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死,为了一个杜卡,死。
细而冷的雨整夜里无休无止地落着,一直到了东方露出鱼肚白显示着天将发亮的时候才停了下来。这道光费力地穿过一层笼罩着大地的沉重的雾,风把雾移动到这儿,移动到那儿,好像在雾里开了许多宽大的孔穴似的;但是这些微带灰色的一堆堆的雾很快又重新集结在一起,就像被一艘轮船剪开了的波浪重新聚拢来,即刻又填补了那条船刚刚划过的航迹一般。原野被这种浓重的水蒸气掩盖着,只露出一些树梢,样子很像一场浩大的水灾。
在城里,那不稳的晨光和火炬的光混在一起,照耀着一队人数很多聚集在通往福音城垛的街道上的兵和志愿兵。他们用脚跺地,并且待在一个地方浑身颤动着,就像是那些受了这种伴随着冬天的晨曦那潮湿而刺骨的冷气所侵袭的人似的。严厉的谩骂和诅咒一点也不留情地向那个要他们这么一大早就动起干戈来的人发出。但是,他们尽管咒骂,而从他们的言语中还分析得出那些好脾气和希望——鼓舞一位可尊敬的首长所率领的士兵们的斗志的就是这种好脾气和希望。他们用半开玩笑、半生气的口吻说:
“这可恶的‘铁臂’,这‘不睡觉的约翰’没有发给我们这些杀手一只闹钟,连早餐都不知道吃!”——“愿他高热发作!鬼东西!跟他在一起,夜里绝对睡不了好觉。”——“靠已故的海军上将的保佑!要是我没有很快听见抬枪射击的响声,我简直像还在我的床铺上一样睡着了。”——“呀!好呀!这是烧酒,喝了会镇定我们的心脏,并且防止我们在这鬼雾当中伤风感冒。”
当人们把烧酒分发给士兵们的时候,军官们站在一家店铺的披檐下面,围绕在拉·怒身边,带着兴趣倾听他提出的对抗那围城军队的反攻计划。一阵鼓声咚咚地响起来了;每人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一位牧师走到前面来,替士兵们祈福。鼓励他们好好地干,允许给他们求天堂的永福,如果他们到了不能够回城里接受老百姓的犒赏和酬谢这种地步的话。说教倒很短,而拉·怒却觉得它太长。他再也不是昨天夜里还在怜惜这场战争中法国人流出的每一滴血的同样的人了。他只是一个兵,而且似乎急于要再见一个屠杀的场面了。牧师的演说一结束和士兵们回答了“阿门”之后,他就用坚决而无情的声调嚷叫:
“弟兄们!这位长老刚刚对你们说的是真话;我们要向上帝和仁慈的圣母自荐。谁第一个射击,而火药没有射进一个巴比斯特的肚皮里去,我就要杀他,如果我幸免的话。”
“先生,”麦尔基十分低声地说,“这是一篇跟昨天所说的大不相同的话。”
“您懂拉丁文吗?”拉·怒用粗暴的声调问。
“懂,先生。”
“呃!您记得‘age quod agis’这句美妙的谚语吗?”
他发出一个信号;人们放了一炮;整个队伍大踏步向原野前进:同时几支小队的兵从不同的城门里开出来,走向敌人战线的好几个据点上散布惊恐,使天主教徒以为自己四面八方受到了猛攻,害怕摧毁了他们那些大受威胁的防御阵地的某一个部位,不敢再去声援对敌方主力攻击的反攻。
福音城垛——天主教军队的工程师们曾经集中他们的力量破坏它——特别要受一个炮队的五尊大炮的骚扰,这炮队是建立在围城前原是一座磨坊的一所残破屋子的小小突出部位上的。一道壕沟带着一堵护墙防卫着城市那边的附近地带,在壕沟前面,安排了好几个抬枪兵布哨。但是,不出新教徒统帅的预料,他们的抬枪暴露在潮湿里已经好几个钟头,大概是几乎没有用处的了,而攻击者们一切都配备得很好,随时准备进攻,他们比起那些突然受了惊,因熬夜而疲乏,又被雨淋寒侵的人,当然占了很大的优势。
头几个哨兵被杀死了。抬枪那奇迹般的几下射击及时地唤醒了炮队的看守兵们要去看看,敌人已经控制了护墙,并且攀登了磨坊的小丘上。有几个企图抵抗;但是他们的武器从他们的冻僵了的手里滑了下来;差不多他们所有的抬枪都射不出子弹来,至于攻击者们却没有一下落空。胜利是没有疑问的了,新教徒已经占领了炮队,发出残暴的叫声:“决不饶命!你们记住八月二十四日吧!”
约莫有五十名兵跟他们的队长一起住在磨坊的塔里,队长头戴睡帽,身穿短裤,一只手拿着一个枕头,另一只手拿着他的长剑,打开门,走出来问问这种纷扰的声音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他还以为那是他自己的部下中间吵嘴的声音,却想不到居然是敌人的突围。他痛苦地发觉他是弄错了;一下月牙铲打过来,便把他打倒地上,沐浴到自己的血泊中。士兵们还来得及把塔门堵塞,并且从窗口向外射击,很有利地自卫了一些时候;可是,在这建筑物的周围,有一大堆的谷梗和干草以及那些大概是用来做堡垒的成堆的树枝。新教徒就在那上面放起火来,顷刻间,火就笼罩了塔,一直上升到塔顶。很快就听见一些悲惨的叫声从里面传出来。屋檐在熊熊的火焰中,眼看就要掉到那些在屋檐下面的不幸的人的头上了。门烧着了,他们所布置的障碍物拦阻了他们,跑不出这个出口。假如他们想从窗口跳出来,他们就要落到火焰里,或者挨到枪刺。那时候,人们看到的是一场可怕的景象。一个全身披着甲胄的掌旗官试图像其他的人一样,从一道狭窄的窗口跳出来。他的护身甲,依照当时很流行的款式,下摆是接连着一种铁制的裙子,这裙子遮着大腿和肚皮,并且松起来就大得像漏斗上面的口,走起路很方便。窗口不够宽大,不能让他这一部分的甲胄通过,掌旗官慌乱中拼命往窗口冲去,结果使他大部分的身体暴露出窗外而动弹不得,就像夹入一只螺盘中间。火焰已经一直上升到他身上,烘热了他的甲胄,并且就像在一只大烘炉里,或者在法拉利斯发明的这种著名的点铜的雄牛里把他慢慢地烧起来了。这不幸的人发出惊人的叫声,并且白费力地摇动两臂像在乞求救命。攻击者们当中沉寂了一会儿;接着,大家都在一起,并且似乎出于一致的同意,他们发出了一阵打仗时的呼喊声来自我排遣和避免听见那个被焚烧的人的呻吟。这人就在火焰和烟的一阵旋风中消失了,人们看见一顶烧得通红、喷着烟的盔兜落到塔的残屑当中。
在一场战斗进行当中,惊骇和悲怆的感觉毕竟是短暂的:那“保全自己”的本能过分盘踞着兵士的心,所以他们不会长时间于别人的痛苦有所感觉。当一部分罗舍尔人去追赶逃跑的敌人的时候,其他的罗舍尔人却忙于钉大炮的炮门,拆下它们的轮子,并且把炮队的堡垒和炮队守卫者们的尸体推到壕沟里去。
麦尔基是首先攀登壕沟和肩墙的一个人,他休息一会儿,来把他的腰刀的刀尖在一尊炮门上面刻下了蒂娅娜的名字;随后,他帮助其他的人摧毁了围城军的工事。
一个兵抱着天主教徒的队长那个不像有一些生气的脑袋;另一个兵拉着他的两脚,两个人一道儿把他一左一右地摆来摆去,准备抛他到壕沟里去。忽然间,那个被当作已死的人睁开眼睛,认得麦尔基,大叫:
“麦尔基先生,开恩!我是俘虏,救救我!您不认得您的朋友贝维尔吗?”这个不幸的人满脸是血,麦尔基费力地从这奄奄一息的身上认出这位年轻的廷臣,在当时他们分手的时候,他是一个生气勃勃多么快活的人。他打发人把他小心地放在草上,亲自替他绷扎伤口,然后把他横放在一匹马上,他命令慢慢地运他到城里去。
当他对他说再会,并且帮助把马从炮阵里领出来的时候,他发现在一条林中隙地上,有一队主力骑兵在城市和磨坊中间疾驰着前进。依据一切的外表看来,那是一支要截断他们退路的天主教军队。麦尔基即刻奔去告诉拉·怒:
“只要您愿意拨给我四十名抬枪兵,”他说,“我马上就冲到沿着那条他们快通过的凹陷的道路的篱笆后面,要是他们不赶快掉转马头,就请您吊死我。”
“那好极啦,我的小伙子,你将来总有一天做好将领。来吧,你们大家,追随这位绅士并且听他的命令干吧。”
一转眼间,麦尔基已经把他的抬枪兵们沿着篱笆排布下来;他命令他们跪倒,预备好他们的武器,并且他禁止他们在没有得到他的命令之前向任何东西射击。
敌人的炮兵们迅速地前进,已经很清晰地听见他们的马匹在凹陷的路上那些泥泞中疾驰的声音。
“他们的队长,”麦尔基低声地说,“就是我们昨天没有打中的那个戴着红羽毛的怪东西呀。我们今天别再打不中他。”
在他右边的抬枪兵点了点头,似乎表示他要负责对付他。骑兵们距离只有二十步了,他们的队长掉过身向他的部下,似乎准备向他们发出一个命令,这时麦尔基突然站起来,叫喊:
“开枪!”
披红羽毛的队长转过头来,麦尔基认出那是他的哥哥。他把手伸长向身边那个人的抬枪上,想去变更它的方向;可是,在他还不可能触碰到它之前,枪已经响了。骑兵们被这一次出其不意的射击大吃了一惊,纷纷向原野里逃散;乔治营长身中两颗子弹,倒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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