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宏伟的昆格哈拉古城遗址
凡是对昆格哈拉古城有所耳闻的读者,如果有机会亲自到北部河畔的遗址去看一看的话,一定会感到惊讶万分,并会忍不住问自己:昔日的教堂和堡垒难道会像积雪一般消融么?难道会被张开大嘴的土地吞噬殆尽么?他站在宏伟之城的遗址上,却找不到一条街道,一个码头,就连一粒废墟或是毁灭性大火焚烧后的一丝迹象也找不出半分。展现在眼前的只有一片农庄驻地,周围环绕着绿树与红色附属建筑。这里只有广阔的牧场和田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们在这里耕作,完全不受昔日砖墙古道的影响。
读者可能会先走到河边,却不能指望会看到大轮船驶向波罗的海港或更遥远的西班牙的繁盛之景,但他仍然会以为自己可以找到昔日造船厂、停船厂和码头的痕迹。他原以为自己可以找到一些提炼精盐的老窑,还有那条位于主干道上,通往海港的破败人行道。他一定会打探德国和瑞典桥墩的下落,还希望看看泪桥。就是在这座泪桥上,昆格哈拉的女人不得不与她们即将远行异国他乡的丈夫和儿子道别。然而,当他走到河边,眼前除了一片翻涌的芦苇,别无他物。他还看见一条满目疮痍的,通往渡口的路。河面有一只普通的驳船和一只小型平底渡船,正载着一辆农用手推车开往希辛延岛。此外再无更大的轮船驶过,就连河底也看不到一块发黑腐朽的船体残片。
在渡口一无所获的读者,可能会在视线中搜寻著名修道院圣山,希望可以看到昔日环绕在四周的栅栏和护墙。即使只剩下废墟,他也希望可以看到高大的城墙和长形修道院的遗迹。他想,无论发生了什么,那所保存从耶路撒冷运来的神奇十字架的大教堂一定会留下痕迹吧。他的脑海中还浮现出许许多多遍布在圣山上,为其他古城所共有的古迹,内心不由得开始满怀热切期待地颤动起来。然而,当他来到田野,却不见当年高耸于此的圣山,既没有城墙,也没有高塔,更没有镶有锥形窗的三角墙。虽然他还可以在树阴下看到公园长椅,却不见梁柱支起的修道院和穿凿的墓碑。
罢了,读者如果在这里依然一无所获,一定会竭力寻找昔日的国王大殿。大殿恢弘的气魄又浮现在脑海中。他猜,昆格哈拉古城的名字即源于此。从遗存的一码厚的木材可以看出大殿墙面构造夯实,从大殿深处的酒窖可以窥见当年挪威国王狂欢盛宴的景象并非一般。他又想起了国王大殿里那个光滑平整、绿苔常生、以龙头为饰的庭院。那时,国王常常骑着他们的银蹄坐骑,在那里驰骋,女王们则常常在那里为金角母牛挤奶。太太们俏立的凉亭、配有巨型锅炉的酿造室、巨大无比的厨房——厨房里的大锅一次就可以容纳半头公牛,烤架上一次就可以烤上一只整猪,农奴们的房舍、猎鹰的笼子以及食品贮藏室等等这些环绕庭院四周而建的房屋都一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想,这么多房屋总不会一下子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然而,当他打探国王大殿时,准会被带到一座配备玻璃走廊和温室的现代乡宅前。国王的宝座消亡了,随之一并匿迹的,还有内嵌银片的兽角饮具和兽皮包裹的盾牌,就连保持良好的庭院也消失不见了。昔日修剪得短小整齐的浓密草地,还有用黑土铺就的小径全都不见了。他眼前看到的是一片草莓地和玫瑰丛,快乐的青年和少女在苹果树和梨树下欢快地跳舞,昔日里强壮汉子摔跤以及骑士们赛球的场景也一去不复返了。
也许,他会问起集市上的那颗大橡树。当年,国王就坐在下面,秉公执法,十二块审判石就坐落于此。也许,他会问起据说长达七英里的长街!也许,他会问起被黑色航道分隔的富人豪宅。每一间靠近海边的豪宅都配有独立的码头和停船厂。也许,他会问起集市里的玛利亚大教堂。海员们会划着他们的小帆船,带着一颗颗忧伤而虔诚的心前来朝拜。
然而,所有这一切现在都已了无痕迹了。当年的长街如今成了牛羊的牧场,当年的集市如今长满了黑麦和大麦,当年吸引人群蜂拥而至的货摊如今也已被马厩和谷仓所取代。
此番景象叫他如何不感到失望!他问自己,难道就找不出一处旧景,这里就没有留下一处遗迹么?他不相信,以为自己受了骗。他对自己说,宏伟的昆格哈拉古城肯定不是坐落在此地,一定在别的某个地方。
于是人们把他领到河边的一座粗刻滥凿的石碑前,刮去表面的银灰色地衣。他看见石碑上面露出几个图形,却不明白它们代表什么。对于他来说,这些图形无异于天书。可是人们告诉他,它们分别是一只轮船和一头麋鹿。为了纪念这座古城的建立,它们在古代就被镌刻在石头上。
如果读者依然觉得一头雾水,人们就会告知他石头上碑文的来龙去脉及其真正含义。
森林女王
马库斯·安东尼奥·伯皮尔斯是罗马一个有名有望的商人。他的交易伙伴遍布全世界,包括极为偏远的地区。他配备精良的战船从奥斯蒂亚港出发,一直驶往西班牙、英国,甚至德国的北部海湾。好运常与他相伴,他也因此积攒了一大笔财富。他打算把这笔财产作为遗产,悉数留给自己的独生子。不幸的是,他的独生子没有继承一丝父亲的经商才能。不过,像这样的不幸世上并不罕见:一个富裕的商人往往都有一个不争气的独生子。这类事例不胜枚举,也毋需烦叨了吧。总之,同样的故事,现在,将来都会不断地重复上演。
富人会生出游手好闲的独生子。他们愚钝无知,弱不禁风,精神萎靡,积习难改。人们自然会想到,这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结果。他要向人类昭告:聚敛财富之举简直愚蠢至极。然而,人类何曾睁眼看一看?人类又何曾聆听过上帝的警告?
小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伯皮尔斯,在二十岁时,就已享尽人世荣华,却又常常表现出一副厌倦人间喜乐的姿态。尽管如此,人们却察觉不到他对寻欢作乐的兴致有丝毫的减少。情况恰恰相反,一旦某个霉运缠上他,扫了他的兴,他就会感觉受了重挫。眼看离一年一度盛大的车马赛只有一天了,他的努米底亚赛马却摔瘸了腿,他的风流韵事东窗事发,他中意的最聪明的厨子也突然死于疟疾。对于一个养尊处优、未经磨砺的小子来说,这些不幸足以击垮他。小伯皮尔斯整天郁郁寡欢,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在他看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摆脱纠缠他、打压他的不幸之神。
一个痛苦的人若想通过自杀谋求解脱,倒可以理解,但只有像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这样的傻瓜才会想到要以死来摆脱神灵的惩戒。人们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曾经某个人的遭遇。他为了逃离狮子的追击,结果反倒跳入狮口。
娇气的小西尔维乌斯不敢流血壮烈而死,也不敢服毒绞痛而死。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决定让海浪将自己轻轻沉溺。
然而,当他真正来到台伯河边,准备投水溺亡时,却又踌躇起来。他不敢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肮脏浑浊的河水。于是,他凝望着溪流,久久也下不了决心。就在这时,河里浮出一道梦幻的神奇光彩,深深地吸引了他。他感觉,那是大自然的奔流不息者对自己的殷切期待。他一定要去看一看大海。
“我要死在碧蓝的大海里,灿烂的阳光可以直接透进海底。”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坚定地说,“我的身体应该在粉红珊瑚礁上安息。我沉入海底,惊起的浪花应该洁白无瑕,清新纯净,而不应该像河边翻涌的泡沫一般乌黑肮脏。”
他立即回到家,套好马鞍,直奔奥斯蒂亚。他知道,父亲的一只战船就停靠在那里,即将起航。小西尔维乌斯骑着马,一路狂飙,终于赶在战船起锚的那一刻登上了甲板。此行,他当然认为没有携带衣物和钱币的必要,甚至连战船要驶于何地他也懒得去问。他肯定,战船是一定会去大海的,而且他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年轻的自杀者很快就抵达了梦想中的目的地。战船经过台伯河口之后,地中海便展现在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眼前。海水沐浴在日光下,波光粼粼,美不胜收。难怪诗人会留下诗句,把汹涌澎湃的大海比作一层被轻如蝉翼的薄纱笼罩的仙境。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坚信,勇敢的自己在穿过这层薄纱后,将立刻投身到海洋之神的珍珠宝殿。他为自己选择了这样的死法感到庆幸不已,这样的死法几乎不会有人想得到。如此温柔秀丽的海水也会杀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这是一条通往幸福国度的捷径。在那里,快乐不再是虚幻,他可以从此与不悦和厌烦永诀。此刻,他恨不能即刻纵身跃入海中,可是甲板上全是海员。即使是他,也能明白,倘若自己现在就跳进大海,他父亲的一个海员必定会纵身跳入海中,将他打捞起来。
船长扬起风帆,待桨手各就各位,便走到年轻人面前,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
“你打算跟我一起去德国吗,我的西尔维乌斯?”船长礼貌地说道,“我感到无比荣幸。”
小伯皮尔斯突然记起眼前的这个人。每次他从遥远的土著国航行归来,都会从当地给自己带一些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时候是土著居民用来点火的两块木头,有时候是他们用作饮具的黑牛角,有时候又是象征酋长尊贵身份的一串熊牙项链。
这位好心的船长看到主人的儿子要与自己一同出航,高兴不已,显得神采奕奕。他看出老伯皮尔斯这样安排的精明之处。主人派儿子航海到遥远的异国他乡长些见识,总比任由他混在一堆娇生惯养、游手好闲之徒中虚度光阴要强得多。
小伯皮尔斯不想透露自己出行的真实意图,因为他担心船长发现后,一定会立刻把自己遣送回家。
“没错,盖伦纳斯。”小伯皮尔斯回答说,“我也很高兴与您同行。但是我恐怕得麻烦你在巴杰送我上岸。只怪我仓促决定,来不及收拾衣物和钱币。”
可是盖伦纳斯船长叫他放心,衣物和钱币的问题很快就能解决。既然他已经登上父亲配备齐全的船上,还需要准备什么呢?天气转寒时,要找出一件温暖的毛皮大衣根本不在话下;风和日丽时,海员们平时巡航的轻装便衣也是应有尽有。
他们一行人驶离奥斯蒂亚港已经三个月了。盖伦纳斯的战船划进了一片岩石密布的群岛间。船长和海员们都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不过他们倒是很乐意有机会找个地方避一避海上狂卷而来的风暴。
人们自然会相信关于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被某位神灵惩罚的说法,因为船上所有人以前从未遭遇如此不幸的出航经历。不幸的海员们互相埋怨,自从离开奥斯蒂亚港,他们就屡屡到海上恶劣气候,晴天碧日的情况只持续了两天。他们因此而不得不忍受前所未有的痛苦:饥饿折磨着他们,此外,没日没夜地调帆划桨已经把他们累得筋疲力尽,有的海员甚至因为睡眠不足而晕厥。雪上加霜的是,他们俨然已经无法交易了。在这般恶劣的天气里,他们怎么抵达海岸,展出他们的货物,与人交易呢?情况恰恰相反,每当他们在重重浓雾中看到海岸惊现时,却又不得不被迫向海中心划去,以免船体磕到泡沫掩盖下的石头。一天夜里,战船撞上了一块巨石,他们不得不把船上一半的货物抛到海里。至于剩余的另一半,他们也不敢抱有任何指望,因为从破口处进入船舱的海水可能会将它们全部损毁。
当然,海上的情况于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也并不如意。他还活着,并没有葬身海底。从他第一次下定决心要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刻到现在,他的人生毫无乐趣可言,可是很难说清他为什么迟迟没有行动。也许他希望大海会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吞没,毋需自己动手。也许在大海狂啸怒吼中,他对大海的向往与热爱渐渐化为乌有。也许,他下定决心,非猫眼石般碧蓝清澈的海水不死。
然而,假如盖伦纳斯船长和海员们得知这个年轻人出海的真正目的,他们一定会对他的延误痛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们深信,就是由于他的存在,他们此行才会遭遇诸多不幸。不知有多少个漆黑的夜晚,盖伦纳斯还在为他担心,唯恐海员们会把他丢进大海。他们不止一人提到,在可怕的暴风雨袭来的夜晚,他们看见海上伸出黑手,追赶着战船,企图抓住它。他们认为没有必要投之以饵,来查明那些黑手究竟想拉谁下去。船长和海员全都不约而同地把海上的暴风雨和他联系在一起。
在此期间,假如西尔维乌斯行事还像个男人,假如他能为大家分担一些,也许同行者会对他惹怒神灵的不幸抱以同情。然而,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懂得如何博取他们的同情心,他惟一想到的就是为自己找个避风所,并指派海员们取来储藏的皮衣和毛毯,供自己取暖御寒。
不过,有一刻大家对他的埋怨突然停止了。当风暴驱赶着战船,驶进一片平静的水域后,它渐渐平息了怒火,仿佛一只牧羊犬,只要羊群还乖乖地呆在预定区域内,就能心平气和下来。天空中笼罩的重重阴霾消散了,太阳闪耀着灿烂的光辉。在整个航程中,海员们第一次感受到了夏日的美妙。这些饱受风暴摧残的航行者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倍感欣喜,沉醉其中,忘记了休息和睡眠,仿佛一群清晨醒来的快乐的孩子。他们期待,岩石背后闪出一片土地,期待闪出人的踪影。谁又知道呢?在这片异域海岸,他们的货物可以找到好买主。也许,从未有过罗马的船只到达这里,这样一来,他们就一定可以达成一笔好交易,可以从买主手里换取熊皮鹿茸,以及大量的白蜡和金琥珀。
当战船缓缓穿过岩石群,前面的地势越来越高,草木越来越繁盛。海员们忙不迭地开始装饰起他们的船只来,希望以此吸引土著居民的注意。即使毫无装饰,战船本身也不失为人类手工艺品的范本,其别具匠心堪与世间最劲俊灵秀的鸟儿相媲美。由于近来遭受暴风雨的颠簸和摧残,船桅顶端如今已经消磨成了金色权杖的模样,紫色的帆布也被撕扯成碎片。船头被装饰得气魄伟岸,貌似一尊海神。船尾则临时搭起一个用五颜六色的软毛毯拼接的帐篷。不要以为海员会疏漏一个重要环节:他们把毛毯晾在船舷,毛毯边沿拖在水中,又用金丝带把长长的船桨缠好。船上所有人都脱去了航行时的服装,因为海水和风暴已经将它们完全损毁。他们人人换上了干净洁白的制服,腰际绑上紫色丝巾,头上佩戴着光闪闪的飘带。
就连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也欢快地忙活起来。他终于找到了一件似乎不费头脑就能轻易做到的事。他刮掉胡须,整理好头发,浑身喷上香水,然后穿上一件长袍,披上一件披风,又在盖伦纳斯打开的首饰盒内挑出戒指、手镯、项链和一根金色腰带。当他穿戴完毕,便撩开船尾帐篷的紫色帘布,一下子躺在门口的沙发上,希望被岸上的人看见。
就在大家准备期间,河道越变越窄。海员们这才发现船只正驶向一条河道口。河水清澈纯净,两边都是陆地。战船慢悠悠地划向波光粼粼的河中央。天气晴朗,大自然弥漫着祥和安谧的气氛。盛装而来的商人给这边静谧的水域一下子带来了生机和活力!
两岸是生长着高大浓密的树木的原始森林。在河水与森林交界的地方挺立着松鼠。奔流不息的河流把树根上的泥土早已冲刷干净。眼前高大挺拔的树木,尤其是裸露在外的树根,让海员们不禁肃然起敬。那些树根就像巨人的臂膀,显示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这里,人们从未成功种下玉米。”他们心想,“在这里,大地从未为一座城市甚至一座农庄腾过空间。因为方圆几里之内,全都是它蔓延伸展的如钢铁般坚韧的根须之网。单凭这一点,它就能永保森林之域亘古不变。”
两岸的树木生得密密麻麻,伸展的枝干互相盘绕,架起了一道固若金汤的天然高墙。这些多刺的冷杉高墙坚固而又挺拔,任他人来犯,也可高枕无忧。然而,与此同时,冷杉高墙上却又随处可以发现漏洞的踪迹。野兽就是通过这些漏洞,下到河边,饮水止渴。到访的来客也可以透过它们瞥见森林里面的概况。海员们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观。即使在日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那里的树木也粗壮无比,就连罗马城门矗立的高塔柱子也比不上。它们簇拥成一团,为了争取到有限的日光与空气,互相较劲:有的被其他的树枝压垮,有的在其他树的枝桠间探出根须,那股劲头就像人类为了谋求生存之地,努力拼搏着。
然而,如果这里居住的是人类或野兽,他们一定还有不为罗马人所知的生存之道。要在这样一个低至地底、高至森林之顶全都被坚韧的树网覆盖的空间内谋求生存,怎么能不具备特殊本领呢!依附在表面的一串串长长的树枝,把整棵树打扮成一个长满头发和胡须的怪物。树枝下的地面积满了厚厚的落叶,或已腐化,或正在腐化。一脚踩上去,就像踩在积雪上,一触即化。森林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叫海员们昏昏欲睡。那是树脂与野蜂蜜混合朽木和无数红黄相间的巨型蘑菇的味道之后散发出的气味。
毋庸置疑,森林充溢着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庄严气息。但与此同时,它在人类已经侵扰的前提下,还能保持自身的魅力,叫人为之喝彩。有个海员很快就为森林之神唱起了圣歌,紧接着,所有人都被他感染,全都加入到吟唱的行列,遇见当地居民的想法已经完全被抛诸脑后。此刻,他们满心虔诚地想着森林之神和仙女们。他们自言自语地说,潘神被赶出希腊丛林后,一定在这边遥远的北部森林安下了身。他们一边虔诚地唱着圣歌,一边驶进他的王国。
每当圣歌停顿的时候,他们就能听见来自森林的轻柔乐音。冷杉树梢,正在午日的炙热下,歌唱嬉耍。为了分辨潘神演奏的笛音,海员们总会时不时地停止吟唱。
潘神(Pan),译作“潘恩”,又称为牧神。专门照顾牧人和猎人、以及农人和住在乡野的人,希腊神话中司羊群和牧羊人的神。
桨手越划越慢。船只从高高的芦苇旁经过,沙沙作响。他们透过摇晃的芦苇,凝神注视着冷杉树下缓缓流淌的碧绿与紫黑相间的河水。他们看得那样仔细,就连夹杂在芦苇丛里隐约闪现在黑暗中的白色水仙花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他们又唱起来“潘神,你是森林之王!”,把与人交易的想法完全抛诸脑后。他们感觉自己就站在众神居所的入口,尘世的忧烦也已离他们远去。就在这时,一只麋鹿突然出现在一条水道的出口。它宽大的额头,以及头顶上的鹿角,彰显出它高贵的身份。战船上的所有人屏住呼吸,一言不发,同时放下手里的船桨,让船速减慢下来。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从紫色的沙发上坐起来。
所有的眼睛全都集中在麋鹿身上。他们感觉它的背上似乎驮着什么,但森林里光线昏暗,再加上低垂的树枝遮住了视线,他们根本无法看清究竟是什么。
这头巨大的动物面朝战船,久久站立在原地,机警地嗅着周围的空气,最后,似乎发现没有任何危险,便朝河边走近一步。现在他们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了。宽大的鹿角后面的确驮着一个轻盈洁白的东西。他们猜测那是一捆野玫瑰。
海员们轻轻地来回摇着船桨,渐渐接近了移向芦苇丛边的动物。
麋鹿慢慢地走到水边,小心翼翼地放下足蹄,以免碰到河底的树根。他们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鹿角后面露出一张金发少女的脸孔。麋鹿背上驮的就是他们期盼已久的一位仙女。他们就知道一定可以在原始森林里看到仙女。
战船上的男子全都热血沸腾起来,却又心怀敬畏。有个来自西西里岛的男子记起少年时听过的一首歌。那时,他正在锡拉库扎附近一个百花盛开的旷野里玩耍。他开始轻轻唱起来:
仙女,你于万花丛中诞生,取名叫阿瑞苏莎;你洁白如明月,游玩在密林间。
他们驾着战船,渐渐向芦苇靠拢,有一两次船身几乎触到河底,但却没有一人察觉。
年轻的森林仙女坐在鹿角之间,和他们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时而隐匿不见,时而又突然现身。麋鹿继续向水中央走去。仙女没有制止它,因为那就是她的指令。
麋鹿走出一段距离后,仙女拍了拍它,示意它停下。然后仙女便弯腰,采集了两三朵水仙花。船上的男子傻傻地看了看彼此。原来,仙女驻足,只是为了采摘河水中央摇曳的水仙花,并非是为了从罗马而来的海员。
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取下手指上的戒指,大喊一声,以便吸引仙女抬头,然后就把戒指抛过去。她伸手接住了戒指。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她又伸出手,还想要。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又抛过去一枚戒指。
随后,仙女把水仙花扔回水中,赶着麋鹿继续朝河中走去。她时不时地停下,去接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抛来的戒指。就这样,她被慢慢诱到河的更深处。
她毫不犹豫,脸颊映得绯红。眼看离商船越来越近,已经没有必要再施以诱饵了,河水已经漫过麋鹿的双肩。现在她已经抵达船沿正下方。
海员们探出船舷,希望帮助美丽的仙女登上战船的甲板,如果她愿意的话。但是她眼中只有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只见他一身珠光宝气地站在船尾,犹如朝阳一般闪着金光。当这个年轻的罗马男子看到仙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时,便倾出身子,比其他人探出船舷更远。其他人朝他大喊,提醒他小心,以防失去平衡,跌入海中。可惜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不知是仙女动作迅捷,把他拉下船,还是另有实情,总之在所有人闪过抓住他的念头前,他已经跌落河中。
其实,他毫无溺水的危险,仙女早已伸出她秀丽的双臂,将他接住,他甚至连水面都未触及。与此同时,她的麋鹿转过身,冲出水域,眨眼就消失在森林之中,只留下仙女一串响亮的笑声。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被她一同带走了。
盖伦纳斯船长和海员们惊恐地站在船上,过了许久,有几个海员本能地脱下衣服,准备潜入水中,再游到岸边,却被船长制止了。
“毋庸置疑,这是众神的旨意。”船长说道,“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惜布下一千场风暴也要将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带到这片陌生的地方了。让我们为能助他们一臂之力而高兴吧,让我们服从他们的旨意吧,不要对其横加阻碍。”
海员们便顺从地握着船桨,向下游划去,一边和着规律的摇桨声,轻声唱起了阿瑞苏莎远行之歌。
倘若读者读完了这个故事,一定能理解古石上的碑文,眼前也一定能浮现出多角麋鹿和配有长桨的战船的样子。倘若读者希望看见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伯皮尔斯原始森林中美丽女王的踪影,恐怕希望渺茫,因为只有具备一双透析往昔童话的眼睛才能看见他们。他也会明白那个年轻罗马男子涂画的碑文。其中的深意在所有的古老故事中俯拾即是。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将它一字一句地传给了他的子孙后代。他知道他的子孙后代会为自己拥有举世闻名的罗马人血统而满心欢愉。
然而,读者当然不必相信任何有关潘神游逛到水边的说法。他特别清楚故事的原型:曾经有个土著部落在原始森林中游荡,而那个骑着麋鹿的女子就是统治他们的国王之女。女子携走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其实只是为了劫取他的珠宝,根本没有多想,被她劫走的人其实也是她的同类。而且,读者也知道,在这个国家,假如西尔维乌斯·安东尼奥一如既往地愚钝无知,他这个名字早就被人遗忘。读者还会听到另外一个故事:这个年轻的罗马男子连遭不幸,万事不顺。正因如此,曾为土著人鄙夷并驱使的奴隶被激发,反倒成为统领土著人的国王。是他用火焰和钢铁攻击了森林,建立起第一座坚固的木屋。他带领当地居民打造船员,种植谷物,就是他奠定了伟大的昆格哈拉的实力与辉煌。
读者听到这里,便环顾四周,眼神中透出更多的满意。即使古城遗址如今已改造成为农田牧场,即使河面早已不再拥有昔日频繁往来的船只,然而这片土地却让他呼吸到了梦幻之乡的气息,并向他展现了昔日美好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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