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李特维诺夫去看一个银行家,跟他再次谈论我国汇兑行情的变幻不定,以及汇款到外国去的最好办法。他刚刚回到旅馆,门卫就交给他一封信。他认出是伊琳娜的笔迹,还没有拆开——天知道怎么回事,他的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以下便是他看到的内容(这封信是用法语写的)。
我亲爱的!我整夜想着你的计划……我不想欺瞒你。你对我很坦率,我也要竭诚以待:我不能跟你逃走,我没有力量这样做。我觉得对你负罪。我这第二次的罪过比第一次还要深重——我瞧不起我自己,瞧不起自己的怯懦,我谴责自己,但我无法改变自己。我徒然向自己证明,是我毁坏了你的幸福,你如今确实有权把我看作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任性的女子,因为是我自己先来找你,是我自己给予你庄严的诺言……我害怕,我恨自己,但我不能不这样做,不能,不能。我不想为自己辩护,我也不必告诉你,我自己也曾迷恋……这些都无关紧要。不过我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你:我是你的,永远是你的,你可以支配我,愿意怎样,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绝对服从,毫无怨尤,我是你的……但是要逃走,抛弃这一切……不!不!不!是我求你拯救我,是我自己希望把往事一笔勾销,把一切统统抛在火中烧成灰烬……但是,看来,我是不可救药的了;看来,我已经中毒太深;看来,多年来呼吸这种空气毫不受污染是不可能的!我犹豫了很久,是否要写这封信给你,一想到你会采取什么决定,就觉得害怕,我只有指望你对我的爱了。但我认为,如果不告诉你真实情况,在我这方面来说是不诚实的——更何况你,说不定,已经开始采取初步措施去实现我们的计划了。啊!这个计划是多么美好,然而却不能实现。啊,我的朋友,你把我看作是一个浅薄而软弱的女人也行,看不起我也行,但千万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你的伊琳娜!……离开这个上流社会,我没有力量,然而生活在这个社会里而没有你,我又不能。我们很快就要回彼得堡去了,你到那儿去吧,住在那里,我们替你找个差事,那么你过去的努力不致浪费,你的钻研将得到有益的运用……只要求你一定要生活在我身旁,一定要爱我,爱本来的我,有着各种弱点和毛病的我。要知道,任何人的心也不像你的伊琳娜的心,对你那样温柔与忠诚。快到我身边来吧,没有见到你之前,我不会有片刻的安宁。
热血冲上李特维诺夫的头,像铁锤似的敲打着,过后才缓慢而沉重地流回心脏,石块似的凝结起来。他再一次读了伊琳娜的信,正像上次在莫斯科一样,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漆黑的无底深渊突然从前后左右把他包围了,他绝望而无理性地望着这个深渊。原来如此,又一次,又一次的欺骗,或者不,比欺骗还糟——这是谎言和无耻……生活碎成齑粉,一切都连根拔起,彻底完了。唯一还能够抓住的——最后的支柱——化为齑粉了!“跟我们到彼得堡去,”他内心怀着苦笑重复着,“我们在那里替你找个差事……”是要让我当个科长吗?这个我们又是谁呢?这就说明了她的过去!这就是她那个神秘而丑恶的过去,是我所不知道,而她企图忘却和付诸一炬的过去!那是个私情的世界,有着各种秘密的关系,什么别尔斯卡娅、朵丽斯卡娅的丑史的世界……而等待着我的是什么前途,什么光彩的角色!生活在她近旁,拜访她,替她分担一位时髦贵妇的淫荡的忧郁——她对这个上流社会既厌倦嫌恶,但又不能生活在这个圈子之外,去当她的,自然同时也是那位大人的家庭的朋友……直到……直到反复无常的脾气起了变化,平民朋友失去自己的刺激性,那位胖将军或是费尼可夫先生来取代他的位置为止——这是可能的,愉快的,也许还很有益……她居然还谈到我的才能可以很好地施展?——而那个计划却是不能实现的!不能实现的!……李特维诺夫心中掀起一阵暴雨来临之前的狂风,那样突然而又狂暴……伊琳娜信中的每一个词句都激起他的愤怒,而再三声明她自己的情感不变使他觉得受了侮辱。“不能这样就罢了,”他终于叫了起来,“我决不容许她如此无情地玩弄我的一生……”
李特维诺夫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帽子。但是怎么办呢?跑去找她?回她一封信?他停止脚步,垂下了双手。
“是的,怎么办呢?”
不是他自己要她做出决定性的抉择吗?她的抉择没有如他所愿……任何选择都有这种危险。她改变了自己的决定,这是真的。当初是她自己首先提出要抛弃一切跟他走,这也是真的,但是她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过错,她直截了当地把自己叫作软弱的女人。她并没有想欺骗他,她自己欺骗了自己……这又怎么反驳呢?至少她没有装假,没有骗人……她对他很坦率,无情地坦率。没有什么逼着她马上说出真情,没有什么妨碍她用诺言去安慰他,可以拖延,可以隐瞒真情直到临走……直到跟丈夫临去意大利之前!但是她毁了他的一生,她毁了两个人的一生!……这还少吗!
对达吉雅娜负罪的并不是她,而是他,是他,李特维诺夫一个人,他没有权卸掉自己肩上的义务,他的罪过把这义务像铁枷似的给他套上……既然如此,那么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再次扑倒在沙发上,于是时间又阴沉地,毫无生气、毫无痕迹地飞逝过去……
“或者就依从了她吧?”他脑中闪过这样的思想,“她爱我,她是我的,我们彼此心心相印,这种激情在经历了若许年后,依然如此强烈地流露出来,这里面是否蕴藏着一种不可避免的、不可抗拒的、类似自然法则一样的力量?住在彼得堡……处在这种境地的,我又不是第一个?可是我和她到哪儿去找一个栖身之所呢……”
他又沉思起来,于是伊琳娜的形象,永远铭刻在他最近的记忆中的形象,又悄悄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但为时不久……他醒悟过来了,怀着重新迸发的恼怒驱散了这回忆和迷人的倩影。
“你要我饮金杯里的美酒,”他喊叫着,“但你的酒里有毒药,你那白色的羽翼已被污泥弄脏……滚开!我赶走了自己的未婚妻,再要留在此地和你一起……那简直是无耻,无耻!”他痛苦地紧握双手,这时心灵深处升起另一张面庞,这凝然不动的容貌带着痛苦的印痕,告别的眼光里含着默默的谴责……
李特维诺夫这样又痛苦了许久许久,痛苦的思想使他像一个病势沉重的人,久久辗转不宁……他终于安静下来,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其实从最初一瞬间开始,他就预感到会有这个决定……起初,在内心斗争的旋风与黑暗中它仿佛是一个依稀可辨的、遥远的黑点,以后逐渐越来越近,到最后变成一把刺入心脏的冷剑。
李特维诺夫再次从屋角拖出他的皮箱,不慌不忙地,甚至有点迟钝而关心地再把全部东西装箱,然后他按铃召来侍者,付清账,派人送给伊琳娜一封用俄文写的短柬,内容如下:
我不知道,您现在是否比以前对我负疚更重;但是我知道,这次的打击要沉重得多……这是结束了。您对我说“我不能”;那么我也要对您重复这句话:“我不能……不能去做您所要我做的。我不能也不愿。”不必回信。您不可能做出我所能接受的唯一的答复。我明天一早坐头班车离去。别了,愿您幸福……我们一定是不会再见面了。
直到深夜,李特维诺夫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他是在等待什么吗?只有天知道!晚上七点左右,一位身披黑色斗篷、戴着面纱的贵妇,两次走到他旅馆阶前。她闪在一旁,朝远处张望,然后突然挥手做个坚决的姿势,第三次走向台阶……
“您上哪儿去,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她身后响起一个紧张的声音。
她飞快地转过身来……原来是波图金向她跑来。
她停下脚步,想了想,即刻朝他扑了过去,挽住他的手臂,把他领到一旁。
“请带我走,带我走吧。”她气喘吁吁地连声说道。
“您这是怎么啦,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惊讶地喃喃说道。
“带我走吧,”她以加倍的力量重复着,“如果您不想要我永远……留在此地的话!”
波图金顺从地低下了头,两人就急急忙忙地走开了。
次日清晨,李特维诺夫早已整装待发——走进他房间里来的竟是……竟是那同一个波图金。
他默默地走到李特维诺夫跟前,默默地握着他的手。李特维诺夫也一言不发。双方都拉长了脸,双方都陡然想扮出笑容。
“我来祝您一路平安。”波图金终于说。
“您怎么知道我今天走?”李特维诺夫问。
波图金望着身旁的地板……
“我知道这件事……你瞧,咱们最后一次交谈落了那么一个古怪的结局……在没有向您表达我真诚的同情之前,我不愿同您分别。”
“现在……当我要走的时候,您同情我?”
波图金忧伤地看了看李特维诺夫。
“唉,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他短短地叹息一声,说了起来,“咱们现在顾不上这个,没有时间来说客套话和拌嘴。照我平时观察,您对祖国的文学不太注意,因而,您也许不知道华西卡·布斯拉耶夫的事吧?”
“谁?”
“华西卡·布斯拉耶夫,诺夫戈洛德的英雄好汉……基尔施·达尼洛夫的文集里有。”
“哪一个布斯拉耶夫?”李特维诺夫说,这样突然转换话题使他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
“哦,那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请您注意这么一点。华西卡·布斯拉耶夫带领自己的诺夫戈洛德人到耶路撒冷去朝拜圣地,他竟赤条条地在约旦圣河里洗澡,使手下人大为惊骇,因为他‘既不相信详梦,又不相信打喷嚏,也不信鸟鸣可以卜吉凶’。这位讲逻辑的华西卡·布斯拉耶夫登上法福山。山巅有一块巨石,各个种族的人企图跃过巨石都没有成功……华西卡也想试试自己的运气。他看见路上有一个骷髅,死人的头骨,他上去一脚把它踢开。可是骷髅居然开口对他说:‘你为什么要踢我?我过去活在人世,如今会在尘土中躺着——你的命运也将这样。’果然,华西卡去跳巨石,身子已经跳过去了,可是鞋后跟绊在石头上,结果摔死了。话说到此地,我应当顺便指出,我那帮斯拉夫派的朋友们,那些喜欢用脚去踢各种各样的死人骨头和腐朽民族的人们,不妨仔细揣摩揣摩这首英雄史诗。”
“说这些究竟有什么意思?”李特维诺夫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我该走了……”
“意思就是,”波图金回答,出乎李特维诺夫意料之外,他的眼睛里竟流露出非常友好的感情,“就是说,您不去踢死人的头盖骨,所以您,也许由于您的善良,可以跳过这块致命的巨石。我不再耽搁您了,不过请您允许我在临别的时候拥抱您。”
“我也并没有打算去跳过那块石头,”李特维诺夫一面说,一面跟波图金抱吻三次,霎时间,在充满他心头的悲伤里掺进了几丝对这位孤独的不幸者的同情,“不过应当走了,走了……”他在房间里忙乱起来。
“需要我替您拿点什么吗?”波图金自愿帮忙。
“不必了,谢谢您,不必费神了,我自己……”他戴上帽子,提起行李袋,“这么说来,您是说,”他已经走到门口了,又问道,“您见过她了?”
“是的,见过了。”
“哦……那么,她怎么样?”
波图金沉默了。
“她昨晚一直在等您……今天也会等您的。”
“啊!那么请转告她……不,不必了,什么也不必说了。别了……别了!”
“别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让我再对您说一句话。您还有时间听我说完:离开车还有半个多小时。您要回俄国去了……您在那儿……会渐渐地……有所作为……请允许我这个多嘴多舌的老家伙——因为我,可悲!只不过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如此而已——给您一句临别赠言。无论什么时候,当您想从事什么的时候,请先问问自己:您是否在为文明服务——我是严格地按照文明一词本身的词义——您是否在实现它的某一理想,您的工作是否具有教育意义,西欧的性质——这是我们当代,对我们唯一有益而有效的事。如果是这样——那么勇敢前进吧:您走的是正路,您的事业——是良好的!谢天谢地!如今您不会是孤独的。您不会是‘沙漠上的播种者’,我们已有许多工作者了……先驱……不过,您现在没心思听这个了——别了,别忘了我!”
李特维诺夫跑下楼梯,冲上马车,到了火车站,对这个留下他个人生活中如许悲欢离合的城市毫不回顾。他仿佛已经完全委身于波涛:它搂住他,带走了他,而他也下定决心听任它的波流……他完全不再表现出有丝毫其他的意志。
他已经要上车了。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格里戈利……”突然从背后传来一阵恳求的耳语。
他禁不住颤抖了……莫不是伊琳娜?果然是她。她身上裹着侍女的披巾,未曾梳理的头发上戴着一顶旅行的帽子,站在月台上,黯然神伤地注视着他。这双眼睛在说:“回去吧,回去吧,我是来叫你的。”这双眼睛允诺了一切!她一动不动,没有力量增添一个字,她的一切,她那凌乱的衣服,仿佛统统都在哀求宽恕……
李特维诺夫好不容易才站住脚,几乎向她扑了过去……但是他早已委身的波涛起了作用……他跳进车厢,转身对伊琳娜指指身旁的空位。她领悟了他的意思。时间还没有消逝。只需一步,一个动作,两个生命就会永远会合一起,奔向神秘的远方……正当她还在犹豫,汽笛一声鸣响,火车移动了。
李特维诺夫往后仰倒在椅背上,而伊琳娜摇摇晃晃地朝月台上一张椅子走去,倒在椅上,这使一位偶然来车站的曾经做过外交官的人大吃一惊。他和伊琳娜并不太熟,但对她很感兴趣,所以当看见她昏倒,心里想她一定是uaque de nerfs,于是认为去帮助她是自己的责任,d''un galant chevalier的责任。但是使他更为吃惊的是,他刚对她说出第一句话,她就立刻跳了起来,推开援助的手,跑到街上,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施瓦茨瓦里德初秋气候特有的乳白色浓雾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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