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个呢?”第二天清晨,李特维诺夫坐在室内的窗前,心里想着。他懊恼地耸耸肩膀:他正是为了切断自己的一切后路,才对达吉雅娜这么说的。窗台上放着伊琳娜写来的便条:要他在十二点以前去看她。波图金的话不断在他脑际萦回,这些话,虽说像从地下传来似的那么遥远而微弱,然而却像声声凶险的雷鸣,他生气,但无法摆脱。有人在叩门。
“er da?”李特维诺夫问。
“啊!您在家!请开门!”门外传来宾达索夫嘶哑的声音。
门钮响了一声。
李特维诺夫气得脸发白。
“我不在家。”他断然说。
“怎么不在家?这搞什么把戏?”
“告诉您——不在家;快滚!”
“真客气!我是来向您借点钱的。”宾达索夫叨叨着。
不过他还是走了,照例把鞋跟踩得咚咚地响。
李特维诺夫差点没跳起来追上去,真想一把揪着这个老脸皮的讨厌家伙的脖子。最近几日来发生的种种搅乱了他的神经:再有点什么——他可真要哭了。他喝了一杯冷水,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把全部抽屉统统锁了起来,然后去看达吉雅娜。
他遇见她独自一人。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去逛商店买东西。达吉雅娜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本书:其实她根本没有读它,而且甚至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她一点也不动,但是心跳得很厉害,颈边的白领也明显而规则地颤抖着。
李特维诺夫感到惶惑不安……然而仍在她身旁坐下,道了早安,微微一笑,她也对他无言地一笑。他进来的时候,她向他点点头,客气但并不亲切——而且根本不去看他。他向她伸出了手,她把自己冰冷的手指递了过去,而且即刻缩了回来,又拿起了书。李特维诺夫觉得,如果先谈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无疑是对达吉雅娜的侮辱,她跟平时一样没有要求什么,但是她整个神情都似乎在说:“我在等待,我在等待……”必须履行诺言。但是他——尽管整整一夜没有想过别的事——却没有想好头几句开场白该怎么说,而且简直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打破这残酷的沉默。
“达妮雅,”他终于开口了,“我昨天对您说,有非常重大的事告诉您(他在德累斯顿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候,就开始称她为“你”,然而现在根本办不到了)。我马上就说,不过我先要请求您不要埋怨我,信任我对您的感情……”
他不再说下去。他喘不过气来。达吉雅娜仍旧纹丝不动,也不看他,不过更加紧紧地抓住书本。
“我们之间,”李特维诺夫没有说完上一句,就继续往下说,“我们之间向来是完全开诚布公的,我太尊重您了,不能跟您耍手段。我要向您证实,我知道如何尊重您心灵的高尚与自由,虽则我……虽则,当然……”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达吉雅娜开口说,声调平静,但是满脸罩上了一层死一般的苍白,“让我来帮您的忙,您不再爱我了,但是不知道该对我怎么说。”
李特维诺夫不由得一颤。
“为什么?……”他说,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清楚,“为什么您要这样想呢?……我,真的,一点也不明白……”
“怎么,这不是真的吗?这不是真的吗,您说呀?您说呀?”
达吉雅娜把整个身子转过来面对着李特维诺夫,她的头发朝后梳的脸凑近了他的脸,她的一直不曾正视过他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这不是真的吗?”她又重复了一句。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这一瞬间他不能说谎,即令他知道,她会相信他,他的谎言能拯救她,他甚至经受不住她的目光。李特维诺夫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她已经不需要回答了,她从他的沉默中,从这双负疚的、低垂的眼睛里知道了答案——于是把身子往后一靠,书落了下去……其实她直到刚才那一瞬前仍在怀疑。李特维诺夫也明白这个,他明白,她仍在怀疑——这是多么荒唐,真的,他的所作所为是多么荒唐啊!
他跪倒在她跟前。
“达妮雅,”他惊叫着,“假如你能知道,我看见你这样痛苦,我心里是多么沉重,而且我感到多么可怕,只要一想到,这都是我……我……我的心碎了;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我失去了自己,失去了你,失去了一切……一切都毁了,达妮雅,一切!我怎能料到,我会……我会给你,我的最好的朋友,我的保护天使,这样沉重的打击!……我又怎能料到,我和你竟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竟会共度昨天那样的一天!……”
达吉雅娜本想站起身来走开。他拉住了她的衣裾。
“不,请再听我一分钟。你瞧,我跪在你面前,但我不是来请求宽恕的——你不能,也不应该宽恕我。我是来告诉你,你的朋友毁灭了。他堕入无底深渊,但他不想把你也拖下去……要拯救我……不成!即令是你也救不了我。我自己就会把你推开……我毁灭了,达妮雅,我不可救药地毁灭了!”
达吉雅娜看了看李特维诺夫。
“您毁灭了?”她重复一句,仿佛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话,“您毁灭了?”
“是的,达妮雅,我毁灭了。往日的一切,珍贵的一切,我安身立命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已是统统毁了,破碎了,而且我的前途吉凶未卜。你刚才对我说,我已经不爱你了……不,达妮雅,我并不是不爱你了,而是另一种无法抗拒的可怕的情感向我猛然袭来,淹没了我。我曾尽力挣扎……”
达吉雅娜站了起来,她双眉皱紧,苍白的脸阴沉下来。李特维诺夫也站了起来。
“您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她说,“我能猜到她是谁……我们昨天碰见过她,不对吗?得啦!我明白我现在该怎么办。既然您自己都说,您这种感情是专一不变的……(达吉雅娜停顿了一会儿;也许,她仍在期望李特维诺夫会对最后一个词提出抗议,然而他一言不发)那么我只有奉还您……您的诺言。”
李特维诺夫低下了头,似乎是温顺地来承受应有的打击。
“您有权对我生气,”他说,“您完全有权责备我的怯懦……和薄幸。”
达吉雅娜又看了看他。
“我不来责备您,李特维诺夫,我也不归罪于您。我同意您的看法:最最令人痛苦的真实也比昨天的情形要好,照此下去,我们的生活真不堪设想!”
“我的生活才真是不堪设想啊!”李特维诺夫的心灵里哀伤地呼应着。
达吉雅娜向卧室走去。
“我请求您让我独自安静一下,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们还会见面,我们还要再谈一谈。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需要集中精力……让我独自……请体谅一下我的自尊。我们还要再见面的。”
达吉雅娜说完这几句话迅速地走了,随着把门锁了起来。
李特维诺夫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一种阴暗而又沉重的感觉郁结在他心深处,杀了人的凶手一定能体会这种心情。但同时他又觉得轻松,仿佛他是终于卸去了那可憎的负担。达吉雅娜的宽厚使他无地自容,他痛切感到自己丧失的一切……那又怎么着?在他的悔恨中又掺杂着恼怒,他急于去见伊琳娜,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避难所——但又恼怒着她。从某一个时候以来,李特维诺夫的感情变得愈来愈复杂和混乱,这混乱折磨着他,激怒着他,他迷失在这种混乱之中。他唯一所渴望的,便是赶紧找到一条出路,无论怎样,只求不再回旋于这种晦暗的紊乱之中。对类似李特维诺夫这样品格端正的人来说,不应该迷恋于炽热的爱情,它毁坏他们人生的意义……但是自然跟逻辑,跟我们人类的逻辑不一样;自然有自己的逻辑;当这逻辑还没有像车轮一般把我们碾碎时,我们是不会理解,也不会承认的。
李特维诺夫离开达吉雅娜之后,心心念念想着一件事——去见伊琳娜,于是他到她的寓所去了。但是将军在家——至少看门人这样对他讲——所以他不想进去了,他觉得此刻实在无力装假,于是慢吞吞向交谈厅走去。渥罗希洛夫和毕沙尔金跟他对面相逢,他们都领教了李特维诺夫今天是无力掩饰自己的情感:他对这一个贸然说,你腹内空空,宛如一张板鼓;对另一位讲,你无聊得要死。幸而宾达索夫没有出现,否则定会引起一场“grosser Sdal”。两位青年大为惊愕,渥罗希洛夫甚至暗暗自问:是否应要求决斗以保卫自己军官的荣誉——然而,他也跟果戈理笔下的庇罗果夫中尉一样,在咖啡馆里用夹肉面包来安慰自己。李特维诺夫远远地看见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披着那件花披肩,正忙忙碌碌地从这家商店跑到另一家……他觉得愧对这位善良、可笑、高尚的老妇人。后来他又想起了波图金,想起昨天的谈话……然而就在此刻,一股什么香味向他袭来,它虽然不可捉摸,但确实存在。如果这微弱的气息是来自飘落的倩影,那也不至于如此难以捕捉,但他顿时就感觉到这是伊琳娜走过来了。果真如此:她挽着另一位贵妇出现在距他几步之外,他们的眼光立刻相遇。伊琳娜,一定是发觉了李特维诺夫脸上的神情有些特别,她在一家店铺门前停止了脚步,这里大量出售施瓦茨瓦里德制造的小木钟。她对他点点头叫他过来,用手指着其中的一只,请他欣赏一个招人喜欢的表盘,上面有一只彩色杜鹃,嘴里在对他说话。她并没有压低嗓音,而是跟平常一样,像是在继续一句没说完的话,这样可以不大引起旁人的注意,她说:“过一个钟头来,我独自在家。”
正在这时,那位著名的善于博得女人欢心的维尔第先生朝她飞奔而来,狂喜地赞美起她那身feuille morte色的衣服和那顶低低压到眉毛上的西班牙小帽……李特维诺夫消失在人群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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