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兰以前很会巴结人,为了让花匠高兴,他让她做什么都行,对别人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唯一目的就是想让花匠爱上她。她被带进来之前,大概也受过伤害。花园里像她这样的女孩一般都会有其他的标记,也就是另一副翅膀,翅膀文在脸上,表示她们喜欢做他的蝴蝶。但是花匠对洛兰有别的打算,因此让她出去了。
他把她送到了护校,还让她去读烹饪课,她被摧残得基本上没有自我了,所以为了他,她什么都会去做。她真是全心全意爱他,所以从没想过逃跑,也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花园、死掉的蝴蝶、以及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活着出去的蝴蝶们。她上了课,回到花园就仔细研究,自己练习,到21岁生日那天,他把她所有的黑色露背裙都收走了,换了一套普通的灰色制服给她穿上,然后她就成了花园里的厨师兼护士。
可是那以后他再也没碰过她了,除了交代工作也不跟她说话,所以她终于开始恨他了。
我猜她恨的程度还不算太深,所以并没有向别人说起过花园。
天气好的时候——虽然不多——我几乎觉得她有些可怜。她现在大概四十多岁了?算是第一批蝴蝶,她这辈子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花园里过的。有些时候,可能你就是会毁了自己。她的方式起码帮她逃脱了泡在玻璃里的命运,不管后面她有多么后悔。
我们都很烦这个厨师兼护士。就是那些一样跪舔的女孩也看不起她,因为她们觉得如果做到她那种程度的话,她们就会逃出去,找机会叫警察来帮剩下的我们逃生。至少她们跟自己是这么说的。如果她们真有机会了,可能也……我也不知道。我的确听到过各种说法,说有一个女孩逃出去了。
“有逃出来的人?”埃迪森追问道。
她咧嘴一笑。“有这种传闻,也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们这一群里反正没有,利昂奈特那一代也没有。其实挺假的,不过我们大都会信,不是真的信,只是因为需要相信活着出去是有可能的而已。当然有洛兰这样有选择还是留下来的人,要相信能活着出去也是很难的。”
维克多问:“你有试过逃跑吗?”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这些女孩跟三十年前的她们大概不同。福佑可能看洛兰木讷,所以特别喜欢作弄她。洛兰本可以在饭菜或者药物里面做点手脚,可这样的话,花匠又会发怒。她骂我们也没用,因为那些骂人的话对我们根本不起作用。
负责维护花园的人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他们在温室里的时候,我们都被藏在墙后面,从来不准出来被人看到,也不会让人听到。墙不仅挡住了视线,而且隔音。我们也听不到他们说话,跟他们听不到我们一样。据我们所知,洛兰是唯一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人,但是又不能让她帮我们做事或是传消息出去,她不仅不帮忙,反而会直接去花匠那里告密。
然后,走廊的玻璃柜里就会又多出一个裹在树脂里的女孩了。
有时候看着洛兰那么赤裸裸地嫉妒玻璃柜里的女孩,我都觉得难过。她很可怜,可是也很可恨,老天爷啊,妈的她居然会嫉妒那些被杀死的女孩,因为花匠爱着那些女孩,所以他会专门过来看她们,记得她们每个人的名字,走过时跟每一个女孩打招呼,说她们是他的。我有时觉得洛兰很想加入她们的行列,她很想念以前花匠爱她的那些时光。现在他爱的是我们。
我觉得她还不知道她再也不会进玻璃柜了。玻璃柜里的女孩都是在她们最美的时候被保存进玻璃柜的,她们背上的翅膀颜色绚丽,皮肤柔嫩,光洁无瑕。花匠根本不会保存一个四十好几的女人的——也不会管她死的时候多大了——那种美早在几十年前就消失了。
美好的东西都是短暂易逝的,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跟我这么说过。
他深信这点,所以努力让他的蝴蝶们获得一种奇异的永生。
维克多和埃迪森都默不作声。
没有人会没事找事主动要求调到儿童伤害刑侦科的。来这儿总是有缘由的,维克多也清楚手下人为什么来这里工作。埃迪森盯着自己砸在桌子上的紧握的拳头,维克多知道,他在想着他那8岁走丢的妹妹,至今还没有找到她。残酷的案情总像在他心口打了一拳,让家属等消息的说辞基本就是无望的。
维克多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女儿。她们没事,但是他清楚,她们一旦有事,他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
但是,在儿童伤害刑侦科,这些案件会让人想起自己的事,加上探员们工作起来都很投入,他们往往也会是最容易崩溃、最容易失去希望的人。在这个部门摸爬滚打了三十年,维克多亲眼看到许多探员多多少少出现过这样的状况。有一次,因案件现场情况恶劣,他们没能救出孩子们,结案后,在葬礼上看着那么多小小的棺材,他也几乎崩溃了。但是女儿们称他是“超级英雄”,就为这名号他还是留在了这里。
这个女孩从没有过她心目中的“超级英雄”,他也不清楚她有没有想过要一个“超级英雄”。
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他不安地感觉到,她能够看穿他们,她从他们身上看出的东西远比他们能从她身上看出的东西要多得多。
“花匠来找你的时候,带上他儿子了吗?”他想拿回一点房间里的控制权。
“带他儿子来?没有。但是艾弗里基本上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他有没有……跟你那个?”
她耸耸肩回答道:“我在他的关注下背过几次坡的诗,不过艾弗里不喜欢我。他在我身上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恐惧。”
花匠在三种情况下会杀女孩。
第一种是当女孩年龄太大的时候。“上架”时间截止到21岁,过了这个时间,那!美就会在须臾之间从指缝溜走了,因此他得在能抓住的时候紧紧抓住。
第二种与健康有关。如果女孩病得太重,或者伤得太厉害,还有就是到了怀孕期。嗯,就是怀孕。怀孕到了后期跟病入膏肓差不多,无可救药。他讨厌怀孕这样的事。洛兰每年给我们打四次避孕针,免去怀孕的麻烦,不过没有哪种节育方法能确保万无一失。
第三种,与完全不能适应花园里的生活有关。如果她过了几周还是哭个不停,或者绝食自杀的次数超过了“允许”的范围,还有就是反抗得太过,女孩就完了。
艾弗里以杀女孩取乐,虽然有时候不是故意的。只要他杀了人,他老爸就不准他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来花园,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他还是会来的。
我去了花园之后,大概过了两个月,他就来找我了。利昂奈特当时陪着一个新来的还没取名字的女孩,福佑正在对付花匠,所以我就跑到瀑布上面的小悬崖上去,想要重读坡的。如果不是想要跳崖的话,大多数女孩是不会来这崖上的,所以我一般都是一个人过来。一个人在上面很安静。上面很安静,不过话说回来,花园里总是很安静的。有些女孩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即便她们玩起追逐或者捉迷藏的游戏,也不会大声嚷嚷的。一切都被克制着,压抑着,我们也不知道是花匠喜欢这样,还是我们出于本能就这样了。我们是一伙的,我们的言行都是学先来的蝴蝶们,她们也是模仿先于她们的蝴蝶们,因为花匠干这一行已经有他妈的三十多年了。
他不会绑架16岁以下的女孩子,当不能定女孩年龄的时候,他宁愿找年纪大一些的,所以一个蝴蝶的最长生命周期也不过五年而已。不算上重叠的时间,怎么的这里也有过六代蝴蝶了。
我在餐厅遇到艾弗里的时候,他跟他父亲一样穿着燕尾服。但是这次他穿的是牛仔裤和敞着扣子的衬衫。我背靠着岩石坐着,书放在我的膝盖上,透过玻璃屋顶,我享受着温暖阳光,一抬头却看到他的影子挡住了我的视线。他的胸口有抓痕,脖子上还有像是咬痕的印子。
“我父亲想要一个人独享你,”他说,“他完全没有提过你,连你的名字也没说过。他是不想让我惦记着你。”
我翻过一页书页,继续看着。
他一只手扯住我的头发让我仰起头来,另一只手使劲儿地打我的脸,疼得我龇牙咧嘴。“这回可没有勤杂工来救你了,你这全是自找的。”
我抓着书,什么也没说。
他又打了我一下,血从裂开的唇滴在我的舌头上,溅到我的眼前,是明亮的红色。他一把把我的书抽出来扔进水里,我不去看他,只是看着书消失在瀑布的尽头。
“你跟我过来。”
他扯着我的头发拉我进去,福佑给我编得好看的法国扭辫被他扯得乱七八糟。只要我没跟上他,他就转过头再揍我。从其他女孩身边走过的时候,她们都把头转过去不发一声,有一个女孩哭了,她旁边的女孩赶紧制止了她。她们都怕哭声惹得艾弗里更加兽性大发。
他把我扔进一间我从没进过的房间。房间就在文身室旁边,离花园前门很近。这间平时都是锁上的,只有用的时候才打开。屋里已经有了一个女孩子,她的手腕被很沉的铁环绑在墙上。腿上、脸上,满是浓稠的鲜血,胸部的一边还有一个可怕的咬痕,她头向前伸着,角度很诡异,就连我砰的一声滚到地上,她都没抬眼看一下。
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艾弗里的手摸着女孩鲜亮的红头发,手指弯曲着伸进她的头发里,然后把她的头向后一拽,只见女孩脖子一圈儿都是手印,一边的骨头戳进皮肤。“她不像你那么强硬。”
他低下头看我,明显是在等着我反抗他。但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干。
不,也不完全是。
我背坡的诗,把我知道的所有诗句都背了一遍,然后就这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背着那些诗,直到他又把我扔到墙边,嫌弃地冲我咆哮了一声,连裤子都没穿好就迈开步走了。我觉得这该算是我赢了。
那个时候其实也没什么胜利感。
我等自己不再感觉到屋子旋转的时候,站起身来,想找到钥匙,或者闩扣也可以,我想帮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卸下那副大手铐,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我发现了一间锁住的小屋,使劲拉门把手,才拉开一条细缝,只见里面有鞭子、连枷、棍子和夹子,还有那些我一想到就会发抖的刑具。我虽然发现了那么多东西,却没找到任何东西可维护那个女孩最后的一丝尊严。
所以我找了裙子被撕扯后剩下的布片,找了各种方法把她的主要部位围住,然后吻了她的脸颊,在心里把能想到的道歉的话都想了一遍,跟她道了歉。以前我可从没跟任何人道歉过。
我对着浑身是血的她轻声说:“他不能再伤害你了,吉赛尔。”
然后我就光着身子走进了走廊。
身上到处都疼,每个女孩路过我身边都同情地发出嘶嘶声,却一个都不上来帮我。一般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们该去找洛兰哭诉,她会把各种伤进行归类,再跟花匠报告,但是我不想看她那张铁石心肠的脸,也不想让她再按上那些已经瘀血的伤口。我在池塘里找到了我的书,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窄窄的淋浴间里,水要到晚上才有——每个人都有固定的洗澡时间,不过你如果刚刚是跟花匠在一起的话,那就另当别论。有些女孩在这里待得时间久了,学会了控制水龙头的本领;还有些女孩给自己争取到了特权;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我要到几个月之后才会有。
我真得很想哭。我看到过大多数女孩一次又一次地哭过,有些女孩哭完之后会觉得好受一点。我自从6岁遇到那该死的旋转木马事件之后,就再也没有哭过,那时候我被困在绘制精美的旋转木马上,坐了一圈又一圈,眼睁睁地看着我父母一个一个地离开,完全把我抛在脑后。我在淋浴间坐了好几个小时,结果到底还是没流一滴泪。
福佑找到了我,她刚洗好澡,水从她身上滴下来,她用湛蓝的毛巾包住了头发,跟她后背的颜色一样。“玛雅,怎么……”她马上哽住了,直愣愣地盯着我,“他妈的,怎么回事儿?”
我连说话都疼,被扇了那么多下,我的嘴唇肿了,下巴疼得不行,其他的就不提了。“艾弗里。”
“你在这儿等着。”
好像我还能去什么地方似的。
但是她回来的时候,带回了花匠,他的头发少见地乱蓬蓬着。她带他进了房间,一个字都没说,放下他的手,就走了。
他的手在颤抖。
他慢慢地走过来,每看到一处伤,一处咬痕,一处抓痕,还有那些深深的淤血和指印,他脸上的恐怖就拉长一分。最恶心的是——虽然很多地方都很恶心——他是真的关心我们,或者至少是关心着他眼中的我们。他跪在我面前,帮我检查伤口,眼睛里满是关爱,指尖全是柔情。
“玛雅,我……我真是太对不起了。真的,对不起。”
“吉赛尔死了,”我轻轻说,“我没能把她弄下来。”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是真的痛心。“先不管她了,我们先把你的伤处理一下。”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他在花园里还有一间套间。他带我穿过文身室,吼着洛兰的名字让她出来,我都能听到她从隔壁的医疗室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的声音,盘好的银棕色的头发都乱了,掉下的头发在脸的两旁摆动着。
“给我拿绷带,消毒剂,还有消肿的东西。”
“怎么——”
“快去。”他打断了她,瞪着她,直到看不见为止。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拿着一个小网兜,鼓鼓囊囊塞了一堆临时装好的东西。
他用力按着墙上的垫子,输了一串密码,然后墙上的一块地方就移开了,映入眼帘的是酒红、深金和红木点缀的房间。有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长椅,高高的吊灯下面是一张活动躺椅,墙上挂着电视,他急匆匆地带我走了进去,我只看到了这些。穿过另一扇门,是一间浴室,里面有一个比我的床还大的内嵌式涡流浴缸。他扶我坐到浴缸边上,打开水,然后沾湿一块布帮我擦血迹最多的地方。
“我不会让他再对你下手了,”他小声说,“我儿子……他缺管教。”
诸如此类。
我让他做着一切,也随便他说着些对我宠爱有加的话。他处理好我的所有伤口,送我上床,帮我掖好被角,又从洛兰手里拿过一只托盘。我没想到我能睡着,但是我真的睡着了,他也一晚上都睡在我身边,一边摸着我的头发和身体,一边贴着我的脖子呼吸着。
第二天下午,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福佑陪着我,洛兰看我醒了,扔给我一个包裹。福佑叽叽咕咕地数落着这位坏脾气的女人,说她该把自己的头塞烤炉里,我打开包裹,看见一个棕色的平装书,就笑了起来。
是一本坡的书。
“所以花匠是不同意他儿子那样做的?”
“花匠很珍惜我们,也真的觉得杀了我们可惜。艾弗里就……”她摇摇头,双腿在椅子下夹紧,身子突然缩了起来,一只手按着肚子。“不好意思,我真的要去一趟洗手间。”
技术分析员立刻打开门,英纳拉起身跟着她,还瞄了维克多一眼,像是问他同意不同意。见他点了头,她们就走了,顺手把身后的门也关上了。
维克多翻看起一堆走廊的图片,想数一数究竟有多少副蝶翅。
“你觉得他绑架的所有女孩都在这里了吗?”埃迪森问。
“不是,”维克多叹了口气,“我希望能说是,但是如果一个女孩像刚才说的那样受伤了,毁了翅膀或者后背呢?估计他不会展示这种女孩,展示出来的都是完好的。”
“可她们死了。”
“但是完好的保存了起来。”他拿起一张最近的照片。“她说这是玻璃柜和树脂;让现场的技术人员确认了吗?”
“我问问看。”埃迪森猛地从桌子旁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电话。自从他们成搭档以来,维克多就没见过他打电话时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电话号码刚拨完,他就开始在窄小的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像是一头被困住的老虎。
维克多拿起别在埃迪森笔记本上的笔,潦草地在装身份证的袋子上,写下一些单词的大写字母,又把袋子打开,把所有的塑料卡片一股脑儿倒在桌子上。这些卡片让埃迪森好奇,他在卡片里翻找着,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张。卡西迪·劳伦斯。
利昂奈特。
在她被绑架的三天前,她办好了驾照,照片上的她满脸兴奋,这张脸彰显着微笑和喜悦。他极力想象着,时间如何让这样挂着微笑和喜悦的女孩变得目光那么凌厉,而且还是她在花园迎接英纳拉。他实在无法想象出这样的画面。就算他把身份证和一张玻璃柜里的南瓜色翅膀照片放在一起,他还是无法把二者联系起来。
“你觉得哪个是吉赛尔?”埃迪森问,把手机塞回裤兜。
“这么多红头发,猜不到,除非英纳拉告诉我们她的蝴蝶是什么样。”
“他干这个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们怎么一点儿都没发现端倪呢?”
“如果警方没接到那通电话,或是没注意到我们在一些失踪人口名字上作的特别警示标志,你觉得他还能继续这样悄无声息地做多久?”
“真他妈的问到点子上了。”
“技术员那边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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