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特维诺夫开始读书,然而他读不进去。他走出房间,散了一会儿步,听听音乐,看看赌博,又回到自己房间重新试着读书——仍旧毫无用处。时间过得特别慢。毕沙尔金,那个心地善良的和解中间人来了,一坐就是三个小时。他又说又聊,提出一些问题,拉拉杂杂地发着议论,一会儿议论高尚的题目,一会儿又扯到有益的事物,终于弄得非常无聊,可怜的李特维诺夫差点没叫了起来。在使人感到无聊——令人烦闷的一种冷漠的、毫无出路的、完全绝望的无聊——的方面,毕沙尔金可真是从无对手的,甚至那些品德最高尚的人,善于制造无聊的名家,也甘拜下风。他的头发剪短梳光的脑袋,他的淡色无神的眼睛,他的端正的鼻子,单是这一副长相就使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沮丧的印象。而他那慢吞吞、像是睡意蒙眬的男中音的嗓门,似乎是天生为了坚信地、明白地说些尽人皆知的名言,诸如二二得四,绝不是五,也不是三,水是湿的,善行值得称赞;又如在金钱事务上,个人跟政府一样,政府也跟个人一样,必须要有信用。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个道地的好人呢!罗斯的命运就是如此:我们的优秀人物是枯燥乏味的。毕沙尔金走了,又来了宾达索夫。他马上厚着脸皮向李特维诺夫借一百盾。李特维诺夫也就如数给他,尽管对宾达索夫丝毫没有好感,甚至还厌恶他,也明知道这笔钱是一辈子也拿不回来了,而且他自己正需要钱。那么,读者会问了:他为什么把钱给他?天知道为什么!俄国人在这方面也是了不起的。请读者把手放在心上,回忆一下自己一生中做过多少次这种绝对没有道理的事吧。宾达索夫对李特维诺夫连谢都没有说一声,还要了一杯巴敦红酒喝了就走,连嘴唇都没擦干净,却老着脸皮把脚跟碰得很响。李特维诺夫望着这位远去了的小气鬼的红颈项,心里一个劲儿地怨恨自己。傍晚他接到达吉雅娜的来信,她告诉他,由于她姑母的身体不适,她不可能在五六天之内到巴敦来。这个消息使李特维诺夫心里很不愉快,更加重了他的烦闷,所以他情绪很坏,很早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也不比前一天好,好像更坏。李特维诺夫的房间里从一清早起就挤满了同胞们:庞巴耶夫、渥罗希洛夫、毕沙尔金、两个军官、两个海德堡的大学生,他们一拥而至,一直坐到快吃午饭的时候还不走,尽管很快就找不到话题,而且明显地感到无聊极了。他们只是不知道到哪儿去,所以跑到李特维诺夫的房间里来,于是像通常所说的:“搁浅”在此地了。起初,他们谈古巴廖夫已经回到海德堡了,应当到他那儿去一趟。后来又涉及波兰问题,研究一阵哲理。以后又谈起赌博、妓女,又讲起丑闻秘事。最后,话题转向什么大力士啦,大胖子啦,大肚汉啦,等等。他们还谈起一些陈旧的逸闻,有一个叫鲁金的助祭跟人打赌,吃了三十三条海青鱼,一个有名的大胖子枪骑兵团团长伊兹耶吉诺夫,还有一个能把牛胫骨在自己额上折断的士兵。到后来简直完全在胡说八道了。毕沙尔金本人一面打哈欠一面说,他认识一个小俄罗斯的农妇,她临死之前体重还有二十七普特有余,还认识一个地主,一顿早饭就吃了三只鹅和一条鲟鳇鱼。庞巴耶夫突然心醉神迷地说,他自己就能吃掉一头整羊,“当然要加调料啰”,而渥罗希洛夫咕噜了一些有关一个武备学校同学,一个大力士的非常不合情理的事,所有的人听了都不作声了,沉默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起帽子,散了。剩下了李特维诺夫独自一人,他想读书,但是头脑里像塞满了糨糊一样,什么正经事也做不了,晚上也白白浪费了。第二天早上,他正打算去用早餐,有人敲他的房门。“天哪,”李特维诺夫想,“昨天的这群朋友里又有人来了。”所以他的声音略有颤抖地说:
“herein!”
房门悄悄打开,走进来的竟是波图金。
李特维诺夫一见是他,喜出望外。
“这可太好了!”他说,紧紧地握着这位意外来客的手,“谢谢!我本来决定要去拜望您的,可是您不愿意告诉我您的住址。请坐,请放下帽子。请坐呀。”
波图金根本没有回答李特维诺夫这些亲切的话,站在房间中央,两脚替换站着,只是笑着摇头。李特维诺夫的热情欢迎显然使他感动,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有些不大自然。
“这……有一点小小的误解……”他吞吞吐吐地说起来,“当然啰,我永远高兴……但我是,说实在的……是别人派我来的。”
“那么您是想说,”李特维诺夫用抱怨的声调讲,“您自己是不会来看我的啰?”
“噢,不,请不要!……不过我……我,也许,不会下决心在今天来打扰你,如果不是人家要我来找您的话。总而言之,我来看您是受人之托。”
“受谁之托,能告诉我吗?”
“一位您认识的人,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拉特米洛娃。您前天答应去看她,但是没有去。”
李特维诺夫惊讶地注视着波图金。
“您跟拉特米洛娃夫人认识?”
“这您可以看得出来。”
“很熟?”
“我在某种程度上是她的朋友。”
李特维诺夫沉默了。
他终于又问:“请允许我问您一句,您可知道,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为什么要见我吗?”
波图金向窗口走去。
“多少知道一些。据我判断,遇见您,她感到非常高兴,所以愿意恢复从前的关系。”
“恢复,”李特维诺夫重复了一句,“请原谅我冒昧,但是允许我再问您一句。您知不知道,这种关系是什么性质的?”
“说实在的——不知道,不清楚。但我猜想,”波图金补充一句,突然面对着李特维诺夫,友好地注视着他,“我猜想,关系一定很好。伊琳娜·巴甫洛芙娜非常称赞您,所以我答应她来请您。您去吗?”
“什么时候?”
“现在……马上……”
李特维诺夫惊讶地摊开两手。
“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波图金继续说,“她觉得,那个……怎么说呢……那一个圈子,就是前天您遇见她时的那个圈子,自然不应当引起您特别的好感。但是她要我对您说,魔鬼并不像画的那么凶恶。”
“唔……用这句名言专门来形容那个……圈子?”
“是的……一般地说。”
“唔……那么您,索松特·伊凡诺维奇,您对魔鬼有什么看法?”
“我想,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它无论如何也不像人们描绘的那样。”
“要好一些?”
“好一些或是坏一些,这很难判断,不过绝不是那种样子。喂,怎么样,咱们走吧?”
“您先坐一小会儿。老实说,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请问,指什么?”
“您,您本人,怎么会成为伊琳娜·巴甫洛芙娜的好朋友的呢?”
波图金打量了自己一眼。
“凭我的外表,以我的社会地位,这确实不可相信;但是您知道——莎士比亚也曾说过‘霍拉旭,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如此等等。世事变幻无常。给您打个譬喻吧:您面前有一棵树,现在又没有风,低枝上的一片叶子怎么能碰到高枝上的一片叶子呢?无论如何不能。可是如果起了狂风暴雨,一切都乱了——于是上下两片树叶就碰着了。”
“啊哈!这么说来,有过暴风雨啰?”
“那是当然!生活中哪能不经风雨?不过这是哲学方面的问题了。该走了。”
李特维诺夫还在踌躇。
“哦,上帝!”波图金做出一副滑稽可笑的鬼脸,尖声叫道,“现在的年轻人成什么样子!一位美丽非凡的夫人约见他们,还派了专使登门,可他们还在推三阻四!您该惭愧,亲爱的先生,您该惭愧。这是您的帽子。拿着吧,现在像我们的朋友,满怀热情的德国人说的:‘Vors!’”
李特维诺夫仍旧站着想了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拿起帽子,跟波图金一同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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