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觉得您的本性是那样特别有耐心,竟容忍这一切吗?
乔治营长依约定的时刻到了罗浮宫。他一报出名字,门监便拉起了一幅绣彩的门帘,引他走进国王的办公室里。王爷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正在写字,用手示意他安静些,似乎他很害怕说话时会失掉那时正占据着他的心灵的思想线索。营长保持着一种毕恭毕敬的态度,在离开桌子六步远的地方站着,并且趁这机会往房子四下里望了望,仔细地打量了房间里的装潢。
房间很朴素,里边除了一些打猎的用具,漫无秩序地挂在墙上之外,很少别的东西。一幅很好的圣母画像,上面配了一大束黄杨的细枝挂在一支长抬枪和一把猎角中间。君主的写字台上摆满了纸张和书籍。地板上,一串念珠和一小本祷课书跟一些线网和鹰鸟的响铃散乱无章地堆在一起。在靠近的一个坐褥上睡着一条猎狗。
忽然间,国王带着一种盛怒的姿势,把他的墨水笔扔到地上,从齿缝间大咒了一声。然后头低着,他迈了一种不均匀的步调沿着办公室走了两三趟;接着,在营长面前突然止步,向他身上望了一眼,其形极为慌张,好像是刚刚瞧到他似的。
“呀!是您!”他往后退了一步说。
营长鞠躬一直到地。
“我很高兴看到您。我要同您谈谈……不过……”他停了不说下去。
嘴巴张开着一半,颈子伸长着,左脚向右边往前跨了六寸远,总之,这种姿势,就像是画家描绘一个专心致志的人的肖像所布置的姿势。乔治等待国王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就是这种姿势。但是国王却已经让他的脑袋重新垂到他的胸口上,并且脑袋里好像已经被一些跟他刚才表达出来的意见离开成千里远的意见盘踞了。
经过了几分钟的静默。国王坐了下来,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似乎很疲倦。
“鬼诗韵!”他嚷道,一面跺脚,使他的长筒靴下面所装的长马刺发出声音来。
那条大猎狗突然惊醒了,以为他这一脚跺在地上为的是要呼唤它:它站了起来,走近国王的安乐椅,把它的两脚放在国王的膝头上,抬起它那细长的脑袋,这脑袋竖起来还高过查理的头顶许多;它张开一只大嘴巴,毫无礼貌地打起哈欠来,要一条狗遵守宫廷的体统那是不容易的事。
国王赶走狗,它叹息着跑回去,又躺下去了。国王的眼睛好像是偶然地又扫到了营长,他对他说:
“原谅我,乔治;是一个……诗韵弄得我昏头昏脑,辛苦极啦。”
“也许我打搅了陛下吧。”营长说,一面恭敬地鞠了一个躬。
“一点儿也不,一点儿也不。”国王说着站了起来,并且露出亲密的神色,把一只手放到营长的肩膀上。同时,他微笑着,可是他的微笑只是从嘴唇上发出来,而他那一对别有所视的眼睛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那一天的狩猎,您还觉得辛苦吗?”国王说,他当然很难开门见山地说到本题,“鹿子跟我们搏斗了很久才躺下。”
“陛下,如果像前天的那一场跑马都会使我辛苦的话,那么我真不配带领陛下的一营轻骑兵了。在最初几场战争里,德·古伊兹先生看见我经常在马鞍上,曾经给我起个绰号,叫作‘阿尔巴尼亚人’。”
“对,的确有人对我说过,你是一位好骑士。不过,告诉我,你抬枪打得好吗?”
“陛下,我使用抬枪,还过得去;不过我的枪法远不及陛下的熟练。像陛下这种熟练程度并不是人人都达得到的。”
“喂,你看到那支抬枪吗?把它装上十二颗弹丸吧。我愿受天罚,如果在六十步以内,还剩下一颗弹丸跑出您要拿来做目标的多神教徒的胸口外边的话?”
“六十步,那是一段很远的距离;不过,跟陛下这样的射击家我是无心来做试验的。”
“就是在二百步远,这支抬枪也会把一颗子弹送到一个的身体内去,只要那子弹是合乎口径的话。”
国王把抬枪放到营长的两手中间。
“它似乎又优良又精美。”乔治细心地检查了它并且拨动了它的扳机之后说。
“我觉得你对武器很内行,我的勇士。瞄个准,让我看看你的手法怎样。”
营长依言办了。
“一支抬枪是一件好东西,”查理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在一百步的距离,只要手指一动,这样就一定可以解决一个敌人;锁子甲,或护身甲在一颗好子弹面前是无能为力的!”
查理第九,我已经说过,或者是由于小时候的习惯所养成,或者是由于天生的胆小,几乎从来就不正视他谈话的对方。可是这一次,他倒目不转睛地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表情望着营长。乔治不由得把眼低下来,而国王几乎即刻也这样做。又是一阵的静默;乔治首先打破这静默。
“尽管使用火器怎样的熟练。剑和矛还是最可靠的……”
“对;不过抬枪……”查理出奇地微笑。他连忙又说下去:“据说,乔治,你受了海军上将严重的侮辱?”
“陛下……”
“我知道这件事,我肯定有这件事。不过我很想……我希望你自己对我谈谈这事情的经过。”
“那是真的,陛下;我对他谈过我最关切的一桩不幸的事……”
“你弟弟的决斗吧,了不起!他真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竟刺死了他的敌手;我敬重他;柯曼治是一个十足自负的傻瓜;他只是得到了他应得的下场。可是,真气人!究竟这个灰胡子的老头怎样找得出借口来跟你吵嘴呢?”
“我恐怕是一些在信仰上不幸的差异,和我的皈依——这我以为他早已忘了……”
“忘了?”
“陛下已经给了榜样,要人忘掉宗教间分歧的意见,更加上他那罕有的和不偏不倚的正义感……”
“要知道,我的朋友,海军上将什么也忘不了。”
“我明白了,陛下。”乔治露出忧郁的表情。
“告诉我,乔治,你打算怎么办?”
“我吗,陛下?”
“是呀;老老实实地讲吧。”
“陛下,我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绅士,而且海军上将年纪太老,我也不便跟他计较;何况,陛下,”他鞠着躬说,好像他想找出一句廷臣该说的话,去转变他认为由于他的大胆国王心上已经产生的印象,“纵使我能够那样做,我也害怕做了之后,会失去了陛下对我的恩宠。”
“呸!”国王大叫。他把自己的右手放到乔治的肩膀上。
“幸亏,”营长继续说,“我的荣誉不是掌握在海军上将手里;如果有一个和我同样身份的人胆敢对我的荣誉提出疑点的话,那么我要恳求陛下准许我……”
“照这么说,您就不想对海军上将报复吗?不过那……他可是十分蛮横啊!”
乔治把惊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可是,”国王继续说,“他凌辱了你呀。是呀,愿魔鬼带我走!人们告诉我,他严重地凌辱了你……一位绅士并不是一个仆人,有的事情哪怕是一位王爷做的,也不应该容忍。”
“我怎能对他报复呢?他跟我决斗不是要贬低他的门第吗?”
“也许。不过……”国王再拿起抬枪来瞄准。
“你可懂得我的意思?”
营长退后两步。君主的手势是很明显的,并且他脸上那鬼鬼祟祟的表情只有过分地说明了它。
“什么!陛下,难道您鼓动我?……”
国王把枪托使劲地敲敲地板,并且用盛怒的眼睛望着营长,大叫起来:
“鼓动你!上帝在上!我什么也不鼓动你。”
营长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话;他只好照许多人在他这种情况之下可能做出的样子来做,他俯着身子并且把眼睛低下来。
查理很快用一种比较温和的声调继续说:
“你是不是要用抬枪准准地射击他一下,来替你的荣誉报复……那在我可满不在乎。不过,老实说吧!一位绅士没有比他的荣誉更宝贵的东西了,为了要补救它,他没有不能做的事。而且沙蒂温这一家人是又骄傲又放肆,简直就像刽子手;我知道,这些家伙很想置我于死地,并且篡夺我的王位……我看见海军上将的时候,有时真恨不得把他的胡子一根一根全拔下来。”
听了一个素来不多讲话的人发出这段滔滔不绝的话,营长一句也不回答。
“呃!只有用血和人头来报仇!你愿意怎么办?喂,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趁他走出他的……讲道场的时候,等待他,并且从窗口向他准准地开一枪,射到他的肾脏里去。好家伙!我的从兄弟德·古伊兹一定会满意你,并且你这样做,对于王国的和平也将大大有所贡献。你知道这个巴尔巴伊奥在法兰西比我自己更像个国王吗?到现在,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干脆把我的心事告诉你:必须懂得……一位绅士的荣誉不许有所损伤。要保全荣誉,只有让肉体冒一些险,二者是不能两全的。”
“一个绅士如果做出暗杀的勾当,他的荣誉恐怕只有遭到损失,而不会得到补救。”
这句回答在国王听来简直像一声雷响。他一动也不动,两手朝营长伸张着,手里还拿着那支似乎要贡献给乔治做他的复仇工具的抬枪。他的嘴巴发白,并且打开了一半,他一对凶悍的眼睛紧着乔治的一对眼睛,向它们射出一种可怖的蛊惑,同时也受到对方射过来的同样的蛊惑。
抬枪终于从国王那颤抖的手里滑了下来,地板震动作响;营长即刻跑过去把它拾了起来,国王往他的安乐椅上坐下,低着头,露出忧郁的神色。他的嘴巴和眉毛那些急促的动作说明他的心灵深处起了斗争。
“营长,”经过长时间的静默之后,他说,“你的轻骑兵营在什么地方?”
“在密胡,陛下。”
“你在这几天之内就回营里去,然后你自己率领它开来巴黎。几天……内,你就要接到命令。再会。”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严厉而愤怒的腔调。营长恭恭敬敬地向他敬礼,查理呢,他用一只手指指办公室的门口,向营长宣示,觐见已经结束。
营长一步一步地倒退出去,并依例行屈膝礼,国王此时急躁地站了起来,抓住他的手臂。
“至少,要缝紧嘴巴!你听懂我的意思吗?”
乔治弯腰,把他的手放到胸口。当他离开了房间的时候,他听见国王用严厉的声音喊他的猎狗,并且弄响了他的猎鞭,似乎准备把他的坏脾气向无辜的动物身上发泄。
回到家里时,乔治写了下面的一封短简,打发人递给海军上将:“有一个虽然不爱您,却很爱他自己的荣誉的人,奉劝您切莫信任德·古伊兹公爵,或者,另一个比他权力更大的人。您的生命受到威胁了。”
这封信在柯里尼那大无畏的灵魂上没有产生什么效果。人们知道,不久之后,就是1572年八月二十二日,他被一个名叫摩列维尔的无赖行刺,受了枪伤,摩列维尔因此被人起了“国王的屠夫”的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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