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开小冰箱的门,看看里面有什么吃的。我是真的饿了,但是老在吐个不停地的人身旁忙碌,我也没了胃口,什么都不想吃。
“你背上是什么?”
我立刻把门关上,想挡住里面的光,但已经没用了。
他走到我后面,挤到炉子旁边,借着上面暗淡的光,仔细地观察了翅膀上精致但令人痛苦的细节。通常我都会忽略它们的存在。想看的话,他会拿镜子让我们看,但我从没要过镜子。福佑倒是想让每个人都定期看一看。
这样我们就不会忘记自己是什么东西。
蝴蝶是生之须臾的生物,这也是她想让我们记住的事。
他的手指抚过深铜色的经脉和前翅的彩色边缘,又摸过线条细分成的人字纹。他手法很轻,害得我起了鸡皮疙瘩,可我还是站着纹丝不动。他没问话,但我想,知父莫若子。他的手指慢慢滑到了翅膀的底下,粉色和紫色的地方,我闭着眼,双手在两边攥成了拳头。他没有继续向下摸,反而往里压,拇指沿着中间的黑色轴线,到了最顶部就不再摸了。
“真美,”他口中默念,“为什么文蝴蝶?”
“去问你爸爸。”
他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在他父亲的所有物上战栗,但他没有把手缩回去。“他对你做的?”
我没回答。
“很疼吗?”
最疼的是,只能躺在那儿,任凭他强暴。但我没说出口。我也没说看到新来的女孩背上出现第一条线的时候有多么疼;没说刚文的时候皮肤敏感到好几个星期不能好好睡觉;也没说我连俯卧也不行,因为会想到他在文身床上面第一次强暴我,进入我的身体,给我取新名字的场景。
我什么都没说。
“他……他对你们所有人都这样吗?”他的声音也颤抖了。
我只有点头。
“我的天。”
跑啊,我心里大声地喊。快跑啊,快去找警察,不然把门都打开,让我们自己去找警察。快做点什么——干什么都行——只要别站在这里!
但是他什么都没做。他站在我身后,手掌贴在那幅墨水和伤疤组成的地图上,让沉默变成一头会呼吸的、在喘气的野兽。我只好走开,再次打开冰箱的门,仿佛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拿出一只橙子,用屁股把门顶着关上,身体倚着柜台的一部分站着。柜台只有这一部分与其他地方呈垂直线,柜台称不上是座孤岛,但却把厨房和餐厅划了个界。
戴斯蒙德想过来,可是双腿无力,跌坐在我脚边,靠在橱柜上。他的肩膀擦过我的膝盖,我还是有条不紊地剥着橙子。我每次都想剥成一条完整的橙子皮,螺旋那种,但每次都不成功,总是会断。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觉得呢?”
“妈的。”他屈起膝盖,让身体紧贴着膝盖,双手抱住自己的后脑勺。
我掰开一角橙子,吸完了把籽又放回到皮上。
沉默的野兽还在疯长。
橙汁吸完了,我就把一角直接扔嘴里嚼。霍普以前总是取笑我这样子的吃法,说我这样吃会让男生不舒服。我就会冲她吐舌头,跟她说男生不需要看我吃。反正,戴斯蒙德也没在看。我就接着吃第二瓣,第三瓣,第四瓣。
“还没睡,玛雅?”门口传来花匠轻轻的声音。“不舒服吗?”
戴斯蒙德抬起头,脸色煞白,满脸受挫,但是既没起身也没说话。他坐在地板上,靠着橱柜,除非花匠进来走到柜边往下看,否则他是不会被发现的。花匠从来没进过厨房。
“我没事儿。”我回答说。“就是在瀑布下面冲了澡,想来吃点儿东西。”
“连衣服也懒得穿了?”他笑起来,走进餐厅,坐在他专属的带坐垫的大椅子上。到目前为止,他大概还没发现椅子背后的东西。福佑在椅背上抠了个粗糙的王冠。我得承认,那椅子是有点儿像王座,厚厚的垫子用红丝绒裹着,光滑的乌木顶端还有卷轴似的装饰。他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因为没扶手,一只手肘搁在了桌子的边上。
我耸耸肩,又拿了一瓣橙子。“这儿又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看起来异常居家,身上只有一条蚕丝睡裤,坐在阴影里。炉灶上细碎的光线映出他手上的光面戒指。我看不出他刚才是在自己的套房里睡的,还是跟别的女孩睡的,虽然他不怎么会在女孩房间里过夜。除非他妻子不在家,他一般每晚至少有段时间是在花园里度过的,但是在哪间房,我从没见过,也不可能看得见,即便我爬到树的最上面也看不到。“过来跟我坐。”
我脚边的戴斯蒙德用拳头抵住嘴巴,脸上爬满了痛苦。
我把没吃完的橙子连同皮和籽放在料理台上,顺从地绕过台子,走到桌边的阴影里去。刚想坐到最近的凳子上,就被他一把拉进怀里。他一手勾着我的后背和屁股,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扣住我放在大腿上的双手。
“女孩们对戴斯蒙德是什么反应?”
要是他知道戴斯蒙德就在这里的话,估计不会问这种话。
“她们……都挺小心的。”我想了一会儿。“我想大家都在猜他到底像不像你或艾弗里。”
“期待什么结果?”我瞥了他一眼,结果他笑了起来,在我的锁骨上亲了一口。“她们应该不怕他吧?戴斯蒙德是最不会伤害别人的。”
“她们最后肯定都会习惯他来这儿的。”
“那你呢,玛雅?你觉得我小儿子怎么样?”
我差点儿看了看厨房,但是既然他不想让他爸爸知道他在这儿,我就不能出卖他。“我觉得他还是不明白。他根本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深吸一口气,让我自己缓一缓,并且暗示自己,接下来的问题我是替戴斯蒙德问的,我要让他知道花园的真面目到底是怎样。“为什么要展示?”
“什么意思?”
“你已经留住我们了,为什么还要展示出来?”
他没吭声,手指在我的皮肤上随意地画着圈,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父亲收藏蝴蝶,他会出去捕蝴蝶,如果他捕不到好的,就雇人帮他捕,然后再用针把它们活活钉在玻璃匣里。每一只都用黑丝绒衬底,用小铜标刻着它们的通用名和专属名,然后挂在他办公室的墙上,简直是一个蝴蝶标本博物馆。有时候他也会把我母亲的刺绣作品挂在那些蝴蝶框中间。有绣蝴蝶的,也有绣花卉的,在美丽的布料上显得特别出挑。”
他的手从我的大腿游走到了我的后背,抚摸着前翅。他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形状。“他在办公室的时候是他最快乐的时候,所以退休之后,他每天都待在那里。但是那个房间有一个小电炉,有一天,所有的蝴蝶都被烧掉了,一个不剩。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收集制作的蝴蝶,都没了。从那以后,他就变得不一样了,过后不久就去世了。我猜,他大概觉得自己的生命也被那场火烧掉了。
“办完他的葬礼,第二天,我和母亲去了独立日集市。他们要给母亲颁奖,表彰她在慈善方面的功绩,她也不想让大家失望,所以就去了。很多人都围着她,表达同情,我就一个人去逛那个小集市,然后就看见了那个女孩:她戴着羽毛做的蝴蝶面具,正在给从丝绸迷宫里走出来的小朋友发一些小羽毛和丝玫瑰花瓣做的蝴蝶。她特别明亮、耀眼、朝气蓬勃,让人觉得蝴蝶是不会死的生物。
“我进迷宫的时候冲她笑了一下,然后她也跟进来了。从那里把她带回家不难。刚开始我把她放在地下室里,直到后来我建了花园,才给了她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当时我还在上学,又刚刚接手父亲的生意,没过多久又结婚了,我就想着她肯定很孤单,就算住在花园里也没什么用,所以我又找了洛兰来照顾她,然后又找了别的女孩来跟她作伴。”他沉浸在回忆里,这回忆对他来说绝非是件痛苦的事情。对于他,这一切都很正常,理所当然。他不是把夏娃带到花园里去,而是围着她造了一个花园,像天使持着烈焰熊熊的剑,只为看守她。他拉着我,让我紧贴着他的胸口,让我靠在他的颈窝里。“她死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我想都不能想她的生命居然那么短暂。我不想忘记她。只要我能记住她,她的每一部分就还仍然活着。所以我造了玻璃柜,研究了保存她身体不腐的方法。”
“树脂。”我小声说,他点了点头。
“不过首先要防腐。我公司的生产部里有甲醛和甲醛树脂,用来处理织物的,信不信由你。很简单,多订一些,然后把多余的拿过来。把血换成甲醛,就能延缓腐坏,然后树脂就可以慢慢成型了。你走了以后,玛雅,也不会被忘记的。”
最令人作呕的是,他是真心觉得自己在安慰我。除非发生什么意外,或是我惹他生气了,再过三年半,他就会往我的血管里灌甲醛了。我也很清楚,他一定会全程陪在我身边,可能帮我梳头发,或是摆好姿势,等血放空,再把我放进玻璃柜里,倒满树脂,给我二次生命,不会被电火炉夺走的生命。每次他路过我的橱前,都会默念我的名字,永远地记住我。
坐在他腿上,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情感,绝非幻觉。
他慢慢把我推下来,打开双腿,让我跪在中间,一手摸着我的头发。“告诉我你不会忘记我,玛雅。”他一手把我拉近,一手忙着解裤带。“不要等到那个时候。”
等到我早就死了冷了的时候,他看到我的身体,还会勃起。
我只能听话,因为我一直都听话,因为我还想再活三年半,即使那意味着这个男人告诉我他爱我。他几乎要让我窒息的时候,我听话;他猛地把我拽回到他膝盖上的时候,我也听话;他让我对他保证,说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时候,我还是听话。
但这一次,我没有在脑子里背诵别人的诗句或故事,我在想,厨房那边的那个男孩,听了这一切,会怎样。
很久以前,我确信对门邻居是恋童癖的时候,靠的不仅仅是他的长相,我还从那些被收养的孩子们的表情、从他们身上的瘀伤、还有从他们懂的那些不堪的东西中获取的信息。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知道除了自己,其他人也被侵犯了。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说出来。我看到他们脸上的淤青就知道,早晚他会把头伸进我的裙子里来,在他还没有拉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小声说要给我礼物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恋童癖。
他完事之后亲了我一下,然后叫我去休息。走出餐厅的时候他还在提裤子。我走回料理台边,拿起剩下的橙子,然后坐到戴斯蒙德旁边。我看到他满脸泪痕,眼中还闪着泪。他盯着我,眼中只剩呆滞。
那是受伤的眼睛。
他在找话跟我说,趁此间隙,我吃完了剩下的橙子,可他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把他的毛衣递给了我。我穿上毛衣,看他伸出一只手,就牵住了。
他永远不会去找警察。
我俩都明白。
刚才的半个小时不过使他更恨自己了而已。
“你还没问谁活了下来。”
“只有在我说出你们想知道的东西之后,你们才会让我去看他们。”
“没错。”
“那我就等完了再过去,好好地去跟她们聊聊。反正我现在过去也没什么用。”
“我突然相信你说的,你在6岁之后就没再哭过的事了。”
一丝浅笑闪过她的面庞。“妈的旋转木马!”她的声音很轻快。
福佑做过一个旋转木马,我提过这事儿吗?
她基本上妈的什么都能给你捏出来,一板一板地送到炉子里去烤,洛兰就在旁边盯着她。她是唯一一个有权用炉子的,也是唯一一个开口问的。
利昂奈特死前那晚,我们在她床上相拥而眠,她跟我们讲她小时候的故事。没说人名也没提地方,可说得还是一样好,她最喜欢的那个故事,一讲就笑,就是旋转木马的故事。
她爸爸是做旋转木马的,小卡西迪·劳伦斯有时会画一些形象出来,她爸爸就会跟她一起设计,让她选好木马脸上的表情和颜色,然后用到下次的工程里。有一次,她爸爸带她去一个流动嘉年华送木马和雪橇。大家合力把木马放在圆盘周围,她坐在轨道上看着他们在金色的柱子上排好管路,然后木马就能上下动了,都装好了,她就围着旋转木马跑啊跑,拍拍每个小马,在它们耳边叫它们的名字,提醒它们不要忘记。她知道所有马的名字,爱着它们每一匹。
花匠的特点不是孤例,不过是极端而已。
但是木马不是她的,到回家的时候,她不能把它们带走,因此,从此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哭,因为她跟她爸爸保证过,她不哭,也不惹麻烦。
那时候是她第一次做折纸马。
他们搭了一辆卡车回家,一路上她折了二十多个纸马,刚开始用笔记本上的纸和快餐发票折来练习,最后终于折得像样子了,等到家的时候,她就用打印纸折了。她做了一匹又一匹,一匹又一匹,每个的填色都和那些留下的木马一样,边涂还边叫它们的名字,做好之后,她又画好细细的柱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在纸马中心黏好。
她给旋转木马的地板画了多彩的图案,在帐篷的内部也画上画,甚至连底座边儿上也画了精细的花朵,然后她妈妈帮她把旋转木马组装好,她爸爸帮她在底座上加了一个曲轴,让木马真的能慢慢转起来。父母都很为她骄傲。
她被绑架的那天早上,她出门去学校的时候,那个旋转木马就放在家里壁炉架上最显眼的地方。
利昂特死后,我让自己忙着照顾那些新来的不知名的女孩子。
福佑就做她的黏土人像。
她做的东西没给人看过,我们也不问,让她自己处理自己的伤心情绪。有一件东西她做得特别专注。说实话,只要跟亮铜蝶无关,我也不会那么担心。她为几个死掉的女孩做过蝴蝶塑像,不知怎的,我觉得这些两英寸高的蝴蝶反而比玻璃柜里的那些女孩更让人毛骨悚然,于心不安。
不过那个时候,新来的女孩身体感染特别严重——她的文身怎么都愈合不了。虽然感染的地方还不至于致她死亡,但是翅膀估计没办法挽救了,花匠是不会接受这种结果的。他选我们就是为了背后的风景。
一大早天还没亮,门就关了下来,本来文身的时间也会这样,但是再开的时候,她不在文身室了,也没在自己的床上。玻璃柜里也没有她的身影。连一句再见也没有,她就消失了。
什么……都没了。
一丝痕迹都不留,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找不着她,回房间的时候福佑也在,她交叉着腿坐在床上,膝上还放着一个裹裙盖着的小包裹。她面色苍白,眼下是深深的阴影,我不知道利昂奈特跟我们告别之后,她有多久没睡了。
我坐到她身旁,一条腿压在身下,背靠在墙上。
“死了?”
“就算还没,也快了。”我叹了口气。
“那你就要一直等到新女孩来,再照顾到她文好身了。”
“大概吧。”
“为什么?”
过去一个星期,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因为利昂奈特觉得这很重要。”
她把布拿开,露出一个旋转木马。
利昂奈特来到花园的时候,做过另一个折纸旋转木马,她死后,木马就一直放在福佑床头的架子上。福佑用她自己的材料也做了一个,复制出了所有的花纹图案和颜色,金色的柱子上还有突起的旋转花纹。我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顶上的小红旗,木马转了一下。
“我一定要做,”她默默说,“可我不能留着。”
福佑突然哭得泣不成声,涕泗横流。她不知道我的旋转木马故事,她不知道我当时坐在一个红黑相间的木马上,到最后才明白我父母不爱我,或者说不够爱我。那天我终于明白——并接受了——没人想要我。
我把木马从她膝上慢慢拿起来,用脚趾头碰碰她膝盖。“洗洗。”
她打了个嗝,默默从床上下来去洗了,把两周以来的悲伤和愤怒统统洗掉,我研究着那一只只木马,看有没有十年前我洒尽最后一滴泪的那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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