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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危险的政治

        不过,皇帝太“好”,也麻烦。

        大中九年(公元855年),怀州刺史一职空缺。宣宗给政府写了张条子,上面有个人名:李君奭。宰相们看了一头雾水,不知这李君奭是何方神圣,如何竟入圣上法眼。李君奭本人,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升了官。直到李君奭进宫面圣辞行,谜底才揭穿。原来,李君奭本是醴泉县令。宣宗打猎的时候,看见父老乡亲们在寺庙里烧香磕头,求佛祖保佑李君奭留任醴泉,因此知道他是好官,这才有了钦点之事。

        泾阳县令李行言,也是被宣宗在打猎时发现,从而晋升为海州刺史的。而且,李行言升官比李君奭还早,是在大中八年(公元854年)。只不过那次宣宗遇到的,是一个樵夫。宣宗问那樵夫是哪里人,答曰泾阳。又问县令是谁,答曰李行言。再问为政如何,答曰死心眼。樵夫说,县里抓了几个强盗,神策军的人来要,李县令居然不给,还把他们都杀了。

        宣宗马上就记住了李行言。回宫以后,又把他的名字写下来,贴在寝殿的柱子上。等到李行言升任海州刺史时,宣宗又赐他金鱼袋和紫色官服。李行言谢恩毕,宣宗问: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李行言答曰不知。宣宗就让左右把殿柱上的纸条拿给他看,这才恍然大悟。

        醴泉和泾阳,都属于京兆。京兆的县令,级别是正六品。刺史,正四品。唐代官服,七品浅绿,六品深绿,五品浅绯,四品深绯。三品以上,才能衣紫。从县令升到刺史,由绿变绯,这就成了“红人”。如果还要赐紫衣,岂非“红得发紫”?一个基层官员,因为偶然的机缘,被至尊天子发现赏识,就脱颖而出,扶摇直上,甚至享受高干待遇,这就不能算是正常,只能叫做“侥幸”。

        对此,朝臣们自然会有看法。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十一月,兵部侍郎(国防部副部长、正四品)蒋伸跟宣宗单独谈话时,就在不经意间冒出了一句:最近大家都觉得,官位好像很容易得到。因此上上下下,都心存侥幸。

        宣宗吓了一跳:是这样吗?那可就乱了!

        蒋伸赶快打圆场:乱倒没乱,只是侥幸之人多了。就算乱,也不是“难”(灾难)。

        宣宗大为赞赏,称赞不已。蒋伸起身告辞,宣宗又再三挽留:爱卿再坐坐吧!以后你我君臣,怕是不能再单独见面了。

        蒋伸听了,不得其解。其实宣宗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打算拜蒋伸为相。因为唐代的规矩,宰相(国务委员)只能在延英殿议事时,集体面见皇上。反倒是兵部侍郎这样的“次对官”,可以单独跟皇帝见面。果然,没过多久,蒋伸“同平章事”。

        哈!这实在太具有戏剧性,简直就是小说、电视剧的情节。唯其如此,才有问题。治国毕竟不是演戏,朝廷也不是剧场。国事倘若件件如此,政治也就成了儿戏。事实上,平淡无奇,才是太平之世;波澜不惊,才能长治久安。政局,还是不要太戏剧化的好。

        何况由皇帝来过问安排人事,也未必就靠得住。那个被宣宗亲自敲打调教的建州刺史于延陵,最后还不是因为不称职,又被贬为复州司马?再说了,事无巨细,都是皇帝躬亲,大小官员,都由皇帝指定,要宰相干什么,要六部干什么?

        但宣宗就好这一口,他甚至想把帝国所有的官员都管起来。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月,宣宗曾为此事咨询翰林学士令狐绹。令狐绹说,六品以下的,人数太多,宰相都管不过来,只能由吏部管。宣宗就让宰相开出五品以上官员名单,放在书案上经常查阅。

        看来,宣宗是恨不得亲自担任“组织部长”了。实在当不了,就退而求其次,盯住五品以上的。他规定,所有州刺史在赴任之前,都要跟他面谈,聆听圣训。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有个刺史转任他州时,没有进京面圣。宣宗问宰相令狐绹是怎么回事。令狐绹说,因为两州相邻,进京要绕路,就没让他来。宣宗说:朕要求新任刺史必须面君,是因为害怕用非其人,危害百姓,这才不厌其烦,一一见面,问清他们的施政纲领,考察他们的品质优劣。何况诏令既已颁布,就该令行禁止,怎么能不当回事?

        讲完这些道理,宣宗又话里有话地说了一句:你们宰相,可真有权啊!

        我们不知道宣宗说这话时的语气,是声色俱厉,还是半开玩笑。但任何官员听了,都会觉得五雷轰顶。据说,当时虽是数九寒天,令狐绹却大汗淋漓,重重裘衣都湿透了。

        由此可见,宣宗虽然赞成“法治”,却更喜欢“人治”,尤其喜欢大权独揽、乾纲独断的“一人政治”。这其实距离独裁,只有一步之遥。当然,宣宗还算开明。但是再开明,其权威也不容挑战。权力,就更是不容分享。难怪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五月周墀拜相,向韦澳征求意见,韦澳给出的建议,竟是“愿相公无权”。

        这就把帝国的前途命运,都维系在一个人身上了。无疑,这种维系是脆弱的。事实上,在世袭的皇帝中出现一两个所谓“明主”,只不过是帝国臣民的幸运。这样的幸运,历史不可能一再赋予我们。相反,严重后果倒可能有两个:一是“人亡政息”,二是“后继无人”。历史证明,这两条在宣宗去世后,都得到了应验。

        显然,这其实是一种危险的政治。

        至于为什么不立太子,宣宗在大中十年(公元856年)一月回答宰相裴休的敦促时,便已经一语道破天机——

        若建太子,则朕遂为闲人。

        没错,执掌朝政这十三年,宣宗是没闲着。但他应该知道,自己总会有“闲下来”的时候,而且会“永远闲下去”。也许,他不会这样想。一个不顾前车之鉴,坚持要吃“长生不老药”的人,怎么会想到那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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