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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罢黜的国王

        木屐慌张地踏在人行道上,咔哒作响,一群街头男孩蜂拥而过。他们或大声喊叫,或吹着口哨。房子在摇晃,庭院里闹翻了天,仿佛锁住的狗挣脱了铁链,冲出了狗窝,回声响彻四方。

        玻璃窗格后面露出一张张打探的面孔。出什么大事了?外面有情况?慌张的躁动声经过市区,一直传到郊外,女仆连忙跟上。她们手牵手,一齐朝前面飞跑的男孩们喊道:“等等我们,等等我们!出人命了吗?还是闹火灾了?”没有人回应,只听见咔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继女仆之后,紧接着,城里稳重机灵的已婚妇人也出动了。她们一边追赶,一边气急败坏地大声嚷道:“出了什么事?一大早的,究竟出了什么事,扰得大家不得清静?有人要结婚了?还是有人死了?闹火灾了吗?警卫都干什么去了?非要等到大火把整个城市都烧个精光,他们才会敲响警钟吗?”

        一波接一波的人群跟上来,最后都在鞋匠家的门前一一停下脚步。鞋匠的房子坐落在郊区,面积不大,门前和窗口都爬满了绿绿的藤蔓。房子前面有个庭院大小的花园。房主在花园里用稻草搭了一个凉亭。藤蔓便顺着凉亭的柱子攀援而上,给老鼠和猫咪提供了一个绝好的绿色通道。园子里一片生机盎然:豌豆和大豆累累地挂在枝头,玫瑰和薰衣草在艳阳下鲜艳地绽放,满地的青草苍翠如茵,三株醋栗郁郁葱葱地环绕在一起,仅有的一棵苹果树也傲然俏立。

        第一批抵达的男孩们,离鞋匠的门窗最近,自然也担当起了探视内屋的责任。太阳光照射在玻璃窗上,除了白色的蕾丝窗帘,反射的日光叫人看不清屋内的任何情况。有个男孩干脆就攀在绿藤上,把脸紧紧贴在窗户玻璃上。“看见什么了?”其他人小声问他,“看见什么了?”他看见鞋匠铺、木凳、鞋油桶、一捆皮革料、鞋楦、鞋钉、吊环和磨砂皮带。“里面没有人吗?”他看见一个修鞋的学徒在屋里。没有别人了吗?一只大黑蝇趴在窗玻璃上,遮住了他的视线。“除了学徒,就没有别人了吗?”没有别人。鞋匠的椅子上没有人。贴在玻璃上的男孩一连看了三遍,确定鞋匠的椅子上没有人。

        站在屋外的人群全都凝神屏息,各种猜测和想象在他们脑子里翻腾。也就是说,传言是真的,老鞋匠离家出走了。可是,大家似乎都不相信,仍然站在原地,希望能从屋里听到确切的信号,才肯罢休。猫咪出现在房顶,只见它伸了个懒腰,就纵身一跃,轻松地跳到屋顶的天沟里。没错,一定是主人不在家,猫咪才敢肆无忌惮地追赶停歇在天沟上的麻雀,把麻雀们吓得惊慌地扑打着翅膀,叽叽喳喳地乱叫。

        一只白花鸡正在屋子的一角觅食。它即将长成大公鸡的模样,头上顶着火红的鸡冠,就像喝了烈酒一般。它东啄啄,西瞅瞅,时而打鸣,时而欢叫。一群白花母鸡闻声,便摇晃着滚圆的身体,连扑带滚地奔过来,一双双黄色的小腿仿佛热烈敲打的鼓棒,看得人应接不暇。它们在一堆干草垛拳打脚踢地干起架来。嫉妒的烈火喷之欲出,一只母鸡找到了一颗饱满的豌豆荚,两只公鸡见状,一齐朝它的脖子啄过去。猫咪逗腻了麻雀,便离了雀巢,又去寻觅新的逗玩对象。只听见扑通一声,猫咪一个纵身跳,就落在鸡群中央。鸡群忙不迭地四处逃散。屋外的人群见到这般情形,心里不由猜测:“看来,鞋匠的确已经离家出走了。只要瞅瞅那只为所欲为的猫和那群打斗成一团的鸡群,就知道主人一定不在家。”

        因为秋雨的缘故,大街上泥泞不堪。街上的说话声也此起彼伏。家家户户都开了门,亮了窗。人们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他离家出走了。”鞋匠家里的情况被大伙四处传扬,惊起麻雀一阵阵乱叫。“他离家出走了,老鞋匠离家出走了。郊外小屋的一家之主,一个年轻妻子的丈夫和一个美丽孩子的父亲离家出走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谁知道?谁又能解释?”

        有一首古谣这样唱道:“村里有个老丈夫,林子里有个俏情人。妻子跑了,孩子哭了,家里少了一个女主人。”这首歌谣已经很古老,但却常常被人唱起,可以说,人人都对它耳熟能详。

        然而,摆在面前的事实却谱写了一首老丈夫跑了的新曲。收拾一空的鞋铺桌面说明了一切,他不会再回家了。他还在桌边留了一封信,信上的内容只有妻子读过。

        年轻的妻子坐在厨房里发呆,邻居进进出出,忙作一团。她们摆出茶杯,生起炉火,煮上咖啡,哭上一阵,然后又用抹布抹去眼泪。善良的妇女从乡邻四方赶过来,一言不发地陪在女主人身边。她们知道,在这样哀痛的场合自己该做什么。此刻,她们毋需多说,只要和女主人一起静静地哀痛就好。她们牺牲假日的时间前来安慰被鞋匠抛弃的妻子。她们一双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搭在腿上,饱经风霜的脸上刻划了一道道的皱纹,薄薄的嘴皮紧紧咬住,下颌上的牙齿已经全部脱落。

        这群热心的老妇人就围坐在鞋匠妻子的周围。

        她们黄铜色的脸上,写满了温柔的怜悯。年轻妻子没有掉眼泪,浑身却忍不住打颤。恐惧和担心掌控了她,几乎让她窒息。她咬紧自己的牙关,以免让人听见自己颤栗的磨牙声。屋外的脚步声临近,咔哒咔哒的木屐声越来越大。有人和她说起话来,把她从呆愣中惊醒。她猛然站起身。

        丈夫的信就躺在她的口袋里。一行行的字迹不断在她脑海浮现。信上有一处写着:“看见你们俩在一起,我实在忍无可忍。”后面又写:“我知道,你和埃里克森打算私奔了。”在信的另一处这样说:“你不能和他私奔,因为人们会因此对你大加诽谤,你不会幸福的。消失的人应该是我。这样,你就能与我离婚,再嫁给他,名正言顺地跟他在一起。埃里克森学得一身好手艺,你跟着他,也可以不愁吃不愁穿。”信的末尾写着:“让人们议论我去吧!只要能保护你不受到伤害,我就心满意足了,因为你根本无法承受人们的非议。”

        她被信上的内容弄糊涂了,自己并没有要背着丈夫做什么啊!自己的确喜欢和小学徒聊天,但即便是这样,他怎么会想到那一层?爱会让人病倒,但也不致要人性命。她本打算放弃心中的爱,和丈夫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也罢。丈夫怎么会发现自己心里深藏的秘密呢?

        一想到自己的丈夫,她就心如刀绞!丈夫一定为自己和学徒的亲密关系苦恼伤神过。这么多年来,丈夫一直隐忍着。埃里克森旺盛的体能和充沛的精力让他火冒三丈,他与妻子的窃窃私语和亲密暧昧让他震颤惊诧。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嫉妒的烈焰已经翻腾到白热化的程度。原本清白的两个人在他的臆想中成了浪漫爱情剧里一对私奔的男女主角。

        她想象得到丈夫当晚离家出走时衰老惨淡的光景。他已经驼了背,一双手总是瑟瑟发抖。在长年累月的漫漫长夜里,爱的痛楚折磨着他的心灵,摧残着他的身体。他走了,彻底逃离了让他百般质疑的家——一个他以为上演了浪漫激情的地方。

        信上的几行字又浮现在她的脑海:“我无意毁掉你的一生。你我年龄悬殊,隔阂从未消减。”“你应该受到尊重,得到荣誉。他只是一个躲在女人背后的懦夫!就让我来承担一切的耻辱吧!”

        妻子后悔不已,难道自己骗得过大家吗?难道自己骗得过上帝吗?自己为什么要坐在家里,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仿佛自己就是一个痛失孩子的母亲?自己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高尚圣洁的模样,仿佛自己就是大婚当日娇美的新娘?为什么那个流落街头、众叛亲离、遭人唾弃的人不是自己?事情怎么会这样?上帝为什么要这般不公地捉弄自己的丈夫?

        房间的大衣柜旁边放置着一张小书架。书架最顶层躺着一本厚重的书,书皮用黄铜锁牢牢锁住。在这黄铜锁的后面,就记录着一对男女欺骗上帝和人类的故事。“女人,是谁诱你做出欺骗之事来的?”“原来,是外面年轻俊美的男子诱你出了轨。”

        鞋匠的妻子凝神注视着那本书,一边留神聆听年轻俊美男子的脚步声。每当有人敲门,她就吓得直哆嗦,而每每听闻脚步声,就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她要向上帝忏悔,就算打入地狱也不放弃。

        咖啡已经煮好,赶来安慰她的妇女们轻轻走到桌边,斟满茶杯,含一块方糖在嘴里,开始细细品味起咖啡来。她们动作轻盈而优雅,没有弄出半点声响。咖啡壶静静地从机械工人的妻子手里传到洗衣妇人的手里。女主人却对这些全都视而不见。悔恨已经让她神志恍惚,一个幻象纠缠着她:一个夜晚,她看见自己坐在一片新犁的田地里,身边盘旋着许多飞鸟。它们体型庞大,翅膀又宽又大,嘴巴锋利无比,浑身灰不溜秋,与大地的颜色几无分别。它们犀利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它们是来惩罚她的。只见它们突然振翅一跃,随即俯冲而下,对准自己扑过来,越来越近。它们锐利的尖爪、嘴喙以及巨大的羽翼,犹如漫天里降落的利刃飞刀。她把头缩进脖子里,感觉死亡就在眼前。飞鸟越来越近,眼看只差一毫就要挨到自己了。就在这时,她本能地抬起头,竟然发现那些灰不溜秋的飞鸟就是坐在自己家里的一群老妇人。

        有个老妇开了口。她当然知道,在这样哀伤的场合,怎么做才合适。她们陪女主人默默坐在屋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女主人听到老妇的声音,猛地站起身,仿佛遭到了敌人重重一击。她是什么意思?“你啊,马特森·维克之妻,安娜·维克,忏悔吧!你已经欺骗上帝和我们很久了。我们就是你的审判官,我们将会对你进行审判,然后把你绳之以法。”

        不对,她谈论的分明是她自己的丈夫。其他老妇也都接过话头聊开了。她们并未涉及丈夫身上的优点,反倒把他们做过的不光彩的事吐了个彻彻底底,希望这样可以安慰到被丈夫抛弃的女主人。

        伤疤被一层一层地揭开。丈夫都是些怪胎!他们对我们拳打脚踢,榨干我们的血汗钱,典当我们的家产。上帝究竟为何要创造他们?

        伸缩的舌头变成恶龙的毒牙,不断喷出毒浆和烈火。老妇们个个都有话说,人人都有故事。其中就有一个妻子,趁丈夫醉酒回家前,离家出走了。丈夫在外逍遥快活,妻子却在家为他们当牛做马。为人妻之后,她们就成了被其他女性同胞排斥的群体。絮絮叨叨扭动的舌头,犹如挥舞的毒鞭,恶狠狠地抽打出每个家庭的伤痛。大家开始朗诵起连祷文来:万能的上帝啊,请你撤掉压在我们身上的丈夫专权吧!

        疾病贫穷,孩子夭折,寒冬萧瑟,衰老不幸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丈夫的过错。受压迫、受奴役的妻子们开始控诉起专横霸道的丈夫来,似乎下定决心要在离开鞋匠家之前,把积压在内心深处对丈夫的所有愤懑全都倾倒出来。

        被丈夫抛弃的妻子把老妇的控诉都听在耳里,但却疼在心里。她终于鼓起勇气,打算为那些被批驳得一无是处的丈夫申辩。“我的丈夫是个好人。”她简要地声明道。老妇人惊诧万分,发出不满的唏嘘和哼哼的鄙夷声:“他离家出走了,和其他任何丈夫相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一大把年纪的人,应该比别人更清楚,抛弃妻儿,一走了之的后果是什么。这能说明他是个好人吗?”

        妻子战栗起来,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密集的荆棘中拖过。自己的丈夫竟被别人判定为罪人!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脸涨得通红。她还想替丈夫申辩,却忍住没有出声。她害怕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可是,为何上帝此时会缄默不语?他为何不站出来阻止大家对丈夫的诽谤?

        倘若她拿出丈夫留给自己的那封信,把它大声念出来,毒液就会转而对准自己喷出。死亡的恐惧慢慢爬上心头,她不敢这样做。但同时又开始希冀,此时此刻会有一只大胆无礼的手伸进自己的口袋,掏出那封信。但她自己却动不了手,她不能把自己出卖。鞋匠铺里传来鞋匠抡锤的响声。难道没有人听出其中夹杂着胜利的喜悦吗?这响声成日萦绕在她的耳边,挥之不去,搅得她不得安宁,但其他老妇根本就无法明白其中的含意。无处不在的上帝,难道您的子民中就没有一人懂得读心术吗?如果她毋需坦白,即便被判了罪,她也会欣然接受的。现在她所希望的就是,有个人可以直接揪出自己的过错:“究竟是谁让你欺骗上帝的?”她在留神聆听年轻俊美男子的脚步声,等待他们送自己下地狱。

        几年后,她与老鞋匠离了婚,嫁给了丈夫的学徒。学徒如今已经出了师,能独立经营了。走到这一步,其实并非她所情愿的,只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着她到了这一步,仿佛她是一条误入鱼网的小鱼,被渔夫拖到船边,虽然还能在水里翻来覆去地游弋,却不知自己已经失了自由身。等到它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渔夫只需轻轻拉起鱼网,然后扑通一声,它就被扔进了船舱。直到这时它才明白过来,可惜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老鞋匠离家出走后,她便辞退了学徒,打算带着孩子过个清静的日子,以此向丈夫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丈夫一走就杳无音信。他去了哪儿?难道他就这么不在乎自己的忠诚吗?她也没有答案。孩子们已经衣衫褴褛了,他以为自己还能撑多久?她现在无依无靠,生活惨淡。

        埃里克森成功了。他在城里开了家修鞋铺。鞋子就摆在宽敞的玻璃橱格上。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便租了一间公寓,还在起居室置办了高档的家具。现在万事俱备,只等她点头答应了,而她也终于为生计所迫答应了。

        起初,她还有些坐立不安。可是日子却安安稳稳地过去了,并没有灾祸降临,她也就安下心来,日子越过越滋润起来。她知道人们对自己的看法,连她自己也觉得一切都来得太圆满。因此,她时时刻刻都保持着一颗谨小慎微的心,在为人处事上不给大家留下说三道四的机会。

        过了许多年,老鞋匠回家了。他仍然还是郊区的房子的主人。回来后,他就在那里重新安顿下来,准备开始新的生活。可是竟然没有一个鞋主找他修鞋,也没人愿意与他来往。如今他遭人唾弃,妻子却备受尊重,这与实情简直就是截然对立——他明明毫无过错,是妻子有罪在身。

        鞋匠保守了秘密,却给自己招来无尽的麻烦,多得令人窒息。他能感觉到,人们把自己看得有多邪恶。大家不再相信他,不再愿意把鞋交给他。没有朋友、没有工作的他便开始学着喝起酒来。

        他喝完酒准备回家时,发现城里来了一个救世军团。他们租下一个大厅后,就投入到工作中。军团入驻的当晚,城里所有的流浪汉都汇集到大厅去凑热闹。一个星期后,马特森·维克也加入到他们的行列。

        街上聚集了许多人,大厅门口也是人满为患。拥挤不堪的人群你推我攘,有的被踩了脚,劈头就是一阵破口大骂。街头男孩、士兵、女仆和洗衣妇都混在人群中。整个现场分成两派,一边是负责维持秩序的懒散警察,一边是炸开了锅的乌合之众。救世军团是当时新兴流行的玩意,几乎吸引了所有人,无论贫富贵贱,全都赶来凑热闹。大厅的天花板污迹斑斑,伸手可及。大厅的尽头有一个空旷的舞台,舞台前面摆放着一排排未经粉刷的木凳和借来的木椅。脚下的地板有些高低不平。大厅里点着昏黄的灯光。位于中央的铁炉散发着热量和煤气。不一会儿,大厅里就挤满了人。富太太端坐在舞台最前面的木凳上,仿佛在教堂做礼拜的情形,靠后而坐的依次是工人和缝纫女,男孩们簇拥地坐在舞台的最后面。那些未能侥幸挤进大厅的人则堵在门口,彼此大打出手。

        舞台上依然空荡荡的。娱乐表演的时钟还未敲响。等候的观众中,有的打着口哨,有的捧腹大笑,木凳快要散架。幕布突然像风筝一般降落在观众席前。“战争的呐喊”即将上演,大家的情绪顿时有了好转。

        大厅的侧面开了,冷风灌进来,把炉火吹旺了。大家凝神屏息地期待着。终于有人出场了。只见三名年轻女兵手抱吉他,跨步走上舞台,然后双膝跪地。她们头上戴着宽檐帽,整张脸几乎都被遮住。

        其中一名女兵抬起头,开始大声祷告起来,但她的眼睛并未睁开。她的声音像一把利刃穿透整个大厅,大厅里鸦雀无声。街头男孩和游手好闲之徒却没有进入状态,还在满心期待着感人肺腑的自白被宣读的那一刻和激动人心的音乐被奏响的那一瞬。

        三名年轻女兵正式开始了工作。只见她们一会儿诵唱圣歌,一会儿大声祷告,紧接着又是一阵诵唱,然后是布道授经,如此反反复复。过一会儿,她们又面带微笑地给大家讲起自己快乐的经历来。台下的流氓之徒听得有些不耐烦了,站起来,爬到长凳上,发出挑衅的威胁。台上的女兵在缭绕的烟雾中瞥见他们凶狠的脸孔。他们的衣服又湿又脏,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香烟在他们指间分秒中弹落,又分秒中点燃,脏话从他们嘴里肆无忌惮地冒出。台上的女兵对他们不闻不问,依旧笑谈往昔快乐的时光,准备以此杀杀他们的嚣张气焰。

        这个小军团简直太勇武了!啊,难道勇武不是一种美吗?难道与上帝同在不值得骄傲吗?完全没必要嘲笑她们的大帽子。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狂烈的暴徒服软,并为自己恶劣的亵渎行径付出惨重的代价。

        “跟我们一起唱!”女兵鼓动人群说,“跟我们一起唱!唱歌有益无害。”于是她们起了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曲子。她们手中的吉他已经弹起,和着吉他的伴奏,她们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唱起来。靠近舞台的一两个观众被她们所鼓动,加入了歌唱的队伍中。这时,大厅外传来轻快的街头之歌,把大厅内的合唱压了下去。大厅内外便上演了一幕精彩的对歌赛:音符对音符、歌词对歌词、吉他对口哨、军团女兵训练有素的洪亮之音对街头男孩嘶哑的假音和流氓竭力咆哮的低吼。军团败下阵来。只听见大厅外的大街上,一片欢腾的踏步声,还夹杂着挑逗的口哨声。那是战胜者在庆祝战斗的胜利。女兵瘫软地跪在舞台上,仿佛身负重伤的勇士。她们的声音还在颤抖。

        她们有气无力地跪在原地,双目紧闭,身体在无声的痛苦中痉挛。街头男孩的嘈杂声渐渐淡去,军团的队长立即祈祷:“主啊,您的子民终将归顺于您。感谢您,主啊,请您亲自引导他们吧,让他们臣服在您脚下!感谢您,主啊,请赐予我们力量来将他们引导吧!”

        人群发出嘶嘶的咆哮,仿佛被一把利刃刺破了喉咙。他们似乎害怕被指引,不愿向上帝臣服。他们仿佛是迫不得已才会置身此地,殊不知他们纯粹是自愿前来的。

        女队长继续用她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征服了观众。所有人的耳朵不得不张开。

        “你们大喊大叫,那是因为隐藏在你们身上的撒旦在翻腾咆哮,但是你们也不用害怕,它只不过想传达出它在挣扎的信号而已。上帝保佑,让它尽情咆哮吧!因为他害怕了。今天,你们可以嘲笑我们!可以砸破我们的窗户!可以把我们从舞台上赶下!但明天,你们将归顺,全人类都将归顺。你们如何与我们抗衡?你们如何与上帝抗衡?”

        队长说完便示意另一名同伴上前一步向上帝忏悔。后者便笑容满面地走上前,坦白交待自己的过去。面对台下的嘲笑者,她抬头挺胸,不卑不亢。这个厨娘是从哪里获得这般勇气,竟然能微笑面对无情的斥责与谩骂?刚才还报以嘲讽之声的观众也尴尬得煞白了脸。这些柔弱的女子究竟是从哪里获得了超凡的勇气和力量?她们一定有着坚实的后盾作支撑。

        第三名女兵也上前一步。她漂亮的脸蛋上,还透着稚气的痕迹。她出生于富贵之家,拥有一副甜美清亮的好嗓子。她的职责不是自我忏悔,而是吟唱既定曲目。

        她的出场好比一缕清新的阳光,带来了充满希望的胜利曙光。观众们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她温婉可人的模样叫人赏心悦目,她甜美清亮的嗓音叫人心旷神怡。可是眼下,她却停止了吟唱,大厅里立即响起一阵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唤。救世军团在正对大厅的门口,用木凳搭起一个高台,然后登上去,又开始大声祷告忏悔起来。

        大厅的气氛越来越糟糕。火炉烧得通红,煤气吞噬了大厅内的空气,整个大厅蓄积着一股闷热。坐在前排的富太太们四下张望,找寻逃离的出口,却发现希望渺茫。舞台上的女兵大汗淋漓,浑身瘫软乏力。她们不断地呼唤着,祈求上帝赐予她们力量。就在这时,大厅里突然透进一丝喘息,一阵窃窃私语在人们耳边响起。声音来自何处,人们无从知晓,但他们却明显感到一场巨变正在蠢蠢欲动。上帝与她们同在,上帝将与她们并肩作战。

        同我们一道再战吧!队长趁机上前一步号召大家,一边把手里的圣经举过头顶。安静,安静!我们已经感受到上帝与我们同在。巨变在迫近。和我们一起祈祷吧!上帝会拯救大家的灵魂。

        舞台上,女兵已经跪地,开始默默祈祷。有的观众也加入了祈祷的行列。所有人都在紧张地期待:她们所说是真的吗?就在我们这群观众中间的某个人身上,真的会发生奇迹吗?上帝会赋予我们亲眼目睹这一奇迹的权利吗?奇迹真的是这些柔弱女子的功劳吗?

        观众被慑服,满心热切地期待着奇迹的出现。他们动也不敢动,激动地喘着粗气。眼前什么也没发生。大家的热切依旧,只不过期待已经为亵渎之欲所取代。“啊,上帝,你抛弃了我们!你抛弃了我们,啊,上帝!”

        那名带着稚气的漂亮女兵这时候直接挑出中间的一段曲目唱起来:“啊,亲爱的,你能快些来吗?”

        歌声仿佛一个虔诚孩童的切切倾诉,深深触动了观众的心,它仿佛轻柔的抚摸,又似衷心的祝福。

        大家静静地陶醉在美妙的音符中。“高山百转千回,密林错综复杂,苍天憔悴不堪,大地受尽磨难。人类啊,整个世界都在热切的呼唤,请你敞开心扉,弃暗投明吧!大地将因你而熠彩万丈,恶魔将因你而永劫不复。”

        “啊,亲爱的,你能快些来吗?”

        “有人说你留恋天庭的华丽,有人说你隐匿在密林陋室,还有人说你将永不再来。但我不相信,你决不会被我华丽的穹盖而蒙住双眼。”

        “啊,亲爱的,你能快些来吗?”

        此时,大厅内的气氛已经轻松下来。越来越多的观众加入到了吟唱的队伍中。他们已经忘我地投入到歌曲中,至于具体要唱些什么内容已经不重要了,飘动的旋律已经足够。眼下,只有歌唱本身才是他们最在意的。只要和着旋律,可以自由地唱出心声就好!正对大厅门口的高台上,人们也开始吟唱。信心在充盈,愤怒在平息。歌声里飘扬的哀伤已经远去,穿透出强健自信的音符,不容任何人违逆。

        “啊,亲爱的,你能快些来吗?”

        马特森·维克此刻就挤在大厅门口。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其实,那天晚上,他滴酒未沾。只是当时的他,心思都不在身上罢了。他在想:“我也要发言!我也要发言!”

        大厅里的场面,他一辈子也没见识过。现在算他三生有幸,可以置身其中,亲临现场。大厅里透露着一丝诡异,耳边仿佛有个声音在向自己低语:“你要对着面前躁动的人群发言,喧嚷的人潮就会把你的话传播出去。”

        一个粗犷野蛮的声音竭力喊叫着。歌者们震惊了,只感觉耳边仿佛有只雄狮在咆哮。

        那是可怕的亵渎之语。人类为何要臣服于上帝?人类对他恭恭敬敬,他却弃人类于不顾,连自己的儿子耶稣都能辜负,还能指望他帮助谁?

        亵渎之音越来越大,后来几乎沦为咆哮。难以想象,一个常人的肺部竟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气息。一颗受伤的灵魂竟能喷射出如此胆大包天的胡言乱语。大厅里的观众禁不住低下头,仿佛在沙漠中跋涉的旅行者想要以此来抵御迎面而来的强烈风暴。

        可怕的亵神之语,就像震耳欲聋的钉锤直击上帝的头冠。上帝被激怒了:约伯流落他乡,殉道士命丧黄泉,异教徒活活烧死在火刑架上。

        起初,大家并未把耳边的亵渎之音放在心上,以为那不过是几句玩笑话而已,准备一笑了之。可是依照现在的情形来看,胡言乱语者并非玩笑,观众浑身便不寒而栗起来。此刻已经有人站起身,奔向舞台,企图向救世军团寻求庇护,让自己远离那个激怒上帝的家伙。

        那个亵渎之音还在严厉地发问:人类不厌其烦地臣服于上帝,究竟得到了怎样的回报?人类根本不需要仰仗天庭,因为上帝和天庭怎么都脱不了干系。亵渎之音甚至还举出实例来。他说,曾经有一个人,乐于积德行善,远远超过上帝福佑的标准。可是后来他因为受到诱惑,行了一件恶事,结果却受到上帝严厉的惩罚。即使拿他在漫漫人生路上辛苦积攒的恩典去抵偿都不够,等待他的只有一条不归路。

        可怕的亵渎之语就是呼啸的北风,反而把漂泊四处的船只向港口聚拢。就在亵神者慷慨陈词之时,妇女们涌向舞台,捧起救世军团女兵的手亲吻,舞台几乎容纳不了一下子蜂拥而来的人流。军团女兵惊呆了,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男女老少全都开始颂扬起上帝来。

        演说还在继续,亵神者似乎沉醉其中。“我说出口了,我说出口了,我终于说出口了,我终于找到了宣泄心中秘密的渠道。而且通过这个渠道,我的秘密也不会被旁人知晓。”自从他离家出走成全了妻子与别人后,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惬意。

        时值仲夏,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小镇仿佛月宫里堆积的废石,空寂而零乱。视线中搜寻不到一只猫、一只雀的踪影,就连一只飞蝇的痕迹也没有。光秃秃的石头墙顶着炎炎烈日,几乎晒到白热化。烟囱罢了工,没有一缕炊烟从中溢出。闷热的街道上,一丝微风也没有。整个小镇的景致就只剩下一堆堆乱石和一道道晒裂的石墙。

        家犬和主人都去了哪里?那些穿上束身泡泡连衣裙,套上长袖手套,戴上鲜红的遮阳帽的年轻太太们去了哪里?舞台上的救世军团,虔诚善良的观众,还有街头男孩们都去了哪里?

        轮船已经靠岸,那些欢欢喜喜出门野餐的人踏着晨露的凉爽,拎着竹篮、手风琴和美酒要去往何处?戒酒会的人是怎么管的?野餐队伍所到之处,旗帜招展,锣鼓喧天。男孩子们蜂拥向前,跺脚声、呐喊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天蓝色的遮阳篷下又是怎样的一幕?小宝宝在安睡,正由他们年轻的父母平稳地托起。一家人也跟上野餐队伍,走上街头。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往树林。他们在心里暗自埋怨起漫长的街道来。街道两旁的石头房子脚下似乎生了脚,跟着人群一路绕过蜿蜒曲折的街道,直到城镇尽头前的一缕树阴才收脚。一条条平坦湿润的泥巴路在人们脚下铺展。一路云雀婉转高歌,车轴草清香四溢。从第一批野餐队伍里掉下队的人躺在路边休息。绿苔遮住了他们的头颅,青草掩去了他们的面孔。四肢沐浴在阴凉与花香中,心灵在闲适与休憩中得到洗礼。

        还有人艰难跋涉在焦裂的石头街道上,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拎着盛满午餐的篮子。年轻男子扛着小铲刀,背着时髦新潮的背包也要赶往城外的树林。姑娘们踏着急促的舞步,惹起阵阵尘埃。蓝天下,旗帜飘扬,孩子们蜂拥着锣鼓手一路向前推进。机械工人带着家人与工友们迈着大步往前走。背后的马车左拐右绕,从人群中挤过。一个微醉的年轻小伙子,从马车里爬出来,站在车轮上,一下子被甩出,一屁股狠狠地坐在泥巴路上。

        树林里,夜莺唱起洪亮清脆的歌儿。白桦树并不葱郁,树干还泛着黝黑的暗光。毛榉树倒长得高大挺拔,苍翠繁茂的枝叶一层一层耸入云天。蟾蜍伸长舌头,凝神静候着猎物。每次出击,必有飞蝇卷入口中,百发百中。刺猬疾步穿梭在毛榉树干枯的落叶中,沙沙作响。蜻蜓扇动着翅膀,像飞箭一般直奔过来。人们摆放好午餐,然后围在四周席地而坐。草丛里,蟋蟀扯着嗓门,唧唧地叫唤,似乎想把这美好的假日欢声歌唱。

        可是好景不长。刺猬突然吓得躲藏起来,浑身缩成一个刺团。蟋蟀潜入草丛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夜莺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仿佛唱破了嗓子。是吉他声,是吉他声。救世军团正列队从树林经过。倚着树下休憩的人们站起身,舍弃如茵的草地和宽敞的槌球场,追随军团而去。摇晃的秋千和旋转的木马终于有了喘息的时机。军团驻扎的地方已经聚集了一大批听众。木凳已经坐满,土丘上也是人。救世军团如今已经发展壮大。许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戴上了军团统一的帽子,许多硬朗的壮汉也穿上了军团统一的红衫。观众席秩序井然,无人喧哗。大家不敢贸然吐出不敬的话来,只在嘴里念叨平常的祷词。老鞋匠马特森·维克,那个可怕的亵神者如今居然成为台上的一名旗手。他当然也归顺了军团。只见鲜艳飘扬的红旗正抚摸着他灰白的鬓发。

        救世军团的女兵当天并未弃老人于不顾,而是热情地邀请他参加军团的第一场庆功会。在他孤独寂寞的时候,她们陪伴着他,为他打扫房间,缝补衣裳。她们耐心地与他沟通交流,并在她们军团内部会议上,为他提供倾诉的平台。

        自从他打破沉默,吐露了心声,心情就愉悦起来。他再也不是上帝的敌人了。上帝还赋予他无穷的热情和力量。只要有机会把这股热情和力量发挥出来,他就觉得幸福快乐。当他那雄狮般有魄力的声音让游荡的灵魂震颤不已时,他就觉得幸福快乐。

        他总会拿自己的遭遇和经历做文章。在讲到遭人误会之人的命运时,他说,此人会不计报酬、不闻流言蜚语地牺牲他自己。他总是含沙射影、借此及彼地把自己内心的秘密披露,却又让听众浑然不觉。

        他成了一个诗人。人们倾心于他,为了他,愿意在救世军团的台下耐心聆听。他沧桑的大脑里满是奇思妙想,叫人们难以割舍;他压抑的内心赋予了他化悲痛为力量的魔力,叫人们难以抵御。

        或许是由于他到鬼门关周游了一圈的缘故,他的灵魂已经得到洗礼;或许是由于他已经蜕变成一个百毒不侵的强汉的缘故,他可以在悲痛和绝望边缘任意游走。但是他必须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上帝要惩罚他再次体味人间悲苦。他必须用自己的双手换取生存的条件。而在此期间,他的灵魂已然蜕变,自己却浑然不觉。现在,他已经冲破悲痛的枷锁,重新释放自我,仿佛一只放飞的小鸟,虽然对未来充满胆怯和迷茫,却为重获自由而感到欣喜若狂。它正骄傲地盘旋在旧时的伤心地,向悲痛挥手告别。

        狂妄自负的歌唱家画眉鸟,凭借漆黑的身躯,于千万只平凡的八哥中脱颖而出,在演说者面前,却露出胆怯之色。演说者是从何处汲取强大的魔力,竟让万众为之倾倒,为之沉醉呢?而演说者又是从何处汲取强大的魔力,竟让骄傲的人屈膝跪地,双手合十地诚心开始忏悔呢?演说前,他还在浑身发抖,但一股强大的信心流立即悄然涌遍全身。他一生坎坷,受尽磨难,而今却全部幻化成一湍源源不断喷涌而出的词语激流。

        他的演说从未留下可以追踪的印记。那是逃命时撕心裂肺的嚎叫,那是号角奏响时铿锵有力的音符。它们鼓舞人心,发人深省,慑人心魄,扣人心弦。话一出口,便无从捕捉,无从复现。那是耀眼的闪电,那是滚滚的惊雷。它们惊天动地,威震四方,叫人类为之颤栗。但是它们转瞬即逝,不留痕迹。瀑布的恢宏可以丈量,泡沫的晕眩可以描画,惟有这慷慨之词虽然源源不断,意气风发,却来去匆匆,飘忽即逝。

        在树林的那天,他就抛给众人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如何为上帝效力吗?他给的回答是,要像烈焰之主乌瑞亚侍奉国王一般为上帝效力。

        站在布道坛上的他此刻便成了乌瑞亚的化身。带着国王的密信,他只身穿行在沙漠中。孤独与恐惧侵噬着他,忧伤与痛苦纠缠着他。可是妻子的面容浮现在脑际,他的心变得敞亮,他的嘴角洋溢着微笑。冷寂荒芜的沙漠幻化成鲜花盛开、清香四溢的牧场,汩汩的泉水也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

        骆驼倒下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厄运,于他,就是一只钟情沙漠的秃鹫,挥之不去。但他没有退缩,而是带着国王的密信继续跋涉。他披荆斩棘,智搏蛇蝎,同时还要忍受饥饿的煎熬。沙漠中出现一群黑压压绵延数里的商旅队,但他却选择独自上路,因为加入陌生人的队伍,就意味着凶险和不测。他肩负皇家的使命,注定要独行。黄昏时分,牧羊人在沙漠上支起帐篷。他仿佛看见笑容可掬的妻子就在里面,向自己招手示意。他心动了,但他克制住自己,毅然决然地绕开帐篷,重又踏上独行的路。倘若国王的密信被盗,他的天都会塌下来!

        路上遭遇劫匪跟踪,他有些踌躇,满心挂念着国王的密信。为了不让密信落入劫匪手中,他决定打开密信,将它记在脑海,然后将它销毁。读完密信,他感觉勇气倍增。挺住,犹大的勇士!他没有销毁密信,也没有向劫匪屈服,而是奋力拼搏,制服了劫匪。他就这般一直向前进,一路上险象环生,千万次命悬一线,最后终于侥幸死里逃生。

        从受尽磨难到命悬一线,他始终遵循上帝为他安排的轨迹,坚强勇敢地活下来……

        维克演说时,他的前妻就站在人群中侧耳聆听。那天一早,她就容光焕发地来到树林,依偎在丈夫的臂弯里,一脸的快乐和满足,像极了一位体面的太太。女儿与学徒拎着盛满午餐的竹篮,女仆抱着最小的孩子跟在后面。一家人沐浴在满足、幸福和安宁中。

        他们席地坐在灌木丛上,开始尽情地畅饮欢笑。从前的不悦都已经过去!她就像幸福的孩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当下。想当初,第一任丈夫偷偷躲在她家的窗边喝得半醉不醒时,她的心还会刺痛。

        后来听说丈夫成了救世军团的偶像人物,她才稍稍安下心来。现在她也来倾听丈夫的演说了。她明白,丈夫描述的并非乌瑞亚,而是他自己。他曾经做出的牺牲一直折磨着他,让他无法释怀。此刻,他正借由他人的经历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她明白,丈夫描述的沙漠独行者以及那个与劫匪搏斗者究竟所指何人。她更明白,那双凝视她的眼睛为何写满了痛苦与绝望,仿佛一座敞开的坟墓。

        夜幕降临,喧闹的树林安静下来。再见了,美酒与鲜花!再见了,无边的蓝天!毒蛇悄悄潜入草丛中,乌龟晃晃悠悠地爬行,树林卸下美丽的容颜,露出丑陋的面目。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奔回他们犹如月宫里被废弃的乱石房子里——那里才真正属于人类。

        黛梦·安娜·埃里克森将所有的故友邀至家中,共享美味咖啡。来自郊区机械工的妻子们和家境更贫穷的洗衣妇都收到了她的邀请。此外,在她遭遗弃的当天,前来陪伴她的人也收到了同样的邀请。受邀人中还有一位新成员,她就是救世军团的队长,玛利亚·安德森。

        安娜·埃里克森现在去军团的次数越来越多。大家都高度赞扬起她的前任丈夫,说他总能以身示教,并愿意与大家分享自己的亲身经历。可是丈夫刻意的伪装和闪烁的言辞却瞒不过她的耳朵。他一会儿变成亚伯拉罕,一会儿是约伯,一会儿成为被人落井下石的耶利米,后来又成了路边稚童嘲笑的以利沙。

        痛苦就像无底洞吞噬着她的心。丈夫似乎要借用各种声音,来掩盖他所经受的一切磨难苦痛。她想不通丈夫怎么能谈笑风生,怎么会这般富有想象力?

        女儿被她生拉硬拽地拖去救世军团的驻地。女儿为人严肃谦逊,谨慎小心。她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流淌出成年人的气质,与年轻气盛的同龄人毫不沾边。

        她在父亲的阴影下长大,环境造就了她刚正不阿,朴素无华的个性,仿佛要以此向众人宣告:“看吧,我就是那个遭受鄙夷家伙的女儿!尽管过来看吧,就算我满身尘土又如何!我爱怎样就怎样,有错吗?”母亲虽以她为荣,却偶尔免不了为她叹息。“啊,倘若她能温柔一些,一定会更可人!”

        女儿坐在台下,露出鄙夷的笑容。一切伎俩把戏都令她憎恶。看见父亲要登台发表演说,她准备扭头就走,却被母亲死死拽住。她被摁在椅子上,被迫承受父亲炮语连珠般的猛烈轰炸。即便如此,母亲摁住自己的那只手却更让她痛不欲生。

        母亲的手剧烈地扭动着,她能明显感到筋脉的抽搐,自己的手被它死死压在下面,已经开始发烫。从母亲的面部表情丝毫看不出痛苦的痕迹,可是她的手却把她出卖了。

        台上的老头此时讲起了默默殉道者的故事。他说,耶稣有个朋友,卧病不起。他的姐妹便传信给耶稣,可惜最终他也没能活下来。因为上帝安排拉撒路必须先死一次。

        现在维克把所有的质疑与诽谤全部转嫁到基督身上。其实,他是在诉说着自己的惨痛经历,是他的宽容大度让自己备受折磨。现在他就是沉默的殉道者拉撒路,无论遭遇多少苦痛磨难,他也只能保持沉默。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借由他人的故事来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痛。

        只需开口说一句,他就能重新赢回朋友的尊重,但他沉默了。现在轮到其他姐妹来倾诉哀痛了。他已经说出实情,只是无人能懂罢了,回应他的只有嘲讽和鄙夷。

        他的演说越来越打动人心。

        安娜·埃里克森摁住女儿的手仍然没有松开,它坦白了一切:“台上的那个人就是那个顶着王冠的沉默殉道者。他是清白的,只要他开口说一句,就能化解自己的冤屈。”

        女儿跟着母亲回家,一路上母女二人默默不语。女儿铁青着脸,脑子里漫天搜寻着往日的记忆。母亲焦虑地看着女儿,女儿都知道些什么?

        第二天,安娜·埃里克森就举办了咖啡聚会。她与客人聊起热闹的集市,木屐的价格以及商店行窃的女仆。她们有说有笑,一边悠闲地享用倒在杯碟里的咖啡。女主人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畏惧她们,为什么会担心她们将来会来指责自己。

        第二壶咖啡又端上来。当浓香四溢的咖啡渐渐斟满客人各自的茶杯,面包添满各自的盘子,客人们的兴致高涨起来。就在这时,女主人开始发话,平稳的语调中略带严厉。

        “年轻人太鲁莽了。一个女人连续结了两次婚,却从未认真思考过婚姻的意义,她只能陷入无尽的痛苦中。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事情的人,除了我还会有谁?”

        客人表示,她们能理解她的感受,并热心地宽慰她。

        “年轻人太鲁莽了。一个人该说话的时候却因为胆怯而保持沉默,因为畏惧流言蜚语而不敢透露真相,一旦错过最佳时机,她就会悔憾终生。”

        客人对此表示深信不疑。

        昨天她去听了维克的演讲,在此之前,她还听过无数次。现在她一定要把关于他的一切都告诉大家。每次想到丈夫因为自己而受尽苦痛折磨,她就心如刀割,尽管到现在为止,她始终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会娶自己为妻,毕竟两人年龄悬殊。

        “有些话简直叫我难以启齿,但是我必须说出来。维克离家出走完全是出于同情我的缘故,他以为我想和埃里克森在一起,想要成全我们。我有他留下的一封信为证。”

        她把信上的内容大声读给客人听,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

        “嫉妒蒙蔽了他的双眼。我和埃里克森之间其实什么也没有。跟维克结婚虽然只有四年的时间,但我现在能担保,他是个好丈夫,他不应该蒙受不白之冤。他抛下妻儿并不是因为他不负责任,而是为了成全我。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也许还要委托安德森队长在你们军团的内部会议上宣读这封信,还维克一个清白。我知道,是我沉默得太久。可是毕竟,要牺牲自己的名誉去挽救一个醉汉需要很大的勇气。不过,这是后话了。”

        客人们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女主人面带微笑继续说,声音在颤抖。

        “你们现在应该再也不愿与我来往了吧?”

        “是的,你的确太年轻了!他要胡思乱想,你有什么法子,都是他的错!”

        女主人感激地笑了。面前的女人就是她幻想中要把自己撕成碎片的凶狠的巨鸟,可现实中,她们不但不危险,反而还替自己开脱。门外也没有年轻俊美的男子要送她下地狱。

        女主人的长女就在母亲宴请客人的当天早晨离开家,直奔父亲的家。这一切母亲都知道吗,还是被蒙在鼓里?

        马特森·维克为了维护妻子的声誉而甘愿自我牺牲的事迹很快传遍了小镇。人们对他的啧啧称赞之声从此不绝于耳,甚至还有人开始善意地揶揄他。在救世军团的会议上,他留给妻子的信被当场宣读,在座的观众感动得痛哭流涕。人们纷纷赶来与他握手,女儿也搬到了父亲的住处。

        连续过了好几个晚上,维克在军团会议上始终沉默不语。上帝没有感召他。大家一致强烈要求他说几句,他只好登上讲坛,双手交叉,准备开口。

        可是话出口还没几句,他就陡然停住了,脸上写满了困惑。他竟然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那个如雄狮般怒吼的嗓音哪去了?咆哮呼啸的北风哪去了?炮语连珠般的隽语哪去了?他完全吓懵了。

        他一边踉跄后退,一边喃喃自语:“我不行,上帝还没有赋予我演说的力量。”然后就一屁股坐回到木凳上,把头埋在掌心里,竭力想要理清自己要怎么开头。以前上台演说,他需要这样绞尽脑汁吗?现在他能理清思绪吗?维克感觉天旋地转,脑袋晕乎乎的。

        也许他应该站起来,回到自己已经习惯的讲坛上,这样思绪就会找回来。他开始默默祈祷,脑子里拼命搜索着演说词,他的脸渐渐由暗转灰。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集到他的身上,然而,他的嘴里居然说不出一个词儿。他不禁冷汗直冒。

        他一屁股坐下,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上帝收回了赐予他的演说天赋。他试着自言自语,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悲痛已经撤走,还有什么隐藏的秘密可以向众人倾诉呢?一切已经大白于天下,他再也不用伪装自我,再也不需要编故事了。

        是痛不欲生的挣扎给了他灵感,他想将它牢牢抓住,可是它早已离他而去。他想让悲痛回来,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再次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了。可是,悲痛已经离他远去,再也找不回了。

        他像一个醉汉,一遍又一遍地踉跄登上讲坛,却又不得不摇晃着走下来。他这样反复折腾了几回,嘴里却只能磕磕巴巴地挤出几串毫无意义的字眼。而那也只不过是他把别人的话鹦鹉学舌照搬一遍而已。他努力模仿曾经的自己,想在观众席中搜寻到注视的眼光,激动的屏息还有急促的呼吸,可惜希望落空了。让他陶醉的演说之乐已经离他远去。

        他一下子瘫软了,迷茫吞噬了他。他开始在心里咒骂起妻女:仅凭我的几番演说就皈依,太没骨气了。他曾经拥有世间最珍贵的口才,如今却失去了,他感到痛心疾首,但此痛已非彼痛。曾经折磨他的苦痛伴随着口才一并消失了。

        他仿佛成了一个断臂的画家,一个失声的歌唱家。曾经,他能激情澎湃地畅谈内心的苦痛忧伤。而今,他还能谈什么?

        他向上帝祈祷:“啊,上帝,当我放下尊严,蒙受冤屈时,我能侃侃而谈,请还我冤屈!当我舍弃幸福,历经苦痛时,我能炮语连珠,请还我苦痛!”

        可是殉道者的王冠已经从他头上摘下。他只能瘫坐在原地,情绪低落到极点。他已从人生的至高点猛然跌落,俨然成了一个被罢黜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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