完成之前我几乎跟其他女孩没有接触,除了利昂奈特,她每天都过来跟我说话,帮我的伤背涂药油。她也让我看她的文身,既不觉得丢人也不觉得恶心。那图案已成为她的一部分了,像呼吸一样跟随着她,像她的动作一样优雅而不自知。细节的精致让我震惊,我猜,那样错综的文路和精细的层次是要多次反复填色的,肯定很疼。颜色褪了还要补,好的文身要花上几年的工夫来润色,我根本不敢想在花园里待到那个时候。
可如果我待不到那个时候,更可怕。
利昂奈特用托盘拿饭的时候,顺便会带上我的,里面还会有药。每隔几天我就会在硬皮工作台上醒来,花匠用手摸摸我已经文过的地方,看恢复得怎样,敏感度怎样。他从不让我看他,那间屋子跟我们住的半透明玻璃不同,从金属墙上我完全看不到一点点他的影子。
他工作的时候会哼歌,光听他的声音还挺好听的,可是跟文身针的低鸣声混在一起就很可怕了。他哼的都是一些怀旧金曲:猫王、辛纳屈、马丁、克劳斯贝,甚至还有一些安德鲁斯姐妹的歌。躺在那里受针的折磨,还要让它在我的皮肤里留下痕迹,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痛。但是我没别的选择。利昂奈特说在每个女孩的翅膀完成之前,她都会一直陪在她身边。我还没能探索花园是怎样的,也没能找到出路。我也不知道利昂奈特是知道没有出路还是根本就不想出去。我就只能让他把那个鬼翅膀文在我身上。我也没问过如果我反抗或是拒绝会怎样。
我刚想问,但是看到利昂奈特脸色发白,我只好把话题转移了。
我觉得她带我走过中庭的那条路有问题,想出去只有进花园的那一条路,就是穿过瀑布后的山洞。不管她不让我看的是什么,或是不想给我看的是什么——这两者完全不同,我可以等。这是胆小鬼的举动吧,不过这样才是务实啊。
我在花园待到第三周快结束的时候,他给我文身的活儿也做完了。
整个早上他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紧张,也从未这么专注过,中间休息的时间也短了不少,而且休息的次数也少了。他沿着最初文的脊椎线填色,把翅膀的轮廓描出来,文出脉络,给大一点的色块打雾。然后文前翅的部分,从前翅又回到脊椎线,在四块区域之间来回文,每块区域都要上色。仔细得不能再仔细了!
之后他把流出的血和多出的墨水擦掉,歌也不哼了,呼吸也短促起来。文身时,他的手一直很稳妥,可在抚摸文身的时候却颤抖起来,接着他又在我后背上仔细地涂了一层又凉又滑的药油。
“你太精致了。”他声音沙哑。“简直无与伦比。跟我的花园相得益彰。现在,……现在你得有个名字。”
他用两只拇指从文身开始的地方,即脊椎处开始摸,那里现在已经差不多好了,一直到我的脖颈后,头发扎起来的地方。药油还沾在他手上,我的头发变得又乱又重。他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把我从皮椅上拉下来,我双脚着地,可上半身还在皮椅上。我听到他手忙脚乱地解腰带,拉裤链的声音,我只能紧紧地闭着眼睛。
“玛雅,”他一边摸我一边呻吟地叫着我的名字。“你现在是玛雅了。你是我的玛雅。”
有人敲门,沉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叙述,女孩的表情既像是被吓到了,又像是很感激的样子。
维克多压低声音骂了一句,从椅子上探出身子把门拽开。埃迪森示意他到走廊里去。“你小子到底想干嘛?”他咬牙切齿地说。“她开始说话了。”
“排查嫌疑人办公室的小组找到了些东西。”他拿起一个大证物袋,里面满是驾照和身份证。“看起来他都留着了。”
“反正她们每个人都有。”他拿起袋子——天呐,真多——又摇一摇看下面一层的人名和照片。“你找到她的了吗?”
埃迪森又递给他一只小袋子,里面只装着一个塑料片。他立刻认出这是她的,身份证上写着纽约二字。照片上的她比现在小一些,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些,当然这表情不是温柔。他读出来:“英纳拉·莫里西。”可埃迪森却摇摇头。
“剩下的他们也扫描过了,正在排查。这个他们先查的,四年前英纳拉·莫里西这个人根本不存在。社保号码显示,这是个1970年代去世的,年龄才两岁的孩子。纽约警局派人去了最后登记的工作场所了,那是一个叫做晚星的餐厅。身份证上的家庭地址是一处危楼,但是我们打电话问餐厅找到了公寓的位置。接待我的特工漏了点口风给我,说那个地址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跟我们说过了。”维克托不明所以地说。
“对对对,她既诚实又坦率。”
他没立刻搭话,他在专心地看着身份证。他相信搭档的话,这是假身份证,但是这该死的假身份证做得真够逼真。要在平时,他肯定就被糊弄过去了。“她什么时候开始不上班的?”
“两年前,她老板说的。税务单也对得上。”
“两年……”他把大证物袋还给埃迪森,再把装着身份证的塑料袋折起来放进裤兜里。“让他们尽快把这些都查完;不行的话,调几个其他组的技术员过来帮帮忙。当务之急是确认医院里的那些女孩的身份。再去拿几副耳机给技术员,随时联系纽约警局。”
“收到。”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关着的门。“她刚刚真说了?”
“她的问题不在于说话。”他笑起来。“等你结婚了,埃迪森,或者等你的闺女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比起其他女孩,她算是好的了,不过青春期嘛,总会这样。从她们的话中过滤出重要的信息就好了,听话要听里面藏着的她们不愿讲的内容。”
“就是这样我才不愿意跟受害者谈,我宁愿跟嫌疑人谈。”也不等回话,他就昂首阔步地走回了技术办公室。
既然他走出房间了,不如就利用一下这个休息时间。维克多快步穿过走廊,向警队客厅走去,穿过办公桌和小隔间,到了作为厨房和茶歇间的小角落。他把机器里的咖啡壶拿出来,闻了闻,不热,好像也没完全走味儿。他找了两个看起来干净点儿的马克杯,倒好咖啡,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利用等候的时候,他又在冰箱里翻找没过期的食物。
他没想找生日蛋糕,不过也能凑合。很快,他手上多出了两盘装着厚厚蛋糕块的纸盘,还有几包糖和奶精。用手勾着杯子,他又回到了技术室。
埃迪森又皱起了眉头,不过还是帮他拿着盘子,看着他插上耳机。维克多没想藏着耳机线,他知道瞒不过女孩的眼。等他插好耳机,拿好盘子,又回了房间。
女孩见到蛋糕吓了一跳,他刻意不让自己露出笑容,把盘子和杯子推到不锈钢桌子的另一边。“我觉得你可能饿了。也不知道你喝咖啡加多少糖奶。”
“不饿,不过还是谢谢你。”她直接拿起咖啡小口喝着,做了个鬼脸,但吃起蛋糕却是先咬了一小口,接着咬了一大口。
等到她嘴里塞了满满一大口沾着糖霜的红色奶油花时,他说话了:“给我说说晚星吧,英纳拉。”
她没噎到,也没退缩,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就那么一瞬间,如果他没有刻意留心的话,根本无法察觉到。她咽下蛋糕,舔了舔嘴上的糖霜,嘴唇上还残留了一些红色奶油。“晚星是个餐厅,不过你已经知道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身份证,连同袋子一起放在桌上。她用指甲敲着身份证,表情时明时暗。“他都留着?”她怀疑地问。“这也太……”
“傻?”
“是。”她沉思着,蹙起了眉头,张开手掌压在了塑料卡片上。“所有的吗?”
“现在看来是这样。”
她晃着杯子,盯着里面的小漩涡。
“但是英纳拉和玛雅一样,都是虚构的,对吧?”他问道,语气温和。“你的名字,年龄,都不是真的。”
“也够真了,”她轻轻地申辩道,“够用就行。”
“能让你找工作找地方住。但是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
在纽约,有一个好处就是没人会问问题。纽约是人人都会去的地方,是吧?它是梦想、是目标,在那里几百万人做着同样的事,你消失在其中,无人知晓。没人会关心你从哪里来,也没人关心你为什么离开,因为他们都只关心自己,想着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者想着她们想去的地方。纽约历史悠久,但是每个住在纽约的人都只想着未来,即使你是从纽约来的——纽约人,你也可以去别的地方,生存繁衍。别人永远也找不到你。
一个露营包和一个旅行箱是我的全部家当,我就带着这些坐大巴到了纽约。我找到一个救济餐厅,只要我帮忙发食物就让我睡在楼上的小诊所里。有个志愿者告诉我,有个人刚给他委内瑞拉来的妻子办了假证件。我按着他给我的电话号码拨过去,他约我第二天到图书馆,在狮子雕像下面等候,一位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会来找我。
在比约定的时间过了一个半小时之后,陌生人终于来了,他的样子看起来不是那种让人放心的人。他约莫中等身材,很瘦,衣服看上去硬邦邦的,估计沾了汗水和别的什么,反正我也不想搞清楚。头发又稀又长,有些还打了绺,他还不停地吸鼻子。每次他抬起袖子擦红红的鼻子时,眼睛都要环顾四周。他可能是个造假天才,但是不难猜出钱都花哪里了。
他没问我名字,只是问了我想叫什么名字、生日、地址,要驾照还是身份证,还问我想不想捐器官。我们聊着聊着就走进了图书馆,终于找到了可以不说话的理由,他走到一块旗子前,让我靠着旗子白色的地方站着,给我拍了照片。我在来图书馆见他之前稍微打扮了一下,还买了一些化妆品,为了能像19岁。眼睛其实会暴露一切。如果你看得多,你就显老,不管其他的五官什么样。
他跟我约好,当天晚上在一个热狗摊位等他,到时候他会给我我要的东西。再见面的时候,他又迟到了——他举起一个信封。就是这么一个小东西,这么小,可是它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他告诉我要一千块,但是如果我跟他睡的话五百块就行。
我付了一千。
我们往不同方向走了,那天晚上我没回救济餐厅过夜,而是朝青旅——避开了那些知道我会办非法证件的人——方向走去,我打开了信封,第一次端详了英纳拉·莫里西这个名字。
“你为什么不想被找到?”他用一支笔搅着刚倒进咖啡里的奶精。
“我不担心被找到;要想被找到,总得先有人去找你。”
“为什么没人找你?”
“真想念纽约啊。没人会问这种问题。”
耳朵里有轻微的噼啪声,有个技术员打开了话筒。“纽约那边说她三年前过了GED考试。考得很好,可是没去注册SAt考试,也没要成绩单,不准备给什么学校或是老板看。”
“你高中就辍学了?”他问,“还是因为不想读学位才去考了GED?”
“你现在已经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过去大概轻易就能挖出来了,不是吗?”她吃完蛋糕,把塑料叉子端端正正地摆在盘子上,再嘶啦一声把纸包撕开,然后把里面的糖倒在盘子上。她舔了舔那只唯一没绑绷带的指尖,然后蘸了点糖,送进嘴里。“不过那只在纽约。”
“是的,所以你得告诉我之前发生的事。”
“我喜欢当英纳拉。”
他说:“但她不是你。”语气温和。她眼神变得愤怒了,但像之前一闪而过的微笑和惊讶一样,也稍纵即逝。
“玫瑰换了其他名字不还是同样芬芳?”
“那是修辞,不是身份。你是谁这个问题,与名字无关,而是与你过去的经历有关,我要知道你的过去。”
“为什么?我的过去跟花匠的事无关,可那才是你要关心的不是吗?花匠和他的花园?还有他的蝴蝶?”
“如果他能活到审判那天,我们需要给陪审团提供可靠的证人。一个女孩连名字都不愿说实话,这算不上可靠。”
“就是个名字而已。”
“对你,就不仅只是名字。”
她唇间又闪过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福佑也说过这话。”
“福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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